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听愚大师如此说,心中一酸眼眶一红,轻轻抱住愚大师的腰,咬住嘴唇强忍着欲要滴下的泪。他二人虽只见了一天,却甚是合缘,此刻真情流露下便如亲生祖孙一般。

愚大师怕小弦难过,手指在他头上轻点,却是运起门内的气贯霹雳功,将一丝精气由灵台大穴渡入体内,助他趋开一丝愁虑。

在愚大师手指点上小弦头顶的一刹间,小弦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女子的纤秀面庞,似是正泪眼涟涟地望向自己,眉目间满是一种依依不舍,小弦忽然间福至心灵,脱口大叫一声:“妈妈!”

愚大师连忙收功:“怎么了?”

那女子影像瞬间即逝,小弦犹是呆张了嘴,半晌方喃喃道:“刚才愚爷爷手触到我头顶的时候我似是看到了一个女子的样子。”

“哦。”愚大师大奇:“是你母亲么?”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女子,但直觉中总觉得她就是我的妈妈…”小弦摇摇头,一脸的神思不属:“说来也怪,我对小时候的记忆没有一点印像,好像一生下来就已六七岁了,便和爹爹在清水镇生活,这之前却是全无印像。”

愚大师略通医理,详细问起小弦的感觉,立时知道他必是从小经了什么刺激患了失忆之症,而刚才自己误打误撞下气贯霹雳功激起了小弦一丝残存的记忆,沉吟道:“不妨,我四大家族除了武功外尚各有绝学。英雄冢精于机关消息与识英辨雄;温柔乡女子擅长音律琴瑟;翩跹楼诗画双绝;而点睛阁则是医术天下无双。待得胜了与御泠堂的赌约后,老夫便带你去点睛阁找景成像,必会治好你的失忆之症,不过这尚需得等你父亲来后,问明前因后果后方好下手医治…”

小弦心有余怒:“哼,谁知道他会不会又趁机给我使什么坏心眼。”

愚大师正色道:“点睛阁传人一向忠厚,绝不会如此,上次成像废你武功实有隐情,他必亦是愧疚不已。”

小弦哪肯轻易原谅景成像:“爹爹早就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起初看他表面仁厚,还十分喜欢他,谁知…”

“你懂什么?”愚大师斥道:“点睛阁的武功自成一派,深谙天道,心术不正者妄修‘浩然正气’必会走火入魔。”

小弦见愚大师动怒,嘴巴一噘,赌气不语。

愚大师亦觉言重,呵呵一笑,放缓语气:“你要记住,辨人好坏切不可任性而为。现在你不过一个孩子也还罢了,若是有一日你手握生杀大权,岂可再这般动辄凭只言片语定人忠奸?”

小弦心中一动,直觉愚大师言中大有深意,似是要点醒自己什么,不过仍气不过愚大师刚才喝斥自己,别过头去,给他个不理不睬。说来也怪,起初二人才认识时愚大师一脸凶狠还说要杀了他却也不觉得什么,而此刻已当愚大师如亲人般便再也受不起他这般严厉作态,这其中心绪的变化确也是相当微妙了。

愚大师也不生气,用言语帮他分心:“咳咳,老夫刚才听你说起这个故事,忽有所悟,似是隐隐想到了解开这蔷薇谱的法门。”

小弦终是孩子心性,闻言忍不住接口:“对了,你说这个故事讲得是执拗,有何解说?”

愚大师沉思:“习武者执于剑,博奕者执于棋。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执拗,说穿了便是执拗于胜负之念。如若能超脱胜负,甚至超脱生死,任那窗外棋响如雷或是寂然无声,还不都是一样的安睡如故。”

小弦奇道:“这与蔷薇谱又有什么关系?

愚大师长叹:“老夫这一生便是堪不破这胜负二字,所以在棋局中务求要一举击溃对方,无论如何也跳不出强弃攻杀的思路。若能换一种心境,或能解开此局。”

小弦灵机一动:“那你不妨试试让对方先攻,来个后发制人。”

愚大师猛然一震,再定睛望向棋局,隔了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想不到这蔷薇谱竟会因你一言而解,哈哈哈哈…”

小弦拍手笑道:“你解出来了么?”

愚大师微笑、颌首、不语,拿起盘中的黑马斜跳了一步。

小弦一呆,这一步即没有给对方伏下致命后着,也不能一举解自身之围,可谓是一步无关痛痒之招,实是不明其意:“这算什么?”

愚大师笑道:“我给你讲过,若非到达那道之极致,任何事物皆有其破绽,如欲解之便须借自己之手引出那份破绽。这蔷薇谱虽然设得极精巧,却也不到那完美无暇的境界,不过是利用解棋者思路上的盲点,将自身的破绽隐于无形。”

小弦听得连连点头:“我们的盲点是什么?”

愚大师不答反问:“下棋是为了什么?”

小弦随口道:“争胜呀。”

“正是如此!”愚大师抚掌大笑:“若是一意求和甚至求败,那么便可解开此局了。”他一指棋局:“每个懂棋之人一见到此局,眼看黑方优势如此之大,必是考虑如何一举擒获红帅,思路上便已不知不觉坠入求胜之念中,是以方苦思不遂。但若是下出这一步跳马的闲着,静等红方来攻,红方反会陷入黑方的步调中,你不妨看看现在红方又应该如何走?”

小弦察看棋局,红方现在却处又于刚才黑方的尴尬之中,攻不能一举击溃对方,守亦没有一举解围的妙着。他细品愚大师的话语,灵机一动,亦抱着求和之心,把红车略移一步,仍是不即不离地保持对黑将的威胁,却又不急于出招,反是重把主动权交在黑方手上。

“孺子可教也!”愚大师状极欣然,再跳黑马飞角,仍是等红方先行变招攻击…

这蔷薇谱确是制得极为神妙,先强攻者必遭对方反噬。二人你一子我一子走下去,皆是不求速胜,惟求奕和。不多时便互兑去一马一车,红方仅余一炮一兵已无胜望,而黑方虽有一炮一马面对红方士像俱全也是束手无策…

一老一少对视大笑,这蔷薇谱的最后结局竟然是一局和棋。

“既然天下万物其理相通…”小弦脸上现出一种不合年龄的郑重:“若是将此理用于武学中,却又是什么结果呢?”

愚大师缓缓摇头:“这却是行不通了,试想习武者若是以求和甚至求败之心与人对战,其结果自是不问而知。”他忽张大了嘴,当场愣住,望着小弦再也说不出话来。

要知武功对决便若奕棋之道,起先双方都是攻守兼备,要待得对方露出一丝空隙后方伺机而攻。若二人皆是势均力敌的高手,必是守得固若金汤,难得露出半点破绽,便需以不断变幻的招式引动对方严密的门户。但正如双刃之锋有利必有其弊,自己招式变换间必也会不断露出破绽,若不能一举拿下对方,便极有可能反被对方所趁。

于是便有武当大宗师张三丰创出太极门,讲究后发制人,以柔克刚,其理便是己方故意卖出破绽诱使对方来攻,然后补去自身破绽寻机反扑对方。但武学之道相生相克,且不说太极高手是否能在对方招至前及时补去自身破绽,只要伺机一出手制敌,本身就已露出空门。

是以天下绝没有立足不败的守式,亦不会有完美无缺的攻招。胜负就看攻方能否及时抓住防御一方由守转攻时的破绽,而守方能否在攻方招式尚未完全展开之前先行攻入对方的破绽中…

而依这蔷薇谱中不求胜只求和之道理,却是不断以自身的破绽引诱对方来攻,而再以另一个破绽补去先前的破绽,待对手变招再攻时,却又以新的破绽补去。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攻方自己露出补无可补的漏洞时方才一举出手。这就如二人前后奔跑,领先者虽似被追赶,却是随时可以停下脚步让对手跑至前方而将一转成为追击者,而后者看似主动追赶,其实却也只能是亦步亦趋的被动。

这样的情况在实战中却鲜有出现。试想在那动辄一决生死的激斗中,纵偶有诱招惑敌,也必是寻隙反击,谁又敢一直将破绽暴露在对手的攻击之下,岂非有败无胜。何况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是力求将自身守得泼水不进,也断没有这等故意连续露出破绽的招式。所以这道理虽然简单,但稍精武功的人却从没有去想过,若非小弦武功粗浅,又因《天命宝典》的引导于棋理中悟出这想法,只怕再过数百年也不会有人想出这等匪夷所思、先求败再求胜的武学来。

愚大师身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可谓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高手,经小弦有意无意的一句话立时醒悟。高手相较,所差不过一线,争得就是这份境界上的突破。他将平生几次苦战逐一回想,若是自己早有这份领悟,过去那些对手恐怕早就伏首称臣了…

愚大师脸上神色如痴如醉、或阴或晴、似喜似悲、若狂若疯。忽直身而起,脸上神情奋悦,气势盖天,那个苍首皓颜的垂暮老人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踏上颠峰的武林至尊。他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啸音直震得山谷中岩石撼动,溪水晃漾、草木激扬、林鸟冲天,片片树叶簌簌而落,就如下了一场叶雨。

一旁的青儿从未见过主人如此,惊得吱吱乱叫。

小弦亦被愚大师的啸声震得心口怦怦而跳,他虽是心中隐有所悟,毕竟武功底子尚浅,难以一下理解其中原理。实是料不到随口一句话竟收奇效,更是不解一向稳重的愚大师何以突然变得如此亢奋,心中又惊又怕。

愚大师的啸声良久方歇,欣然道:“下月便是与御泠堂决战的日子,偏偏老天爷将你送到老夫身边,悟得这般道理。莫不真是天后显灵,要让她的传人一夺天下么?好孩子,你可帮了爷爷一个大忙啊!”四大家族数百年与御泠堂相抗,愚大师曾任盟主更是对此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此时想到与御泠堂的赌战几乎十拿九稳,日后再助天后传人重夺皇位,一生夙愿有望得偿,心头这份快意真是言语难以形容。

小弦傻乎乎地道:“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是说不出来。愚爷爷你到底悟出了什么?”

愚大师一把抱起小弦,重重在他小脸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起来:“你武功几乎没有根基,正好不必循规蹈矩让传统武道束缚了思路,习得这大大不合常情的武学至理。唔,此理得于蔷薇谱,不若就叫蔷薇诀。以你的聪明与悟性,一个月的时间便足以学会,日后必可笑傲天下…”

小弦微微一愣:“你是说我不可能再学会上乘武功了么?”

愚大师语塞:“内功你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修习了,但这份慧知灼识却可以传于你,日后只要你再找个资质绝佳的传人,必会在武林中开宗立派,成为人人敬仰的一代宗师…”

小弦一听自己终是与武学无缘,报得一线希望重又落空。心头失落,对武学再无半点兴趣,咬着嘴唇愤声道:“我不学,你自个去找资质绝佳的传人吧。”

愚大师奇道:“这等机遇常人梦寐以求,你又为何不要?”立时明白了小弦的郁郁心结,不由也替他难过:“你的武功因我四大家族而废,这也算是一些补偿。何况老夫能有这份领悟亦全靠你无心之语…唉,也罢,你若不学便让它随着老夫葬于这荒山野岭吧。”

小弦心中一动:听愚大师的口气这份武学上的领悟必是非同小可,自己不若先学下后再教给林青,只要暗器王能打败四大家族的少主明将军,也算是帮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不过若是愚大师将此诀又传给明将军可是大大不妙。

想到这里,脸上还故意显出不情愿的样子:“那你答应我不许再教给其他人。”

愚大师哪里想得到小弦脑中转的是什么念头,随口道:“好,老夫答应只传你一人,好让你日后便是独一无二的蔷薇诀开山祖师。”

小弦倒未起过这念头,闻言喜上眉稍:“好呀好呀,我就要做独一无二的。愚爷爷你快发下重誓只传我一人。”

愚大师心情极好,哈哈大笑:“好,老夫立誓这蔷薇诀只传…唔,你大名叫什么?”

小弦一挺胸:“杨…不,许惊弦!”又跳起来道:“蔷薇诀这名字我不喜欢,软绵绵的哪有半点做开山祖师的派头,不如换一个有气派的名字…嗯,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