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吱呀”一声响动。小弦抬头看去,泪水迷蒙中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入房内,在床沿边坐下。他还道是景成像来看自己,生怕他笑话,连忙擦去眼泪。

来人却不是景成像,而是一个四十余岁面貌极为英俊的蓝衣男子。他静静看着小弦略显慌乱地拭去泪水,面上没有一丝同情之色,反是有种极为诚恳的态度。

小弦奇怪地望着来人,一时尚微微抽噎,也不说话。

二人对视一会,蓝衣男子先笑了起来,一拍床沿:“来,到这里坐下,叔叔陪你说会话。”他的声音磁性十足,非常好听,每一个字都似是从胸腔蹙出,充满了一种饱经苍桑的感觉。

小弦见他一笑之下眉头先皱成一个“川”字,再缓缓朝两边舒开,显出一付与他清隽面容绝不相符的忧郁,就如平日都少有笑容一般。

他本就是性情中人,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后更是对世间万物极为敏感,此刻心伤自身际遇,原就是心神紊乱定力大减,再听到蓝衣男子低沉浑重的声音,一刹间似可感应到对方也是迭逢不幸,忧患实多,虽不知他来历,却已视做与自己同命相怜…强按心头酸楚,缓缓坐到床边,待得那蓝衣男子的大手轻轻抚上额头时,鼻子蓦然不争气地一酸,只恨不能抱着这陌生的男子痛哭一场,泪水几乎又止不住要流了下来…

蓝衣人长叹,也不劝解小弦,待他心情稍稍平复,这才开口道:“我听清儿说起过你,早想一见,只是今日方才觅得一丝闲暇。”

小弦听他语气彬彬有礼,更觉亲近。这些日子景成像对他不管不问,每日在屋中看书发呆实是太过孤单,此刻听到水柔清的名字,精神一振:“她还好么?为何也不来看我?”

蓝衣人微微一笑:“你这两个小孩子倒也有趣,她在我面前总说你如何如何可恶,但不让她来看你却又是不依不饶…”

小弦奇道:“为什么不让她来看我?”

“是我不让她来。”蓝衣人肃容道:“我怕你知道自己武功全废后见了她会不自在。”

小弦一呆:“为什么会不自在?”

蓝衣人定睛看了小弦好久,方才缓缓道:“看来是我错了。本以为你定是如我少年时一般的心高气傲,谁知并非如此。”

小弦更是不解。蓝衣人语出奇峰:“你觉得她是你的对头么?”

小弦眼中蓦然跳荡出水柔清双手插腰趾高气扬对自己说话的样子,纵是脸上尚挂着未拭去的泪珠也忍不住嘻嘻一笑。随即又想到了她的百般“可恶”之处,鼻子一哼:“是呀,她总是一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处处看我不顺眼,我可不服气了。不过她现在虽然懂得比我多,武功也比我高,可总有一天…”说到此处心头猛地一震,终于明白了蓝衣人所说的“不自在”是何意思:自己这一生中,至少在武功的修为上怕是再也无法赶上水柔清了。

“不错,你现在既已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练成高深的武功。”蓝衣人拍拍小弦的肩膀以示安慰,口中却半分也不客气:“那你还愿意见她么?”

听到蓝衣人将自己武功全废的事如此明白无误地说出,小弦呆了半晌,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心想若是以后见了水柔清都要听她的冷嘲热讽,还真不如不见。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蓝衣人面色漠然,抬头望向屋顶,过了良久方长长吁出一口气。

“从前有一个少年,出身名门剑派,天姿聪颖,再加上勤奋刻苦,十八岁出师,不过二年的时间便已在江湖上闯下了不小的名头。他家世显赫,便有一帮江湖闲客四处对人鼓吹,说什么他是中原第一剑,一手家传剑法出神入化、所向无敌。少年好名,却也不加制止。当然,真正的武林高手也不屑与他争名夺利一般见识。

“所谓少年轻狂,意气纷扬,这个少年自此便有些目空一切,真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剑手,越发骄横起来。

“有一日,他来到一座山中,正在浏览山中景色,忽听到琴声阵阵。那琴声如高山流水,飞泉激瀑,在山谷中缭绕不休,极为悦耳。这少年本是世家出身,略通音律,平日也常常附庸风雅地弹奏几阙,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世上竟有人能将琴声弹得这么美、这么柔,简直便是人间少有的仙籁天音…”

小弦见那蓝衣人说到此处,微微偏起头,面露出温柔之色,就仿佛正在侧耳倾听什么音韵一般。他有了听日哭鬼故事的经历,料到蓝衣人口中所说的少年只怕就是他自己。看他如痴如醉几近失魂落魄的样子,似还沉醉在那日的琴韵之中。心道此人言语不俗,若非那琴声妙到毫巅,也断不会让他如此失态。不由对那弹琴者大起兴趣。

蓝衣人呆想了好久,方又续道:“少年呆呆听了一会,那琴声忽变,流畅的曲意一转为铿锵,只奏出一个个的单音,若断若续,铮然有声。那琴声虽不成曲调,每个音节却又是清清楚楚透入耳内,挑拨着心底最深处的一点遐思…

“那少年心知必是位高人临山抚琴,有心相识。循声觅去,果在山顶的一颗大树下发现了一具古琴,可四周却是无人。他心中奇怪,走得近了,才发现树上竟然有一人手执着一根长索击敲在琴弦上,怪不得那琴音忽变单一。那长索一下下击在琴上,落劲却是恰到好处,只奏出琴声却不毁坏古琴。少年心中大奇:只怕从古到今,从没有人能如此这般地弹琴,竟还能弹奏得如此好听…

“树间那人见到少年上得山来,便从树上一跃而下。那少年却是吃了一惊:原只道能弹出这般佳妙音韵的必是位前辈老人,不料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少女面蒙轻纱,看不清相貌,但体态婀娜,身法灵动,显也是武林中人。少年为她琴声所动,犹觉得心中怦怦乱跳,有心结识上前搭话,言语中自不免把自己吹嘘几句…”

小弦听到这里,想到自己初识水柔清时亦是在涪陵城的三香阁中大摆派头,用计赚费源的银子像个暴发户一般做请客之举…才知道原来这天下少年人的心性都是略同的,见到好看的女孩子便不由自主的要摆显一番,想到这里心有所通,面含微笑频频点头。

蓝衣人继续道:“那少女听了他的名头,不但不以为喜,反是脸露不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什么中原第一剑?我早想会会你,不如就在此处比划一下。’

“少年哪会把她的武功放在眼里,何况刚听了她的琴声,如何肯做这般大煞风景的事,只是推托。可那少女琴声虽柔,言辞却甚是犀利,极尽尖酸刻薄,一付看不起他的样子,终惹起了那少年的火气…”

小弦想到自己与水柔清初见时她何尝不是如此,心头大乐。

蓝衣人眉目间满是一种温柔之色:“少年只怕误伤了少女,出手时尚留有余劲,不料几招下来,竟给迫在下风,终在百招后被少女一索缠住足踝,跌了一个仰面朝天。

“少女哈哈大笑,‘什么中原第一剑,原来都是江湖人吹出来的。’竟然就此扬长而去。那少年本就心气极高,刚才本是故意留手被少女占了先机,如何肯服,当下拼命追赶,一心要再比一场找回面子。那少女索法高明,轻功也是不弱,二人由江南追到塞外,又从塞外追回关中。这一路上打打停停,少年纵是偶占上风,但那少女灵动机变,各种花样层出不穷,竟是不能奈何她半分…”

小弦见蓝衣人原本颇含几分凄苦的脸上炯炯生光,似是从回忆中找到了睽违已久的快乐,忍不住插口道:“我知道了,最后少年定是把少女打败了,不但让她心服口服,还让她做了自己的妻子。”

蓝衣人哈哈大笑,重重一拍小弦的肩:“好小子,真有你的。”

小弦见他这一放声大笑意兴湍飞,豪气尽显,不由将刚才的忧伤抛到了一边,与他一起大笑起来。

蓝衣人笑道:“那少年与少女皆是心高气傲之辈,虽是感情日笃,却依然是谁也不服对方,也似将彼此当做对头一般。呵呵,纵是婚后有了宝贝女儿还常常要比划几下。”

小弦倒是一心想听听少年如何追求少女的情形,想他二人一路打打闹闹日久生情,必是十分的有趣,只是蓝衣人不说,自己也不好出口询问。

蓝衣人渐渐止住了笑,脸上重回那份漠然:“那少女出身于江湖上一个神秘的门派,几与世人不相往来。何况她在门中地位不菲,门中长辈自是不同意她嫁与那少年,虽经她苦苦相求依是不准,其间反反复复几经争执,二人的感情亦是饱经磨难。

“那少年爱极了她,最后便自愿入赘女家。他知道那少女门中的长老大多看不起自己,有意做出一份事业,那少女支持夫君,宁可放弃自己在门中的大权,专心替他抚养女儿。少年为了贤妻爱女亦收起旧日狂傲,奋发图强,一步步在门中隐露头角,终于获得了门中长老的认可与信任…”

“那少年本以为自己功成名就,也替妻子在她门中争了一口气。随着年龄渐大,早忘了昔日跃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时光,只愿与娇妻爱女就这般平凡携手到老。谁知…”蓝衣人说到此处,长长叹了一声:“谁知他却忘了一件事。”

小弦隐隐想到了什么,心中觉得不妙,呆呆地看着蓝衣人俊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他。

蓝衣人叹了几声,又道:“原来年龄可以长大,性格却是不会变的。他与妻子斗气半生,如今自己在门中为人所敬重,而妻子左右不过只是个贤妻良母,只道自己终于压服爱妻,偶尔不免便露出些骄狂之气。他妻子虽是隐忍锋芒多年,性格却一点也未变,二人时有争执,各不相让,终有一日将话说得决绝,他妻子一怒之下接受了门中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此远走他乡,一意要做成一件大事来打击他的气焰。起初他还道爱妻不过一时赌气,断不会狠心留下几岁的女儿远走,也不肯服软认错。

“二人都是一般争强好胜的心性,这一赌气就是好几年,待得时日久了,彼此更是放不下那份面子…”

小弦呆呆听着,脱口问道:“他可后悔了么?”

“是的。”蓝衣人眼中隐有一层雾蒙蒙的光亮:“他这些年虽强忍一口气不去找回妻子,但每当夜深人静时心头确是在后悔,后悔不能放下一时的骄傲,退让一步,害得几岁的女儿亦是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他转脸望着小弦:“你可知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此刻小弦已对此人的身份确定了八成,听他如此一问,心脏蓦然怦怦乱跳起来,脸上更是一片通红,讷讷道:“我,我与清儿其实也没有什么…”脑间竟然立时浮上“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俗语来。

蓝衣人疲惫一笑:“我只是给你举个例子,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原不必争一时意气,功成名就又如何?绝世武功又如何?有些东西失去了才会知道其珍贵,为人在世,须懂得退一步方是海阔天空。”

小弦此时方有些明白蓝衣人的用意,暗骂自己刚才的一番胡思乱想:“你放心,我纵是日后不能练成绝世武功,也不会自暴自弃。”

“你能懂我的意思最好。”蓝衣人点点头:“我曾听清儿说起你让棋的事,心中颇多感触。那少年若是早就有你这份容让之心,也必不会让妻子与他抱恨终身。”

小弦听水柔清连被让和棋那么丢面子的事都告诉这蓝衣人,对他的身份再无怀疑,大着胆子道:“其实叔叔现在退让一步也来得及,我知道清儿很想念她的母亲…”

蓝衣人一怔,再长叹一声:“我若能放下,早就放下了。”起身走到门口,略一顿足,转过脸自嘲般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还忘了给你介绍一下,我叫莫敛锋,连老天爷都教我莫敛锋芒呢,哈哈哈哈…”言罢再不回头,扬长而去。

第二十二章 四个故事

小弦在房中发了好久的呆,他早听水柔清说起父母反目之事,却不料其中竟有这许多的波折。他对这等儿女之情似晓非晓,听莫敛锋的语意,对他的妻子实是爱之极深,彼此间却偏偏不肯放下那一份面子,实是令人叹息不已。

一时竟是大有感悟,觉得人与人之间许多事情本是简简单单,却偏偏因一时意气而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委是难以理解。但转念一想,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若是自己做了莫敛锋,又会如何呢?

他不禁摇头苦笑,自己当初与水柔清赌气时还不一样,虽少了莫敛锋那份决绝,程度却似也相差不远。

想到水柔清,心中不由一动,这么久没有见到她,也不知她如今可好。看看天色刚过午后,倒不如趁机去温柔乡走一趟,也可顺便见识一下温柔乡的索峰、气墙、剑关、刀垒。想那莫敛锋只是剑关关主,气度上却丝毫不逊于景成像、物天成等四大家族的首脑人物,却不知其余那几位又是何等英雄模样?

仔细想想,自己这些日子不愿出门,原因之一是否亦缘于怕见到水柔清,拿不定她若知晓自己武功全废的消息是否又会嘲笑自己?如今听了莫敛锋一席话,似乎胆气略壮,心想反正她就算武功比自己高,下棋总还是不如自己;再加上给自己找到了个去温柔乡见识一下的借口,当下更不迟疑,走出门外。

点睛阁只是一间三层高的小楼,仅有景成像与几个仆佣居住。点睛阁近百名弟子都住在楼后几排房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