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大师见小弦天真烂漫,为了一个名字也是这般认真,更在心里爱极了他:“昔日宋祖与陈抟老祖棋争天下,可见这博奕之道亦能争霸天下,不若就叫奕天诀吧。”

小弦拍手大笑:“哇,这名字气派十足,我好喜欢!”

“好!”愚大师一本正经重又道:“老夫立誓此奕天诀只传许惊弦一人,若违此誓,管教老夫不得好死!”

小弦连忙吐几口唾沫:“什么不得好死多难听呀,你若违誓就罚你来生变个青儿一样的大猴子吧。”

二人对视一眼捧腹大笑,指着青儿笑得合不拢嘴。青儿被二人笑得莫名其妙,见主人开心,连忙又翻了好几个跟斗。

如此一连数天,小弦便跟着愚大师学习这奕天诀。

这奕天诀道理看似繁复实则简单,说到底便是将后发制人之道发挥至极致,而最关键处便是要从棋路中参得那份顿悟。

于是二人闲来便坐于枰间对奕。愚大师棋力较之小弦的启蒙老师段成何止高了数倍,小弦使出浑身解数也难求一胜。但他独具慧心,索性用从棋中掌握的奕天诀再反用于棋中,不求取胜惟求和局,愚大师倒真是拿他没有办法,偶有疏忽时还险些要败在小弦手上。

英雄冢的武功原就是由棋入武,愚大师身兼二长,再将奕天诀与自身武学一一印证,更是大有所得。他亦毫不藏私,将这份“致虚极、守静笃”的道理细细讲给小弦听。

小弦一心要做那奕天诀的“开山祖师”,倒是学得十分专心。他武学根基实是太浅,按理说原是根本不可能听懂这武学中高深的理论,但也幸好他并未接触过太多的武学道理,对这大违武学常规的奕天诀却是没有本能上的排斥,稍遇阻滞,便以棋理与《天命宝典》相互佐证,倒也能领悟小半。加上他记忆极好,无法理解的便先强行记在脑中,留待日后再慢慢消化。

二人以棋悟道,再由道入棋,皆是乐此不疲。

愚大师闭关多年,本已修至不沾尘世的澄明心性,这才返朴归真裸身而居。与小弦相处多日后感情日增,反是有了挂碍,尘心渐起,复又让青儿去前山拿来衣衫,打扮起来倒也颇有道骨仙风。

鹤发老人与垂髫童子每日谈奕谷中,浑不知时光如电…

匆匆间便过了大半月,二人俱是对此奕天诀大有领悟。

愚大师由棋及武,这近百年大半辈子光景皆可谓是浸淫于胜负中。而奕天诀却讲究不战屈人的中庸之道,大违他平生心念,反是不如小弦掌握得快;而小弦起步虽迟,提高的幅度亦更大,不但奕天诀渐已得心应手;更是棋力飞涨,纵是面对愚大师这样的宇内国手,虽尚不能冒然言胜,却足可有一拼之力。

第二十五章 枰争天下

这日从清晨奕至午间,小弦已是三度逼和愚大师。

第四局愚大师空占子力优势,偏偏被小弦不断以闲着求和兑子,弄得缚手缚脚,终又是一局和棋。他虽是老弥心性,却也不免因棋生怨,一甩不甚合身的大袖将棋盘拂乱,气鼓鼓地道:“似你这般下棋有何趣味?难道你就一心只想和棋?太没有出息了吧?”

小弦笑嘻嘻地重摆战场:“奕天诀的最高境界应该是不战屈人,这只说明你还学的不到家。”

愚大师一想也是道理,心中大生感悟:小弦这孩子虽是不通武功,但从小修习《天命宝典》慧心独具,对这奕天诀却比自己还掌握得精深,假以时日,必是了不得的人物。

想到此处愚大师心中蓦然一凉:他师出英雄冢一生保持童子之身,自然非常羡慕他人的天伦之乐。这些天与小弦相处得十分快乐,不知不觉间简直就当他是自己的亲孙儿,却浑忘了他正是苦慧大师预见的“煞星”…要知争霸天下身怀绝世武功固然最好,但却未必非此不可。莫不是自己鬼使神差地果然打造出了一个少主的对头?难道自己也应该如景成像一般被迫毁了他?

愚大师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

正思咐间,忽听山中传来一声长啸。其音清越悠长,在山谷间荡然不绝,足有一柱香的时间亦不停歇,就似发啸之人不需要开口换气一般,显见怀有绝世武功。

小弦心中一动,面上泛起喜色:“必是林叔叔来接我了…”又连忙掩住口。愚大师声明要他陪着老死这荒山中,如何肯让林青带自己走。而这些日子小弦整天只顾着下棋玩乐,稍有空遐又忙着去看《天命宝典》,却从未想过若是林青来接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从小父亲许漠洋就告诉他江湖险恶,想到自己身无武功怕是难以在江湖上立足,倒还不如就这般在荒山中了此一生,可内心深处却又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不甘…

小弦心中百转千徊,又想跟着林青走,又觉得舍不得愚大师,更怕林青与愚大师闹僵,一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抉择,一生之中,倒难得有这一刻的犹豫不决。

愚大师却是脸色微微一变,喃喃道:“终于来了。”

话音才落,洞外又响起数人的脚步声,一人恭声道:“点睛阁弟子景成像恭请物师伯开关出山,率四大家族二十行道弟子迎战御泠堂。”却是点睛阁主景成像的声音。

那啸声骤然而止,一个声音传入众人耳中:“好极好极,原来物由萧物老爷子尚在人世。晚辈自幼听闻六十年前惨烈一战,只恨生不逢时,无缘一睹风采。今日可续旧时心愿,实是不胜欣然。”他口说欣然,却全无半分欣然之意,反是透出一股漠然生冷的怨毒,和着山谷间尚回响不停的啸声,更增一种妖异的气氛。

小弦这才知道来人非是暗器王林青,而是御泠堂的高手。这个声音于谦然平和中隐露锋芒,说话之人似是颇年青。

但这个声音却是极不寻常,就如喉间含着什么东西使舌尖顶住上锷般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如一个人短了半截舌头般卷动不灵,听起来有种抑扬顿挫的怪异感;但偏偏他每个字又说得清清楚楚、爽脆利落,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如同经过计算般不多不少,使得每一个音节都像鼓点般均匀而钝重地敲在小弦的心头。令他刹时如坠梦厣,仿佛又回到在那日困龙山庄中乍听到宁徊的哨音,重又泛起灭绝神术在体内引发的感觉。

愚大师淡然一晒:“从今起这世上便只有愚大师,再也休提物由萧这个名字。”

那人的语调似远似近飘忽难定,听得小弦心内极不舒服,烦闷欲呕,直听到愚大师雄浑的声音,方蓦然从回想中惊醒。他这才知道愚大师的真名叫做物由萧,而许漠洋给他讲过那老顽童物由心的事情,如此算来物由心竟还是英雄冢的上一辈高手。

“原来如此!”那个怪异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冷冰冰地道:“晚辈先要恭喜前辈已跳出五行、得脱凡尘。既然连俗世的名字都忘了,想必这次赌约亦会是置身事外了?”

愚大师朗朗大笑:“出世又如何?入世又如何?拭去蒙尘心境,便知二者原无分别。”

来人装模作样地失声惊呼:“大师前辈高人,若是一意与晚辈为难,岂不让晚辈有负堂主重望?”

愚大师眼中精光一闪:“红尘紫陌、碧叶青霜,你是哪一位?”

来人谦笑道:“前辈法眼如炬,晚辈青霜令使,暂摄副堂主之位。”

愚大师眉头一皱,御泠堂堂下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分设红尘、紫陌、碧叶三使,另有一人专职掌管御泠堂中圣物青霜令,便被唤做青霜令使,身份仅次于堂主。那青霜令上据说刻有十七句武学秘诀,却从无人能参详得透。但三百多年前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毙西域,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自此后青霜令使有名无实、虚席以待,而此次来人既然口称是青霜令使,还代堂主出战,只怕这青霜令已然找了回来也未可知。

要知这场赌约事关重大,历届赌战皆是御泠堂主亲自率众而来,二百多年来御泠堂连败四场,自是千方百计要赢得这与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赌战。可如今连堂主都不亲自出战,实是有些蹊跷…

想到这里,愚大师沉声道:“御泠堂只派出青霜令使,如此托大,莫非有把握胜得今日的赌约么?”

青霜令使仍不现身,似远似近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本欲请堂主亲来,堂主却道:‘四大家族这些年人材凋零,无人可堪大任,倒不若让你有机会多经些江湖历炼,日后也好重振我御泠堂的声威’…”

“昔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在天后面前共立赌约,一方败北六十年间绝不插手江湖诸事。”愚大师冷笑:“老夫却听说不久前贵堂炎日旗红尘使已将擒天堡闹了一个天翻地覆,已是大违双方的约定。如今连御泠堂主都不亲自出战,看来已是打定主意弃信毁诺了吧…”

青霜令使故作惊奇:“前辈既然闭关多年,如何又知道这些事情?”

愚大师低哼一声:“御泠堂自以为能封住天下人的嘴么?”

青霜令使仍是不急不忙:“前辈千万莫信这些江湖流言。焉知不是有人故意冒充红尘使想出此计策嫁祸御泠堂?”

景成像的声音从洞外传来:“以御泠堂含毗必报赶尽杀绝的手段,谁敢冒充红尘使?”

“景兄此言差矣。红尘使明明好端端留守堂中,你却非要说他大闹擒天堡,不知可有人证与物证?”青霜令使轻吁一口气,悠悠道:“或是你四大家族自知赌战胜望不大,索性先挑起争执,日后也好有毁诺弃约的借口。若说含毗必报确是御泠堂的一贯风格,但这赶尽杀绝四个字么,怕才是景兄目前的心思吧…”他虽是信口雌黄,但这般强辨却也颇合情理,景成像忠厚之士,更不愿与对手徒争口舌之利,一时也想不出应该如何反驳,只得不语。

愚大师心头暗惊,这个青霜令使反应快捷,能言善辨,于闲谈言笑中暗露锋芒,当是一大劲敌。口中嘲然道:“看你巧舌如簧,却不知有几分把握胜得这一战?”

“那要看前辈是否顾惜声名了。”青霜令使嘿嘿一笑:“若是前辈以大欺小,晚辈原先的八九分把握便只剩五六分了…”

愚大师冷然道:“以御冷堂的情报怎会不知老夫尚在人世?经这二百余年的一挫再挫,却不知御泠堂还剩下些什么本事?”

青霜令使怪声怪气地笑道:“隔一会前辈自然会知道御泠堂的本事。”

小弦再也受不了这青霜令使的阴阳怪气,忍不住对愚大师叫道:“爷爷不要低估了他们,御泠堂至少还有一样本事:大言不惭。”

青霜令使口中啧啧有声:“四大家族果然能人辈出,这等场面也轮得到小孩子说话。”

小弦不忿:“你在愚大师面前不也是个小孩子?”

愚大师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拍拍小弦的头以示赞许。

青霜令使也不动怒:“既然如此,便请前辈袖手旁观,让我等与景兄放手一博,免得让世人说四大家族以大欺小。”看来他说到底就想激得愚大师不出手。

“老夫才不与你这后辈许多废话。”愚大师咄然大喝:“除魔卫道乃我辈本色,自是当仁不让担起一肩道义,岂能让尔等阴谋得逞。”又对洞外扬声道:“成像进来吧,老夫闭关五十年等得便是这一天,定会担当起本门重任,与御泠堂奋力一博!”

二十余人鱼贯而入,领头一人正是点睛阁主景成像。他显是早知小弦的下落,虽见小弦与愚大师坐在石桌旁对奕,面上却丝毫不见动容,只是有一线几不可察的疚色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随即长揖到地:“点睛阁十七代阁主景成像见过物师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