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大师出了一会神,又继续道:“老夫自也不同意苦慧大师带走少主。但最后苦慧大师说了那几句话,便让我们俱都改变了主意。”

愚大师望着小弦欲言又止的样子,拍拍他的脑袋柔声道:“你也莫要问老夫这几句话是什么?苦慧大师曾言明他说出这几句话后道破天机,其命恐不长久。我们起初尚是半信半疑,后来过了几个月便听到苦慧大师坐化的消息,方信之不假。”他又是轻轻一叹:“景成像必是从他父亲景翔风那里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会废你武功。不过如此逆天行事,到底会有什么后果却是无可预料了。”

小弦听得心痒难耐,实想不出几十年前苦慧大师的几句话如何会与自己拉上关系,料想愚大师定然不会说,只好再问道:“苦慧大师为何又会把《天命宝典》留给你呢?”

愚大师道:“苦慧大师给两个弟子分传昊空门的两大绝学,忘念修习流转神功,巧拙参悟《天命宝典》。而苦慧大师之所以要将《天命宝典》交与我,原因之一便是为了不让巧拙收徒。”

小弦想到父亲许漠洋曾说起巧拙大师虽是传了他《天命宝典》的学识,亦指点过一些武功,却执意不允有师徒名份,原来竟是出于苦慧大师的师命。奇道:“这又是为何?难道苦慧大师不想让昊空门发扬光大么?”

愚大师脸上泛起一份敬重:“苦慧大师悲天悯人,所作所为深谋远虑,我等凡夫俗子原也不必深究。”他反问道:“巧拙为何要与少主为敌,你可知其中缘故么?”

小弦道:“我曾听爹爹说起明将军武功大成后便叛出昊空门,等到忘念大师一死便来抢夺《天命宝典》,所以巧拙大师才会与他为敌,还制下了一把偷天弓对付他…”当下又将许漠洋讲给他的旧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出来。

小弦对明将军与巧拙大师的恩怨所知不多,愚大师亦听不太明白,思索道:“人亦分五行之命,相生相克。想当初少主一见巧拙便放声大哭,只怕这二人便是天生的对头,原因亦只有局中人才知道,待你修习了《天命宝典》,或可明白其中玄妙。”他大有深意地望着小弦:“你可知我为何要将《天命宝典》给你么?”

小弦一愣,悚然摇头。

愚大师道:“苦慧大师虽不让巧拙再收徒,却实不愿让昊空门的千年至典就此失传,将此书给老夫便是为了留交有缘之人。景成像废你武功,老夫将此书给你也算做一份补偿,毕竟…”他略略一顿,声音涩然:“毕竟,你亦可算是昊空门的传人。”

小弦犹疑道:“苦慧大师既然不让巧拙大师收徒,你如此做岂不是有违他的心意?”

“苦慧大师私下将《天命宝典》给老夫时,曾说天意既已定、人力终难撼。这世间的芸芸众生,任你机关算尽,到头来怕还是敌不过这冥冥天意。”愚大师一叹:“不瞒你说,老夫细察你脉像,确是百脉俱废,绝无可能再修成内功。何况此书亦不过是命理相术之学,只盼你能从中悟得一份慧理,将这一场大祸化于无形…”

其实愚大师心中还另有一层想法:四大家族讲究顺应天命,而景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实是逆天而行。天威难测,谁知会不会惹出什么不可臆度的变故?是以愚大师才宁可把《天命宝典》交与小弦,只盼能化解其中恩怨。更何况《天命宝典》精深博大,穷一生之力亦未必能窥通玄虚,若是能让小弦专注于其中,再不理尘间诸事,却也不失为是一件幸事…他这份对宿命的惶惑之心,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小弦还想再问,忽听得叮叮铛铛数声铃响,寻声望去,却是右首树上挂着的一串风铃。一旁的青儿又跳又叫大是兴奋,不解何意。

愚大师呵呵一笑:“已到午膳时间了,待老夫给你做个东道。”

小弦这才知道这铃声竟然为了是提醒吃饭,怪不得青儿如此高兴,又想到自己上次在涪陵城三香阁中做东道之事,面上亦露出一丝笑容。不过此刻不闻丝毫风吹,却不知那串风铃为何响了起来?仔细看去,才见到有一枝极细的纤丝由风铃上牵往小屋中,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愚大师解释道:“老夫将沙漏做了些小改动,每到吃饭的时间这铃铛便会自动响起来,一日三餐从不中断。”又哈哈一笑:“此乃养生之道也。”

小弦听父亲说起过英雄冢中有一项绝学便是机关消息之术,大生向往:“愚爷爷你可要教我。”

愚大师笑道:“这些不过是些惑人耳目的小玩意,只要你感兴趣,老夫自然会教你。”

青儿口中吱吱有声,似是急不可耐。小弦还想再问刚才的问题,愚大师一摆手:“我们先吃饭,那些话不妨慢慢说。反正你下半生都要在这里陪着老夫,有的是时间打发这山中的漫漫光阴。”他看看小弦的表情,又安慰道:“你也不用难过。红尘险恶,归隐山林实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何况这山中的日子并非你想像的那么清苦,当年小虫儿陪着老夫十余年,整日说话下棋、观山看水,或去山中抓抓鸟儿,与青儿一起玩闹,却也其乐融融。咳,老夫已有许多年没有与人说这么久的话了…”

小弦呆了一下,面上却无恼色。他自幼便生活在荒岭中,虽然这些日子的境遇让他大感兴趣,一心设想日后当如林青、虫大师那般闯荡天下笑傲江湖。可听愚大师刚才那么斩钉截铁地说自己绝无可能再练成武功,原本沸烫的心情登时降至冰点,刹时只觉得心灰意冷至极,如若能就在此地陪陪这看似骄傲实则孤独的老人,闲来看看《天命宝典》,或是研究一下机关之术,就算老死荒山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愚大师口中唿哨几声,一拍青儿,笑道:“来来来,老夫介绍你二人认识一下。”

青儿似能听懂人言,对小弦咧嘴一笑,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要与小弦握手。

小弦见那猴儿如此可爱,登将一腔郁闷先抛出脑海,笑嘻嘻地抓住青儿的爪子:“猴兄你好,以后可不许欺负我。”

愚大师笑道:“青儿非是猴族,乃是猿类。只要你对他有一分好,他便会回报你十分。这世道人心多变,尔虞我诈,反是与畜生打交道更省些心力…”

小弦忙对青儿一躬:“原来不是猴兄是袁兄,刚才叫错了你可不要生气。”

青儿亦是久无玩伴,见小弦不似主人那般不苟言笑,立刻好一番上窜下跳,将各种不知名的果子如献宝一般源源递来,逗得小弦与愚大师皆是大笑起来。

愚大师叹道:“当年小虫儿与青儿亦是十分相好,如今过了这么多年,青儿外貌尚未多变,只怕小虫儿却已变得让它认不出了。”言罢不胜唏嘘。

小弦心中一动:“虫大师又如何离开了你?”

“当年苦慧大师要带走少主,自然也将小虫儿还与农家。”愚大师略带怅然道:“那以后,老夫便与青儿相依为命,再也没有见过外人,这后山中一呆就是三十余年了。”

小弦一手拉住青儿,一手拉住愚大师,认认真真地道:“以后有我和青儿一起陪你,你就不会寂寞了。”

愚大师一呆,他原料想小弦定是不愿留在此地,还以为他故意如此说让自己安心。但他精擅识英辨雄术,立时看小弦语出真诚不似作伪,心头亦泛起一丝感动。旋即作态般哈哈大笑:“谁说老夫寂寞了?你可知山中一日比得上人间千年,老夫在这里过得无比快活,早已不留恋红尘中的花花世界了…”

看着青儿急切的样子,小弦的肚子也咕咕作响,忽想起一事:“你这些年不见外人,莫不就是只吃些果子?我可受不了。”

愚大师一笑:“你莫着急,且看我给你变些戏法。”说罢对青儿打个手势,青儿蹦蹦跳跳地闪入屋中。

只听得头顶上喀喇喇几声响动,一个大篮子从天而降,端端落在小弦眼前定住。小弦定睛一看,那篮上亦是牵着几根丝线,想来是青儿入屋内拉动了什么机关,便将这篮子直送到自己面前。

那篮中却是放着几块精致的点心,小弦拿起一块放在口中,虽是过得时间久了有些干硬,味道却也可口。只是实在想不通这些点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愚大师看出小弦的迷惑,解释道:“你放心,这顿权且将就一下,晚上想吃什么尽管告诉老夫,就算你要些时鲜菜肴也可以给你弄来。”

小弦大奇:“你真会变戏法么?”

愚大师一笑:“只要老夫想吃什么用什么,便写张条子让青儿带到前山,自会有人准备好让它带回来。嘿嘿,这家伙鼻子端是灵光,半夜三更也能找到膳食房…”

小弦恍然大悟,笑道:“只怕纵是找来好吃的,路上也早给青儿都偷吃得精光了…”

二人一猿一起用饭,倒也是种奇观。

愚大师几十年不见外人,如今碰上小弦这个聪明乖巧的孩子,更是一吐多年来憋闷在腹内的话,大觉快意。他武功精深,已近辟谷之态,平日也就只吃几枚果子,看到小弦一会与青儿争食最鲜红的果子,一会又非逼得青儿去尝几口点心,更是心头大畅,言语也多了起来,引经据典指点风物,又将各种机关妙术一一指给小弦看。

小弦听愚大师见闻广博,言语风趣,对他初见时的戒备与惧意早已一扫而空,这一餐下来,不知不觉间二人竟已似是相识多年的忘年知交一般言谈无忌了。

那《天命宝典》为昊空门两大绝学之一,在江湖传闻中十分神奇,实际却并非武功秘籍,所以苦慧大师才放心交与愚大师。愚大师这些年闭关苦悟本门武学,闲遐时亦偶一翻看《天命宝典》,他四大家族武功本就是道家的路子,讲究知天行命,随性而为,与《天命宝典》中某些天命术理一一印证下,亦觉得大得教益。

六十年前愚大师身为英雄冢主,更是统领着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四大家族,本是心高气傲,颇有些自命不凡。再经与御泠堂一战后,心念惨死同门,加上一意禀承祖训,替天后传人重夺天下,情性更是变得刚烈果敢。不料这五十年中受《天命宝典》清淡无为的潜移默化,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傲韧心结,变得怡然恬淡,平日间一人与青儿独处尚不觉得什么,如今和小弦说了这么久的话,才惊觉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

也正因为如此,才造成了愚大师与景成像对待小弦完全不同的态度,亦可谓是天命使然了。

吃完了饭,愚大师又将小弦带到那小间茅屋中。屋内有一张石床,一张石桌,一盏油灯。那灯油早枯,蛛丝密结,灰尘满布,看来久未有人居住,想是从前虫大师的居所。青儿极是兴奋,找来几根树枝指指划划,只做是打扫一番,引得小弦哈哈大笑。

小弦原是天性达观之人,料想脱身不得,又见到愚大师慈爱有加,青儿乖巧顽皮,一时倒也不生逃走之念。何况再过一段时间林青与虫大师会来鸣佩峰,以虫大师与愚大师的交情,必会想办法带自己离开。当即放下心事,与青儿又笑又跳玩做一团,愚大师却一人走出门外。

小弦与青儿玩闹一会,想起愚大师,出门一看,却见他一个人坐在石桌旁,对着那局残棋发呆,似是遇到什么难解之处。

小弦自从与水柔清下过那一局后再未摸过棋子。刚才心悬自己的安危,又是急于听愚大师讲诉往事,倒没有注意这棋局。如今心态已平,不由大生兴趣,当下走到石桌前,往那棋枰中望去。

愚大师感应到小弦走近,却连头也不抬起,摆摆手道:“你先去陪青儿玩,莫要吵老夫,这局残棋解了五天却还没有看出门道来。”

小弦与愚大师混得熟了再不怕他,笑道:“或许我能帮你解开呢。”

“你这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愚大师轻斥道:“老夫都解得头疼,你能有什么本事?”

小弦得意地一笑:“你可别看不起我,我的棋力也不弱。连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水家十九小姐都下不过我。”他心想反正愚大师数年不出后山,料也不知四大家族的近况,乐得大吹法螺,将水柔清的棋力说成是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

愚大师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你若说温柔乡的仙琴妙韵也还罢了,要说起这象棋,只怕普天之下也没人敢在老夫面前夸第一。”

小弦这才记起段成说他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可算是宇内第一国手,而愚大师乃是物天成的师伯辈,只怕棋力不逊于他,自己这样泛口胡说可露了马脚,不由脸上一红。心想愚大师解了五天的棋局定是非同小可,连忙往那枰中看去。

只见那棋局中红黑双方交缠在一起,黑方车炮双马齐集红方城下。骑河车蓄势待发,列手炮占据要冲,鸳鸯马挂飞角,形势已是一片大好。但红方士像俱全,单炮殿于士角,背立帅后,守得极为严密,看似岌岌可危,一时却也找不出擒王之招;倒是黑方后营空虚,只余一单士护卫老将,红方虽少了一马,但单车沉底座将,偏马跃跃待发,尚有一过河卒逡巡于红方中宫,只要躲过黑方数轮攻击,便会施出致命杀着。

小弦越看越是心惊,看似黑方子力占优兵临城下,大是有望取胜,但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红方趁虚而入。粗观黑方若想取胜必须要先与红方兑炮,可一旦强攻无果,便轮到自家受攻…小弦一连想了数种招法直算到十几步外亦找不到黑方一举获胜的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