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长的女子笑着伸指点点小女孩的头:“清儿你可把人家小孩子吓坏了。”

清儿掩住嘴吃吃的笑,口中犹含混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怕什么?我只是看他胡乱请客却不请我们,心中不忿罢了。”

小弦缓过一口气来,结结巴巴地道:“我…都请好了。”想不到竟然有机会请这美丽的小姑娘吃饭,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脸都涨红了。

清儿拍手大笑,对那年长的女子道:“这可是他自己说的,容姐姐我们快搬过来大吃那个小鬼一顿。”又转脸看着小弦,奇道:“又不是花你自己的银子,你脸红什么?”

小弦讪讪道:“我…我不是小鬼。”他尚是第一次与清儿正面对话,偏偏说得又是让自己心虚的事,一边在心里痛恨自己不争气,一边却是红晕满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哦,对了。”清儿促狭地挤挤眼睛,强按笑意正色道:“你不是小鬼,今天你是小员外、小财神、小东道、小掌柜、小老板…哈哈。”一言未毕,已是手捧小腹,笑得直不起腰来。小弦没好气地瞪向那小女孩,却见她弯腰低首间露出脖颈上挂着的一面小小金锁,映在雪白的肌肤上,心中又是一跳,连忙移开目光。

那被称为容姐姐的女子抬眼望了一下那负弓男子,脸上竟也似有些微红了,对清儿道:“你看人家都不动声色,就你急得像饿死鬼投胎一样。”

负弓男子闻言微微一笑,起身往小弦的桌前走去:“既然如此,便唠扰小兄弟了。”

清儿见状更是拉着容姐姐与那戴蓑男子一并去小弦那席,容姐姐却是红着脸不依,一时酒店中嘻笑不休,一派旖旎小儿女风光。

戴蓑男子却是有心认识那负弓男子,亦不劝阻。容姐姐终于抵不住清儿的软缠硬磨,盈盈站起身来,就待往小弦这边走来。

西首桌上那番僧甚为好色,一直呆呆望着那容姐姐,见此情景甚是恼恨负弓男子有机会与佳人同席,冷哼一声对小弦道:“你这小娃娃就不请我们了么?”

小弦如何擅于应付这等场面,不知用何话推辞,只得回应道:“这位大师要是有意,我也一并请了便是。”心道这下可好,估计这二十两银子全数花光不说,还要等日哭鬼回来应急了。

那番僧哈哈大笑,不顾同桌那青衫人的阻止眼色,大刺刺地站起身就待上前,同桌那二兄弟模样的人低声调笑道:“和这等标致的小妞同席,大师艳福不浅呀…”声音虽低,但在场几个人却都听在耳中,心头有气,但见小弦身为东道主若是不发话,却也不好发作。

番僧嘿嘿笑道:“这不算什么。想那骆清幽何等孤傲,若是有日能与她同席,方才真是艳福齐天呢。”他这话却是大声说出,分明是将诸人都不看在眼里。

负弓男子浓眉一挑,煞气乍现,看得小弦心头莫名一惧。他头亦不回,只是缓缓道:“骆清幽的名字你也配叫么?”

那番僧大怒,却也有点惧那负弓男子的凛傲气势,一指伙计:“连一个酒楼的伙计都可以叫,我凭什么不能叫?”这句话的语气虽是不忿,语意中却示弱得多了。

那伙计见负弓男子的目光漠然射来,急得大叫:“不关小的事,我只不过是说骆姑娘在小店中写得这副对子。”

负弓男子显是才经过酒楼边,不知诸人刚才说到骆清幽的事情,闻言望向那副对联,轻轻念着:“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似呆住了一般,声音渐渐转低,终长叹一声:“傲雪难陪!傲雪难陪!若非如此,又能如何呢?”

众人听他语气,似是与骆清幽有什么关系,心头均是泛起一丝疑惑。

那番僧虽是酒酣耳热之余,却也知道这负弓男子并不好惹,借机下台:“算了,我也吃得饱了,下次再让这小兄弟请我吧。”

同桌那个名唤桃花的女子却见大家都对骆清幽视若神明般,心头醋意大起,冷笑道:“骆清幽也没什么了不起,若是早嫁了人,也不会引得天下这许多男子对他念念不忘了。”

负弓男子蓦然转过身来,冷冷看了一眼桃花,脸色铁青:“千叶门主葛双双自是不同,嫁了又嫁,不然只怕就再没有男子能记住她了。”千叶门的掌门“繁星点点”葛双双先后嫁了五个丈夫,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最后一个嫁得却是当今丞相刘远的二公子,在江湖上传为笑柄。

负弓男子这番话说得阴损刻薄之至,以他的行事,若不是怒到极点,断不会出此不恭言语,只是骆清幽实是他心中十分在意的人,绝不容人当众辱她。

桃花大怒,小眼圆睁,柳眉倒竖,脸上的粉似也簌簌落下不少,手按腰间:“你算什么样东西,竟敢辱我千叶门主。”看她架式,只要一言不合,千叶门名震江湖的暗器就将尽数射出。那同桌为首的青衫人暗暗扯桃花的衣袖,似是劝她不要生事。

负弓男子的眼光却不看桃花,而是望向那青衫人领间绣的一朵花:“原来是洪修罗的人,怪不得区区千叶门亦敢如此嚣张。”洪修罗乃是京师三大掌门中的关睢掌门,官拜刑部总管,旁观众人听他提及了洪修罗的名字,心头更是疑惑。

青衫人一惊:“你是谁?”

负弓男子微微一笑,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这份兄台且放心,这只是我与千叶门的恩怨,必会给你留点面子。”在场几人先见他与桃花剑拔弓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中堂的那两个商贾已悄悄往门口走去。此刻又听他如此说,还只道他不想生事,心中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负弓男子看向桃花,冷冷一笑:“我已辱了你家掌门,你又能如何呢?”

桃花虽是有些惧此人,但言语说到此处已是箭在弦上骑虎难下,大叫一声,双手扬起,数十道黑光由袖中射出,直奔对方的全身穴道袭去。几人相距如此之近,这数十道暗器乍然发出极难躲避,其威力更是笼罩了大半个厅堂,就算负弓男子能尽数格挡避开,但磕飞的暗器也极易误伤他人。由此可见这个桃花确是一向蛮横跋扈,行事霸道,一言不合便不顾一切出手伤人。

戴蓑笠的那个男子踏前半步,他似是一点也不担心清儿与容姐姐的安全,只是将小弦、那伙计及那两个商贾护在身后。

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负弓男子竟然尚有暇道了一声“好。”却不是赞桃花的暗器功夫,而是赞那带蓑笠男子宅心仁厚、设想周到。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负弓男子手腕轻动,一把抓起酒桌上的筷筒,力透指间,数十支筷子疾若流星般从筷筒中飞出,后发先至,一一撞在桃花所发出的黑光上。那数十道黑光飞至半途,便尽数被筷子撞回,反射向桃花。

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到“笃笃笃”数十声响动。那些木筷全都钉在桃花桌前,围成一个半圆形,每个筷子下都钉着一枚黑色的铁蒺藜。

那些铁蒺藜打造奇特别,每个中间都有一道小槽,看来是用以加熬毒物所用。是以铁蒺藜尽数陷入桌面中,木筷亦勾卡在铁蒺藜的槽间而不落下,乍看起来便似是以木质之筷穿过了铁质蒺藜一般。令人吃惊的不但是此人以软木胜坚铁的腕力,更有发射木筷精确无匹的准头。

桃花大惊,出道近十年来尚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不用闪避不用格挡而是硬碰硬地破了自己的暗器,才要再出手,腰间一麻,却是被另一只木筷打在腰间穴道上。

那番僧一声怒吼,却被青衫人一把拉住,对负弓男子一拱手:“多谢阁下手下留情,后会有期。”他眼力最为高明,见此人反震回来的暗器钉得如此整齐,显是留有余力未发,那戴蓑男子不知是友是敌,但也绝非庸手,真要动起手来己方虽是人多亦是败面居多,何况已隐隐猜出此负弓男子的身份,只有日后徐图报复。

负弓男子若无其事地傲然一笑:“兄台慢走,可别忘了结帐。回京后代我问洪总管好。”他举手破去桃花的暗器,却仍是轻描淡写般不动声色,言语间更是冷嘲热讽不留丝毫余地,看来对那堂堂刑部总管洪修罗亦是毫不买帐。

青衫人一拱手,只待留下几句场面话:“在下…”

负弓男子打断他的话:“你不用与我报名换姓,我无兴趣与洪修罗的人打交道。”

青衫人被他迫得缚手缚脚,却不敢发作,只得将一口气发在伙计身上,大声唤来结帐。再恨然望了负弓男子一眼,带着番僧与那二兄弟扶着桃花走出三香阁。

小弦看得目眩神迷,大张着嘴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大侠出手不凡,小弟敬你一杯。”

负弓男子转过头来一笑,面容平和,却再无适才的杀气:“今天让小兄弟请客,也算有缘。怎么就你一个人么?”

小弦见他适才大发神威,有心结识此人,听他承自己的情,大是高兴,心想若是说有日哭鬼带着自己,这请客的功劳岂不少了一半,一笑含混过去,先招呼清儿、容姐姐与那戴蓑男子就座。咳了一声,学着江湖上的言词道:“在下杨惊弦,却不知各位朋友怎么称呼。”他本想在名字前加上什么绰号,但营盘山、清水镇似乎远没有什么降龙山、伏虎镇叫得响亮,只得作罢。

“你这小鬼名字倒起得威风。”清儿笑道,一根细巧的葱指按在自己的鼻尖上:“我叫水柔清,你们叫我清儿就是。”再一指那年长的女子:“这位是容姐姐,芳名叫做…嘻嘻,姐姐可未必愿意与你通名道姓。”小弦见水柔清大不了自己几岁,却一口一个小鬼,心中大大不忿,但不知为何当着她的面再也没有平日的口若悬河、嘻皮笑脸,心头暗恨。

那女子轻轻打了清儿一下,再对负弓男子盈盈一福,眼光却是只看着小弦,细声道:“我叫花想容。”

“容姐姐好。”小弦对她说话可轻松多了:“云想衣裳花想容,姐姐这名字可好听多了,名如其人,不像有的人分明又是蛮横又是不讲道理,偏偏还起个温柔似水的名字。”

清儿大怒,做势欲打,只是与小弦隔了一张满是菜肴的桌子,够不着他,急得跺脚。惹得花想容笑得花枝乱颤,当真是应了她的名字。

负弓男子亦是呵呵一笑,望一眼那戴蓑男子,反手拍拍背后所负长弓,直言道:“适才我路过酒楼,神弓突然发声长鸣,心觉蹊跷,直到进来见兄台风采后方知神弓所鸣有因,愿与君一识。”他面上一片赤诚坦荡之色,与方才的神威凛凛大不相同。却是见这戴蓑男子刚才动手之际护住不通武功之人,分明是个性情中人,以他素来的骄傲却也直言想与之相识。

戴蓑男子伸出手来与他相握,正容道:“能与君识,亦我所愿!”他见了那负弓男子的出手,自是早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便要报上自己的姓名:“在下…”

“且慢!”清儿忽打断他们的对话,面上闪过顽皮之色:“大叔先不要报上姓名,且让我来说个谜语,让大家猜一猜对方的身份。”

小弦一听清儿投其所好,心头大乐,拍手叫好。清儿余气未消,偏过头去不看他。

正在此刻,从门外忽进来一个中年女子,对着花想容施礼道:“小姐原来在这里,找得我好苦。”抬眼却见到那负弓男子,慌忙又是一福:“原来恩人也在此,贱妾这厢有礼了。”负弓男子淡然一笑,还了一礼。

“恩人?”花想容一脸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戴蓑男子亦道:“林嫂莫急,有话慢说。”对负弓男子介绍道:“这位林嫂是花姑娘的随身管家,小弟这次来蜀地办事,正好与花姑娘水姑娘顺路同行,一路上亦多得她的照应。”

林嫂连忙客气几句,这才对花想容道:“今早在涪陵渡口,一艘小船失控顺流冲下,眼见便要撞到我们的船上,当时小姐已来涪陵城中游玩,船上便只有我们几个女人家。”一指那负弓男子:“若不是这位大侠仗义出手,不但我们的船非被撞坏不可,人也要有所损伤。”言罢又是一礼。

负弓男子谦然道:“林嫂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英雄!”小弦大叫一声,这才知道面前这个负弓男子便是早上救了画舫的那蓝衣人,当时便有心结识,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相貌,如今他又换了衣衫,却想不到当真能在城中碰见,还阴差阳错地请他喝酒,一时乐得手舞足蹈,大笑道:“哈哈,我们真是太有缘了。”

负弓男子眼光何等厉害,早上便见了小弦与日哭鬼,只是小弦亦换了一身装束,所以才没有及时认出来,笑骂道:“好小子,原来是你惹得祸,看来你这一顿也不是白请。”

“我有先见之明嘛!”小弦心花怒放,对伙计大叫:“再拿十斤酒来。”又主动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这一回倒觉得酒入口顺当多了。“我先自罚一杯。今天能结识大侠,真是三生有幸,前世积德。早上匆匆一见,便由衷的佩服大侠的高风亮节、急公好义、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他刚才见了那负弓男子的闪电出手,对他的武功人品崇拜至极,此刻便若平日说书般将一大串形容词流水般说出,若不是碍着清儿的面尚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知会说出多少肉麻的词来。

花想容兰质慧心,清儿冰雪聪明,那戴蓑男子亦是久经世故,略一猜想便知原委,见小弦说得有趣,都是大笑起来,无意间又亲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