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嗅香与水柔梳正要开口,景成像摆手止住二人:“我四大家族一向隐于山野,原也不懂什么江湖规矩。”他一叹:“自得闻林兄六年前于万军阵前公然敢挑战明将军,心中一直略有不服,倒很想借此机会试试林兄是否真有挑战天下第一高手的本事。”

林青眉头一挑:“试过了又如何?”

景成像垂首望着自己的一双手:“若是景某侥幸胜了一招半式,便请林兄在鸣佩峰小住几年吧。”

“景阁主怕是说错了。若是我败于你手又有何能力去挑战明将军?”林青豪然大笑:“只怕是小弟一不小心胜了景阁主,四大家族才会不惜余力留下我吧!”

“好一个暗器王!”花嗅香抚掌长叹,慨然道:“能在鸣佩峰前亦如此视我四大家族于无物的,普天之下怕也仅有你一人了!”

景成像微微一震,林青的自负令他情绪莫名激动起来:“我一向敬林兄为人,你也莫要太狂了。”

林青哈哈大笑,脸蕴愠意,不怒而威:“林青别无所长,惟有一身铮然傲骨与不屈斗志。为了故人幼子,景兄纵是设下刀林剑阵,林某亦绝不会裹足不前!”

他虽听了虫大师说了明将军与四大家族的关系,但素知四大家族并非是蛮横不讲道理,上山前本是打定主意纵是对方有所挑畔亦要忍一时之气。但方才乍听小弦不明不白被废武功的消息,心中本就激起一腔怒火,再见到景成像的咄咄逼人,如何还按捺得住。此刻虽明知孤身难敌众手、翻脸不智,却终忍不住露出天生的倨傲心性来。

景成像原来并无为难林青的打算,反是对小弦心生内疚本欲对林青赔罪。但二日前与御泠堂的赌战中眼睁睁地看着爱子惨死,自己空负一身武功却是连一招半式也未发出,心头愤怨导致情绪大变,正好林青来访,便将满腹郁结渲泻到暗器王的身上。

英雄冢主物天成对家族极为忠义,早就不满林青挑战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的行为,闻言已是蠢蠢欲动;翩跹楼主花嗅香与温柔乡主水柔梳却是竭力反对与林青冲突。水柔梳性格温婉,而花嗅香本想出言拦住景成像,但听到林青与景成像二人越说越僵,毕竟景成像身为四大家族盟主,不便当面与其争执,一时亦难以出言解劝。

小弦尚是第一次见向来彬彬有礼的林青如此动怒,却是为了自己的原因,又是敬佩又是感激。他虽知暗器王武功极强,但双拳难敌四手,心中耽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到愚大师的声音遥遥传来:“且慢动手。带林青来通天殿见老夫。”

景成像一呆,他虽是身为四大家族盟主,但愚大师是他师伯,又是前一代盟主,也不便违逆。

花嗅香趁机道:“景兄务要冷静,还是听听师伯有何见教吧。”

景成像怅然一叹,亦知自己不过是痛失爱子心绪大乱以致迁怒于林青,却也不愿当面道歉,低哼一声,当先往通天殿行去。

水柔梳低声对林青介绍道:“愚大师是物二哥的师伯,是我四大家族前一代的盟主。”

林青微微颌首,已看出四大家族对待自己的态度各不相同,物天成略有敌意,花嗅香与水柔梳却是有心示好。

愚大师站在通天殿前,须发皆扬,状极威武,冷然望着景成像:“老夫既然开关出山,这四大家族的事务好歹亦倚老卖老地插手其间。似你这般心浮气躁,日后何以服众?”

景成像自知理屈,垂首不语。水柔梳柔声道:“景师兄心伤慕道惨死,才一改平日稳健,师伯亦莫要太过苛责于他。”

愚大师望一眼景成像,长叹一声,缓缓道:“成像与暗器王请随老夫入殿,其余人先留在此处。”当先踏入殿内。

林青坦然将小弦交与花嗅香,与景成像一前一后进入通天殿中。愚大师关好殿门,转身先拍拍景成像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不经挫折不成大事。成像你身为一盟之主,一言一行均是与我四大家族的声誉息息相关,须得放下心中杂虑,方可为众弟子表率。”又转脸对林青道:“成像二日前痛失爱子,还请林大侠谅解一二。”

景成像长叹一声,对林青伸出右掌,一脸诚恳:“林兄请恕我失礼。”

林青却不与景成像击掌:“我理解景兄为人父的心情,但小弦被废武功之事尚请解释。”

愚大师盯着林青,脸有异色,良久方赞了一声:“光明磊落、襟怀坦荡,林大侠是个极讲原则的人,老夫颇为欣赏。”

听这四大家族上一代的宿老如此一赞,林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前辈过奖,林青不过率性而为,惟愿以真性情示人罢了。”

愚大师大笑:“既然如此我们何需前辈、大侠的那么客气,不若你叫我一声愚老,我叫你一声林小弟。唔,小虫儿可好么?”

林青一愣:“原来你便是虫大师口中的萧叔。他十分挂念你,本想亲来拜见,但因为在下一位好友重伤难治,他此刻正在萍乡城的客栈内等我…”原来虫大师对林青说起过愚大师收养自己十四年之事,却只以萧叔相称,尚不知当年的萧叔已改名叫做愚大师。

“只要心中还记挂着,见不见原也无妨!”愚大师大笑:“你却要告诉小虫儿,老夫本是因他虫大师的名字才改叫愚大师,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物由萧这个人了。”

林青听到物由萧的名字,登时想到那正待在关中无双城的物由心,问起方知竟还是愚大师的师弟。说起物由心那个一头白发却是天真烂漫毫无机心的老顽童,三人都是忍俊不住,一时气氛倒缓和了许多。

景成像对愚大师问道:“师伯何以出关了?”

愚大师笑道:“老夫闭关五十年苦修武功原就是为了与御泠堂这一次的赌战,既然现已击退御泠堂,自然要出来舒一下这把老骨头。”

景成像垂手恭声道:“成像谨听师伯教诲。”

“你也不必如此,毕竟你才是目前的家族盟主,一切均应是以你为主。”愚大师慨然一声长叹:“老夫几十年不出江湖,对这此年的武林大势均是不甚了解。若不是见你一意与林小弟为难,原也不该倚老卖老地擅自多管家族之事。”

林青仅听虫大师说起御泠堂是四大家族的数百年宿敌,对其中详情却是不甚明白,当下愚大师便将二日前与御泠堂在离望峰一战细细说来。听到那子尽人亡的惊天一局,纵是以暗器王的久经风浪亦不由色变;又听愚大师讲到小弦阴差阳错间以棋艺大败青霜令主,林青面上不由露出微笑;再听到景成像爱子与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皆亡于这一役,林青扼腕长叹:“久闻莫兄身为温柔乡剑关关主,是四大家族外姓子弟中的佼佼者,想不到竟然无缘一晤。”又对景成像略含歉意道:“景兄痛失爱子,刚才林某言语多有冒犯,尚请原谅。”

景成像身为四大家族盟主,平日俱是仁厚待人,若非因景慕道自尽于枰中亦不会如此大失常态,强按心头巨痛,对林青赧然道:“林兄不必多礼,此事原是我的不对。”

愚大师见林青欲言又止,知道他对小弦之事仍是不能释怀。长叹一声,缓缓道:“林小弟可知老夫为何要叫你单独来此?”

林青沉思道:“可是与明将军有关么?”

愚大师点点头:“老夫日前听小弦说起,才知道少主已做了朝中的大将军。而林小弟既然一意挑战他,四大家族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林青沉声道:“我只听虫大师说明将军乃是四大家族的少主,其中细情却知之不详。纵观明将军穷兵黩武、为祸江湖之举,四大家族又怎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愚大师微一颌首:“林小弟且慢下结论,待老夫告诉你其中的原因,你再做决定亦不迟。”

景成像欲要开口,却被愚大师抬手止住,一脸肃穆庄重:“成像不必多疑,林小弟是极明情理的人,自不会将这个秘密泄露他人。何况老夫看那青霜令使心计深沉,败而不馁,只怕御泠堂势必不肯就此罢休。若果是如此,这天下又必将会有数年大乱,已远非你我人力所能操控,倒不如顺其自然,以应天命。”

景成像一叹不语。事实上这些年明将军势力渐大,无需借用四大家族亦有夺取天下的实力,却迟迟不动,连他亦觉得十分迷惑。

林青眉尖一挑,听愚大师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这个秘密定然十分惊人,恐怕还事关明将军的来历。朗声道:“大师放心,林青绝非莽撞之徒,自然懂得把握尺度。”

愚大师点点头,一指通天殿中的天后雕像:“你可知她是谁么?”

林青看那宫装女子栩栩如生,浑若活物。最奇的便是手中握得不是常见的女红针线,而是一方大印,一时却是猜想不出。

“她是天后,亦是宗越那孩子的先祖。”愚大师长吸一口气,口中吟道:“天后不过是一介出身于没落之家的弱质女流,却能加冕九五之尊,统领天下,开创盛世。临终时又明示后人只许立碑不许立传,如此超卓的人物,虽不过纤婉女子,又怎不让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敬若神明!”

林青一震,失声惊呼:“她是武则天!?”

“不错,天后便是则天皇帝。”愚大师肃然点头:“所以少主纵要夺取皇位,亦不过是拿回本属于自己的江山!”

林青脑中电闪,疑惑道:“据我所知,武则天的子女皆是李唐皇胄,又怎么会是明将军?”

愚大师叹道:“这其中关系到天后的一件隐事,老夫也不用对你详叙。总之少主虽是姓明,却是不折不扣的天后传人。”

武则天本是被唐太宗召进宫中做才人,唐太宗赐名武媚。唐太宗驾崩后众嫔妃无嗣者皆需出家,武媚便入了长安郊外的感业寺中削发为尼,后与唐高宗李治相恋,这才被重新接入宫中,几经宫闱中的明争暗斗,直到最后立为皇后,再借幼子登基垂帘听政乃至最终独掌大权,做了有史以来的惟一一位女皇帝。

高宗身为太宗之子,却立父亲的才人武媚为后,这一点史家众说纷芸。有人说因武媚美艳惊人,世人难拒;亦有人说那是武媚手段高明,媚惑高宗。后来高宗早亡后幼子难扶,武媚这才趁机以太后身份参政,后来索性废了儿子的帝位,建立大周王朝,自己做了则天皇帝。

林青心中隐有所悟:武则天守寡多年,宫中自是私藏男宠。此事大违国体,历代史书皆是一笔带过。但在民间野史中却曾提及过武媚在感业寺出家时曾有一个初恋情人,为一明姓男子。而听愚大师如此说,莫不是武则天竟会冒着皇室大忌替他悄悄生下一个孩子,实可谓是情深义重。武则天为高宗生有四男二女,二男一女早夭,另二子便是后来的唐中宗李显与唐睿宗李旦。据说早亡的二男一女皆是被武则天亲手所杀,虽是因为皇室争权,但其中怕也有欲立明姓后人为帝的念头。而此子非皇室所出,自然只能交与他人于民间秘密收养,是以史书中从未提过此事。

愚大师续道:“明家公子自小便改姓为武收养在天后娘家,天后本欲立他为太子,只可惜李唐气数未尽,终被唐中宗逼宫退位…天后病危时暗中召集五名亲信与昊空真人,嘱他六人务必尽心辅佐明公子,重夺武家天下;但这五名亲信却意见不合,一人欲兵谏中宗,强行改立太子,另四人却执意大力培养明公子,待其羽翼渐丰后方重夺皇位。唉,过了这近千年,却仍是不能完成天后遗愿,老夫实是心中有愧啊!”愚大师说到此处,怅立良久,目光方从天后雕像转到林青身上,轻轻一叹:“这也便是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来历!”

以林青的久经风浪,一时也不免呆了半晌,全然料不到明将军竟然有如此身世,想起那近千年前的宫室争斗,此刻犹觉惊心动魄:“如此说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目的都是一致的?”

愚大师微微摇头:“天后用人任贤为亲,不分贵贱,文武兼重,更是重视政事之外的偏门枝学。这五名亲信中景太渊为御医,花胜墨为画匠,水绍音为琴师,物清流为棋侍,他四人一向从文,是以信奉仁治天下;而另一位南宫敬楚却是一名武将,一意以刀兵扶政,枕戈乾坤。文治虽缓却不劳根本,武治虽捷却大伤筋骨,他五人这番争执说来简单,却是事关天下苍生的气运。”

林青这才知道四大家族的琴棋书画原是家学渊源。点点头道:“只看御泠堂的行事,便知一旦掌权,必是不容他议,大肆剪除异己。”

景成像愤然道:“所以若让御泠堂得势,只怕天下再无宁日。”

愚大师长叹:“天后圣明,如何不知其中利弊。何况那中宗毕竟亦是天后骨肉,天后自是不忍他兄弟相残。看这五名亲信双方争执不下,天后这才定下了六十年一度的赌战,败者退隐江湖,胜者扶明公子重夺江山,而昊空真人便是双方的仲裁!”

林青奇道:“昊空真人得道高人,如何又会卷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