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奇道:“既然如此,才更应要放慢速度才对呀,不是有句话叫做‘小心驶得万年船’么?”他想出了这句俗语,而且用得正是地方,心中好生得意。

般家手上动作不停,对小弦呵呵一笑:“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金沙江的旋涡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若是船速过慢,经过旋涡时便似坠了千斤的重物般,越行越慢,最后便被水力吸住,打着转陷到江底去,落得船沉人亡之祸;只有保持着高速行驶,一股作气冲过旋涡才可履险若夷,方是安全之策。”

日哭鬼早见那船家身手矫健,行动敏捷,似是怀有武功,已略有疑虑,此刻听他谈吐不俗,更是暗中留意。只是他不甚熟识水性,听船家说得也算有道理,再加上此处已属擒天堡的势力范围,是以虽然觉得其人可疑,却亦不怕他玩出什么花样,不予细究,心头暗品“锁龙滩”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原来行船中竟也有这许多的学问。”小弦望着江中间一个旋涡道,手中比划不休:“这么大的一只船如何能从这么小小的旋涡中坠下去,真是令人想不透。”

船家耐心解释道:“这些小旋涡自然没有什么危险,到了前面水流湍急处,那旋涡足有丈许方园,若是行船不得法,别说是这个小船,便是那可载百人的大楼船亦难免被它吸下去。所以这里方有‘锁龙滩’之名,便是一条神龙陷入那大旋涡中,只怕亦是无计可施。”

小弦听得津津有味,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心想待会可要好好见识一下那可锁住神龙的大旋涡。又觉得这一路上见了不少的新奇事物,以往呆在家中的平淡生活与之相比真可谓是判若云泥,虽是日后自己的处境尚不明朗,却已颇有些喜爱这种处处都透着神秘与凶险的“江湖生活”了。

船家见小弦不语,只道他心惧,轻声安慰道:“小兄弟莫怕,待得过了锁龙滩,便到涪陵城了。”

小弦坐了几日的船,早觉得气闷无比,此刻听船家说即将要到涪陵城,自然想上岸走动一番。再看到两岸边零零落落的数户人家,更是心痒难耐,只是见日哭鬼立于船头沉思的样子,不敢直接提出来,便讪讪搭言道:“齐叔叔你在想什么?”

日哭鬼回眼望向小弦,低声叹道:“你记住了,到了擒天堡后,可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姓齐,以后我们也就当不认识罢了。”原来他知将至涪陵城,离擒天堡只有一日的路程,想到将要与小弦离别,心中不免有些依依不舍的惆怅。他行事一向慎重,说到擒天堡之名时都是放低语声,不愿让船家得知他的来历。

那擒天堡总坛位于川东丰都城左近的狮子滩边。那狮子滩凭崖临江,正处于湖广入川的水路要道上,川内各帮派常常为此地的属有权惹起许多争执。直到数年前龙判官凭着手中两支“还梦笔”慑伏川内十七大帮派的首脑,这才将川内各势力统一起来,一举成立擒天堡,龙判官自封堡主,总坛便设在狮子滩头的地藏宫中。

龙判官亦因此扬名江湖,与明将军、雪纷飞,风念钟、水知寒、历轻笙并列为邪派六大宗师。

小弦这些日子过得悠闲,确是从没有想到过去擒天堡后会是如何的情形,听日哭鬼如此说,不由噘起小嘴:“快到擒天堡了么?我可不想做那个龙堡主的儿子…”

日哭鬼低声笑道:“龙堡主天纵之材,威名远震,做他儿子有什么不好。若日后你行走于江湖中,只要抬出龙堡主的名字,便处处有人打点照应,无比风光。”

小弦心想以日哭鬼的高傲,语气中却明显表露出对龙堡主的尊重,不由问道:“他很厉害么?他叫什么名字?”

日哭鬼缓缓道:“龙堡主的大名唤做龙吟秋,只因他使一对判官笔,而擒天堡又是位于一向有鬼都之称的丰都城边,所以江湖中人都称其为龙判官…”

“原来,他就是龙判官呀!”小弦大叫一声,惹得那船家亦变了脸色,朝他看来。

“我听爹爹说起过,龙判官是天下六大邪派宗师之一,武功定是非常高了。你也不早说,害得我还一直想这个龙堡主是什么人呢。”原来许漠洋自小便给小弦讲了不少的江湖典故,生吞活剥硬记下来,却只道这所谓的宗师云云必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何曾想过这名动江湖的人物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与自己发生了联系,不由欢呼雀跃起来。

日哭鬼失笑道:“你自己记不住又怪得谁,整个江湖上龙姓堡主怕也只有他一个。若是说起他的本名龙吟秋,只怕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呵呵一笑:“你既然知道龙堡主的来历,自是愿意做他儿子了。”

小弦摇摇头,一脸正色:“不行不行,他既是身为邪派中人,我若做了他儿子,只怕日后也会被江湖唾骂。”

日哭鬼想不到他年纪虽小,对正邪观念却是极强:“你这话对我说不打紧,若是对龙堡主谈起,只怕立时就有杀身大祸。”叹一口气:“有道是各花入各眼。所谓正邪之分,无非都是江湖上每个人眼中的主观看法,谁又能有定论?昔日当朝太祖起兵的时候,还不是被人认做邪魔歪道,可一朝得势,便成正果。待得你年纪大了,就知道正邪原只存于心中一念之间…”他知道小弦外表温顺,性子却是极倔强的,是以先用言语说服他,免得到时候与龙判官起了争执,怕是会大大不妙。

小弦挠挠头,低声嘀咕:“为什么你们也不问我是否同意,便争着要我去做那个龙判官的儿子,天下莫非就我一个小孩子么?”

日哭鬼闻言到是心中一动,自己擒下小弦的本意虽非是要献与龙堡主,但最终阴差阳错仍是和吊靴鬼想到了一起,原因其实都是看出了这孩子极佳的根骨,若是有明师指点,日后成就当不可限量。

那吊靴鬼当初提及将小弦送给龙判官为子乃是为了自身的前程,而日哭鬼却是这一路来与小弦有了深厚的感情,就当他是自己的儿子一般,希望他能有一个好归宿,这其中的动机虽有分别,目的却是一样的。只不过这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想与龙判官交好而不得,而这天赐的好事送与小弦面前他却视为苦差,也真算是造化弄人了。

日哭鬼正想得出神,却突觉得船身一轻,转头看时,却见那船家一个猛子扎到江中,翻起几朵浪花,再也不见。而船尾上已被凿开一个大洞,江水正源源不绝地涌了进来。

日哭鬼这一路本是暗中防备着那船家,却仍料不到光天化日之下他亦敢在擒天堡的地头上突然发难。他身为擒天六鬼之首,一向只有他去找别人的麻烦,此刻一时疏忽被人算计,不由心中大怒,踏前几步来到船尾,却只见江水滔滔,哪还能见到船家的影子…而船上的桨支亦被那船家不知丢到什么地方,而此时正是顺风,船速极快,竟是无法停下来。

小弦手忙脚乱地拿起一块破船板去堵漏处,却哪里堵得住,此处江水甚急,不多时水已漫上脚踝。小弦急得大叫:“叔叔快来帮我,船漏水了,就要沉了…”

日哭鬼将小弦抱在手中,柔声道:“小弦不要怕,反正不是我们的船,沉就沉吧。”

小弦道:“叔叔你会水么?我可不会游泳…”

日哭鬼摇摇头,眼神冰冷:“放心,这点小事难不到我。”话虽是如此,但日哭鬼眼见船只正行驶在江心,离两岸皆有三四丈的距离,自己独自一人尚难一跃而过,带着小弦更是无法平安到达岸边,他一指前方数丈外稍窄的水路:“到得那里我便带你跳到岸上去。”

小弦心中稍安,料想以日哭鬼的本事定能护自己脱险,心中又想到一句俗语,忍不住顽皮一笑:“这船家大概是个强盗,不知是何道理,船钱没收到几文,自己却把船开个大洞,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话音未落,船身猛然大震,几乎将二人抛入水中去,原来是撞到一块暗礁上,小船登时航行不稳,左摇右晃,船身咯咯吱吱响个不停,似欲散架一般。小弦的笑容犹挂在嘴边,脸色却已变了:“莫不是我们已到了那个什么见鬼的‘锁龙滩’?”

日哭鬼站定身形,使个千斤坠稍稍稳住船身,一脸阴沉。看这船家的行事,分明是想置自己于死地,却不知是何人主使。眼见小船在急涌的江流带动下越来越快,江水就似在沸腾一般翻卷着狂涛,江面上蓦然现出一个阔达丈许方园的大旋涡,水声呼啸,浪花激溅,便如一个张着大嘴的怪物欲择人而噬,不受控制的小船却正飞速地直朝旋涡撞去…

而此刻离前方最近的岸边尚有近三丈远。

以日哭鬼的定力,此刻亦不由有些惊慌失措。在这一刻,他的心中闪过一丝念头:若是现在舍下小弦拼力一跃,未始不能跳到岸上,虽是船身晃荡不止,足下不稳极难发力,但纵算差了少许,那岸边的浅滩也困不住自己,可是如此一来,小弦孤身一人留在船上必无幸理。他能下得狠心弃下小弦而不顾么?…

情势紧急,刻不容缓。日哭鬼稍一犹豫,小船离旋涡的距离已不足一丈。小弦的一张小脸惊得煞白,连眼睛都不及闭上,眼睁睁地看着小船直朝大旋涡冲去,面前忽就矗立起一道水墙,咆哮着的狂浪和着迫人的水汽直逼上来,紧咬住嘴唇方才忍住没有失声尖叫出来。

日哭鬼眼角瞥见小弦的神态,心中痛下决断,紧紧抱着小弦纵越到船尾,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功力集于足尖,重重往下一顿。看其势道疾狠,使得却是一股巧劲,力道由足下的木板分压向船尾各处…

此刻小船已触到旋涡,坚固结实的木板被旋流卷住,就若纸糊泥塑般纤弱的不堪一击,弯曲、变形、断裂,不几下就被撕成了碎片。说时迟,那时快,日哭鬼一脚已然踏下,这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岂是非同小可,那小船果然经不起他的大力,船身一晃,船尾一沉,已被旋涡吞噬了一半的船头却高高翘起冒出水面,吃力一轻,终于从洪涛浪峰间钻了出来…

小弦但觉得眼前先是一黑,连船带人钻入了浪头中,憋了良久的呼声刚刚吐出了一半,便被一口江水倒灌回肚中,一时连气也出不来。心胆俱裂下,耳中什么也听不到,苍茫天地间便只有那就如妖魔鬼怪吼叫一般的水声。心道这下怕是要葬身江底了,万念俱灰间脑海中竟还泛起一丝荒谬的想法:却不知那水下龙宫的传说是不是真有其事…然后眼前豁然又重现光明,心神略松,才猛然觉得全身上下好一阵冰凉,却是江浪将二人的身体打得透湿。

小船冲出旋涡,船内全是积水,几欲翻沉。日哭鬼怕前面还有旋涡,不敢怠慢,瞅得来到近岸处,提气拼力一跃,总算携着小弦落至岸上,直至脚踏实地,一口长气方才缓缓从喉内舒出。

饶是他久经沧桑,心志早磨练得无比坚强,险死还生之余,亦是不免变色。前后虽不过几弹指的光景,但其中惊险处犹胜平生所遇。面对这人力难夺的天地之威,任是有再高的绝世武功亦只能束手无策,如今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方觉得一股冷汗由脊背上涔涔流下。

小弦惊魂乍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牢牢抱紧日哭鬼。

日哭鬼按下心头余悸,强自笑道:“小弦放心,叔叔不会弃你不顾的,你看我们这不已然脱险了么?”话脱口而出,方想到以自己这些年的凉薄天性,却在此生死关头没有舍下小弦,不知不觉中便已当他是自己的孩子一般。感觉到这孩子伏在怀里,全身微微的颤抖,也不知是冷是怕,心头莫名的一暖,怜意大起,搂着他的手不由又紧了一下。

小弦呆呆看着面前翻腾的江水,只觉得头昏目眩,抬目朝远处望去,忽见那无主的小船在峭壁上碰撞了几下,倾侧了半边,却犹鼓涨着帆沿江往下游滑去,顺风顺水之下,其势极快,而前面不足半里处正是一大群停泊于涪陵城港湾的船只,不由又是发出一声惊叫。

日哭鬼顺着小弦目光看去,那港中船只上的人们见到小船直冲而来,一片混乱,纷纷拔锚走避,但港小船多,本就拥挤,一时调动不便,有一只挂着几面彩旗的画舫躲避不及,眼见势必就要撞上。小船虽小,但挟着巨大的冲力,这一撞只怕立时就能将那画舫撞沉…

小弦拉拉日哭鬼的衣襟:“叔叔你快救救那艘船吧!”他见日哭鬼能带着他从那“锁龙滩”中逃得大劫,对他的武功信任无比,不由出言求恳。

若是以往,以日哭鬼愤天尤人的性格,对这面前将至的惨祸自是无动于衷。但此刻他方与小弦得脱大难,正觉得上苍亦未必不是眷顾自己,听得小弦软语温求,恻隐之情暗生,但相距过远,鞭长莫及,欲要传声示警,适才真元消耗过度,一口真气却又提不上来,只得苦笑一声,心中满是一份颇为难得的歉疚。

小弦见得小船已飘出数百步外,亦知日哭鬼无力回天,只是远远望见那画舫上似有几个女子惊慌失措的四处奔逃,心头沉重,适才遇险时尚强忍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都怪我不好,非要坐什么船,现在害得他们遭此横祸…”明知于事无补,仍是急得扬声大叫:“你们快跑呀…”

“你心肠倒好,只是这也怪不得我们。”日哭鬼面上闪过一丝狠色,冷声道:“就算把涪陵城掘地三尺,亦要将那个船家找出来,看看是什么人胆敢如此暗算我。”他这番言语倒也不是虚言恐吓,涪陵城离擒天堡不足百里,布有重兵,城内各方面的势力亦均是惟擒天堡马首是瞻,别说是找个人,就算真要掘地三尺只怕连官府也不敢多行过问。

小弦正在为那画舫中的人揪心,却忽见一道人影从旁边一条船上凌空高高跃起,落至那画舫上。离得远了,看不清他的形貌,只见穿了一身蓝色长衫,手中却是操着一支随手抓来的木桨,看他样子却是要用这支平常的木桨拦住小船的冲撞。

那小船速疾劲急,又是挟着顺流的冲力撞来,力道何止千钧,一般人皆惟恐走避不及,何曾想竟有人敢做此力挽狂澜之举?小弦看到蓝衣人犯险一博,又是吃惊又是佩服,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那人,看他能做出如何惊人的举动。

也不见他沉腰坐马,稳成立桩,却是用两脚勾在船舷的栏杆上,整个身体几乎已与江面平行,手中的木桨便往那迎面撞来的小船一抵…

原来那画舫比小船要高了数尺,若是人在画舫上,势必难以阻止小船拦腰撞来,所以那人才倒挂在栏杆上,以便正对着撞来的小船。战略上虽是正确,但若是他这一桨不能拦挡住小船的来势,只怕自己的身体首先便要被挤成肉浆…

看到蓝衣人如此冒险,岸边此起彼伏响起一片惊叫声。小弦只觉得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眼前似是已看到一片血肉横飞的惨况,几乎要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谁知他手中木桨就这般往前一送,小船猛然一顿,竟就被他如中流砥柱般硬生生止住了去势。小弦方松了一口气,却听得一声炸响遥遥传来,却是那蓝衣人手中的木桨经不起这般大力的冲击,断做两截,小船复又朝他与那画舫撞去…

小弦心中骤然一紧,又被小船遮住了视线,只道他必无幸理。却突见小船船头蓦然一抬,整只船跃离水面腾空而起,便若船身下有只看不见的大手托着一般,从画舫的上空飞了过去,斜斜落在江中,激溅起高达丈余的水花…

一切的变化均在刹那之间,就像是变戏法般令人不可思议。小弦大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江面飞扬而落的水花,然后方听得一声清越的长啸和着岸边围观人群的如雷掌声传至耳中。待得水花落下,那蓝衣人已掠往岸边,人在半空中犹抱拳对周围一揖答礼。江风凛烈,吹得他一身衣袂飘飘,宛若仙人,瞬间消失不见。

那一刻,小弦只突觉得一股热血蓦然涌入心头,一丝一毫地回味着那人惊险万状却又履险若夷的过程,恨不能以身代之。但觉平生所遇,惟此不畏艰险救民于难方可称为英雄!惜不能识,怅望堤岸上,只有百姓群情沸腾,交头接耳,哪还有那人的影子…

日哭鬼往那蓝衣人消失的方向一抱拳,暗谢他仗义出手之恩。良久方悻悻放下手,嘿然叹道:“此人不知是何来历,真想不到小小涪陵城中竟也有如此高手。”

小弦亦是一声不合年龄的长叹:“这也是武功么?我还以为是魔法呢。那小船怎么能飞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