萧珩一顿,看她小嘴儿微微嘟着,把脑袋别过去的样子,倒像是有些赌气。

“嗯?”他挑眉,口中低哑地发出一个单音的疑问。

“三爷,我能问你个事儿吗?”顾穗儿瞅着那靛青色纯色被褥,低声问道。

“说。”他素来是惜字如金的,依然只有一个字。

“刚才……你怎么不早点给我爹娘的信啊?”顾穗儿嘟哝着小声问,细致好看的小眉头微微皱着。

萧珩显然是没想到她竟然问这个,倒是微怔了下。

顾穗儿得了理,竟然在这一刻福至心灵,低哼一声,然后越发撇过脸去。

不看他。

……

沉默。

风吹竹叶簌簌声响,声声传入耳中,屋外的丫鬟们恭敬而沉默地伺立着,等候着随时的传唤。

顾穗儿坚持着别过脸不看他,即使脖子已经有些不舒服了,她依然努力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安嬷嬷教了她很多,但是并没有教她这个。

可她偏偏就是突然感觉到,她得小小耍一下娇。

下意识地觉得,他应该不会生气的吧……

不过,她要不还是算了吧?他帮了自己好多呢……

当外面的沙沙声响在顾穗儿的耳中变得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当她以为自己等不到他低头的那一刻时,终于听到了他低哑清冷的声音。

“我是想让你学会认字,自己读家书。”

第27章

“我是想让你学会认字,自己读家书。”

声音一点不暖,也没有觉得自己有问题要认错的样子,不过顾穗儿听到后,心都要化开了。

她想努力继续嘟嘴儿不高兴,可是又忍不住抿嘴儿想笑,两片片唇儿颤啊颤的,挣扎半天最后终于放弃了。

她抬眼瞥他,低声嘟哝着抱怨道:“耽搁了好久。”

萧珩望着她,总是清冷犹如寒潭的眼眸此时沉静如水,薄唇微微抿起。

明明依然是那个举世无双的冷面贵公子,不过顾穗儿却觉得,他好像有点无辜。

没来由地,她就是这么觉得。

突然就想起他非要教自己背诗,背的都是那打打杀杀,便忍不住抿唇笑。

“嗯?”男人低头看着她笑,笑得柳叶眉弯起,笑得眸中仿佛有万千星星在闪动,于是忍不住出声问。

他问话,和别人不同,这个惜墨如金的男人他仿佛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嗯”的声音,像是熟睡之后不经意的一个呓语。

低哑浑浊,沉厚震颤,划过顾穗儿心口,擦过心尖儿最柔软的地方。

顾穗儿脸上隐隐发烫,像有个暖手炉贴在脸蛋上。

“谢谢三爷。”她低声道:“我爹娘来信说了,三爷派人过去对他们好生照料,如今我娘的腰腿疼好多了,家里有了驴,我弟弟也在县里学点武艺,还能有工钱领。”

她抬眼,看他,目光充满感激:“三爷都没说过这些,如果不是我爹娘给我来信,我还不知道呢。”

这些日子,偶尔间想起父母,怎么可能不担心。只是当初是在那么凄凉和无奈的情境下告别父母,如今能有这般好日子过就该知足,又怎么敢奢求其他。

在这深宅大院中,她卑微低下,便是怀着身孕,也不敢有丝毫放肆,平时处处谨慎,不敢麻烦别人的。

只是没想到,在自己不知的时候,他已经为自己做了这么多。

“你能安心就好。至于你爹娘那边,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言语总是极少,说这句,算是解释,也算是安慰。

“是,接到爹娘的心,我总算安心了,也能睡个安稳觉。”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中秋节,这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她捧着这封信,明日个心里也能好受。

“过一些日子,可以把他们接过来一趟。”

萧珩却又突然说道。

“真的?”

他清清淡淡的一句话,于她来说却是巨石入水,心跳澎湃,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等他们农忙过去吧。”

“谢三爷。”

顾穗儿听他这话,竟是真的,当下心中欢快雀跃,满眼欢喜,连语音都轻快起来,撑着身子就要起来给他福一福。

他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不要起来,躺下。”

顾穗儿此时真是万事顺心,只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当下使劲地点头再点头:“嗯,谢谢三爷!三爷真好!”

萧珩定定地望着她的笑颜。

她笑起来澄澈单纯,眼里装着遂了心的幸福感,神情间甚至透出孩子气。

想想,她也只有十五岁而已,十五岁的姑娘在乡下,世事不知,或许只知道求着爹娘买个新裙子,或者看一眼哪家儿郎长得俊俏。

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她弯起的嘴角:“明天中秋,用晚膳后,今晚早点歇息。”

顾穗儿点头:“嗯嗯。”

现在萧珩说什么就是什么,萧珩就算说太阳是黑的她也觉得那一定是的。

安嬷嬷再次探头探脑,看屋子里两人情境,见并没什么事,便说要准备晚膳了,又问起在哪里摆。

萧珩淡声道:“就在这屋吧。”

安嬷嬷得了命令,连忙带着丫鬟们进来,在屋内摆了饭桌,放开各样饭食。

这饭桌是萧珩屋里用的,比顾穗儿的大一些,又因萧珩房间也大,摆得开,两个人坐在那里吃饭倒是宽裕。

饭菜是自己院子里的厨娘做的,每一样菜都是专门为了顾穗儿口味而做,用料好,做得也精心,自然比起大厨房里那种大锅菜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顾穗儿如今月份大了,小胎儿正在长个子,需要滋养的,她饭量比以前就大一些了。

这饭菜对口,她忍不住就把第一小碗米饭吃光了。旁边伺候的安嬷嬷见她吃完了,便要重新给她盛一碗。

她抬头看,便见萧珩也在看自己。

愣了下,低头,只见萧珩的米饭还没有吃完。

她脸上微微红了,没言语,这时候安嬷嬷给她送上了新的一小碗米饭,她闷不吭声地接在手里。

这次她慢条斯理地吃,边吃边瞅着萧珩那边。

只见他吃完了,优雅地拿起巾帕擦擦嘴,并没有要再盛一碗的样子。

她有点失落和难过。

心想怎么自己竟然比他吃得还多?

这时候,萧珩擦好了手,恰好看过来。

猝不及防,她的小小失落清晰地落入他的眼中。

他好像微怔了下,之后淡声道:“大夫说,怀着身子本来就该比寻常人多吃。”

顾穗儿点头,用力地点头:“嗯,是,大夫是这么说的。我之前吃一碗就够了。”

萧珩:“一碗太少了,你饭量太小,身子也弱,应该多吃一些。”

顾穗儿心里好受多了:“我在家时吃得少,如今已经吃得多了,这里的米饭真好吃。”

萧珩挑眉,问道:“比你以前在家时的味道好?”

他没有说的是,这米饭其实是来自遥远东北之地江宁的响水贡米,自然不是一般白米能比的。

顾穗儿咬唇,犹豫了下,道:“是比家里的米饭好吃多了。”

说完这句,脸上就红了下。

她说谎了。

在家时,哪里吃过这种白白的米饭啊,这辈子来侯府前就吃过一次,还是在客栈里那天过节,锅里有些剩下的,客栈老板娘好心,给他们每个人都分了一点。

然而萧珩却没想到这一层:“喜欢吃就多吃点。”

顾穗儿扯了这么一个慌头,心虚,只好闷头继续吃饭。

旁边的萧珩轻轻却取过一盘虾来,伸手剥虾。

剥出来白嫩的虾肉后,他放到了她碗里。

当那修长的手指往自己碗里放虾肉时,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多说,拿起另一个来继续剥。

手指灵巧。

面上却是一贯的清冷和沉默。

可是她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很暖。

低下头,尝了一口虾肉,劲道弹滑。

虾其实她是吃过的,山里的溪水可以捉到,只不过没这个大罢了。

可是有人剥好了虾给她吃,这是第一次的。

吃过晚膳,萧珩又扶着顾穗儿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她肚子越发大了,诸葛大夫特意说过让她多走动,说要不然生的时候不好生。萧珩也听到了这话的,所以每每记起都会扶着她一起走走。

他本来步子大的,如今陪着她,只能是迈过一步,停顿下再迈一步。

这时候江铮过来了,好像是有事儿要禀报,欲言又止的样子。

萧珩见了,便让顾穗儿先回房去:“早点歇息。”

顾穗儿恭敬地道:“是,三爷,那我先歇了。”

她这一说,他眼神有点异样,看着她:“好。”

安嬷嬷过来,扶着大腹便便的顾穗儿回屋去,萧珩回过头看江铮,结果见江铮的目光正扫向他身后。

转身再看了一眼,身后的方向是顾穗儿。

他挑眉,眼神轻淡地望着江铮。

江铮陡然间发现萧珩在看他,猝然脸红,忙收回视线:“三爷,冯九那里有消息了。”

之前萧珩去丹东是要处理一件贪墨案,这桩案子算是大获全胜,不过有一个关键人物却没能活捉,如今萧珩的属下还在追捕这个关键人物。

听得此言,萧珩道:“进屋说吧。”

江铮忙跟着萧珩进去书房,低头行走间,不由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身为龙骑卫统领,萧珩不需要像自己兄长一样每日上朝,他的时间是比较自由散漫的,有事进宫见皇上,没事便在家随意闲着,也无人管束。

毕竟龙骑卫统领,能管他的也就是皇帝了。

萧珩坐在自己书房里,听着江铮详细的汇报,听完后,半晌没说话。

江铮小心翼翼地立在一旁,总觉得今天的三爷脸色有点不对劲。

好像比平时黑。

萧珩就这么黑脸黑了足足一盏茶功夫,最后终于问道:“江铮,当初你去接她的事,再给我说一遍。”

啊?

她,她是谁,自然特指的那一位小夫人。

江铮跟在萧珩身边这么多年,就没见萧珩提起一个人提得如此隐晦含蓄又直白。

江铮头大,后背发凉,他再次刻板而详细地把那次去接小夫人的事说了一遍,具体到在哪天在哪家客栈歇息,以及小夫人都吃了什么,全都说一遍。

说完后,萧珩也不言语,就那么静默地坐着。

谁也不知道这位主儿在想什么,猜不透。

谁也不敢去问这位主儿在想什么,没那胆子。

就在江铮站得后背都要湿了的时候,萧珩终于道:“先下去吧。”

江铮:“是!”

萧珩想起什么,又道:“最近让胡铁再带两个人值守在院外,你先全力调查丹东这件事。”

江铮一愣,之后果断地道:“是!”

目送着江铮离开,过了片刻,萧珩先去洗漱,之后准备回屋睡觉。

可是进了屋后,里面黑冷黑冷的。

他望向榻上,榻上空落落的,并没有任何的温度,更不要说有那个软软香香的娇人儿。

兀自站在那里,立了好半晌,他才慢慢地走向自己的床,翻身躺上去。

这冷清被褥上好像还有她的味道,淡淡的乳香,有一丝丝甜。

他并不爱甜香,也不爱乳香,可是现在却开始喜欢这种香味儿了。

一时又想起了白日的糕点碎屑,从她唇边卷走的那点碎屑。

闭上眼睛,他准备睡觉。

可偏就在此时,秋风起来了,竹叶簌簌。

有一种寂寞,是长夜难耐,一个人望着帐幔顶子默听着秋叶的寂寞。

他骤然翻身坐起,下榻,穿屐,然后推门出去。

夜色清冷,他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迈向了顾穗儿的房间。

此时安嬷嬷好像还收拾妥当,端着空了的托盘从里面走出来,迎面就见萧珩到了门跟前,唬了一跳,差点叫出来。

“睡了吗?”他拧眉,神情有些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