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日,沁瑶早早起来拾掇了,带着采蘋,跟瞿陈氏告别出来,一主一仆坐上马车直奔大隐寺。

沁瑶对大隐寺神交已久,知道它与青云观同年创办,寺里的主持缘觉方丈今年刚过不惑,年轻时仿佛跟师父有些渊源,可惜师父对其避讳得紧,每当沁瑶想打听二人的过往,师父要么避而不谈,要么大发雷霆,久而久之,沁瑶也就不敢再多问。

托赖缘觉方丈经营有方,如今大隐寺是长安城香火最鼎盛的佛寺,不但时常举办宫中的祭祀大典,而且基本承包了长安名媛贵妇的日常祝祷仪式。譬如未嫁小姐们的姻缘,初婚少妇的子嗣,经年怨妇的驭夫之道,乃至深宅大院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于是每年春天,便有许多贵族小姐结伴前往大理寺踏青,游乐赏春之余,顺便在那据说极为灵验的菩萨面前许下些女儿家的心愿。

沁瑶主仆到得大隐寺时,门前正好有几位妆扮富丽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一见沁瑶,有人便唤道:“瞿小姐。”那声音宛如清淙的泉水,听在耳里,分外悦耳。

沁瑶抬头一看,便见一个极玲珑清婉的美人,正依着身旁妇人朝自己浅浅而笑,不是别人,正是韦国公府家的纪小姐。

她身旁那名贵妇与沁瑶上回在韦国公府见过,气度高雅端方,举止优雅从容,通身气派远非寻常妇人能比。

沁瑶忙上前行礼:“见过公主殿下,见过郡主殿下。”

德荣公主面上虽带着笑,那笑意却仿佛隔着云端,只落在脸上,未深及眼底,淡淡打量沁瑶一番,便令沁瑶起身。

“瞿小姐可是也应了王小姐之邀来的?”夏芫笑着问沁瑶,“正好我母亲和舅母也要来寺里上香,我便跟着她们一道来了。”

她话音未落,另一辆马车上也下来一名贵妇。那妇人却比德荣郡主年轻许多,只十八、九岁的年纪,妆扮上倒比夏芫母女还要考究精美。

沁瑶一认出来人,便忙掩饰似地低下头,心里怦怦直跳,谁能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澜王妃?

上回自己帮着蔺效在澜王府对付朱绮儿,顺便揭穿了王妃的诡计,依照当时澜王又惊又怒的表现来看,事后少不了会对这位王妃施以惩戒。

以沁瑶对她的了解,她若没认出自己也就罢了,一旦认出来,少不了又是一顿排揎。

沁瑶这些年一直有意无意掩饰自己的道士身份,除非万不得已,实在不想以这样一种方式宣之于众,更不想被钉上一个与众不同的标签。而且对方跟自己身份相差悬殊,若存了心要为难她,她根本无力对抗,何苦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便将头埋得低低的,压低嗓音给崔氏行礼:“见过王妃。”采蘋在一旁暗暗觉得奇怪,小姐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束手束脚起来了。

崔氏却很喜欢别人在她面前摆出怯弱臣服的姿态,脸上露出个笑模样,柔声道:“嗯,还算懂规矩。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

沁瑶暗暗叫苦,本打算借着行礼糊弄过去,谁知竟引起了这位王妃的兴趣,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道:“回王妃的话,小女子是太史令瞿恩泽之女。”

这时夏芫也看出不对劲来了,她自第一回见到瞿小姐,从来只见她疏朗大方,何曾有过这等小家子气的时候?

崔氏颔首,令沁瑶近前,笑道:“抬头让我细瞧瞧。”她身旁的李嬷嬷也一旁笑眯眯地说:“莫怕,咱们王妃最是平易亲和的。”

沁瑶脑中飞转,正琢磨着使个什么法子转移澜王妃的注意力,不远处忽传来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直奔寺门而来。

众人扭头一看,就见康平公主骑着一匹火红的马儿跑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群身着胡服的奴仆,一行人呼前拥后,转眼就到了沁瑶等人跟前。

康平身手利落地从马上轻跃下来,把缰绳丢给仆从,笑着对夏芫和德荣公主道:“差点来迟了,咱们进去吧。”

正眼也不瞧崔氏一眼。

崔氏的脸就有些不是颜色起来。德荣公主看在眼里,微微叹了口气,搂了康平替她拭汗:“总这么冒冒失失的!这天气看着虽好,日头照不到的地方还有些寒意,这会跑出一身汗了,回头再着了凉。一会让她们给你换身衣裳。”

说完,笑着对崔氏道:“小孩子家家的,都不懂得照拂自己。昨日我瞧着敏郎倒养得好,比上回见又白胖了许多,想来你这做母亲的平日没少费心。”言下之意,提醒崔氏身为长辈,不必跟一个不懂事的晚辈计较。

崔氏不得不放缓了脸色,温声道:“敏郎刚落地的时候也没少生病,这半年换了两个乳娘,身子骨倒还养结实了。”几人说着话,便往寺内走去。

沁瑶的危机顷刻间解除,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头一回觉得康平公主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走了一段,德荣对夏芫和康平笑道:“你们小孩子家家的聚会,我们就不跟着去讨人厌了,你们自去玩罢,我和你舅母到正殿上香去。”

夏芫等人笑着应了,自去找王应宁。

王应宁正跟几位先到的小姐在禅房听讲经。沁瑶等人到时,只见诺大的禅房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一位中年男子低缓的颂读声,那声音安稳醇厚,不为一切外物所扰,有着奇异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沁瑶进了禅房,抬眼望去,就见上首正中坐着一位中年和尚,面容沉静如水,说话时眸子微垂,须发纹丝不动。

原来他便是缘觉方丈,沁瑶忍不住抬眼细打量,许是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缘故,缘觉看着比师父年轻许多,相貌几乎可以称得上儒雅,不像出家人,倒像饱读诗书的儒生。

讲经声戛然而止,正听得入神的王应宁等人不由奇怪,缘觉方丈一向不受外界所扰,每一讲经,非一口气讲完为止,从不中途停顿。

纳闷地往上一看,就见缘觉正目光沉沉地望着刚进来的沁瑶,面色极是复杂晦涩,跟方才的从容淡泊仿佛判若两人。

不过只一转眼的功夫,缘觉便恢复了常态,合上经卷,对王应宁等人说道:“今日便讲到这吧。各位小施主请自便。”说着便起身,双手合十对听经的几位小姐们微微行了一礼,一拂衣袍,缓步往外走去。

路过沁瑶时,缘觉脚步顿住,也不看沁瑶,只抬头看向庭外湛蓝澄净的天空。

良久,耐人寻味地叹口气,复又抬步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

康平恶意地看着沁瑶道:“你这家伙到哪都不讨人喜欢!你看你一来,方丈都不讲经了。”

沁瑶全当康平放屁,但也不免好一阵纳闷

王应宁过来解围:“正好今日的经讲完了。康平公主,颐淑郡主,瞿小姐,你们三人来晚了,若不是在菩萨眼皮子底下,非得罚你们多饮几杯酒才好。”

夏芫莞尔:“王小姐这话说出来便已是罪过了。”

陈渝淇走过来凑趣道:“不对,菩萨跟前,别说‘说’和‘做’,便是想想也是不该的。”

康平在一旁云里雾里听她们打机锋,不耐道:“好没意思!不是说寺里桃花开了吗,咱们别在这干巴巴地说话了,都赏花去吧。”

便有小沙弥请王应宁等人去往寺中的桃花林。

沁瑶落在几人身后。过不一会,身旁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瞿小姐。”

沁瑶偏头一看,见是上回在夜宴时坐在她身旁,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秦媛秦小姐,便点头道:“秦小姐。”

秦媛对沁瑶善意地一笑,两人并肩走在一处,过了一会,秦媛似乎鼓足勇气道:“过段时日,我在家中宴请几位同窗,烦请届时瞿小姐肯赏脸一聚。”说完,脸红得能滴出血来,握着巾帕的手也微微发抖。

沁瑶微微一笑,忙握住她的手,对她鼓励的一笑,笑道:“好,求之不得呢,到时候一定会去。”

秦媛显然如释重负,对着沁瑶露出个羞涩的笑容。

大隐寺的桃花是一绝。每逢春日,寺中的数百株桃花齐齐开放,远远望着,直如红云般氤氲笼罩,如真似幻,漂亮得出奇。

到了那,德荣公主和澜王妃却早已坐在树下春凳上赏花了,见夏芫等人过来,德荣远远便笑道:“真是对不住,我老胳膊老腿的,只逛了一会便只想歇着,没存心过来扰你们的兴致,你们几个可不许嫌我。”

夏芫撒娇道:“阿娘说话不算话,您在这坐着,咱们小辈们什么私己话都不敢说了。”上前搂了母亲,在她怀里只不依。

德荣爱怜地抚着女儿的脸颊:“都这么大了,在母亲面前还跟孩子似的,明年可怎么嫁人呐?”

听得这话,大家心照不宣地一笑,看这个情形,颐淑郡主的亲事多半已经有着落了,只是不知谁家的郎君这般有幸,能抱得这样才貌双绝的美人归。

澜王妃面色微滞,眼中不经意间闪过一抹戾色,又借着低头掩饰过去。

沁瑶看在眼里,暗暗纳罕,怎么澜王妃对夏芫颇为忌恨似的,难不成两人有什么罅隙?想了一回,又觉无趣,豪门贵族间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多了去了,哪是她一个外人想得明白的。

几位小姐依次给德荣公主和澜王妃行了礼。沁瑶仍旧落在最后,小心翼翼地行完礼后,生怕澜王妃又要细打量她,所幸澜王妃似乎心不在焉,神情也懒懒的,根本没心思再应酬沁瑶等人。

小沙弥们奉上茶来,诸人饮茶赏花。

景美人雅,桃花相映,很有几分诗情画意。

正说着话,沁瑶耳畔风声骤然静止,全身寒毛一竖。

她心中警铃大作,倏地起身喝道:”什么人?“德荣错愕地抬头问:“怎么了?”话音未落,桃林深处缓缓走来几名身着玄裳的男子,个个都蒙了面,手上持着明晃晃的兵器,直朝沁瑶等人而来。

众人错愕,半晌没回过神来,陈渝淇强笑道:“这是怎么回事?”

德荣面色大变,一把拽着夏芫便往外跑,仓皇喊道:“有刺客!快,快来人!”

余人这才反应过来,都大惊失色,尖叫着四散逃去。

可惜德荣和康平带来的护卫都守在寺庙正门,这些刺客显然是从桃林后的院墙跃墙而入,别说德荣等人的呼救声一时听不到,就是听到了,一时半会也赶不过来。

秦媛身子娇弱,转眼间便落到了众人身后,她欲哭无泪,卯足了命往外跑,慌乱中绊到了裙子,重重摔到地上。

身后刺客的脚步声紧追而至,下一秒便要将她如同小鸡一般拎起来了。她面如死灰,紧闭着眼睛,胡乱挥动双手喊道:“阿爹,阿爹救我!”

斜刺里飞过来一个身影,伸脚将那名刺客抓向秦媛后背的胳膊踢开,秦媛仓皇往后一看,小脸一松,哭道:“瞿小姐!”

沁瑶奋力隔开刺客劈过来的刺刀,吃力地对秦媛喊道:“快跑!”

说话间卖个破绽,引得刺客往前一俯,使出全身力气,一拳击向刺客的太阳穴,将他击昏在地。

也不耽搁,将扔委顿在地上的秦媛一把拖起来,拔腿便跑。

刺客人数众多,沁瑶根本无心恋战,能自保已是不易。

有刺客注意到这边情形,却只略迟疑了片刻,撇下这边不管,仍直奔德荣母女。

沁瑶拖着秦媛,速度远远慢了下来,刚跑出林子,就听前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放开我!”

却是两名刺客抓住了夏芫,其中一人将夏芫往肩上一扛,另一人扶在其后,飞速地直往林内来时的小路上跑去。

“不好!他们要逃!”康平又怒又惊,跺脚大喊道,“快来人呐!雪奴,红奴!你们死到哪去了!”

原来他们的目标是夏芫!沁瑶一惊,松开秦媛的手,提气飞纵,追向那那两名刺客。

追到眼前,这两人的功夫却远胜过方才那名刺客,只过了几招,两人便合力齐齐出掌,一掌拍中沁瑶的肩头,将她震出半丈之外。

沁瑶只觉得胸腔血气翻涌,挣扎了好一会,强忍着肩上的剧痛勉力起身,往前追道:“欺负弱小算得什么,有本事你们跟我好好较量一番再走,这样一味地避而不战,实在让人瞧不起!”沁瑶知道自己多半打不过他们,索性用言语刺激他们,以便拖延时间,好等待前门的护卫们赶来救援。

那几名刺客却充耳不闻,扛着夏芫一径奔到围墙下,刚要跃墙而去,墙上却悄无声息出现几名年轻男子,也不见他们用什么手法,那两名刺客就闷声一哼,软倒在了地上。

沁瑶只觉得来的几人甚为眼熟,辨认了一会,恍然道,不是蔺效身旁的几位护卫么。

这几人都是不世出的高手,对付这些宵小显然已绰绰有余,沁瑶终于如释重负,颓然跌坐到地上。喘息了一会,又偏过头察看看上那处伤口,只觉得实在肩膀及胸口都疼得厉害,也不知伤到骨头没有。

常嵘等人手起刀落,跟一众刺客缠斗了半柱香功夫,便将几人一一制住。未防他们咬舌自尽,又将他们统统卸了下巴,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等待一会主子来了发落。

德荣急奔到夏芫身旁,将她搂到怀里哭道:“我的儿,你可别吓唬阿娘,究竟是什么人坏了心肝烂了肠子的,竟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对付咱们!”

夏芫不过是受了点惊吓,方才从刺客肩上跌下来的时候受了点皮外伤,并无什么大碍,便恹恹地看着母亲道:“阿娘,我没事。”

王应宁等人死里逃生,只觉得眼前一切恍若隔世,侥幸之余,又添后怕,都忍不住掩袖而泣。

这时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见此情景,来人宣佛号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是缘觉方丈终于带人赶到了。

“怎么回事?”康平几步上前,直问到他脸上去,“你们诺大一座佛寺,进了贼人尤不自知,还好意思问咱们是怎么回事?”

缘觉垂眸合十道:“今日之事出乎贫僧意料,贫僧责无旁贷!只是我大隐寺历来守备森严,前门后门皆有护卫把守,轻易不能入内。殿下能否告知贫僧,这些刺客究竟从何门而入。”

“喏!就是从这片桃林后的围墙上爬进来的!”康平愤愤一指那座围墙。

“好了好了,也莫要一味责怪方丈了,各位今日都受惊不小,不如通知各府来接各位小姐回府,余下的事交给官府处置。”久未出声的澜王妃忽插话道,她面色甚是难看,似乎尤有余悸。

“世子!”沁瑶身后的常嵘忽出声喊道。

沁瑶抬头,便见桃林外远远来了几人,除了蔺效,还有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

秦媛一看到那名男子便哭道:“阿爹——”原来是靖海侯。

靖海侯一看到秦媛,便大步往女儿身边走过来,哑声道:“阿爹来了,莫怕!”将秦媛搂到怀里,拍抚秦媛脑袋片刻,等秦媛情绪稍有平复,便目光森冷地看向那几名刺客。

蔺效目光落到沁瑶身上,飞速将她打量一圈,见她手捂着肩头,似乎受了伤,不由面色一滞,大步走至几位刺客身旁,用剑挑起其中一名刺客的下巴。

待看清刺客的面容,蔺效目光一冷,问常嵘道:“人都死了,还绑着做什么?”

常嵘大惊失色,飞速俯下身察看几名刺客,果见个个面如金纸,早已断气多时了。

“他们定是一早便服了毒!”常嵘失声道。

沁瑶暗暗心惊,只觉背后之人真是机关算尽,无论任务完成与否,这些人显然都只有死路一条。

“左右搜检仔细了,莫再遗漏了什么。”蔺效转身,有意无意往沁瑶这边走来,在她面前停顿片刻,沉声问:“都有谁受伤了?”

沁瑶半低着头,只能看到他绣着麒麟纹的宝蓝色衣襟下摆,离自己不过半尺之远。但她此刻胸口仍隐隐作痛,身子也乏力得很,实在没力气开口说话。

蔺效默了一会,目光落在沁瑶抚着肩头的那只手,刚要蹲下身子察看沁瑶的伤势,德荣公主发出一声惊呼道:“阿芫!阿芫!惟谨,快过来看看阿芫!”

沁瑶闻声抬头,就见夏芫软软躺在德荣怀中,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任由母亲如何哭喊,都紧闭着双眼,毫没有反应。

蔺效不得不起身,走到德荣跟前问道:“阿芫方才受了伤?”

德荣泪夺眶而出:“惟谨,你说到底是什么人这般卑劣,要处心积虑地对付阿芫?阿芫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姑姑我也活不成了!”拽着蔺效的衣袖哀哀而泣,哭得蔺效哑口无言。

那边澜王妃见此情景,面色忽然变得极为难看。

过了一会,蔺效温声劝道:“姑姑,眼下之急,需得速请太医给阿芫诊治才是。”

说着吩咐常嵘等人道:“你们速去抬几辆肩舆过来,将几位受了伤的小姐速速送回府中,莫延误了诊治。”

常嵘等人领命,自去安排。

过不一会,几人先抬来一辆肩舆,放于昏迷不醒的夏芫身旁。

德荣忙领着身旁丫鬟七手八脚要将夏芫抬上肩舆,奈何不是落了胳膊便是滑了腿,怎么都无法抬起夏芫,德荣急得面色发白,转头看向蔺效哭道:“惟谨,快来帮忙。”

蔺效本正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沁瑶这般的动静,见此情景,暗暗皱眉,令常嵘等人再找几个仆仆妇来抬夏芫。

但德荣见蔺效迟迟不肯近夏芫的身,哭得愈发撕心裂肺,跺脚道:“惟谨!”

所幸常嵘很快便找来了几个粗使婆子,这几个婆子力气极大,轻轻巧巧便将夏芫如同小鸡一般从地上抬起,干脆利落地放于肩舆之上。

婆子们抬起肩舆时,沁瑶一眼瞥见夏芫衣袖之下的手似乎握了握拳。沁瑶以为自己眼花,再定睛一看,就见夏芫握拳的手重又松开,仍旧恢复了虚弱无力的模样。

第40章

德荣见女儿总算被抬上了肩舆,面色稍缓,刚要催促婆子们从速将夏芫抬出大隐寺,林外忽急步走来几个面白无须的宫人,德荣抬头一看,立即认出领头那个正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米公公。

米公公神色很是惶急,进林后先四处找寻康平的身影,后见康平好端端地站在德荣等人身旁,不像受了伤的样子,这才大松了口气。

“世子。”米公公给德荣等人请完安,径直对蔺效道:“皇上方才听闻寺中之事,惊怒交加,急命张副将点了两百名北衙禁军赶来给几位公主护驾,现一众将领已在寺门外候着了。皇上还命咱家给世子带了口谕,说请世子务必亲自护送几位公主回府。”

蔺效垂下眸子,点头应是。

德荣听了这话,忙在一旁急声催促道:“惟谨,阿芫看着实在不好,莫再耽搁了。”

康平也嚷:“十一哥!”

蔺效未再犹豫,对常嵘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随后便走至德荣身旁,令那几名仆妇抬好肩舆,自送德荣等人回府。

常嵘会意,看沁瑶一眼,跟魏波等人留在原地,未跟随蔺效一同出去。

过不一会,长安府一众官兵赶至,捆了寺中一干人等,又将诺大一个大隐寺里里外外搜查了个遍。

缘觉方丈虽有皇上赏赐的“圣僧”佛珠护体,但因今日之事牵涉到了几位皇室公主和郡主,遂也连同寺中其他和尚一道被官兵押至长安府收监。

王尚书府、宁远侯府、尚书令府、靳国公府也都陆陆续续来人了,来人大多数是诸女的父兄,见了眼前的情形,无不心惊肉跳,或斥骂背后之人太过歹毒,或揽了自家闺女唏嘘感叹,或迁怒寺中和尚,更有扬言说要将大隐寺就此一把火烧了的。

王应宁等人虽然大多都饱读诗书,但像今日这等近距离的刀光剑影,真真切切是头一回领受,此时见了父兄,只觉得万般委屈都齐齐涌上心头,不免又狠狠地哭了一回,一时间桃花林里满是呜咽抽泣之声。

等到一众人等察看完匪徒尸首,质问完缘觉方丈,领了各自的女儿离开桃花林,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

转眼间林中便只剩沁瑶和常嵘等人,并一个心有余悸的采蘋。

沁瑶吃力地抚着肩膀起了身,顾不得整理弄脏的褥裙,唤采蘋道:“莫哭了,咱们也走罢。”

采蘋如梦初醒,慌忙起身搀了沁瑶,带着哭意道:“小姐,你受伤了,可还能行走?要不要我唤鲁大过来帮忙?”

沁瑶今日出门,不过带了采蘋并一个赶车的鲁大,既没有呼前拥后的一干仆从,也腾不出多余的人手前去知会父兄,听到采蘋这么说,只苦笑摇头道:“伤在肩膀,又未伤在腿上,如何走不得路?莫矫情了,咱们先回去再说。”

主仆二人慢慢往林外走,身后常嵘突然出声唤道:“瞿小姐请留步。”

沁瑶讶然回头,常嵘大步走近道:“我几位同伴已去准备肩舆了,瞿小姐虽然伤在肩膀,行走时难免颠簸,若牵动到筋骨就不好了,还是让我等送你出寺吧。”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倒算得客气。

他话未说完,魏波等人就不知从哪抬了一架肩舆过来,悄无声息地放在沁瑶跟前,请她落座。

采蘋目瞪口呆,沁瑶却早已跟常嵘等人打过多次交道,知道他们素来历练有方,无论应变能力,还是办事效率,都远远胜过常人,能在短短时间内做出这等安排一点也不奇怪。

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肩膀实在疼得厉害,一味的拿腔作势对自己显然没有好处,略沉吟了一会,便对常嵘等人道了声谢,扶着采蘋的手上了肩舆。

魏波等人稳稳当当抬起肩舆便往外走。沁瑶坐在肩舆上,只觉得犹如行走在平地,一丝颠簸都感觉不到,不免对魏波等人深不可测的内功又添几分敬畏。

到了寺门口,常嵘令鲁大下车,欲亲自执了绳为沁瑶赶路,沁瑶忙出声制止道:“常护卫,我的伤没有那么严重,不必这么麻烦,我们自行回府便是。”

常嵘道:“我们只是依照世子的吩咐行事,瞿小姐莫要推辞。”

“真的不必了。”沁瑶再三婉拒,若父母骤然见到赶车的人换成了一个面生的年轻后生,不起疑心才怪。

常嵘见沁瑶异常坚定,只得作罢,待瞿府马车往前走出去老远了,才悄悄地同魏波等人跟在其后,一路随行。

回到家里,瞿陈氏还未得到消息,因天气难得地和暖,正跟家中仆妇在花厅前面的小花园里边说话边做绣活。

见沁瑶白着脸地扶着采蘋进来,瞿陈氏面色一变,急忙上前迎道:“怎么了这是?伤到哪了?”

自从女儿跟随清虚子学本事,已经很多年没受过这样的外伤了。

“小姐受伤了。”采蘋哭丧着脸,将今日大隐寺之事大致说了。

瞿陈氏目瞪口呆:“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这等事?这些人还有没有王法了?”强压着惊怒,一叠声地唤人去请大夫,又忙命人给瞿恩泽和瞿子誉送信。

回了卧房,沁瑶任母亲带着人忙前忙后,微微侧着头细想今日之事,可惜想了一会,肩上的疼痛便扰乱了她的思绪,只得撒娇似的对瞿陈氏直嚷道:“阿娘,大夫怎么还不来?”

“来了来了。”瞿陈氏身边的耶律大娘领了位身着官服的小老头进来,却是一位须发皆白的太医。

沁瑶和瞿陈氏面面相觑,瞿家的等级可够不上请宫里的御医,而且照这位太医的品服来看,多半还是太医院的案首。

“这是怎么回事?”瞿陈氏一脸疑惑。

“这位是太医院的余太医。”耶律大娘与有荣焉道,“说是特奉了德荣公主的命令,来给咱们小姐诊治的。”

余太医?瞿陈氏一怔,极力在脑中思索,过了一会眼睛一亮,莫不是那位善治骨伤,曾给先皇续骨成功的余若水?

“哎呀呀。”瞿陈氏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忙起身对余若水行了个大礼,谦恭地笑道:“难为公主殿下挂心,久仰余太医大名,快快请进。”对耶律大娘使了个眼色,令她速速去准备酬金。

考虑到余若水年逾古稀,女儿倒也不必如何避嫌,只拿一方丝帕覆在沁瑶脸上,便要她露出伤口给余大夫看。

余若水直说不必,隔着衣裳捏了捏沁瑶的伤口,令沁瑶试探着做了几个动作,便道:“幸得小姐平日筋骨结实,骨头并未折损,只伤了些皮肉,并受了点内伤,无妨,将养些日子便可恢复如初。”

余若水医术精妙,既他这么说,沁瑶想必没有大碍,瞿陈氏放了心,忙堆着笑对余若水连连致谢。

余若水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瓷罐,对瞿陈氏道:“将此药日日涂抹于伤处,不可中断,不出半月,伤处便可大好。”

瞿陈氏慎重地捧过瓷罐,又忙令耶律大娘奉上酬金,笑道:“些微薄礼,不承敬意。”

余若水直摆手:“我也是受人之托,若不是世——”话一出口,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改口道:“若不是公主殿下殷勤嘱咐,我也不能及时赶到府上来,小姐的伤虽不算重,却最怕拖延,你们速速将药给小姐用上,莫再耽搁了。”说完对瞿陈氏一拱手:“告辞。”

瞿陈氏挽留不住,只得令人将余若水好生出府,自己则回到床旁给沁瑶上药。

沁瑶目光澄净地拿起那个釉面华美的白瓷罐细打量,良久,微微叹息一声,置于一旁,闭上眼不再去看。

韦国公府里忙得人仰马翻的。

宫里的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夏芫却一直昏睡不醒。

夏弘胜和德荣公主心急如焚,连皇上和怡妃都听到了消息,不时派人过问,吴王更是亲自从宫中赶来探视。

康平跳上窜下,拽了一个太医的领子便嚷:“你们一群人轮番看了这么久,怎么阿芫还不醒?你们全是饭桶,饭桶!”

吴王心烦意乱地低喝道:“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尽顾着添乱?一边去!”

康平头一回被哥哥这般疾言厉色地斥责,不由怔在原地,过了一会,撇撇嘴,走到正望着窗外出神的蔺效身旁,晃着他的胳膊道:“十一哥,七哥他凶我。”

蔺效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向了何处,对康平的话恍若未觉。

康平甚觉无趣,支着下巴望向窗外道:“阿芫到底怎么了嘛,这么多太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呀!十一哥,你说阿芫会不会是受了什么内伤?”

这话似乎触动了蔺效,他收回目光,不答反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康平直愣愣道:“都快未时了。十一哥,今日出了这么多事,我午膳都未好好吃,都快饿死了。”

蔺效心不在焉,敷衍道:“要下人再给你弄点吃的。”目光仍望向窗外。

这时有仆从汇报道:“世子,您身边的护卫在外求见。”

蔺效眼睛一亮,转身便往外走,到了廊下,果见常嵘等人正候着。

常嵘一见蔺效,便上前低声汇报起来。

听完常嵘的话,蔺效微松口气,吩咐道:“一切依照从前,好好盯着,莫再出差错。”

常嵘领命而去。

蔺效回到房内时,脸色比方才和缓了许多,康平不免疑窦丛生,揽了蔺效便要问个究竟,内室忽传来德荣公主的质问声:“余若水呢?怎么他身为案首,今日却连人影都不见?”

里面隐约有人陪着笑回道:“余案首最近正告假,方才下官已着人去请了,不巧余案首恰好出门给人诊视,现已再派人去请了。”

“一个太医院的太医,本该随时候命,他倒好,竟敢私自给旁人诊视,谁给他的胆子?”德荣又急又气,令人立时将余若水找来,一刻不许耽误。

吴王面色也不好看,沉声吩咐仆从道:“去查查余若水给谁诊病去了。”

蔺效拦住那名仆从,道:“不必了,余若水给我的一位朋友诊治去了,这会应该快过来了。”

吴王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