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大师道:“天后在感业寺出家时便认得了昊空真人,昊空真人精谙《天命宝典》,看出天后非是池中之物,惟恐日后令苍生涂炭,这才蓄意接近天后,天后称帝后更是大力扶植昊空门,好与那一心忠于李唐的神留门相抗。”他又是一叹:“天后自幼命途多舛,虽是女流,坚韧果决处绝不输于须眉。不然以天后的桀骜心性,若不是在昊空真人的言传身教下悟得些天道至理,又如何能轻易将大周王朝再拱手交还给李唐!”

景成像亦道:“天后临终时自讳为曌,其原因亦是为了纪念明家公子与昊空门之意。”

林青恍然大悟,心中诸多难题逐一而解,犹有一分疑惑,再问道:“昊空门既然亦忠于武则天,为何巧拙大师又会与明将军为敌?”

愚大师叹道:“巧拙对此事并不知情。少主虽是昊空门传人,但身怀大志,功成后自是要投入京师以博功名,这一点本就是大违昊空门的道家修为。何况人与人之间的那份微妙岂是你我所能猜透,巧拙与少主间或是天生的仇家亦说不定。”

听罢愚大师的话,林青沉吟良久,长吸一口气:“大师告诉我这些,可是让我放弃与明将军决战之事么?”

愚大师微微一笑:“如果是五十年前,我必不允有任何伤害少主的行为!”

林青抬眼望来:“五十年后又如何?”

愚大师淡然道:“林小弟不妨先说说你的想法。”

林青眼望殿角若有所思,缓缓道:“林青一生嗜武,只欲在有生之年攀上那武道极峰,视挑战为平生最大乐趣。更何况我出身寒门,从来只知奋力图强,不屑坐望求成,自有一分对世情的看法。纵然明将军穷兵塞外、独揽大权皆是事出有因,我亦绝不会因此而改变对他的看法!”

愚大师竖指大笑:“江湖代有豪杰出,且不论此言是否有理,单是林小弟这份气节足可先浮一大白。”

景成像犹不甘心:“将军府这些年势力大涨,少主却丝毫不露夺权之心,亦不听从四大家族的意见,实不知他拿得什么主意。何况我听花家小姐说起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扰乱擒天堡之事,只怕御泠堂早已不甘蜇伏,虽败给四大家族却要毁诺重出江湖,极有可能会对少主不利,林兄又何必在本已混乱不堪的京师中再添上一份变数?”

“宁徊风!我绝不会放过此人。”林青恨声道,又对景成像道:“景兄知我非是优柔寡断之人,何必徒费口舌?我虽不及景兄熟读万卷,却也看过几年诗书,记得少时读史记,有一句话今犹在耳。”他长吸一口气,慨然回眸望定景成像:“景兄可知是什么话么?”

景成像暗叹一声:“林兄请讲。”

林青昂声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景成像一愣,心知林青想法已定,劝说无益。

“说得好!”愚大师长笑道:“老夫虽是四大家族的人,却是与林小弟大生同感。”

林青笑道:“我却想不到愚老竟会支持我。”

愚大师迎向景成像不解的眼光:“老夫五十年前亦是如你一般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五十年后豁然明朗后才起个愚大师的名字!”

景成像低下头:“请师伯指点。”

愚大师转脸对林青道:“你可知道巧拙的师父苦慧大师将《天命宝典》留给了我么?我又将此典转交给了小弦。”

林青一惊,实想不到小弦竟会有这种奇遇。

“也亏了这孩子一言点醒,才让我明白了苦慧大师的深意。”愚大师长叹一声:“老夫虽已年近百岁,却犹窥不透繁华俗尘的种种世情,直至看了《天命宝典》后,才知道这天意既定人力难胜的道理。”他转头望着景成像,眼中泛起一层大智大慧的光华:“世上的事,一饮一啄俱有命数,冥冥上苍自有分教,又何须去做那违天逆行之事?”

景成像一怔,知道愚大师怪责他废小弦武功,黯然一叹不语。

愚大师对林青道:“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另有缘故,事已至此,林小弟亦不必怪责他。”

林青沉声道:“若不说出其中原因,请恕我不肯干休。”

愚大师道:“当年苦慧大师讲出其间缘故后,便自知道破天机执意坐化,你可要听老夫说么?”他再叹一声:“老夫将《天命宝典》送予小弦亦是一份补偿之意。何况他虽是从此难修上乘武功,但江湖险恶世事难料,或能因此平安一生,其是福祸,又有谁知?”

林青心头疑惑,他虽不信这些虚幻之事,但看愚大师郑重的神情不似作伪,亦叹了一声:“既然如此,大师也不必说了,反正也于事无补。”他眼中闪过一丝沉痛:“但我必须要马上带小弦走,他的父亲身受重伤,只怕命在旦夕,虫大师正在萍乡城中守在他身边,我便是来接小弦去见他父亲最后一面…”

景成像见林青不责怪他,放下心结,诚然道:“在下总算还习得几分家传医术,林兄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林青脸色一黯,长叹道:“他中了宁徊风一掌,心脉全碎已是回天无术!全靠着我与虫大师渡以真元之气方吊着半条性命。”

“又是御泠堂!”愚大师一怔,目射寒光:“他们一面与我四大家族赌战,一面却早早违约重出江湖,看来真是要迫得双方来一次了结了!”

景成像连忙问起,林青这才将其中缘由细细说出。

林青和虫大师与小弦、花想容、水柔清二个月前在涪陵城分手后,便先去位于滇南楚雄的焰天涯寻找花嗅香之子花溅泪。见到焰天涯的军师君东临,却被告之花溅泪所钟意的女子临云虽在焰天涯,但花溅泪却一直未曾来过。

二人离开焰天涯,便依起先定好的计划去媚云教找许漠洋,谁知到了媚云教却发现已来迟一步,大乱已生。

原来媚云教与擒天堡一向不和,这一次擒天堡借着与京师泰亲王联盟之机便欲趁机挑了媚云教,是以在媚云教召开教众大会重选教主之际蓦然发难,将媚云教镇教之宝“越风刀”折断。这才引出了冯破天去清水镇找许漠洋补刀、擒天六鬼跟踪前来、日哭鬼劫走小弦等种种变故。

擒天堡早有计划,本就在媚云教内留有暗哨,更在位于滇东大理的媚云教总坛一带设下伏兵,只待教众大会趁群龙无首时一举灭了媚云教。

宁徊风于涪陵城困龙山庄功败垂成,被林青一击伤目后却径直逃到大理,率那些尚来不及得知困龙山庄变故的擒天堡伏兵强攻媚云教…媚云教措手不及,擒天堡亦是准备不充足,双方这一场交战可谓是两败俱伤,死伤惨重。媚云教教主陆文渊当场被杀,五大护法中的费青海与景柯亦阵亡,而擒天堡设在大理的近千伏兵则是全军尽墨,这一战令双方皆是大伤元气,擒天堡自此一撅不振,再无昔日独霸川中的威风。

再说许漠洋与冯破天那日摆脱吊靴鬼与缠魂鬼的纠缠后,便一起来到了媚云教。许漠洋身挟《铸兵神录》中治铁炼兵的知识,自是极受陆文渊的重用,当即拜为教中军师,负责打告造兵器。许漠洋本欲借助媚云教的力量从擒天堡中救回小弦,便答应下来,先补好越风宝刀,再由冯破天陪同去深山中采集精铁,不料二人返回大理后却发现擒天堡与媚云教已然大战一场,连教主陆文渊都死在乱军中。

冯破天身为媚云右使,在此情景立刻整顿残兵。他知擒天堡势大不能轻敌,只得先另立教主日后再伺机复仇。

媚云教中左使邓宫与五在护法中的雷木、费青海、景柯本就有意另立陆文渊的胞弟陆文定为教主,为此与右使冯破天、五大护法中另二人依娜、洪天扬闹得不可开交。现在陆文渊死了,邓宫自然便想把陆文定扶上教主之位,冯破天、依娜与洪天扬深知陆文定为人刚愎自用且极记仇,而且在教中亦是全无威信,当下全力反对。本来邓宫一伙的势力要大些,但费青海、景柯二人丧命,邓宫与雷木反是势单力孤,一时亦难以相争,剩余的教徒又是分为二派争执不休。

此时就有人说起前任教主陆羽夫妇被教中人暗害、其幼子下落不明之事。却被许漠洋意外听到,一一印证下方知自己六年前收养的小弦原来竟就是那陆羽的亲生儿子!

原来当年媚云教内乱,陆羽被人暗刺身亡,其妻自咐难逃性命,便让一使女带着六岁的小弦逃走,自己却引走追兵,终自尽身亡。那使女带着小弦逃到叙永城郊的荒山时被几个教中叛徒追上,恰恰碰见许漠洋路见不平相救,将几名追兵尽数杀死。但那使女亦受了重伤,来不及对许漠洋说明小弦的身世便不支而逝,而小弦亦是头部中了一掌,昏迷过去。

许漠洋只怕明将军的人找到自己,亦不敢报官,只得将一地死尸埋了,带着小弦落脚在清水镇。但小弦醒来后却是大受刺激记忆全失,许漠洋怜他身世,又想到自己的孩子死于冬归城中,便收他为义子,他一直当那使女便是小弦的母亲,还道是江湖仇杀,是以也一直没有对小弦提及他的来历,只想待他成年后再将实情相告。却不料阴差阳错下在媚云教反是得知了小弦的真正身世。

冯破天虽只见过小弦一面,但小弦有条有理地分析出越风宝刀的断因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像。此刻听说小弦竟然是陆羽之子,自是大喜过望,一意要将小弦立为教主。他亦是有自己的私心,料想小弦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孩子,自己扶他做了教主便可大权独揽。是以冯破天将小弦的聪明机灵处添油加醋地吹得天花乱坠,终于说动了大多教徒。

却不料那宁徊风却一直伏于大理。他一目被暗器王所伤,心头大恨,知道许漠洋是林青的好友,便有意暗害一雪自己瞎目之仇。终有日被他窥到机会,一击得手之后远遁。

正好林青与虫大师赶来媚云教,却恰恰来晚了一步。宁徊风何等功力,纵是林青与虫大师百般救治,亦只吊得许漠洋一口气。

许漠洋见到林青,断断续续地将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些。他一心替林青炼成换日箭,想不到虽见了暗器王风神犹昔,自己却是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惟记挂着小弦,听得小弦亦是伤在宁徊风手下来到鸣佩峰中治伤,便强忍伤痛着要来见他。

林青与虫大师心知许漠洋伤重难治,只得应诺。而冯破天一意找小弦回来当教主,闻言正中下怀,便令人抬着许漠洋从大理一路坐船来到了萍乡城。经得这番折腾,许漠洋早已是奄奄一息,只是一心要见小弦最后一面,这才强挣着一口气。

鸣佩峰位于罗霄山中。深山老林道路难行,许漠洋伤重自然无法赶来,只好让虫大师先在萍乡镇中照看着他,林青则依花想容教他的法子找到四大家族的接应人来到了鸣佩峰中。

也正是因为心伤好友伤重难治,林青才会大违平日淡泊心性,在通天殿前几乎与景成像反目成仇。

林青讲罢缘由,已是急不可待,欲要马上离开。

愚大师与景成像本是有意将小弦留下,听到林青如此说自也不好强阻。何况小弦可谓是击败御泠堂赌局的最大功臣,留下他亦说不过去。

景成像犹不死心,又对林青道:“依我看御泠堂的行事,怕已是打算毁诺重出江湖,单为着天下众生着想,林兄挑战少主前尚请三思。”他这番话到不是无的放矢,明将军虽然从小被昊空门的忘念大师收为徒弟,四大家族又与他极少联系,但他执意不肯隐姓瞒名,再加上这些年锋芒毕露,只怕御泠堂亦早知他天后传人的身份。虽然林青挑战明将军未必有胜望,但情势一乱,极有可能被御泠堂趁虚而入。而御泠堂素来抱着枕戈乾坤的宗旨,一旦掌权,只怕真会令天下大乱重生。

林青亦知事关重大,按下焦躁的心情,与愚大师、景成像又说起御泠堂的一些事情。

愚大师道:“御泠堂除了南宫堂主与青霜令使外尚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其中炎日旗红尘使应该便是那个宁徊风,而火云旗紫陌使与焱雷旗碧叶使却不知是何人。老夫以那日赌战观之,这个青霜令使是个极难缠的人物,其余几人想必亦不弱,若是这几人出了江湖,多半会在京师中兴风作浪,你到了京师可要多加小心。”

林青暗记下这几个名字,便与愚大师、景成像告辞。景成像本想随林青一起去看看许漠洋的伤势,但看林青神色知道无益,也便作罢。

却说小弦与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留在通天殿外。小弦虽见景成像意欲对林青不利,但有愚大师在场,想必不会太过为难暗器王,放下了一番心事。他见到林青后心中大是兴奋,话语滔滔不绝,只是害怕物天成那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又不好去打搅如一潭止水的水柔梳,便只拉着花嗅香喋喋不休。

花嗅香何等耳力,虽不是有意偷听,但殿中林青与愚大师、景成像的对话亦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知道一时不会起冲突。他本就极不满景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所以才会特意去给小弦讲那四个故事,只盼能化开他心头怨意。又隐隐听到小弦的身世、许漠洋重伤的消息,面上虽是不动声色,但心中怜惜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对他极是和言悦色,妙语如珠,逗得水柔梳都不禁面露笑意。

林青良久也不出来,小弦想到花嗅香的那四个故事,牵牵他的衣袖:“花叔叔再给我讲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