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局已难取胜,实乃天亡我啊!”青霜令使颓然点头,口中喃喃自语。却蓦然一跳而起,大喝一声:“纵是如此,不拼个鱼死网破御泠堂亦绝不会认输!”自从青霜令使现身以来,从来都是心平气和,纵偶露峥嵘,亦不失风度,这一刻却是状如疯虎,声若行雷。

水柔清心中方才一喜,忽听青霜令主此言乍然一惊,抬眼正正迎上青霜令使射来的冰冷目光,一颗心已急速坠了下去。耳中犹听那似是怀着千年怨毒的阴寒声音一字一句道:“帅六进一,吃马!”脑中一晕,就此昏了过去…

水柔清梦见自己掉在了水里,父亲在岸上静静看着她,仍是那么潇洒而又落寞地一笑,转身离去…

她在水中拼命挣扎,却被水草缠住了小腿,怎么都上不了岸。只得双手在空中乱舞,忽碰到一物,牢牢一把抓住,猛然睁开眼睛,原来自己已躺在床上,却是抓住了床边一人的手。她坐起身,用力甩甩头,似要将恶梦从脑中甩去,张口大叫:“爹爹!”

那人不出一声,一任水柔清手上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中。

水柔清定睛看去,她抓住的原来是小弦的手。“小鬼头,我爹爹怎么样了?”

小弦垂头不语。花想容的声音从一边传来:“清妹节哀,你父亲他已于二日前…”花想容一言至此,想到水柔清从小母亲离她而去,便只和父亲相依为命,再也说不去,低头微微哽咽起来。

水柔清呆了一下,脑中似有千枝尖针不断攒刺,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她本以为那残酷的一场赌局不过是在梦中,所以她不愿醒来,心中总还抱着一丝侥幸。可是,这终仍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自己最敬爱的父亲竟已死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从她眼角分泌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泪珠滴落在肩膀,却仿佛是一柄大铁锤重重击在肩窝,那份痛入骨髓的感觉再次直撞入心脏中…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这局棋会是…”小弦嗫嚅着。

水柔清哭得昏天昏地,小弦的话传入耳中,蓦然一震,瞪大双眼:“那个下棋的人是你?”

小弦黯然点点头,想到几日前还在点睛阁那小屋中与莫敛锋相对,听他讲述那少年与少女相爱至深却终因误会分手的故事,此刻竟已是天人永隔,脸上亦是止不住泪水狂流。

“啪”得一声,水柔清扬手就给了小弦一个耳光,小弦吃痛退开二步,手捂面颊一脸惊异。从小到大,父亲都对他呵护备至,尚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结结实实打个耳光,一时愕然。幸好水柔清昏迷二日方醒,手上无力,不然这一掌只怕会打脱小弦几枚牙齿。

“你好狠,我要杀了你。”水柔清疯了一般对小弦大叫。

花想容连忙按住水柔清:“清妹,你当时在场,应该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也是没有办法…”

“我不听!我什么也不听!”水柔清拼命挣扎,实在拗不过花想容,又对着小弦戟指大喝:“你滚,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二日前青霜令主破釜沉舟,先迫得莫敛锋自尽,再被小弦的黑棋强行吃去红帅,狂笑着率众离去,这场赌斗终以四大家族的获胜而告终,却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其实比起上一次双方参战四十人仅三人生还,此次赌战已可算是伤亡较轻。不过以往战死诸人均是奋勇杀敌力竭而亡,这一次却是自尽,确实是让人难以接受。

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争霸天下之事极其隐秘,四大家族中仅有几个掌门与长老级人物知道,亦只有行道大会挑选出的精英弟子才会被告之缘由,一般弟子直到此刻仍是不知后山内已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所以水柔清昏迷二日二夜,便只有花想容与小弦来照看她,谁想她一清醒过来心伤难禁,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一腔悲愤尽数发泄在小弦身上。

小弦踉跄着跑出屋子,隐隐听着花想容劝解着水柔清,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本就愧疚于心,此刻再见到水柔清对自己如此记恨,心头大恸,一口气跑出数十步方才停下。

此处正是温柔乡四营中的剑关,初晨的阳光映照着四周花草丛生,景色极是幽雅。但小弦哪有心情赏析,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捂耳,泪水又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把胸前的衣衫打得透湿。

几名路过的温柔乡女弟子见小弦哭泣,还道是小孩子和什么人赌气,笑着来安慰他,他却理也不理,反是哭得更大声。

忽有一阵琴声袅袅传来,其音低徊婉转、清越明丽,似淡云遮月,帆行镜湖。却是水柔梳在远处以琴意来化去小弦的悲伤。

小弦却丝毫不受琴音所惑。莫敛锋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转眼间却是人鬼殊途。他这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无常、生离死别,心潮澎湃下只觉得人生在世,或如灯花草芥,灯灭时风起处便乍然而逝,全然不由自身做主…

那琴音听到他耳中,却仿如听到孤雁哀鸣、寂猿长啼,一时襟袖沾泪、憔悴愁肠,更是悲难自抑,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琴音似反被小弦的哭声感染,越拔越高,跳荡几下,已是曲不成调,蓦地铮然有声,却是啼湘琴已断一弦。只听到水柔梳怅然一叹,琴音忽哑,再不复闻。

不知过了多久,小弦哭得累了,收住泪怔怔发呆。却听花想容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喂清妹喝了些粥,休息几天就好了。”

小弦犹想着那日下棋的情景,喃喃分辨道:“我本可用其它的方法赢下此局,本不必非要让莫大叔送命…”

花想容一叹:“你也不必自责,我听爹爹说起了这一战的缘由,四大家族实是多亏了你方能胜得这一局,上上下下都极感激你…”

小弦黯然道:“那有什么用,清…水姑娘是绝计不会原谅我的。”

花想容安慰他道:“清妹悲伤过度,说的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过后她自会明白…”

“不,你不明白。”小弦截然道:“我知道,她会恨我一辈子!”此言才一出口,心中又是莫名的一恸。

花想容苦笑,正要解劝他几句,忽听到鸣佩峰下传来一个浑朗有力的声音:“林青求见景阁主!”

小弦一跃而起,口中大叫:“林叔叔。”他数日前本还想自己武功全废,不愿做林青的拖累,宁可一辈子留在鸣佩峰中陪着愚大师终老。但经了这二日的变故,再加上被水柔清那般记恨,一心只想早日离开此伤心地,此刻听到林青的声音,又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父亲,如何还能按捺得住,也顾不上分辨道路,闷着头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花想容乍听到林青的声音,又惊又喜,呆了一下,红着脸朝小弦大喊:“当心迷路,让姐姐带你去…”

小弦才奔出几步,忽被一人拦腰抱住,耳边传来景成像低沉浑厚的声音:“我倒要看看这个于万军阵前公然挑战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暗器王到底是何等人物?!”

小弦听景成像的语气似是颇含敌意,心头一沉:明将军既然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自然绝不容林青有击败明将军的机会,只怕立时便会对林青不利…

景成像抱着小弦大步往前走去,口中犹提气扬声大笑:“暗器王大驾光临,景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花想容正要跟上前去,一旁闪过花嗅香,对她沉声道:“容儿先回翩跹楼去。”她虽是一心想见林青,却是首次见到一向洒脱不羁的父亲露出这般郑重的神情,虽是百般不情愿,终不敢违逆,怔然停步。

小弦见到花嗅香、水柔梳与物天成俱随行于后,心内更惊,还只道四大家族意欲联手对付林青。在景成像怀里拼命挣扎起来,口中大叫:“放我下来。”却哪里挣得脱。

花嗅香上前两步拍拍小弦的肩膀示意让其放心,望着景成像肃然的脸孔,欲言又止,长叹一声。

才过通天殿,便看到一白衣人负手立于入山处那片空地上。四大家族的弟子虽是一向少走江湖,但暗器王的大名传遍武林谁人不知,只是没有门主号令不敢上前,均在远处三五成群地围观,一面窃窃私语。

远远望见林青那桀骜不驯的身影,小弦眼睛不由一红,却是不见父亲许漠洋与虫大师。

四大家族四位门主均是第一次见林青,皆在心中暗喝一声彩。看他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大、体魄完美,却一点也不给人以魁梧的感觉;乌黑的头发结成发髻,随随便便地披在肩头,说不出的飘逸俊朗;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最显目的便是那高挺笔直的鼻粱上嵌着的一对神彩飞扬、充满热情的眸子;微风吹乱他的束发,隐露出其背后所负的那把名震江湖的偷天神弓;宽大的白衣随风拂扬,更衬出硬朗的身形从容自若,端如峻岳,气概卓约不凡。虽是静立原地,却给人一种勃然欲发的生机,似是随时欲要冲天而起,令人不由心生敬服…

初见暗器王,四人心头同时涌上一句话: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林青遥遥拱手一揖:“久仰四位门主大名,惜一直无缘拜见。景阁主出手施救故人幼子,林某十分承情,先行谢过。”

小弦再也忍不住大叫:“林叔叔小心…”

景成像的声音及时响起,就似有质之物般将小弦的语声压住:“林兄太客气了,点睛阁的家传医术原本就为了救治天下苍生,只可惜景某学艺不精,有负林兄重托。”

林青诧目向小弦望来:“这孩子的伤还没有治好么?”

景成像大步走到林青身前八尺处驻足,放下小弦,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子武功已废,林兄若有心有不平,尽可向我发难!”

小弦扑入林青怀里,一时诸般委屈尽皆涌上心头,告状一般反手指着景成像:“是他故意废我武功…”

林青微微一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还望景兄告之其中缘故。”

景成像不语,只是长叹一声,望定林青,双手微微一动又止,眼中神色复杂。

花嗅香跨前一步拦在景成像身前,接口道:“林兄与虫大师一路同行,想必知道一些原因吧。”

林青看景成像适才的神情似要对自己出手,眼角余光又见英雄冢主物天成斜立身后,有意无意地挡住退路,心中一凛,凝神戒备,口中却淡然道:“虫大师只简略告诉我二件事,一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宿怨,二是明将军与四大家族的关系…”语声微顿,眼射精光:“若是为了明将军的原因,景兄大可直接找上我,何必拿孩子出气?”

景成像大笑,厉声道:“林兄明知我四大家族与明将军的关系,竟然还敢孤身上鸣佩峰来,这份胆略着实令人钦佩!”

林青浑不为景成像语意中的威胁所动,仍是一付不紧不慢的口气:“漂泊江湖原会练就出一份胆量,景兄谬赞,林某愧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