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小弦年纪虽小,却是早熟,以往与同村的小女孩一起玩耍,丝毫不存男女之私,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将天下女孩子浑当做男孩子一样。是以虽见到那两个女子在场,却一直没有注意她们的相貌是妍是丑,偶而投去一瞥,却是以看那同桌戴蓑笠的男子为多。此刻定睛一望,恰恰与那小女孩的眼光碰个正着,才忽觉天下竟有生得如此美丽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惊艳之余,脸上发烧,脑中嗡嗡作响,一颗心更是不争气地似要从胸膛中跳了出来…

这乍然一眼就如晴天霹雳般一下启开了他初萌的情窦,只觉得那个小女孩的笑容既令人生气又令人回想无穷、割舍不下。想到自己刚刚在她面前出乖露丑,更是无地自容,以他素来的骄傲,此刻却觉得那小女孩清澈如一汪秋水的眼波令己自惭形秽,别说放下面子去搭话,就是想再看一眼都鼓不起勇气。

伙计闻声跑上来:“客倌有什么吩咐?”

小弦勉强按下沸腾不止的心潮,一心要找回面子,将酒杯往桌上一的顿:“我最喝不得劣酒,快换上最好的美酒来。你莫要藏私,我多给你些小帐便是。”

天下开酒店的伙计向来是认钱不认人,对小弦这个大主顾如何敢得罪。可那伙计见到小弦装腔作势的样子,虽是心知肚明这小孩子十分的争强好胜,却仍是忍不住笑,勉力保持着恭敬的神态:“小爷明鉴,这是本店最好的酒‘入喉醇’,小人怎敢藏私?”

小弦见那伙计笑得可恶,更是生气:“呸!你也算是美酒?还叫什么‘入喉醇’,我看是‘入喉烧’还差不多。”

伙计撞天价叫起屈来:“小爷有所不知,小店的酒在整个涪陵城都是大大的有名,人人都叫好,只怕刚才是小爷喝急了,多喝几杯便能品出其中的好处来。”

小弦但觉肚中那道火线犹未退去,烧灼得胃里难受,如何再敢喝一杯:“你倒不妨说说有什么好处?”

这伙计脸有得色,一指店中的招牌:“小爷可知道本店名目的由来么?”他平日给客人讲惯了,在此卖个关子,只道小弦亦会如其他客人一般追问一句“是什么由来?”,然后便好继续说下去,若是讲得客人心痒,到时便可多挣点小费。却不料小弦从小给人说书讲戏,对这些噱头如何不知,给他一个不理不睬。

伙计见小弦毫无反应,肚内暗骂,咳了一声,背书般念道:“此酒乃是取本店五百年老槐树下甘泉所酿,再埋于金沙江底汲天地之精气,十年方成,一旦开封,香飘全城,闻之欲醉,更是入口绵软,回味悠长,端是当得起这‘入口醇’三个字。”他见堂中的客人均是听得津津有味,更是卖弄:“本店名为三香阁,这其中一香便是这‘入口醇’的酒香了…”

小弦尚未开口,却听那小女孩先问道:“还有两香是什么?”她的声音若出谷黄莺般清脆娇柔,似是江南口音,语气间更是带着一种软软的糯音,十分好听。

伙计见终有人问自己,大是得意,挺着胸膛答道:“本店特聘黄师父为厨,一百七十六种大小菜肴无一不是精品,若是说到涪陵城中的菜香,当是以三香阁首屈一指。”

小弦对这一点倒是大有同感,一面点头一面望着几乎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的几桌菜肴,连忙又吃了几口下肚。

那伙计续道:“但本店最有名的一香却还不是这酒香与菜香。这最后一香么…”他说到此处,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却是那美人留香!”

西首那个番僧哈哈大笑起来:“看来定是这三香阁的老板娘艳名四播。还不快快请出一见,不知与我们的桃花妹子可有一比么?”他的汉语说得不伦不类,非常生硬,偏偏还声气十足,便如直着嗓子喊出来一般,震得小弦耳中嗡嗡作响。

与他同桌的那个女子想必便是他口中的什么桃花妹子,做状不依,笑骂道:“好个番秃,把人家比做开店的老板娘,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番僧嘿嘿一笑:“我的腿打是打不断的,不若让你来咬一口吧。”他的声音嘶哑,语意更是粗鄙不堪,听得小弦直皱眉头。

东首那戴着蓑笠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蓦然转过身来,冷然道:“有女眷在旁,请大师言语自重些。”小弦见他年纪不过三十余岁,剑眉朗飘入鬓,双目炯然若星,一张国字脸上不怒自威,心中暗赞了一声,转过眼去不敢再看。

那番僧想是一向放肆惯了,听到那男子如此说,大怒起身,却被同座那青衫人一把拉住,悻悻坐回原位,口中犹是叨唠不已。

伙计生怕客人起争端,连忙对着番僧呵呵一笑:“客倌说笑了,本店卢掌柜乃是六十老翁,老板娘亦是年过半百,哪里会是什么美人。”

小女孩恨恨地瞪一眼那番僧,向伙计轻声问道:“那这个美人留香却是因何而来?”

伙计手指堂中,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态,声音似也温柔了许多:“姑娘请看这副对联…”

第十五章 小店双雄

小弦一踏进酒楼便看到大堂正中所挂的那副对联,但当时饿得头昏眼花,心想酒楼中供着什么名家墨宝也属寻常,却也没有在意。此刻听那伙计如此郑重其事地说起,方抬目看去。

那左联上写道: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

右联上写得是: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

小弦不甚懂书法的好坏,但这短短几个字看在眼中,一股豪气和着刚才的酒意直冲逼上来,忍不住轻轻叫了声“好”。

那小女孩存心找茬般轻笑一声,仰起首故意不看他:“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好,却也不像有的人不懂装懂,只能叫好却说不出什么道理。”

小弦脸上一红,他如何说得出什么道理,只是不肯在这小女孩面前服输,搜肠刮肚地将自己所学的《铸兵神录》与《天命宝典》默想一遍,脑中灵光一现,眼望那伙计,亦是不看那个小女孩,却将《铸兵神录》中的一段话改头换面地说了出来:“此联于简朴清淡的意境中透出一种冷寂倔强之气,惟有心人方明其中神韵,如何解释得出来?我这一声‘好’已是喊得多余了。”这番话取巧至极,说了等于未说,言下之意反讥那小女孩非是有心人,便是给她解释也是白说。

那小女孩正待反驳,那伙计却对小弦一挑姆指,不伦不类地送上高帽:“这位小爷好眼力,本城的大才子郭秀才看了这副对联良久,亦是只说了一个‘好’字,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小弦此刻但觉得天下伙计中最可爱的便是这一位了,笑吟吟地斜望了那小女孩一眼,一付大占上风不与她计较的样子,气得那小女孩小嘴都鼓了起来。

东首那年长的俏丽女子缓缓开口道:“我早注意到这副对联豪气干云,气势磅礴,但其中却似又有种知己难求的意味,更是笔法秀丽,勾折间略有怅意,莫非果是女子所书?”她与那小女孩同是江南口音,但声线却一如她人般清爽利落,语句间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说话间两耳的坠环叮当晃动有声,配着她英挺的容颜,真是有十二分的青春。

“这位姑娘也是好眼力啊!”伙计另一只手的姆指亦挑了出来:“写这副对联的女子乃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三年前来涪陵一游,正好住在本店。卢掌柜素闻她文冠天下、艺名远播,便向她乞字。她临窗远眺江岸良久,便写下了这两句对联,足令小店增辉不少。”

“艺名远播!”那被番僧称为桃花的女子酸溜溜地道:“原来是个风尘女子,怕也是江湖上的好事之徒吹捧出来的吧。”

伙计急得摇手:“这位大姐可莫要乱说,我说得这个女子可不是风尘女子,而是京师中被人称为‘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的骆清幽骆小姐。”

众人恍然大悟,京师三掌门之一的蒹葭门主骆清幽武胜须眉,曾做过武举的主考;文惊四海,所做词句常常被江湖艺人传诵,是所有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其箫艺犹佳,与八方名动中的琴瑟王水秀并称为京师琴箫双姝。

据说骆清幽弄箫时全京城车马暂停、小儿不鸣,虽是有所夸张,但亦充分表明了其箫韵的魔力。更难得的是她一向洁身自好,当朝皇帝几次请她出任宫中御师都被她婉言相拒,多少名门权贵欲见一面而不得。如今怕是已年近三十,却一直独身待嫁闺中,能将其收为私宠怕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最大心愿了。

听到这个名字,再想像着丽人临窗望景,以剑履江、抚山为鞍不让须眉的豪然气慨;更有以傲雪清霜自比,却又隐叹身无知己的惆怅。一时诸人俱都心怀激荡,默然无语。

小弦亦听过骆清幽的名字,却从未料到她在这干江湖人物眼中有这么大魅力,就连那目中无人出口不逊的番僧亦是哑口无言,一时心中对骆清幽的崇敬之情无以复加,不由叹了一口气:“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那《天命宝典》传承于老庄之学,这一句乃是出于《老子》,叹那骆清幽能以一个女子的身份令天下男儿侧目。

与那两个女子同座戴着蓑笠的男子诧目望来,似是奇怪小弦这么一个垂髫童子能说出这段话。

正值气氛微妙之际,却听得门边忽地传来一声极为怪异的弦音,声若龙吟,直荡入每个人的耳中,良久不息。

一个人轻轻“咦”了一声,似是蓦然驻足于店外,然后一挑门帘,踏入三香阁中。

那弦音令小弦的心里蓦然一震,就似有针尖在心口上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几乎惊跳而起。抬头看时,却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冷不丁地出现在门口,脑中突地一窒,只觉得这黑影似是挡住了透入室中的阳光,却又分明感觉到眼前一亮,那种诡异的感觉一闪而逝,却一直盘留于心中不去,十分难以形容。

在座诸人似是全都感觉到了一种威慑力,齐齐抬目看去,只见到一个男子负手站立在门口。他年龄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大,一身合体的黑衣遮不住一种随时欲爆发的力量,背上负着的一个狭长的蓝布包袱高过头顶,却猜不出是什么兵刃。一张瘦削微黑的面上最惹眼的便是那条放恣的浓眉,似是欲从额间飞扬而出,锐针般的亮目正炯炯望着众人,配和着英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显得十分的英俊潇洒。

最令人一见难忘的还是那份万事不萦于怀的从容气度,全身上下似是充盈满着一份澎然的自信。

每个人都觉得他雪亮的眼光正看向自己,除了那个戴着蓑笠的男子,其余人都不由转过脸去,以避开这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凝注一线的目光。

负弓男子与戴蓑男子的目光一碰,脸上微现诧容,随即就近找个座位坐下,对伙计淡淡道:“打一斤酒来。”

伙计方从惊愣中清醒,这人出现的如此突兀却又令人觉得理所当然,相貌如此英俊却又令人觉得异常心虚,怕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连声答应着一路小跑转去内房将上好的美酒端了上来。

负弓男子擎起酒杯,对诸人微一示意,眼光却似一直锁定在那戴蓑男子的身上:“路过此地,所负长弓忽现异声,便进来打扰一下。”

这一句招呼与其说是解释倒不若说是喃喃自语,众人这才知道他背后所负的长长兵刃原来是一把弓。但见他气势慑人,却也不敢怠慢,纷纷举杯还礼。

戴蓑男子微微一怔,喝下杯中酒后重又低下头去,让宽大的蓑笠隔住二人对视的目光,似是若有所思。

小弦见诸人都举杯,却说什么也不敢再尝这像火烧一般的酒,更是觉得那声弦音犹在耳边颤动不休,心惊肉跳之余,勉强笑道:“我年幼体弱,酒足饭饱,这一杯就不用喝了吧。”

负弓男子看到小弦被几大桌菜团团围在中间,不禁微微一笑:“小兄弟随便好了,我岂是强行劝酒之人。”

小弦见到负弓男子这一笑就若是开云破雾、光风霁月般将他原本略带漠然的神情化做乌有,大起好感,心中一横复又端起酒杯:“一见大侠的磊落风范,小弟的酒量却也大了数倍。”闭着眼睛将这杯酒倒入肚中。他这话却也不是虚言,本来酒量就是全无,如今强行灌入一大杯,可不正是大了数倍。

负弓男子见这小孩子说话有趣,更是如挨刀般强行灌酒入肚,大笑起来,竟然重又斟了一杯酒,陪小弦同饮了。

小弦见他一付英雄气慨,却是毫无一点架子,心头大喜,豪气顿生,唤过伙计,一指那人桌前的酒壶:“一并算在我的帐上。”又对那人招呼道:“我这许多的酒菜反正也吃不完,不若请大侠吃饭。”一般行走江湖之人各有顾忌,怎会轻易请人同席,何况是吃了一半的。他却丝毫不懂江湖避讳,见那负弓男子相貌英武,气度豪迈,有心结识,心想反正今天是请日哭鬼吃饭,请一个请二个亦无太多的分别。

负弓男子微怔,正待答话,却听那小女孩笑道:“才敲诈了人家二十两银子便在摆阔么?”

小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指那小女孩:“你…”心念电转,猛然想起自己对费源说话时听到一个古怪的笑声分别就是这小女孩的声音,只是见到她的似笑非笑娇俏可爱的神态,胸口又像是被重物所击,不由一窒。饶是以他平日的口若悬河,才吐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