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暗自吐吐舌头,行道大会六十年一度,算来应该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连父亲许漠洋都没有生下来,而心目中有若神人的巧拙大师亦只不过还是个翩翩少年…如此一想,顿觉时光荏苒,岁月咨嗟,心头涌上一种时空交错的奇异感觉。

愚大师抬首望天,声音低沉而缓慢,充满着一种对往事的追忆与怀念:“经行道大会惨烈一战,四大家族的精英弟子几乎损失殆尽,过了十一年方渐渐恢复元气…”

小弦一惊,忍不住开口问道:“这行道大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当是四大家族开什么会议,莫非要比个你死我活么?”

愚大师望定小弦:“你可知行道大会这名目的由来?”

小弦喃喃念了数遍“行道大会”这四个字,疑惑道:“难道是替天行道的意思?”

“不错。”愚大师点点头,又苦笑一声,长叹道:“我经了这五十年的闭关冥思方才知道,天道自有老天来拿主意,我等凡夫俗子的所作所为无非是稍尽人力,却是于事无补。”

小弦对此观点却是大不以为然:“爹爹却告诉我说人定胜天。像汉高祖、唐高宗等皆是出身草莽,被贪官污吏逼得活不下去方才揭竿而起,从而成就一代霸业,若是听天由命束手待毙,又如何能开创一代基业,成为后世传诵的开国明君?”

“唐宗本是名门望族,这倒也不必深究。”愚大师涩然一笑:“不过你怎知唐宗汉祖起兵造反不是天意?所以冥冥中才自有神明相助,方能以布衣之身加冕登基。”他一手指天,语音沉浑:“这世上万物,无论是公王相侯、平民白丁,甚至鸟兽禽畜,无一不在上苍的注视下碌碌一生,到头来皆是化做一抔黄土,谁又能逆天行事?”低头望定小弦,一字一句加重语气:“这便是天命!”

小弦愣了一下,心中犹是不服,争辨道:“照你如此说,人生在世皆是不由自主,一切都是天命注定,那又有何趣味?”

愚大师慨然道:“天意皆由天定,何用俗人插手其间,所谓替天行道亦无非是痴人说梦罢了。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人生的趣味不过是做出一份选择而已,而这份选择却才是最难决定的。”

“选择?!”小弦心头一片疑惑:“能有什么选择?”

愚大师道:“老夫算到这几日便是行道大会,所以开关出山却恰好遇见了你,这便可谓是冥冥天意。而我的选择一便是将这本《天命宝典》传交与你,二便是杀了你以绝后患。”他目光一冷,寒声道:“难就难在老夫现在也不知应该如何选择方是顺应天命!”

小弦吓了一跳,喃喃道:“我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后患?”

愚大师嘿然道:“若非如此,景成像如何能对你下这等狠手?”

小弦被他勾起恨事,愤声道:“他既已废了我的武功,你又想杀了我,如此对付一个小孩也算是顺应天命么?”

“所以老夫才难以选择。”愚大师叹道:“虽知你是个祸端,但不明天意,更不愿做那伤人性命的事。何去何从,委实难断。”

小弦看愚大师虽是脸色平静,但观他行事喜怒无常,谁知是不是真抱着杀自己的主意,心头大悸,勉强笑道:“你既已传书给我,便已是做了选择,必是不会再杀我了吧?”

愚大师厉声道:“老夫传书给你是因为受人所托,忠人所事;是否杀你全凭天意而定。二者其间大有分别,岂可混为一谈。”

小弦被愚大师的言语弄得昏头转向,脱口道:“你既说一切事情都是早早定下了。那或许老天爷就是要让你犹豫不决,到死了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我才好。哼哼,什么天意全都是骗人的幌子,说得好听,无非是找一个心安理得对付我的借口罢了,反正谁也不知老天爷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到此急忙住口,生怕就此惹怒了他。

愚大师一呆,思索起来。他与小弦思想的区别便是天与人孰为本末的问题,若是依小弦的说法,那么所谓顺天逆天云云说到底仍是以自己的好恶标准来判定,有任何选择亦都是不出天意所料…

要知人初萌世事时原是一无所畏,随着年龄渐长阅历渐增,便将一些不可解释的现像皆归于鬼神之说。愚大师的年龄实已近百岁高龄,闭关五十年中除了精修武功便是在思考天地间这些玄奥的问题,只是心中抱着先入为主的印像,认定一切俱是早早安排好的结局,皆不出于天命…他与小弦这样一个无邪孩童的思考方式自是截然不同,如今被小弦一言无意提醒,心中似隐有所悟。

“哈哈哈哈。”愚大师大笑数声,拍拍小弦的肩膀,柔声道:“你这孩子倒也有趣,老夫便赌一把天意,权且放过你。反正你武功已废,纵是日后行走江湖怕也不免为人所害,不如便陪着老夫留在此地,或可安渡余生。”他闭关近五十年,每日便只有那只名叫青儿的大猴子相陪,寂寞得紧,如今见到小弦这般聪明伶俐的一个小孩子,实是非常喜欢,只想与他多说些话,口中说要杀他,心中却是无半点意思。

小弦见愚大师一时不动杀机,放下心来。心想这老人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活几年?待他老死了自可离开这里…他心中这样想,口中当然不敢说出来。

那青儿十分机灵,见主人对小弦言笑甚欢,登时将几只大桃子直往小弦的怀里塞,弄得小弦手忙脚乱,哭笑不得。愚大师则似是沉浸在思考中,对青儿的顽皮视若不见,默然不语。

小弦生怕愚大师又想到什么事情与自己为难,加上急于知道四大家族的事情,忙又追问道:“这行道大会既然是替天行道的意思,为何又会弄得四大家族精英尽丧呢?”

愚大师长叹一声:“行道大会挑选四大家族门内精英,不过是为了一个赌约。”

小弦一呆:“什么赌约?”不由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先有与日哭鬼的赌约,再有在须闲号上与水柔清以棋相赌,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来。

“反正你日后便陪着老夫在此,告诉你也无妨。这本是四大家族中的一个大秘密,仅是几个首脑人物知晓,便是一般门中弟子亦不知道行道大会的真实目的。”愚大师面上现出一份痛苦之色:“订下赌约的是我四大家族一个宿仇,双方约定每隔六十年便会各谴门中精英而战,败者固然自此一撅不振,胜者亦是元气大伤…”

小弦面现古怪之色,一个名字冲口而出:“御泠堂!”

愚大师大奇:“这个名字便是四大家族中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你却是从何得知?”

小弦刚才对愚大师说起过宁徊风之事,却未提御泠堂的名字,此刻再将详情说出。愚大师脸色越发阴沉,低低自语道:“御泠堂竟然不顾约定插手武林之事,看来是被我四大家族压服整整二百四十年后,终耐不住要重出江湖了。”

小弦问道:“你们赌的是什么?”

愚大师望着小弦,口中冷冷吐出二个字:“天下!”

小弦被愚大师的目光盯在面上,只觉得脊背冒起一阵寒气:“这我就不懂了,天下又不是什么可以拿在手中把玩的宝物,却要如何去赌?”

“双方这一场豪赌,赌得是何方有资格去插手天下大事,也是指以何种方式去开创基业、治理国家。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观念截然不同,四大家族信奉知天行命,仁治天下;御泠堂则主张武力征服,枕戈用兵…”愚大师冷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以御泠堂的方法行事,这天下战乱纷争几时能定?”

小弦大有同感:“是呀,这天下百姓谁不想和平安宁,自是都愿意接受仁治的方式。”

“话虽如此说,却也并不尽然。谁都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却总有人相信自己必是那成者之王。为了博得一份功名,自是巴不得这天下越乱越好。”愚大师一叹:“且看这数千年来,除了炎黄尧舜禅让帝位,又有那一个开国皇帝不是踏着千万人的尸骨才一步步取得权位的?武力征服天下虽是急功近利,却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

小弦随口道:“那不如双方合作,用御泠堂的方法夺取天下,再用四大家族的方法治理天下,如此岂不是什么都解决了?”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辛辛苦苦得来的天下如何能与别人分享?”愚大师肃然道:“自古皇帝即位,第一件事就是排除异已,惟恐有人威胁到自己的帝位,这等权谋之术你当是小孩子游戏那么简单么?何况便是小孩子的游戏中岂不也是拉帮结派,呼朋引伴,动辄以武力相捋,可见人性本劣…”说罢长长了叹了一声。

小弦心中凛然。想到自小与村中孩童玩耍时果然如此,孩子王必是其中气力最大的,见别的孩子有什么合自己心意的东西便强行索要,稍有不从势必引出一番争斗。虽只是幼童嘻闹,但以小见大,莫非人的天性果是如此不堪么?他实不愿做如此想,却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得喃喃自语安慰道:“那只是小孩子不懂事罢了,像我与几个小伙伴间还不是今天吵了嘴明日道声歉便重又和好了。”

愚大师正色道:“这天下大事关系着天下苍生的命运,可不似小孩们的玩闹,什么恩恩怨怨一句道歉便烟消云散…你不见盛唐之后先有安史之乱,再有黄巢兵变,其后又是五代十国长达数百年的战乱,战火肆虐蔓延下弄得民不聊生,国破家亡。是以我四大家族才会与御泠堂殊死相争,绝不容他荼毒百姓!”

小弦犹豫问道:“我听说书先生讲过那些战争,莫非都是因为御泠堂惹出的祸事?”

愚大师微微一笑:“御泠堂二百余年来都败于我四大家族之手,倒是给了俗世久违的一份宁静。”他虽没有直接回答小弦的问题,但小弦细品其语意,心头不由一震。

小弦想到孩童间的争执,笑道:“若是有一方故意耍赖呢?”

“双方的祖上皆曾在天后面前立下重誓,决不敢违。这其间又牵扯到了数百年前的一段恩恩怨怨,你也无须知道太多。”愚大师似是不愿多说此事,岔开话题道:“总之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双方约定,谁赌输了便六十年不入江湖,任对方去夺取天下。”

小弦听到“天后”的名字,更生疑惑:“为何要是六十年?”

愚大师肃容道:“六十年恰为一甲子,正好穷天干地支之数,气运流转,大变方生。”

小弦越听越感兴趣:“却不知是如何赌?大家比拼谁的武功高么?”

“赌的方式由败方选择,由双方各出二十人,自然是以武功为主。呵呵,总不会是猜拳行令吧。”愚大师呵呵有声,面上却全无笑的表情:“起初几次比斗大多是以武力分出高下,但后来败方为求一胜均是不择手段,不乏订下些诡异之局。所以我四大家族中才会对各项奇功异业、偏门杂学皆有涉猎,表面上似是不闻世情,怡闲俗事,其实便是为了应付这六十年一度的天下豪赌…”

小弦这才明白四大家族琴棋书画机关消息等样样皆精,原因竟是为此。忙又紧张地问道:“这一次却是如何赌呢?”

愚大师脸色一沉:“这二百多年来我四大门派连胜四场,御泠堂必会绞尽脑汁想出一种赌法以求胜,但不到最后谁也不知他们会想出什么名堂。”他再怅然一叹:“再过得一个月,便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赌战之时了。”

小弦虽恨景成像废他武功,但听到四大家族连胜四场时却也不禁握紧小拳头,口中赞叹有声,轻轻一拉愚大师的白胡子:“上一次是如何胜他们的,愚爷爷快讲给听。”

愚大师听他叫自己一声“愚爷爷”,面露笑意,又瞬间逝去:“上一次赌战时老夫尚是四大家族之盟主,先是在行道大会中挑选出门下二十名精英弟子,然后便在这鸣佩峰中与御泠堂的二十名高手殊死一战…”他脸色变幻不定,似是在回忆六十年前的激烈战事。停了良久,方缓缓道:“御泠堂上次提出的赌法是双方二十名高手俱都挤在一个山洞中,不许用暗器毒药,然后封住洞口,互相拼杀一日一夜。之前谁先破洞而出便做负论,直到第二日哪一方剩下的人多才算获胜。”

小弦一呆,悚然不语。

“那山洞不过二丈宽阔,洞口一封,立时便是伸手不见五指,每个人都如做了瞎子一般根本分不出敌我的方位,只能使尽平生绝学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一时四周兵刃的相接声、暗器的破空声、人濒死前的惨叫声不绝入耳,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夫似还常常在梦中听到…”愚大师回想那惨烈无比的一战,脸上犹有悸色:“御泠堂有备而来,二十名高手个个心怀死志,根本不管别人的死活,而我四大家族的二十名弟子却担心会误伤自己族人,莆一交手便吃了大亏…”

小弦越听越是心惊。虽是明明见愚大师好端端地在眼前,六十年前必是从那山洞中杀了出来,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四大家族享誉江湖,御泠堂能与之对抗数百年自也不弱,两派为求一胜定是高手尽出,这四十名绝顶高手在二丈方园的山洞中做拼死博杀,一日一夜后能活着出来的怕也不过寥寥数人…

愚大师续道:“御泠堂能做我四大家族的宿敌,人材自是层出不穷,但在武学修为上却实是逊了我四大家族一筹,再加上数百年未能一胜,所以才孤注一掷定下这般赌法。不仅这二十名高手互有在黑暗中作战的默契,更是算定我四大家族内多是秀逸之士,又一心眷顾同门之谊,难以在这等艰苦的环境下生存,也确是极工心计了…

“只不过他们却漏算了一点:我四大家族弟子均是本门嫡传,人数上虽不及御泠堂多,却是个个忠心耿耿,视为家族赴义是无尚的光荣,如何是他御泠堂良莠不齐的弟子可比?何况在那漆黑一片、生死一线的关头,什么阵法与配合全都使不上,靠得仍只是自身武功上的潜力与那份舍生取义的气势…”

小弦懔然,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下,纵有一方能剩下几名高手,另一方恐怕便只能是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