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漠洋含笑点头,小弦见父亲赞许,颇为得意地瞟了一眼冯破天,继续道:“看此断痕齐整园滑,断口处却是生硬窒滞,应是用软木等物品箍定于四周,再用钝硬之物大力击断…”说到此处,似是有些怯了,惑然望向冯破天:“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说得好!我虽不知道此刀是如何断的,但想来应该不差。”冯破天原只道小弦只是装模作样一番,谁知居然头头是道地讲出这许多道理,细细想来,却也合情合理,大掌一拍,由衷赞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厉害,区区一把断刀就能看出了这么多名堂,叔叔都甘拜下风喽。”

小弦听冯破天夸奖自己,大受鼓励,嘻嘻一笑:“还不止这些呢,只是我有点把不准…”

许漠洋看到小弦果然不枉自己多年来的悉心教诲,亦是心中欢喜,眼见小弦欲言又止,发话道:“你还看出了什么,不妨都说出来。”

小弦面色一整,一边思索一边道:“此断口的上沿呈锯裂状,下沿却是平缓得多,可看出击打的方向。而且断刀者一击之力中尚留有一股回力,这应该是其武功的特点…”

“真是天外有天。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里面竟然有这么多学问!”冯破天直到此刻,方才真正对小弦心服口服,再也不觉得对方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正色道:“实不相瞒,此宝刀平日都供于我媚云教的神坛上,周围日夜都有守卫,所以我断定系内奸所为,但暗中察访却是全无头绪,若你能由此断口看出他的武功套数,助我抓住内奸,实是大功一件。”

小弦赧然一笑,饶是他一向顽皮,听到冯破天衷心的夸奖,亦不由有些手足无措。

许漠洋对此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这些年左右闲来无事,便将一身所学悉数传与小弦,不但有自己本身武学与杜四兵甲派的铸兵铸甲之术,亦有巧拙大师《天命宝典》中的易理神算之学。平日难得考较小弦,此刻听到义子这一番分析细致慎密,入情入理,方才惊觉此子年纪虽幼,武功马马虎虎也就罢了,这份心智却是身兼兵甲派对武器的熟悉认知与《天命宝典》对事理的体察入微之长,实已不可小觑。

要知那《铸兵神录》与《天命宝典》皆是不可多得的秘籍,虽与武功技法无关,但其中实是蕴含着极精深博大的道理。其中《天命宝典》更是言辞纷繁,内容晦涩,若非有大智大慧的天赋将宝典的学识融会贯通,单只从字面上理解极易让人坠入魔道,一般人便是穷一生的心力也未必能窥得堂径。所谓兵强则灭,木强则折,似这等通湛玄学若是心无旁骛的一意苦修,却是有违道教清淡无为的心境,若不遇机缘,未必能成正果,这亦是巧拙大师当年不将《天命宝典》留下来的一番苦心。何况再与《铸兵神录》两项兼修,更是难有大成。

但小弦年龄尚小,又识不得几个字,所学全是得于许漠洋的口传言教,许漠洋所知的《天命宝典》本就是巧拙大师的传功所授,此时再传于小弦,无意中正是暗合了道派的取用不盈之理,就若名剑淬火更利,先抑方能后扬,是以《天命宝典》由巧拙大师而起,承于许漠洋,再传述于小弦,反是更能慧达通透。而小弦年幼,无有太多杂念,再加上从小生活于此荒野郊外,自然而然便达到了无为之境,以《天命宝典》对世事万物的明悟为基础,晓一理而通万理,修习任何武学皆会是事半功倍。

铸兵甲最讲究量材适性。那《铸兵神录》不但细细讲解了如何铸兵制甲之术,更是对每一种武器的特性均有极为精致细微的分析。天下兵器均是相生相克,如枪长斧短,刀厚剑薄,如何发挥一件武器的最佳功效便是《铸兵神录》的主旨,用于对战就是务求以巧胜拙,以柔克刚,以已谋胜敌勇,以已长克敌短,这些都需要临敌时极具变通之道,在最短的时间内判断出对方兵器的弱点,从而寻隙直进,战而胜之。

这些亦都是对心智潜力的最大挖掘,加上《天命宝典》相辅相成下,竟然一并造就了小弦心思的敏锐迅捷,以及对事物的明察秋毫、对环境的善于利用、对世理的达观通透,更有一种对武道别出机杼的慧识顿悟。

这番机缘实是难得,纵是巧拙大师复生,亦定会对小弦以十余岁髫龄而隐通《天命宝典》为奇。只不过许漠洋与小弦身处局中,反不自知罢了。

许漠洋与小弦朝夕相处数年,却是直到此刻方才发现养子身上的变化,不由百感交集,心怀大畅,有心再考考他,沉声问道:“你既能看出断刀者的武功套路,能不能判断出他是用什么兵器击断越风宝刀?”

冯破天亦是怦然心动,如果断刀者是以惯用的兵刃击断赵风刀,一旦小弦能看出此点,那个内奸实已是呼之欲出,自己来此地本只想补好越风宝刀,实料不到会有如此意外的收获。

“这个似乎有点不对…”小弦挠挠头,看看冯破天一脸期待的神色,大着胆子道:“从断口处应可看出一件重兵器,但大凡用此类兵器者均是力道刚猛不留余力,似是与他出手的套路不符。从他在力道欲尽时留力回勾的势道来看,其人惯用的似乎是用绳鞭、索勾、流星之类的软兵器…”

冯破天见小弦如此说,心念电转。媚云教青蝎左使邓宫与护法中的费青海、洪天扬均用得是长剑,雷木使独脚铜人,景柯使单刀,而惟一的女性依娜擅长驱使毒物,平日都是空手,实猜想不出是何人断刀,但若说是普通的媚云弟子,却难有独自进入教内神坛接触宝刀的机会…一时心中沉吟,难下决断。

许漠洋见冯破天眉头紧锁,安慰道:“童言无忌,冯兄莫要为此伤神,或许他看错了。”

冯破天虽对小弦的话半信半疑,却也不无当真。念及自己教中内杠,自己身为仅次于媚云教主陆文渊之下的赤蛇右使,却对教中内奸全无头绪,反而要借助一个孩子的话来疑神疑鬼一番,不禁颇有些心灰意冷,长叹一声,正要发话,却见许漠洋脸色蓦然一变:“什么人?”这才忽觉有异。

原来冯破天虽已住口,但那一声长叹却尚有尾音,袅然不绝,竟是有人与冯破天同时叹了这一声。

听声音的来处却是在十余步外的一片树林中,冯破天与许漠洋同时转身察看,只见草木轻扬,树影婆娑,却是不见半个人影。

一声长笑蓦然从屋后传来:“胡老六你这一声叹息岂不是露了痕迹,我本想再听听这个小孩子还能说出什么名堂呢?”

又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那片树丛间传来:“这个小兄弟真是了得,虽不在场却犹若亲见,不但能看出老夫如何折断越风刀,还能看出我武功的来路,便是老夫的独门兵刃竟然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岂能不叹?!”

只见从树丛中大步踏出一人,先是对小弦一笑,拱起一双盘根错节的大手:“小兄弟目光如炬,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其人年约五十上下,眉须斑白,身材雄阔,身高八尺有余,更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一点也不似个老人。

许漠洋暗暗心惊,刚刚他循声游目察视树林中,却是不见这个老人的半点踪迹,看他身材如此高大,也不知刚才是隐藏于何处。而此刻又蓦然从眼皮底下钻了出来,显非庸手。而听他说话的口气,越风宝刀便是断在他手里,自然是冯破天的对头。自己虽不愿陷入武林的争斗中,但既已答应冯破天接刀,于情于理都不好置身事外。更何况屋后尚有一人藏在暗处,若是亦有与这老人相近的武功,只怕不好打发。

小弦见到那老人突然现身出来,吓了一跳,随即恢复常态,嘻嘻一笑:“哪里哪里,老爷爷大大过奖了,在下的目光如炬全赖爹爹调教有方,栽培有术,自己只不过有一点小聪明而已。”他这句话学着大人的口气说话却又学得不伦不类,实是引人发笑,只是许漠洋暗咐对策,冯破天呆立当场,却是谁也没有笑。

屋后那人却又是一阵大笑:“这个小娃娃说话如此有趣,若是我们将他献与堡主,定能讨得堡主欢心。”

小弦吃了一惊,发急道:“我才不去见什么堡主,我一向调皮,定会把他活活气死。”

那人嘿嘿一笑:“由得你么?你若是不听话,我就把你痛揍一顿,再拿去喂狗。”

小弦躲到许漠洋的身后,握紧父亲的手,只觉得胆气也略壮了些,大声道:“哼,你好厉害么?鬼鬼祟祟的不敢出来见人,算什么本事?”

一听那人提到“堡主”二字,许漠洋微一皱眉,立刻明白了这二人原是媚云教的对头擒天堡的人,应该是与自己无关。但擒天堡离此地足有几百里的脚程,他们显然是一路跟踪冯破天来此,意图不明,恐怕难以善了。

何况这二人若是真要擒下小弦去见擒天堡主,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亦不能袖手不顾。

擒天堡位于川东丰都,堡主正是武林中大名鼎鼎位列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龙判官。因地理位置的关系,一向与中原武林少有来往,拥兵自足,官府亦对之无可奈何,就若是一个土皇帝般,连整个川境都在擒天堡的势力笼罩下。这些年擒天堡更是招兵买马,大力发展,现已涉足于滇境内,终与媚云教这个冤家对头开始正面冲突。

“呛”得一声,冯破天抽刀在手:“擒天六鬼本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你们与媚云教有仇就冲着我来,何必为难小孩子。再说我与杨兄亦是初识,不用将他卷入事端。”冯破天不愧是媚云教的赤蛇右使,虽是心悸对方一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蹑着自己,但面对强敌凛然不惧,更是出言为许漠洋与小弦开脱,料想对方不过二人,纵不能敌,凭着自己的刀法与火云驹的神骏,至不济也可自保脱身。

许漠洋虽是隐居多年,但时刻留意江湖诸事,对擒天堡的人物却也悉知不少。擒天堡除了堡主龙判官外,尚有一个师爷宁徊风,四个香主,统领着旗下二千堡丁。另外龙判官身边还有六个武功高强的贴身高手,因判官辖鬼,江湖上人便将其称为“擒天六鬼”,想不到今天居然会碰上。擒天六鬼声名在外,武功自是不弱,纵然自己与冯破天联手,胜负恐也是未知之数。

那个老人见冯破天出刀,亦是有一丝顾忌,退后三步,探手于腰际,一抖一绕之下,一条银色的软索状兵器从腰间飞出,舞动之下,熠熠生光。原来是一条绳镖,只是与普通绳镖有所不同,银链上面尚坠着数片金色叶状的事物,在阳光的映射下,煞是好看。

小弦拍手大笑:“我果然说对了吧。”

老人微一颌首:“这个兵器叫银龙鞭,是我的独门兵刃。”

小弦见老人一团和气,银龙鞭更是舞得好看,浑忘了危险,好奇道:“那上面附着的可是龙鳞么?让我看看可好?”

身后那个声音又笑道:“哈哈,小娃娃不知深浅,胡老六的这个龙鳞可是专要人命的。”

冯破天气运周身,扬声道:“吊靴鬼你出来吧,只凭一个缠魂鬼恐怕还缠不住我。”

原来那擒天六鬼各有名目,分别是:日哭、夜啼、锁神、灭痕、吊靴、缠魂。冯破天虽没有与之朝过面,但擒天堡是媚云教的大敌,自然早知对方的虚实,一见到那银龙鞭便知道那个姓胡的老人当是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的缠魂鬼,其人本是出没于湖广境内的大盗,几年前被龙判官搜罗帐下,因其鞭法阴柔,连绵不绝,是以得缠魂之名。而对方能不露痕迹地跟随自己来到此处,猜想另一人自应是擒天六鬼中最善跟踪术的吊靴鬼。

“好!冯破天竟然也有如此胆气,我一向到是小看了你。”语音未落,从小屋后飘出一人。

来人年约三十上下,身材瘦削,一身淡青,手摇一把折扇。他的衣服却是非常短小,衣袖只到肘部,现出瘦骨嶙嶙的两只胳膊,甚是古怪。一张相貌看似平常,但一双狭长的眼睛就仿佛竖吊在宽大的额间,十分显目。

那人摺扇轻摇,状极悠闲,大刺刺地对缠魂鬼道:“胡老六你若是沉不住气,便先来斗斗媚云右使,我负责给你掠阵,保证不会有人漏网。”看他语气,似是有十足的把握,浑不把冯破天与许漠洋二人放在眼里。

许漠洋见这吊靴鬼年龄远较缠魂鬼为轻,却直呼缠魂鬼之名,想来擒天六鬼的排名不是按照年纪的大小而是依着武功的高低。那持着银龙鞭的胡姓老人武功看来不弱,这吊靴鬼只怕还在其之上,自己若与冯破天联手当可一拼,却是要想办法护得小弦的安全。

冯破天喝道:“你们跟我到此,是何目的?”

吊靴鬼奇道:“冯兄岂非明知故问?我擒天堡与你媚云教势不两立,自然要趁你落单时取你性命。”

冯破天冷哼一声:“那你们何需偷偷摸摸地弄断神刀?有本事就明刀明枪地上来,看我可会怕了你么?”

吊靴鬼摇头晃脑地道:“冯兄想知道我却偏偏不告诉你,让你在黄泉路上也做个糊涂鬼。”

小弦先见到吊靴鬼不伦不类的装束,本就觉得滑稽,再看他装腔作势一番,忍不住哈哈一笑:“你是吊靴鬼,他是糊涂鬼,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还打打杀杀的?”

吊靴鬼看了一眼小弦,对缠魂鬼笑道:“这小娃娃虽然相貌丑了些,可不但聪明伶俐,而且胆子也不小,我越看越是喜欢,说什么也要活擒下来送给堡主,你可小心别误伤了他?”

许漠洋拍拍小弦的脑袋,示意他不要害怕,对吊靴鬼沉声道:“阁下视我等如无物,想必手下颇有些斤两,倒不妨出手试试。”他见对方气焰嚣张,丝毫不把己方放在眼里,亦忍不住动气。

“一个山村的铁匠也敢与我擒天堡作对,看来倒是不简单。”吊靴鬼怪眼一翻:“我本不想伤你性命,你若是识趣,就乖乖退到一边。”

许漠洋眉尖一挑:“阁下一上来就要抢我儿子,还说是我不识趣,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么?”

吊靴鬼道:“我能看上他是你的福气,日后他跟着我们衣食无忧,总好过陪你在这穷乡僻壤里饿死。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许漠洋长笑道:“好霸道的擒天堡!”只见他脚尖一挑,将身下的大篮子挑于空中,右手微扬,从篮底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剑。目光锁住吊靴鬼,冷冷道:“可惜我便偏偏不识抬举,要斗一斗擒天六鬼!”这把宝剑正是他修习《铸兵神录》所炼成的,平日无机会派上用场,此刻方有机会试剑。何况他隐姓埋蛰居多年,早就憋了一股气,如今重拾昔日豪情,心中大觉快意,忍不住仰天长啸,良久方歇。

缠魂鬼见那篮中全装满着从山谷中搜集来的矿石,足有几百斤重,许漠洋却轻易挑起,显是身怀不俗武功,脸上惊容微现。吊靴鬼眼睛一亮,盯住许漠洋手中的长剑:“好极好极,此剑我也要了。”

冯破天与缠魂鬼对峙着,心中却是惊疑不定。越风宝刀一断他就立刻赶来此地,这二人定是从媚云教一路跟来,只是自己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对方无法提前设下埋伏,直到现在方才找到动手的机会。可见到这杨铁匠身手敏捷,更是啸声雄浑,中气充沛,看来绝非庸手,为何吊靴鬼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莫非敌人还另有援兵么?但事到如今多想无益,眼见缠魂鬼脚步微移,银龙鞭颤动不休,随时可能出手,当下亦鼓起斗志,紧握刀柄,寻机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