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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总管忙欣喜地点头,含着笑意退了下去。

蔺效一路回到思如斋,刚进门,奶娘温姑便带着听风和品雪等一众丫鬟迎上来了。

她见蔺效黑了也瘦了,不由有些心疼,忙上前行礼道:“小郎君总算回来了!这些日子来回奔波,没少吃苦吧。”声音都有些发涩。

蔺效忙一把将温姑扶起,笑道:“劳乳娘担心了,不曾吃什么苦,事情办的也很顺利。”

这孩子,总是报喜不报忧,温姑慈爱地叹口气,缴了帕子替蔺效净面,又将早已沏好的茶递与蔺效道:“这些日子在外面顾不上吃些好东西,乳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酥蜜饼,晚膳前先吃几块垫垫肚子。”

蔺效笑着应是,见温姑说话间不时往门外张望,知道她惦记常嵘,便道:“常嵘跟我一起回的府,这会儿去马房了,不一会就能回来。”

温姑放下心来,替蔺效理着衣襟,叹道:“你们走的这些日子,乳娘晚上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总担心你们路上遇到什么危险,今日总算能睡个好觉了。你们若再没消息,乳娘就得去大隐寺拜菩萨去了。”

正说着,常嵘回来了,母子俩相见,少不得又是一番嘘寒问暖。

蔺效换好衣裳,对常嵘说道:“一会你亲自给卢国公府的三郎送个信,说我回长安了,晚上去他府上找他。”

常嵘忙应是。

想起什么,压低嗓音道:“听说咱们府中来了一位客人。”他说着,对着正房的方向努努嘴。

温姑闻言,忙令听风等人下去,待房中没有旁人了,对蔺效道:“说是崔氏的娘家侄女,从幽州过来的,只比崔氏小两岁,刚进府便被崔氏安置在倚红居,这些日子崔氏常常带着她四处走动,还替她置办了不少首饰衣裳,说是日后要在咱们府上常住了。”

蔺效皱眉,他这位继母的娘家虽是个挂名勋贵,但早已破落了许多年,能说得上名字的亲戚就那么几个,哪来这么大的侄女?

常嵘忿然道:“她又要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往小郎君房里塞人?连娘家侄女都拉出来了,她也不嫌丢人?”

温姑摇头道:“那倒也不一定,那位小娘子我也见过几回,形容举止很是大方得体,不像那等狐媚轻浮之人。说不定,只是王妃自己剃头担子一头热呢。”

说着,又叹气道:“也不知这位王妃到底是怎么想的,从进府之日起就不消停。别说小郎君早已被圣上赐封了世子,就算没有赐封,两兄弟差着十几岁,难道还指望日后让她的儿子当家作主不成?”

常嵘道:“王爷怎么说?就这么任凭崔氏胡闹?”

温姑摇摇头:“王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成日里只喜好调弄丝竹,府里的俗务一概不管的。你们不在家的这段时间,王爷又从江南采买了一批乐府名伶,听说这几日都在烟波馆听曲,兴头得很呢。”

蔺效默然。

父王是皇祖父一众皇子中最无心政务的,从年轻时便喜好抚琴弄笛、吟诗作对,比任何一个文人墨客都还像文人墨客,长安城里都戏称他“诗仙王爷”,也幸得如此,父王才能在新皇登基后大刀阔斧地铲除异己时,全须全尾地保全自己。

只是这些年,父王越发沉溺于丝竹取乐,渐渐有些魔怔了。而崔氏自然是乐见其成,见父王万事都不管,胆子越来越大,手伸得越来越长…

正想着,父王身边的翠奴笑嘻嘻地在外求见,说王爷王妃已在烟波馆设好酒菜了,请小郎君过去用膳呢。

烟波馆是澜王府一处四面环水的水榭,湖中种满荷花,每到盛夏,满湖都是冲天的荷叶和粉莹莹的荷花,推开窗子赏景,再是雅致不过。只是眼下却是初春,湖中别说荷花,连根枯枝都没有。

今日烟波馆破天荒的没有传出丝竹乐器之声,水榭周围静悄悄的,平静中透着几分诡异。

走廊外无声无息地站着两排奴仆,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盏宫灯,泥雕木塑似的,仿佛连风都无法吹动他们的衣袂。

蔺效远远地望着奴仆们被红红的灯光映衬得有些阴森的面容,不知怎的,竟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第8章

蔺效进水榭时,父王正抱着他的继弟——不到一岁的敏郎喂酥饼,小敏郎正高兴着,亮晶晶的口水挂得老长,时不时就兴奋地在父王腿上蹦跳两下,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崔氏在一旁轻声细语地逗趣,哄着敏郎叫父王。

蔺效望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小时候跟父母嬉戏的情景,记忆中的父亲英武和煦,母亲年轻明媚,一家三口是何等的安宁满足。

如今母亲早已化为一抔黃土,父亲很快又有了新人,再过几年,除了他这个当儿子的,还有谁能记得当年那位才绝长安的澜王妃?

澜王转头见蔺效神色黯然,只当他连日赶回长安,身子乏累,便开口道:“我儿回来了,快坐下,喝些酒水解解乏。”

崔氏也敛了笑意看向蔺效。

石青绉纱祥云纹襕袍,汉白玉的腰带,一身装扮精致华贵,沉静的面孔如白璧般无瑕。

这是一个已渐渐褪去青涩的少年,如一块经过琢磨的宝玉,正隐隐绽出让人无法忽视的灼灼光彩。

崔氏忽觉得有些刺眼,握了握儿子敏郎的手,对蔺效笑道:“大郎回来了,这些日子你父王没少惦记你,这不,听说你今日回来,推了各府的拜帖,一心要给你接风洗尘呢。”

蔺效笑笑,道:“多谢父王和王妃挂怀。”行个礼,自行到下首坐下,不再多言。

澜王感觉到儿子的客气疏离,面色一黯,崔氏却浑不在意,对坐在下首的一名少女招招手,笑道:“玲珑,快过来给世子见礼。”

蔺效早在进来时,就看到屋内多了一位面生的女子,想来就是崔氏的那位娘家侄女了,心中嫌恶,并未细看。

这时便见一位少女上前给自己行礼,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量纤细,瓜子脸,一双眼睛水灵灵的,面容倒比寻常女子都要妩媚。

蔺效冷笑,也难为崔氏了,上哪找来这么一位绝色的“娘家侄女”。

女子也在静静地打量蔺效,见他容颜虽如天工雕刻一般的俊美,却丝毫没有笑意,冷冰冰的,她抿嘴一笑道:“玲珑给世子请安。头先听姑姑说世子跟王爷生得一个模子刻出来,今日一见,像倒是极像的,可王爷脸上总是带着笑意,比世子可和蔼多了。”

这是在调笑他?蔺效淡淡地挑了挑眉,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女子来,姣好的容貌,慧黠中带着天真的表情,不知怎的,竟让他想起了山中遇到的那位少女。

澜王见蔺效神色冷淡,替玲珑解围道:“好你个玲珑!本王本以为你见到世子会拘束,没想到你竟连他都敢调笑。”

又看着蔺效道:“大郎,玲珑是爱说爱笑的性子,一向随意惯了的,你莫要介意——按说你该叫玲珑一声表妹,她是你母妃的娘家侄女,原本住在幽州,前年父母不在了,兄嫂又寡待她,她便过来投奔你母妃了。日后你们好生相处。”

母妃?蔺效被这两个字刺得心中一涩,他的母妃只有一个,如今埋葬在长安城外的孤坟中,父亲有了新人,连母亲存在过的痕迹都要抹杀么?

最可笑的是父王一句都不问他的差事办得怎么样,可曾遇到什么波折,一回来就张罗着让他认亲戚,其殷勤热切的程度几乎要让他产生怀疑,仿佛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才是父王的血肉挚亲,他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越想越是心寒,失望到极致,脸上反而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这时崔氏笑道:“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玲珑,你也莫叫世子了,还是叫表哥吧,没那么生分。”

“正是这个理。”澜王兴致颇高,“大郎,玲珑日后便是你的表妹了,这孩子乖巧伶俐,身世又这般可怜,你须得好好待她。”

玲珑听得此话,忙大大方方地重新给蔺效见礼,笑嘻嘻道:“玲珑见过表哥。”

蔺效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这八面玲珑的女子,这才进府几日?不但自己的乳娘对她颇为肯定,就连一向待人淡薄的父王都待她亲昵如亲女……

这样一场精心准备的认亲宴,他如果无趣地说声“不”,还怎么玩得下去?

他忽然笑了笑,看着玲珑道:“玲珑——表妹。”

“啪啪啪——”小敏郎似是看到什么高兴的事,拍着小手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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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沁瑶从莽山下来,找到在山脚客栈等她的车夫,跳上马车,一路回长安。

行到半路的时候,戴着帏帽的瞿沁瑶唤住车夫,道:“喂,师父,你还要扮到什么时候?”

车夫惊得两道花白的长眉高高扬起:“你…怎么识破的?为师的易容术这般高明——”

瞿沁瑶似笑非笑地打断他道:“你老人家身上的酒味这么浓,还是我亲手酿的绿蚁酒,我怎会认不出?我问你,离开长安前,你老人家为什么哄骗我莽山里的是一只小妖,你可知道我差点就把命丢在那了?为什么要这样坑自己的徒弟。”

老头儿脸上丝毫不见愧色,理直气壮道:“我若不那么说,你肯到莽山去吗,再说了,你不是好端端的没事吗?妖你也收了,内丹你也得了,这会倒埋怨起师父来了。”

瞿沁瑶挑挑秀眉,道:“咱们可是说好了的,这内丹我得带家去的,你老人家可不许耍赖。”

“给你给你!”老头不忿道:“不就是一枚蛇妖的内丹吗。”

想起什么,又对瞿沁瑶怒目而视道:“为师问你,山中那位小郎君要赠你银钱时,你为甚么装大方不肯要?你可知道为师每炼一枚还魂丹得多少本钱,有这么白白送人的么?!“见瞿沁瑶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气得连吹胡子:”好!不说别的,你总该知道炼制还魂丹的那几味药材有多贵吧?就拿独活来说,东市都涨到一串铜钱一两了——“老财迷!瞿沁瑶不齿地打断师父的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那小郎君好歹算救了我一命,我怎好意思跟他讨要银钱?“老头恨铁不成钢道:”不怪是官老爷家的千金小姐,半点都不知柴米贵!你可知道眼下这太平盛世,师父维持青云观维持得多么不易?十天半月都揽不来一桩生意不说,连画符镇宅的人都比往年要少———唉,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为师倒是也想“有所为有所不为”呢,但观里头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答应吗?“瞿沁瑶最怕师父跟她大吐维持道观的苦水,絮叨起来三天三夜都收不住,她忙转移话题道:“好啊!原来师父你早就偷偷上了山,那为何我收妖的时候不出来帮我?“老头儿哼一声,道:“你身上带着咱们观里的镇观之宝噬魂铃,又在我门下受教了这么些年,要还降不住那妖怪,也别说是我清虚子的徒弟了。”

瞿沁瑶脸一红,带着撒娇的意味道:“但那蛇妖是很厉害嘛。”挽着师父的胳膊扭股糖似的耍无赖,心里又是惭愧又是感动,知道师父一定是对她放心不下,这才不辞辛苦一路从长安跟着她上了莽山的。

她想起蔺效,好奇地问老头:“师父,你可知道那小郎君的宝剑是何来历,怎么那么厉害?比起咱们的噬魂铃都不遑多让呢。”

老头也颇为神往:“那把宝剑是皇家之物,自然不同寻常。”

见瞿沁瑶不解,他又解释道:“若为师没看错,那把剑是本朝高祖皇帝征战时无意中得的上古神剑,最是邪性,会自行挑选主人,非一般人所能驾驭。听说传到本朝时,先皇曾让一众皇室子弟观摩此剑,几十个孩子轮流试下来,只有澜王世子拔出了此剑,先帝本就疼爱澜王世子,便将此剑传给了他。”

原来山中的那位郎君是澜王世子,怪不得身边有那么多随从,瞿沁瑶咂咂舌,拍师父马屁道:“师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真厉害。”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清虚子虽然明知道徒弟拿好听的话哄着他,还是面露得色道:“想当年师父在长安城中声名大噪时,没少给那些世家豪门收拾烂摊子,就拿当年抚远侯府一案来说,抚远侯夫人打死了侯爷的一个通房丫鬟,那丫鬟化作厉鬼,在抚远侯府闹得厉害,侯府前前后后请了多少沽名钓誉的道士,都被那厉鬼给吓跑了。到最后,还不是为师出马将那厉鬼给收服了。嘿嘿,真要说起来,满长安城就没有为师不知道的豪门秘辛,别看这些人家外面鲜花着锦,内里污糟的事多着呢。“瞿沁瑶的父亲只是个太史令,不咸不淡的五品官,平日里往来的人家都是差不多品阶的文官,几乎从未接触过勋贵侯门,听师父说的这般有趣,怎肯罢休,忙问:“还有哪些有趣的事?师父,你就给我多讲讲嘛。”

师徒俩一路聊着豪门八卦回了长安,清虚子将马车停在瞿府大门口,对沁瑶说道:“进去吧,你头一回单独出远门,你爹娘怕是担心得连觉都睡不踏实,尤其是你那凶巴巴的娘,不定怎么在骂为师呢,快些进去,莫再让他们挂心。”

见瞿沁瑶戴着帷帽下车,他板着脸道:“这个时候倒知道戴帷帽了,进山的时候怎么不戴?白白被那些小郎君给看见了,羞是不羞?”

瞿沁瑶嘟嘟嘴,辩解道:“原以为进凶山的时候不会撞见人,谁知道澜王府那帮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一边说,怕师父还要念叨,一溜烟地进府去了。

第9章

瞿沁瑶刚回花厅,一个身影嗖的一声冲了上来:“阿瑶啊,我的儿,可算回来了——快让娘看看,吃了不少苦吧?你放心,阿娘明日就去找清虚子,这个道士咱不当了!”

这位风风火火的妇人便是瞿沁瑶的母亲,瞿恩泽的原配嫡妻,瞿府的当家夫人——瞿陈氏。

年纪约莫三四十岁,生得白皙丰满,高大健壮,虽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美人,却很符合时下世人的审美观。

瞿沁瑶继承了母亲白皙细腻的好皮肤,五官却远比母亲要精巧耐看,算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见母亲气势汹汹地数落师父,瞿沁瑶哭笑不得:“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做什么又不让我当道士了?当年我怎么拜入师父门下的,难道你都忘了?”

怎么可能忘得了?瞿夫人面色一黯。

她本是长安城东市一家绸缎衣帽肆的小娘子,娘家姓陈,从曾祖父那一辈起,便世代经营绸缎铺,绸缎铺传到她父亲手上时,已在东市有了不小的名气,每日上门的客人络绎不绝,一家人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从未短过吃穿。

她长到十三岁时,母亲娘家的姐姐殁了,唯一的儿子来长安投奔他们。

第一次看到白净斯文的瞿家表哥时,她的心便紧紧地系在了他身上,两年功夫相处下来,不但她对瞿表哥的情意一日比一日深,瞿表哥也渐渐对她产生了好感。

谁知陈父见瞿家破落,瞿恩泽家无长物,不想让女儿嫁过去受苦,坚决不肯同意这门亲事。

瞿恩泽提亲被拒,并不灰心,从此一心一意钻研学问,头悬梁锥刺股,誓要中了功名,好赢娶陈家小娘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瞿恩泽第二年便中了举。

虽然尚未出仕,并无进项,但摇身一变成了天子门生。

陈父哪还说的出话?见女儿死心塌地非卿不嫁,瞿恩泽又诚心诚意上门求去,一横心,陪了十抬嫁妆将女儿嫁给了瞿恩泽。

小两口成亲后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郎情妾意,陈氏很快就有了身孕。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夫妻俩添了第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夫妻俩欢天喜地,给孩子取了了好听的名字叫子誉。

谁知子誉生下来便病弱缠身,一年里头有一半的功夫在生病,夫妻俩几乎没操碎了心。

到瞿子誉磕磕巴巴长到两岁时,瞿夫人又怀了身孕。夫妻俩喜忧参半,对这一胎异常重视,虽手头并不宽裕,但参茸燕窝的没少进补,又请了有名的千金圣手每月来家里把脉,慎重得不能更慎重。

到生产那一日时,瞿夫人信心十足,心想天可怜见,两口子吃了这么多苦,这一回一定能生个健壮的孩子。

谁知道生下来的女婴小脸紫胀,连哭都不哭,被稳婆拍了又拍,才小猫似的叫两声。

大儿子子虽然病弱,但好歹勉强能拉拔着长大,小女儿却眼见得根本带不活,夫妻俩如遭雷击,开始四处求医问药,到满月时,瞿家已经请遍了长安城稍有名气的大夫,孩子却一天虚弱似一天,眼看着只剩游丝般的一口气了。

这日夫妻俩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去青云观烧香,恰碰上云游回来的清虚子,他不经意瞥见瞿恩泽怀里抱着的女婴,面色一变,宣道号道:“福生无量天尊!这位善信,你怀中的女娃娃命格大凶,邪祟缠身,寻常百姓怎能养活?将她舍了给贫道做徒弟吧,贫道或可保全她一命,否则不出七日,定会有性命之虞。”

瞿恩泽半信半疑,瞿夫人却病急乱投医,一把从马车上跳下来,对清虚子纳头便拜:“求道长救命!求道长救命!”眼泪像断线珠子似的收也收不住。

瞿恩泽见妻子如此痛苦,心就像被挖肉似的难受,哪里还说得阻拦的话。

瞿沁瑶便这样做了清虚子的徒弟。

拜师第一天,原本水米不沾的瞿沁瑶突然开始大口大口喝奶了,再过几日,闭着的眼睛会睁开神采奕奕地看人了。胳膊也粗了,小脸也圆了,尖尖的小下巴长出一圈胖胖的婴儿肉。

瞿氏夫妇这才放了心,对清虚子郑重地谢了又谢。

清虚子见夫妻俩满心不舍,孩子又尚在哺乳,便跟瞿氏夫妇约定,他们可以先将孩子带回家去,等孩子满了三岁以后,再送回青云观学艺。

到瞿沁瑶满三岁时,已长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跟正常孩子没什么两样了。

夫妻俩又是欣慰又是难过,想起跟青云子的约定,眼看着不能再拖延了,只能咬着牙将瞿沁瑶送到了青云观。

之后每逢七日,瞿氏夫妇便将沁瑶接回来住一日,这样两边轮流住着,瞿沁瑶很快就长大了。

清虚子这些年只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是他路边捡的一个弃婴,这孩子命格奇硬,被清虚子在冰天雪地中发现时,本以为早已断了气,谁知打开襁褓一看,竟还活着。清虚子暗暗称奇,又算得这孩子跟自己有师徒缘份,便将他抱回了青云观,取名阿寒。

第二个徒弟便是瞿沁瑶了。他先见瞿沁瑶命悠悠如一线,瞿氏夫妇形容枯槁,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便随口说出了收徒之事,心中却只有三分成算,只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若真能救活,便算是功德一件,救不活,也是她命该如此。

不成想瞿沁瑶合该命大,拜他为师之后,竟真的一日好似一日,不出一月,便与寻常婴儿无异了。他无奈之下,只得收下这第二个徒弟,但因是个女娃,便让她以俗家弟子的身份拜在自己门下。

他重视大徒弟阿寒,平日里悉心教诲,恨不能将一身本领都倾囊相授,谁知阿寒看着聪明,实则蠢笨如牛,他耳提面命了十余年,还懵懵懂懂,不能独当一面。

而原本他不怎么重视的瞿沁瑶,却聪明过人,学起东西来一目十行,远胜过师兄阿寒。

他见沁瑶这般有悟性,便渐渐收了敷衍之心,开始用心教导,几年过去,眼看着沁瑶已经学有所成了,便想着派她去莽山对付那蛇妖,想试试这孩子的深浅。

谁知他来找瞿氏夫妇商量,瞿氏夫妇却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绝,说当初说好了孩子只是拜他为师,并没有说过要去捉妖除鬼,尤其沁瑶今年才得十四,怎能独自去捉妖?道长,你不是还有一个大徒弟吗,为何不让你那大徒弟去莽山?

清虚子毫不退让,说沁瑶既已拜入他门下,便是青云观的弟子,学艺这么多年,早该大显身手了,至于何时去捉妖,怎么去捉妖,他这个师父自有计较,无需对瞿氏夫妇多加解释。

总之就是,瞿沁瑶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僵持了好几日,最后到底是瞿氏夫妇败下阵来了,他们是沁瑶的亲生父母没错,但沁瑶的命可是清虚子救下来的。

这样一份沉甸甸的恩情,别说只是让沁瑶去捉妖,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不敢贸贸然说出个不字啊。

第10章

瞿陈氏一边忆着前情一边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女儿,几日不见,女儿活像一朵水灵灵的鲜花打了蔫,头发乱蓬蓬的,衣裳好几日没换,连脸都黑瘦了许多,怎么不让人心疼。

“还杵着干什么?”她瞪眼望向门口束手束脚站着的几个婆子,“快到膳房去传话,说大小姐回来了,叫喜贵赶快张罗着做几个小姐爱吃的菜。”见婆子领命要走,又补充道:“先把温着的雪梨燕窝粥端一碗给小姐润润嗓。”

吩咐完,又转头对沁瑶说道:“一会喝完粥,你先回房好好梳洗梳洗,晚膳的时候咱们娘几个再好好吃点东西。”

“嗯!”沁瑶乖巧地点头,想起什么,问:“娘,怎么不见哥哥?”

瞿陈氏脸上浮现一层愁容,叹息道:“又病了,你出门那日晚上便有些咳嗽,这几日越发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开春,你哥哥这一场病怎么都躲不了。”

沁瑶闻言,忙回身打开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包袱,先掏出一个绢布包着的物事,不经意往包袱里一看,底下竟有厚厚的一叠“飞钱”。

这叠飞钱数目相当可观,上面工工整整地印着随到随取的字样,看起来跟她在莽山上见到的那叠没有任何区别。

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明明已经谢绝了那位公子呀?

她皱着眉头想了又想,是了,从莽山回来时,路上曾几次跟师父到路边酒肆买食,马车停在路边,一时无人看管,想来多半是那个时候了。

可师父和她都不是泛泛之辈,师父尤其精明多疑,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将飞钱放入她包袱中,对方的身手可想而知了。

瞿陈氏见女儿包袱里蓦地多出一大堆飞钱,女儿神色又隐约透着不安,她忙急问道:“阿瑶,这些钱是从哪来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瞿沁瑶心一紧,母亲本就不赞同她一个好好的女孩当什么道士,若知道自己还在莽山中撞见了一群陌生男子,怕是得气得立时去找师父算账吧?

“没什么。”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这些钱是师父预备拿回观里的,想是走的时候太匆忙,便落在我这儿了。”

瞿陈氏狐疑地盯着女儿看了又看,见女儿神色坦然,不似作伪,便勉强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

“这么多钱可不是小数,小心别弄丢了,你先放在母亲这儿,等你哪天要回青云观,母亲再还给你。”

瞿沁瑶早料到母亲会这么说,她嘟着嘴将那叠飞钱奉给母亲,想起什么,一拍额头道:“瞧我,差点把正事忘了”,忙回身将那枚用绢布包着的蛇妖内丹呈给母亲看,眼中隐隐绽出欣喜的光芒:“母亲,哥哥的病有救了!”

用晚膳的时候,瞿恩泽回来了,见到沁瑶,悬着好几日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听说沁瑶带回来的蛇妖内丹能救大儿子的病,他更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女儿长大了,不但学了一身本事,还能为着家里的事分忧解难了。

一家人心情澎湃地吃完晚饭,捧着丹丸去找子誉,刚进院子,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刺耳的咳嗽声。

瞿沁瑶听着这咳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一起咳出来似的,心里一阵难过,忙急走两步进屋,果见哥哥子誉正坐在床前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庞都憋得有些紫胀。

大丫鬟海棠在一旁执着痰盂,边帮子誉抚背边温声劝道:“不是奴婢劝您,您眼下正病着,正是需要调养心神的时候,又何苦非得强撑着看书?您自己不还常说么,用功不在一时呀。”

瞿沁瑶目光落在床旁的春凳上,果见凳上放着厚厚的一摞经史子集,她暗暗叹气,哥哥子誉继承了父亲的读书天赋,自小就爱用功,启蒙的于先生曾说哥哥“小小年纪便文理可观,前途不可限量矣”,是个难得的神童。可惜生就了一副病弱的身体,一年里有大半时间在生病。

十六岁时,哥哥强撑着下场,拼了半条命中了个举人,可之后身子便每况愈下,别说继续参加科举,就连平日里出门走动都勉强得很了。

父亲见哥哥如此孱弱,早已经歇了让哥哥出仕的心思,可哥哥生性要强,怎肯在家做个躲在父荫之下的无用之人?是以平日里没少背着父母发狠用功,只盼着随着年纪渐长,身子能争气些,有朝一日赚取功名。

看眼前的情形,哥哥多半又在偷偷准备今年的春闱呢。

她想着,心中隐隐发涩,出声唤道:“哥哥!”子誉闻声抬头,苍白的面庞蓦地一喜:“阿瑶!你回来了!”海棠也露出欢喜的模样:“大小姐!”

这时瞿氏夫妇也进了屋,见到屋内情形,眼睛齐齐一红,瞿陈氏掏出帕子拭泪道:“我儿,你这又是何苦?”

瞿子誉强露出笑容,对沁瑶招手道:“阿瑶,过来让哥哥好好瞧瞧,那妖怪可还好对付?不曾受伤吧?”

瞿子誉生就了一幅清秀俊逸的模样,若是不生病,十足十是长安城数得上的美男子,此时一笑,形容虽枯槁,仍依稀可见俊朗无俦的影子。

瞿沁瑶心不由的一酸,忙上前亲亲热热地挨着哥哥坐下,笑着道:“妹妹这回不但收了莽山的妖怪,还将蛇妖的内丹给取了回来,师父说这蛇妖有千年道行,是世所难寻的宝贝,最能强身健体。哥哥,你一会便服了这内丹罢,身子自会大好的。”

千年的蛇妖?瞿子誉静静地看着妹妹还透着稚气的笑靥,心中却起了惊涛骇浪,此去莽山,妹妹不知遭遇了怎样凶险的情形,想来妹妹虽有几年道行,但只有十四岁,又怎会是哪千年妖怪的对手?说不定是怎样的一番殊死搏斗。

此刻却只字不提,一心挂念着自己的身子…

他眼眶有些发涩,低声道:“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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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效从烟波馆回到思如斋时,夜色已经有些深了。

初春的夜阴冷绵长,思如斋里暖烘烘的开着熏笼,温姑带着听风几个大丫鬟在灯下一边烤着火一边做针线,常嵘不时在一旁凑趣。

蔺效进屋看到这般暖意融融的景象,心中一暖,先前在父王处所产生的不快一瞬间如轻烟吹散。

常嵘抬头看见蔺效,忙起身道:“世子回来了。”

蔺效示意听风和品雪下去,又接过温姑沏上来的茶抿了两口,问温姑道:“乳娘,近些时日,府里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温故一头雾水道:“并不曾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蔺效心中怪异的感觉一闪而过,想了想,对常嵘说道:“派人到幽州打听崔氏的娘家,尤其是那位闺名叫玲珑的姑娘,如果查到了什么,第一时间向我禀告。”

常嵘听得此话,知道这位叫玲珑的女子就是王妃带进府的娘家外甥女了,多半是有些不妥,他忙应声是。

想起什么,又有些不情不愿地说道:“魏波回来了,说已按照小郎君的吩咐,将银钱偷偷赠予了那位女道士。他还说那位女道士是长安太史令瞿恩泽的亲女,至于为何做了道士,他还未能探到其中的缘故,待过些日子细细打听了,再来禀告郎君。”

蔺效看着常嵘隐隐透着不以为然的神情,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发窘,他轻咳一声,淡淡道:“知道了。”

温姑却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女道士?银钱?她诧异地看着蔺效道:”世子,你们什么时候结识了一个女道士?”

该不是被那些三教九坊的女子给骗了吧?

蔺效一见温姑的表情便知道她误会了,他笑了笑,待要细说,看天色实在不早了,便起身道:“乳娘,今日我还要去卢国公府一趟,咱们改日再细说。”

第11章

卢国公府离澜王王府只隔一条大街,骑马只需半柱香的功夫。

夜色已深,下人们来应门时本带着一肚子怨气,一见来人是蔺效主仆,哪还敢摆脸色?忙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将二人迎进门。

也不用多问,知道蔺效是来找府里三郎的,自引着二人往三郎的院子而去。

卢国公府这位三郎名唤蒋徽阅,当今卢国公长房嫡出第三子,其母卢国公夫人是蔺效母妃的亲姐姐,两人是正儿八经的姨表兄弟,又因年龄相近,趣味相投,自小便腻在一处玩耍,感情比寻常表亲要深厚许多。

蔺效跟常嵘一路进了蒋徽阅居住的竹沁园,刚到正屋坐下,便隐约听到内室传来男女的调笑声。

蔺效早已习以为常,只当没听见,常嵘却大大翻了个白眼,看这情形,蒋三郎多半又得了什么貌美的姬妾,这般有兴致。

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帘一掀,进来一位十六七岁的郎君,生得唇红齿白,颊生桃花,端的是俊俏,且眉梢眼角自有一股懒洋洋的意态,一举一动都透出”风流“二字。

相形之下,蔺效更像一块雕琢精美的白玉,俊美有余,但清冷疏离,远不如这位蒋三郎平易近人了。

蒋三郎笑着看一眼蔺效,一撩衣摆大剌剌地在一旁坐下,道:“今日回来的?如何?此次出长安可还顺利?”

谁知蔺效和常嵘乍见三郎,都暗自心惊,怎么半月不见,蒋三郎脸色差了这许多。

常嵘更是脱口而出:“三公子,你怎么了?可是最近身子有什么不适?”

蒋三郎莫名其妙地摸了摸下巴,诧异道:“好端端的,怎么人人都说我面色差,我身子明明好得很啊。”

想起什么,又勾唇笑道:“是了,最近得了个卿卿,个中妙处不足为外人道,我一时丢不开手,多贪欢了几次,许是身子有些亏损也未可知。”

抬眼见蔺效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挑眉道:“你也莫摆架子,你是未尝到其中滋味,若是哪天开了荤,怕是比我还丢不开手呢。”

常嵘暗暗嗤之以鼻,世子可不是这种人,律己甚严,从不贪恋女色,哪像您蒋三郎,明明跟世子同年,房里的姬妾却已经纳了七八个了,还不包括勾栏酒坊那些不记名的露水姻缘。

“你这位卿卿从哪得的?牡丹阁?天馨苑?”蔺效端杯喝茶,状似不经意地问。

蒋三郎一怔,今日是怎么了,蔺效竟然关心起他的房里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