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细细看去,除了领头的景成像,四大家族一共还来了二十人。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敛锋等人均在其中,其余想来俱是行道大会中挑选出的精英弟子,有几名纤弱女子应是温柔乡的高手,水柔清亦赫然在内,花想容却不在其中。

所有人的面上俱是一派凝重之色,只有水柔清见到小弦略微一笑。

愚大师一改平日慈和,面色肃穆,沉声提气道:“四大家族二十人已定,御泠堂订下什么赌约不妨划下道来?”

青霜令使漠然道:“既然如此,便请诸位移步离望崖与我御泠堂殊死一战。”言罢再无声响。

愚大师环视众人:“此次虽没有昊空门人做公证,我等亦莫给御泠堂留下以多欺少的借口,仍是以二十人出战…”目光在四大家族众弟子间转来转去,似要挑出二人留下。

小弦心想自己可算是昊空门传人,自是大有理由去看这一场百年难遇的赌战,急道:“我…”才吐出一个字,已被物天成一指点在胸间,顿时昏倒在地。花嗅香、水柔梳与莫敛锋本是不满景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但大敌当前不愿先起争执,均是暗叹一声。

水柔清不明其中缘由,惊呼一声,正要开口发问,却被父亲以目止住。

景成像欲要对愚大师解释,愚大师将手一摆,长叹一声:“这孩子竟能与老夫棋逢对手,可谓天份极高,也无需太过为难他。待与御泠堂了结此事后,若老夫还能留得一条性命,自会将他留在此地。”景成像本也不知应该如何处置小弦,听愚大师如此说,只得点头应承。

愚大师用手一指水柔清与另一个点睛阁弟子:“你二人留下看着这孩子,其余人和我去离望崖。”他眼力高明,早看出四大家族众人中以水柔清与那点睛阁弟子武功最弱。

水柔清虽是甚怕这个从未朝过面的愚大师,却仍是大声道:“我要陪着爹爹。”

愚大师眼睛一瞪:“你当是小孩子玩耍么?”

水柔清咬唇不语,面上却是一份刚毅之色。行道大会本未选中她,莫敛锋也不愿她涉险,但谁也拗不过她的性子。何况四大家族中人人皆知她自幼没有母亲,更是不忍让她父女分离,才只得带她来到此处。

愚大师一时拿她无法,只好道:“也罢,我们总要留下一人主持,便是二十一人吧。”说罢率先昂然踏出洞外。

那离望崖位于鸣佩峰后山二里处的两座小山峰间。二峰相隔数十丈、遥然相望,中间却是近百步宽的一大块空地。那空地平坦而空阔,不生树木草丛,惟有星罗棋布般堆积着从峰顶上滚落的巨大岩石。历代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赌战多选址于此。

二峰均不过数丈高。左峰略矮,远观呈背驰奔马状,故名渐离;右峰稍高,若一张首翘望女子,故名相望。二峰合称为离望崖。

众人攀上渐离崖,已可遥见御泠堂的二十人落足于对面相望崖上。领头一人白衣短襟,束发披肩,踏足于一块大石上,右手叉腰而立,左手执一柄半尺长短的令牌,头上却是戴着一个狞恶的青铜面具,根本看不清其面目。虽是隔了数十丈的距离,顾盼间犹可感受到他那凛然射来的凌历目光,配合着迎风飘扬的黑发白衣,俊雅风姿与森寒杀气合而为一,有种说不出来的峻冷矜严。

众人适才只闻其声,此时乍见到这似从完美体态间隐透出浓烈邪气的身影,心头皆是一震。花嗅香虽是自命风流天下,却觉得这青霜令使的翩翩风度丝毫不输于少年自己,孤傲泰烈处犹有过之,心中暗叹:自古御泠堂四使均是清弱秀逸之士,文武皆是上上之选,只观此青霜令使的形貌,又有谁能想到其中暗藏着枕戈乾坤、祸乱天下之心?

愚大师迎上青霜令使射来的目光,提气开声:“想不到堂堂青霜令使竟然是这般不敢见人的模样?”

青霜令使微扬起头,不见他运气作势,那怪异的声音却有若实质般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晚辈自幼发下毒誓,若不能一雪四败之耻,绝不将真实面目示人。若是前辈愿意成全,自当感恩不尽。”这番话原是颇有怨毒之意,但经他这般淡然说来,谁也不知是真是假。

愚大师大笑:“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青霜令使亦是轻笑有声:“若是没有本事赢得这一仗,此张面孔纵是可比宋玉潘安,亦只好让它再经六十年的不见天日。”

愚大师长吸一口气,缓缓道:“这一次要如何赌?”

青霜令使沉吟,却突语出奇峰:“前辈可想知道晚辈对四大家族的武功有何说辞么?”

愚大师拿不准他是何用意,微一颌首。“愿闻其详。”

“读浩然之书,得浩然之气!”青霜令使抬头盯住景成像,肃声道:“点睛阁之浩然正气沛莫能御,醉欢掌法似拙胜巧。便若那醉汉的惺朦神情间一股捉摸不透的悦意,观者不解其神,醉者自明其韵。可比做是宴透红妆、霜寒铁衣后逢迎于清欢满座的无奈一笑,其境便在那一份旧朋新友他朝各奔前程的萧索心情中。奈何浩然气难驭醉欢掌,若以忘忧步避其锐烈,离魂舞引其郁狂,可破之…”

景成像大震,他一生浸淫于本门的浩然正气与醉欢掌,却尚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中肯而切题的评价。最可怕的,乃是对方直言可用疏引之法,驾驭出醉欢掌中那一份醉生梦死后的狂郁之意,由此反噬浩然正气…这虽只是口头谈兵,却是道出了点睛阁武功的最大弱点:醉欢之念与浩然正气意境间的截然不符!

青霜令使对景成像的惊讶神情视若不见,转头望向花嗅香:“翩跹楼以画入武,折花手倾杯花底、风月媚人,讲究轻敲叶、重攀折、静消凝、动黯然;其意韵不在折花时的淡黯如锦风物,却是在于丘屏壑阻间偶露花枝的那一份‘愕然’之意。若用帷幕刀网封其身法,屈人剑法锁其后着,不给其画中留白之余韵,亦当能破之…”

花嗅香果是“愕然”,垂头思索起来。

青霜令使再望向水柔梳:“温柔乡借乐音而印武学,所谓玉箫声断空遗恨,潸歌转枕暗寻思;缠思索举重若轻,无迹可循,擅于在对战中扰敌节奏,再寻隙而入。讲究横直间惆怅,竖斜处荼凝,可谓是天下任何短兵器的克星…”

饶是以水柔梳的淡泊,听到本门武学的长短被对方一语道尽,亦不免失声道:“你要如何破?”

青霜令使嘿然一笑:“缠思、缠思,前事难重,回首俱非。若能俱忘身前身后儿女情思,以至刚至坚斫断纤纤心结,又有何思可缠?”他不待水柔梳反驳,又望向物天成:“棋枰之道原是与武学宗旨最为接近。英雄家的狂云乱雨手大开大阖,霸气迫人,气贯霹雳功更有一股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全然不同点睛阁方正平实的略显刻板、翩跹楼点帛吟笺的娇柔造作、温柔乡细翦浅攒的小家子气,原是四大家族中最难缠的武功。只惜其太重争胜之道,锱铢必较,若是对手一意守成,不计较寸土得失,其刚难持,其攻难继。就若棋枰中虽是子力占优,但若对方一心兑子求和,却无力靠强攻一举挫敌于刹那间…”

这一说正是暗合奕天诀的心法,连愚大师亦不由耸然动容。

这番话于两军对垒前侃侃道来,再加上青霜令使极具蛊惑力的风度、锋利如刀的口才、浑若无事的谈吐,确是动人心魄至极。

他能将四大家族的武功强弱处逐一说出已属不易,而且均是发前人未有之见地,若没有数年的观察研究实难有如此精准的结论。而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身为数百年的宿仇,各种秘术异功仅六十年一现阵前,他又是如何得知?一念至此,已足令景、花、水、物四家弟子皆是胸中如轰巨雷,心萌惧意了。

愚大师强按心头震憾,哈哈大笑:“既然御泠堂将我四大家族武功精研至此,何需只争口头上的便宜,出手一试立知分晓。”

青霜令使却不为所动:“前辈莫要心急。晚辈还想请教一个问题?”

愚大师当然不肯示弱:“你一口一声晚辈,老夫若是不让你问倒显得不近情理了。”

青霜令使呵呵一笑,轻声道:“天下武功源出少林,为何少林派屹立千年仍是不倒呢?”

四大家族的二十余人全是家族中的精英,闻言立知其意:少林弟子遍传天下,可以说除了少林秘传的十几项绝学,在武功上几乎没有秘密可言,但天下却没有哪门哪派敢放言能破去少林派最普通的一趟罗汉拳…

青霜令使叹道:“所以晚辈刚才虽献拙胡说一番四大家族的武功,但亦仅仅限于口头。真正的对敌过招时变化千万,各种招式互生互克,要想在那稍纵即逝的瞬间抓住对方的破绽又是谈何容易?是以若是前辈亲自出马,这场赌战实是难分胜负。何况本堂这二百余年间何曾有片刻放松过对四大家族武功的研究,却仍是四场连败。是以晚辈每每思于此,心知若是以武功硬抗,只怕又会重蹈本堂先辈这二百余年的覆辙。纵能忍辱,亦难负重!”

“好一个纵能忍辱,亦难负重!你要如何?”愚大师心头大凛,看这青霜令使的体态身形最多怕不过三十岁年纪,却是屡屡语出奇峰,令人半点把握不到他的心意,更对四大家族的各等人物如数家珍般熟悉,单是这份心智已足可谓是自己平生出道以来的第一大敌,真不知御泠堂如何培养出了这样一个超卓可怖的人物。

青霜令使抬首望天:“晚辈于武功上难言有十足胜算,但若要比试其它种类,先有点睛阁的熟读万卷书,再有翩跹楼的丹青盖天下,更有温柔乡的琴韵动四方…”说到此连连摇头,倒似是没有了半分主见。

愚大师料知青霜令使必有下文,冷然不语。

青霜令使拍拍自己的脑袋:“晚辈一时糊涂,英雄冢的绝技是什么却偏偏想不出来了,真是失礼…”

愚大师心中一动,已隐隐想到对方意欲如何,却仍是猜不透他为何要如此?

一旁的物天成见青霜令使先是弄出百般玄虚,再于言语间示弱,终沉不住一腔勃郁之气,豪然大笑道:“我英雄冢的奕棋之术亦是天下驰名,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总不会是想与我赌棋吧?”

青霜令使故做一愣:“楚河汉界,棋逐中原,这是何等雅事!物冢主既然有意,我倒不妨奉陪一局。”

众人这才知道青霜令使打得是何主意,皆是大奇。英雄冢祖上曾是天后待召棋侍,奕术冠绝天下,且不说愚大师的棋力,便是物天成也被称做宇内第一国手,御泠堂与之赌棋岂不是疯了。

愚大师却是长叹一声:“青霜令使此提议原本甚好。只不过天后曾明训双方相赌应以武功为基本,昔年虽曾有以琴技相赌之约,但也是以音慑魂,以韵制敌,不出武功的范围。而这下棋却似是不合规矩…”他非是对自己的棋艺没有自信,只是见青霜令使原可直接提出以棋相赌,却偏偏弄出这许多的花样,显是有备而来,心底早就暗做提防。此人心计实是太深,一言一行皆蕴深意,必是藏有极厉害的伏笔,是以愚大师才宁可先否决下棋的提议打乱对方的计划。

青霜令使笑道:“前辈此言差矣,所谓技有止而道无涯。武功相较原也不过是斗勇斗智,才德庸驽之辈纵穷通思变,亦难脱人体潜力之极限。何况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百年相争本是为了天下,却一意诉诸武力,不免本末倒置,贻笑大方。难道天下第一高手便可一统天下持鼎中原么?一味好勇斗狠又与那江湖上门派的小打小闹有何区别?”他语气一转,轻叹道:“再说你我两派本都是为了天后遗训扶其后人重夺江山,经这数百年来的拼拼杀杀,几成势不两立,已是大违天后本意。晚辈既然有幸参与这六十年一度的大战,务要将这赌约定得公平,让双方心服口服,是以虽然明知英雄冢棋力傲绝天下,仍是要不自量力勉强一试,定下这一场以棋相赌的战局…”他抬头望定愚大师,语含讥诮:“若是前辈非要借天后之名来压我,岂不是一味顺应不懂变通了么?”

青霜令使这番话不卑不亢极合情理,再看他气度从容侃侃而谈,变换不定的语音中更似是含着一股邪异的诱惑力,若非他面上戴着一个狞恶的青铜面具,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个浊世中翩翩佳公子。纵是以愚大师的见多识广、景成像的遍览群书、水柔梳的淡雅自若、物天成的刚毅豪勇,刹那间也不禁被他言语所动,虽是明知其定下棋争必是藏有极厉害的后着,却仍不知如何应对方好。

四大家族中翩跹楼主花嗅香最擅舌辨,刚才被青霜令使论及本门武学的一席话惊得呆了半晌,此刻方回过神来,哈哈一笑:“武者可定国,文者可安邦,二者岂可混为一谈。试看泱泱千年唐宗宋祖夺天下皆是先以武服众,再以文治国,虽是二者不可或缺,但却有先后轻重之别。如今四海未平,不但需要谋士智者,亦需要拔剑以定江山的盖世枭雄,若是依青霜令使之言仅以枰谈论道却怕还是误解了天后的意思…”

青霜令使截口道:“花兄之言正中小弟下怀。枰中虽静自有烽火,这一棋局考较的自然远非英雄冢的棋艺,还要看看四大家族的豪勇侠气!”

愚大师心知以御泠堂隐忍六十年的筹谋计划,既然一意以棋相赌,必是难以推委。料想纵是御泠堂暗中培养出了什么棋坛鬼才,自己以这些天方才领悟的奕天诀心法相抗至少应不会输与他。何况六十年前一战本门二十精英弟子几乎损伤殆尽,若能兵不血刃胜得此战确也最好不过,当下沉吟片刻,爽然道:“也罢。既然御泠堂一心以棋相赌,我四大家族自也不会令尔等失望。老夫虽是久不涉江湖,一身棋艺却还未曾丢下,却不知御泠堂会派何人出战?”

青霜令使欠身一躬:“便由晚辈来讨教前辈的奇着妙手吧。”

四大家族众人皆对愚大师的棋力极有信心,先前只是拿不准对方因何舍长取短所以才反对争棋,此刻见愚大师如此说,俱是没有异议。

花嗅香道:“既然如此,双方便分别执先,每方每局各限时二个时辰,先赢三局者为胜,不知青霜令使意下如何?”他向来多智,怕一局定胜负或有侥幸,而愚大师毕竟年长,下多了也恐精力不济,所以如此说。

青霜令使微一抬手,眼中精光闪烁:“若是平日下棋玩乐,晚辈自当奉陪。可这一场赌战么,嘿嘿,只怕双方都没有能力再来一局。”

愚大师听出青霜令使话中有因,却故意不问他缘故,淡然道:“若是和棋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