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廊下,迎面扑来一团黑影,那黑影周遭满是冰冷至极的寒意,激得沁瑶一个哆嗦。

“狗东西,还没完没了了!?”想到这邪物三番四次纠缠自己,沁瑶不由怒火中烧,恶狠狠地从脖子上摘下噬魂铃,便要放出三条火龙。

谁知那团黑影忽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低笑声,紧接着黑影中幻化出一双瘦骨嶙峋的白森森的双手,不等沁瑶出手,便准确无误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沁瑶又是惊异又是好笑,这鬼物着实蠢笨,寻常妖邪见到噬魂铃,避之唯恐不及,这鬼物却恁般不知死活,也罢,既然它自寻死路,便让噬魂拘了它,让它也尝尝炼狱火焚身的滋味。

然而下一刻沁瑶便知道天真的是她了,本以为轻轻巧巧便可以施出火龙对付女鬼,谁知那鬼物的手阴寒至极,力气奇大,她脖子被死死掐住,别说念咒施出火龙,就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女鬼似乎很是得意,缓缓欺近沁瑶身旁,用一双黑洞洞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沁瑶。

沁瑶只觉得窝囊至极,平生头一回被一个鬼物制得动弹不得。口虽不能言,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个不停,师父师兄不知去了何处,胸膛里的气息一点点流失,全身乏力,四肢瘫软,再这样下去,真得被这个女鬼活活掐死。

女鬼的面孔比方才更近了一点,原本模糊的五官似乎拨云见雾,在沁瑶眼前清晰了起来,沁瑶看着女鬼那双毫无温度的眸子,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怎么这女鬼的眼睛仿佛在哪见过似的。

清虚子进院见到眼前情形,差点没气个倒仰,两个徒弟接二连三地认栽,对方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女鬼,若是传扬出去,他青云观还有什么威名可言。

压着一肚子的怒火,清虚子奋力甩出手中草绳,草绳看着并不起眼,在清虚子手中却宛若灵蛇,去势极快,很快便缠住了那女鬼的脖子。

那女鬼被缰绳勒得往后一倒,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近似鸟叫的声音,原本掐着沁瑶脖子的手随即一松。

然而它机变极快,不等清虚子收紧缰绳,便飞速化成一团黑影,从缰绳中挣脱出来,重新往院外飞去。

“想逃?”清虚子断喝一声,一撩衣袍,如影随影追在黑影身后,也跟着消失在院墙外。

沁瑶站在原地喘了半天,胳膊和腿才重新得以动弹,身子活像大病了一场,半点力气都没有。她生恐师父有什么闪失,不等真气恢复,忙又拖着乏力的步子往院外走。

院墙外阿寒因被女鬼制住的时间更长,流失的真气更多,直到这时才能重新扶着墙站起,见沁瑶出来,他费力地举起胳膊,有气无力地对着前方一指,示意沁瑶师父方才往这个方向去了。

沁瑶只看一眼师兄的情形,便猜到他多半也是吃了那女鬼的亏,一面暗自心惊,一面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两粒三阳丸,给师兄和自己各吃一粒。师兄妹又在原地调顺了紊乱的气息,便沿着师父去时的方向往外追。

刚追到瞿家近大门处时,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师父的呵斥声,沁瑶心定了定,师父还在府内,而且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显然没在那女鬼手下吃亏。

可没等她松口气,紧接着又传来一声男子的惊呼声,那声音极为惊恐,带着濒死的气息,沁瑶和师兄迅速对视一眼,心通通狂跳起来。

今晚事态的发展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她和师兄眼下都因为轻敌而受了制肘,若连师父也有个什么闪失……

她不敢再想下去,咬牙扶着伤处,拔腿狂奔起来。

阿寒比她跑得更快,脸色异常难看,声音里透着凄惶:“师父——”

两人没跑多远,便见东墙下的花坛前一动不动躺着两个人,旁边蹲着一个道士,青灰道袍,花白头发,不是清虚子是谁?

那女鬼早已不见踪影。

见师父安然无恙,沁瑶和阿寒悬着的心落了地,齐齐跑到师父身旁:“师父,你没事吧?”

清虚子摆摆手,压着怒意道:“为师无事,但方才那女鬼逃跑时,这两名小郎君正好翻墙而入,被那女鬼施出的邪气冲了三魂六魄,失了神志,那女鬼邪性得厉害,看这两名小郎君的脸色,恐怕有些不妙。”

沁瑶闻言,忙探身看向地上兀自昏迷不醒的二人,等看清二人相貌,不由惊呼道:“常护卫!”

————————————————————————

蔺效忙到子时过了才回值房歇下。

今日皇伯父下了朝便召集了几位重臣,下令要密查大隐寺之事。

两位公主受了惊吓,颐淑郡主差点没被贼人掳走,几位贼人当场毒发身亡,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件事不是在狠狠打皇室的脸!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劫持案,而是关系到皇家威严的大案,若不是顾及几个孩子的闺誉,皇上估计早就当庭发难,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一日之内,大隐寺被封,京兆府牧被革职,就连主管京畿防备的都督和将军都被皇上叫到宫内狠狠斥责了一通。

最后皇上命蔺效主管此事,令他三月之内揪出幕后之人,务必给他七姑姑和几位妹妹一个交代。又点了现任归德将军的蒋三郎协助蔺效查办此案。

说到底,皇上还是不愿意让外人经手此事。

蔺效一整天没得半点空闲,好不容易回到值房,草草洗漱一番,便倦极而睡。

似乎刚闭上眼,门外便有人敲门,敲门声不大,却来得这样突兀,蔺效历来警醒,迅速从浓睡中清醒了过来,警惕地问道:“何事?”

“世子,宫外有人拿着你的腰牌找你。”来人是许慎明,安陆公幼子,因武艺出众,前年被皇上选入羽林军,现任羽林军副统领。

今夜因蔺效在皇上处密议大隐寺之事,便由他临时代替蔺效布防。

蔺效快速穿上衣裳,下了床开门,许慎明见蔺效眸子清澈冷静,丝毫不见浓睡刚醒的浑沌,不由心下感服,将手中玉牌递给蔺效道:“门口的护卫说来人是个年轻道士,看神色似乎有什么急事。”

蔺效心一沉,急忙接过玉牌一看,果是他当初赠予沁瑶的那块。

莫不是沁瑶出了什么意外?

他拔腿便往外走:“我去宫门口看看。”

———————————————————————————

阿寒远远便看见一个身着羽林军盔甲的年轻将军往自己走来,先还没认出是来人是蔺效,直到对方走近,方松了一口,迎上前道:“世子。”

“阿寒师兄,出了什么事?”蔺效下意识便随着沁瑶叫师兄。

幸而眼下两人一个关心则乱,一个憨直愚鲁,都没意识到这句称呼有什么不妥。

阿寒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情形,开口道:“这两夜有厉鬼纠缠阿瑶,我和师父在阿瑶家中帮忙,那鬼跑了,正好世子身边的两名护卫翻了墙进来,被鬼气给冲了,现在昏迷不醒了。阿瑶便让我拿着玉牌来宫里找世子。”

蔺效迅速地提取了阿寒这番话中的关键信息,面色一变,利落地接过随从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道:“他们现在何处?阿瑶可曾受伤?”

第43章

阿寒走之前,帮着清虚子将常嵘和魏波抬到了府外青云观的马车上,这样一来,就算瞿家人闻声出来察看府中情形,也不至于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清心丸早已给常嵘和魏波服下去了,两人脸色似乎好看了些,但到底二人什么时候能醒来,连清虚子心里都没有底。

“方才那东西似鬼而不是鬼,似妖而不是妖,来的时候无声无息,连为师都险些被它蒙混了过去。而且阿寒是百年难见的纯阳之躯,五感异常敏锐,一般的妖邪等闲不能近他身,那鬼物不但能压制他,还能控制他的心神,委实让为师觉得不可思议。”

今夜所有跟女鬼正面交锋的五个人中,除了清虚子,其他人都在女鬼手底下吃了亏,但常嵘魏波不懂法术,沁瑶有伤在身,也就罢了,为何连早有防备的阿寒都未能逃过那女鬼的暗算呢?

沁瑶眉头紧紧拧着,歪着头只顾思量那女鬼的样貌,将脑海里认识的人仔仔细细搜罗了一圈,也未能找到与女鬼长相相似的人,她记忆力向来不错,总不至于错认一张从未见过的脸,究竟在何处见过那女鬼呢?

思量了半晌,一抬头才发现师父正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那目光带着浓浓的探究和琢磨,她不由有些摸不着头脑,问:“怎么了师父?”

清虚子以为沁瑶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的火蹭蹭蹭往上冒,一指地上的两人道:“我问你,他们两个既然是澜王世子身边的护卫,为何会深更半夜出现在瞿府?”

沁瑶不由想笑,师父这也太后知后觉了吧,都帮着她将常嵘他们从府内搬到府外了,又吩咐了阿寒去宫里给蔺效送信,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问这句话。

她理直气壮地回说:“我不知道。”

清虚子见沁瑶回答得声势颇足,疑心自己想岔了,狐疑道:“不是澜王世子派他们来的?”

沁瑶瞥他一眼:“师父,这两日我一直在家养伤,若不是被那厉鬼纠缠,也不至于将您从青云观大老远请来,今晚的事您从头到尾都参与了,您觉得有什么事是我知道,而您不知道的吗?”

清虚子一噎,仍要说话,马蹄声突兀地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响起,一行人由远及近到了瞿府门前。

清虚子掀开帘子,一眼便看见了蔺效,见他身着三品武将官服,气度出众,相貌俊逸,即便在浓重的夜色下,也难掩其龙彰凤隐之姿,不由隐隐叹了口气,这家的男子个个都生了一副好皮囊,先不说家世,便是这相貌也是万里挑一了。

也难为沁瑶能不为其所惑,守得住本心。

除了阿寒,蔺效身后还跟了几位澜王府的护卫,到了马车前,蔺效翻身下马,对清虚子行了一礼道:“见过道长,我那两名护卫现在何处?瞿小姐可还安好?”

清虚子眯了眯眼,这人外表再谦逊内敛,骨子里还是那副久居上位者惯有的德行。他身边的护卫深夜擅闯民宅,他不但毫无赧色,竟然一上来就明目张胆地过问沁瑶的情况,而且还是当着他这个做师父的面。是真吃定了两家地位悬殊,瞿家只能任他捏圆搓扁吗?

“他们现在马车上,命是保住了,至于什么时候能醒,且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清虚子不阴不阳地回道,“贫道有一事不明,今夜我们师徒三人在府中除祟,不知世子的两位护卫为何会好端端地翻墙而入?”

听说常嵘等人暂无大碍,蔺效放了心,又见清虚子语带质疑,他脸不红心不跳地答道:“最近我澜王府丢了一件重要物事,有百姓说曾看到夜贼在附近出没,我便派了几名王府护卫在此处巡逻,以期能早日找出贼赃。想来我手下方才多半是为了追踪贼子,这才不小心闯入了瞿府。行事是鲁莽了些,却并无恶意,还请道长莫要见怪。”

清虚子听他语气诚恳,几乎要疑心是自己错怪了蔺效,只他万万不相信世上竟有这般凑巧的事,怎么每回沁瑶有什么事,身边总能见到这位世子的身影。

“世子。”沁瑶刚下马车就见清虚子摆着一张臭脸,没奈何,只好对蔺效客气道:“常护卫和魏护卫方才已服了清心丸,虽然还未醒转,但气色好了许多,我这还有两粒滋补真气的三阳丹,等他们醒转后,让他们服下,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说着便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药瓶,倒了药递给蔺效。

蔺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动作,见她脸上虽然若无其事,但左边的胳膊行动迟缓,显是还未大好,下巴尖尖,短短两日,似乎又清瘦了不少。

他心里隐隐发闷,低声道:“你好些了吗?”

沁瑶点头笑道:“我好多了,多谢世子挂怀。”转过身,就要掀开车帘,请蔺效他们重新安置常嵘和魏波。

蔺效一眼看见她雪白脖颈上几道青黑色的指痕,不由一震:“你脖子上怎么了?”几步上前,一把揽过她的肩膀,低头细看。

清虚子怒不可遏:“世子请自重!”

沁瑶连退几步,一脸错愕地看向蔺效。

蔺效怔在原地,深悔自己失态。他想起上回在韦国公府,她提起夏荻轻薄她时的表情,那般的厌恶和不屑,想来深恶此事,如今自己一时忘情,失了分寸,不知会不会从此被她视为登徒子之流。

“世子——”车帘突然掀开,常嵘从车里冒了出来,目光呆滞,神情很是迷茫。

沁瑶见蔺效面色灰败,对常嵘的话恍若未觉,这才意识到方才师徒二人反应过大,错怪了对方的一片好意,白白让人下不来台,忙顺着常嵘的话解围笑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蔺效微松口气。

魏波这时也跟在常嵘身后下了车,两个人真气还未恢复,走起路来脚底下像踩了棉花似的。

蔺效看在眼里,想起沁瑶的话,便将三阳丸给常嵘和魏波道:“速速服下吧。”

常嵘吃了药,心有余悸道:“今夜那女鬼着实吓人。”将之前的事从头到尾细细跟蔺效说了,当然,略去了蔺效派他们来保护沁瑶一截,只说他们路过此地,恰好撞见那鬼物。

蔺效眉心凝在一处,担忧地看向沁瑶道:“那女鬼为何好端端地会缠上了你?近些时日,你可曾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沁瑶摇头:“自前日从大隐寺回来,我便未曾出过门,实在不知这女鬼的来历。”

清虚子转身往府内走:“万事有果必有因,那女鬼不会无缘无故缠上你,你身上必有她所求,只咱们现在还不明白她所求究竟是什么罢了。这些时日,师父和师兄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总归要将这鬼物除去了,咱们再回青云观。”

蔺效听得这话,心定了定。

见沁瑶拔腿便跟着清虚子往府内走,他身形一动,拦在沁瑶身前道:“瞿小姐请留步,我有两句话想跟你说。”

沁瑶不得不收住脚步,抬头看向蔺效。

蔺效个子很高,两人相对而立时,沁瑶只齐他的下巴。

因着薄云遮月,夜色昏黑,蔺效大部分的脸庞都掩映在半明半暗中,沁瑶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目光异常明亮,落在自己脸上,无端让人产生一种灼热的错觉。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不安,她微微侧头避过蔺效的目光,清清了嗓子,故作镇定道:“世子但说无妨。”

哪知清虚子见此情景,刚迈入瞿府大门的右脚倏地收回来,转身下了台阶,直奔沁瑶道:“磨磨蹭蹭做什么,快跟师父回府!”

沁瑶被师父拽得一趔趄,表面上虽狼狈,心里却如释重负,也来不及看蔺效的表情,忙顺水推舟随着师父进了大门。

蔺效几日未见沁瑶,本想借此机会多看沁瑶两眼,说两句话,谁知就这样被清虚子给横插一脚,坏了打算。他在原地失望地站了许久,直到沁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才阴着脸上了马,郁郁地离开瞿府。

常嵘跟魏波等人大气不敢出跟在蔺效身后,不时互相心照不宣地对对眼,他们之前总觉得瞿府太过寒酸,瞿小姐有些配不上世子,如今看来,还不一定谁瞧不上谁呢。

————————————————————————

一连几日,女鬼再未出现过,沁瑶的肩伤却一日一日见好了。

清虚子为了守护沁瑶,撇下青云观的事务,在瞿府住了半月之余。

如今眼见得沁瑶身体好转,女鬼又未再登门造访,便决定留了阿寒在瞿府照应沁瑶,自己先回青云观主持事宜。

期间王应宁递了帖子来看了沁瑶好几回,沁瑶喜她知礼良善,王应宁则欣赏沁瑶古道热肠,此后两人便时有往来。再就是靖海侯又派人送来一堆珍稀药品,同时吩咐那位老郎中隔日来瞿府给沁瑶请脉。

奇怪的是冯伯玉再也没露过面。

沁瑶在府里一连拘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肩伤得愈,便想着出门走动走动。瞿陈氏拗不过女儿,正好这日要出门采买些补品和胭脂水粉,便带了沁瑶和阿寒一同出门。

到了卖水粉铺子的云容斋,沁瑶刚下马车便听有人唤她:“阿瑶妹妹!”

沁瑶回头一见,绽开笑容道:“冯大哥。”

冯伯玉比前些日子黑瘦了些,人却很精神,走到瞿府马车面前,先给瞿陈氏行礼:“这些日子家慈与舍妹来了长安,侄儿忙着安置母亲和妹妹,好些日子未能上门给伯母请安。伯父可好?伯母可好?阿瑶妹妹可好?”

沁瑶这才注意到冯伯玉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对衣饰素净的母女,正眼含笑意地看着这边。

母女俩眉眼都与冯伯玉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位依在母亲身旁的少女,几乎跟冯伯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走在路上,任谁都能看得出两人是兄妹。

瞿陈氏笑得合不拢嘴:“都好!都好!”又指着那对母女问冯伯玉,“那边可是冯夫人和冯小姐?”

冯伯玉称是,笑着引了母亲和妹妹过来与瞿氏母女认识。

冯夫人似乎不太善于交际,说话时束手束脚的,处处透着小家子气。冯小姐却比母亲爽朗许多,一笑时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甜甜地直管瞿陈氏叫:“瞿伯母。”又拉着沁瑶自我介绍:“我叫初月。”

沁瑶以往曾听哥哥提起过,冯伯玉父亲早亡,家中只得一个寡母并一个妹妹,当年父亲死后留下一些薄产,冯伯玉小小年纪便支应门户,不但将父亲留下的家产打点得妥妥当当,还一路顺风顺水考到了长安,说起来颇为不易。

眼见得冯初月热情开朗地跟她打招呼,沁瑶忙也高高兴兴地回应:“我叫沁瑶。”比对下来,两人同年所生,冯初月只比沁瑶大两个月。

说话时才知道,前些日子冯伯玉托人变卖的家乡田产和铺子有了着落,冯夫人和女儿拿着卖田所得的银钱来长安投奔冯伯玉,往后便要在长安安置下来了,这两日正四处看宅子。

“这样再好不过了。”瞿陈氏笑着对冯夫人道,“伯玉年少有为,被皇上钦点了在大理寺任职,若能在长安置办宅子,把你们母女俩安顿下来,也省得一家人两地分隔,牵肠挂肚的。”

“可不是。”冯夫人连连点头,再多的交际场面话却说不出了,只一味笨拙地应和着瞿陈氏。

冯伯玉在一旁不着痕迹地替母亲圆着场子,三言两语便化解了母亲言语上的尴尬。

两家人既然遇到了一起,瞿陈氏有意跟冯夫人交好,便提议在附近找家味道不错的食肆,也好请初来乍到的冯家母女尝尝地道的长安美食。

沁瑶欣然附议,她许久没听到平康坊那几桩案子的进展了,正愁没机会跟冯伯玉打听呢。

恰好云容斋附近有家飘香楼鹅鸭炙做得不错,冯伯玉来这吃过好几回,印象颇佳,便笑说要请瞿陈氏等人去飘香楼尝尝鲜。

进了店内,冯伯玉斟酌着点好了菜,看着沁瑶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最近跟你府上那位老先生功课学得如何?”

那日大理寺之事被皇上下了封口令,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冯伯玉显然并不知道沁瑶受伤之事。

沁瑶跟母亲暗暗对了个眼色,也不点破,只笑道:“这些时日傅老先生抱恙,大半时候都让我自行温习功课,笛子却是撂了好一阵未学了。”

冯伯玉目露隐忧,道:“这可怎生是好,下月你便要去云隐书院读书了,功课可能应付得来?”语气中满是关切。

沁瑶还未答话,冯初月在一旁好奇地开口了:“阿瑶妹妹,你要去书院读书了么?我早前听哥哥说过长安有一座女子书院,是不是就是你要去就读的那家云隐书院?”

沁瑶点头:“正是。”

冯初月似乎很是羡慕:“书院里都教些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曲赋?”

沁瑶万想不到冯初月会对云隐书院产生兴趣,怔了一怔,笑道:“这家书院已封禁了二十余年,近日才重开招揽学生,我对书院里的章程也没个头绪。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教些琴棋书画吧。”

冯初月出了一回神,转头看向冯伯玉,推着他的胳膊撒娇道:“哥,我也想去书院里学学东西。”

冯伯玉露出为难的神色,耐着性子对冯初月道:“这云隐书院是皇家所办,所招学生俱为当朝三品以上官员之女——”言下之意,你哥哥还不够品级。

冯初月难掩失望,好一会,才悠悠地叹口气,托着腮道:“哎,长安好是好,就是规矩太多,处处都拘着人,不若我们原州自在。”

沁瑶觉她性子率直可爱,噗嗤一笑,刚要拿话开解,楼上正好有人下来,看见沁瑶,咦了一声,出声唤道:“瞿小姐。”那声音软软糯糯,带着股怯生生的味道。

沁瑶闻声一望,起身招呼道:“秦小姐。”

秦媛还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气色倒比上回在大隐寺时好了许多,穿了件翡色襦裙,披着同色羽缎披风,身姿娉婷,身旁拥着一大群丫鬟仆从。

冯氏母女似是从未见过这等豪门千金出游的阵仗,忙跟着沁瑶手足无措地起身,尤其是冯母,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了。

冯伯玉暗暗叹气,拉了母亲落座,低声抚慰两句,冯母脸色这才见转。

秦媛看了看沁瑶身边的冯伯玉等人,犹疑片刻,走过来红着脸对沁瑶道:“上次的事本该我亲自登门拜谢,但我回府后便病了,这两日方能出得了门——”说着又顾忌地看一眼冯伯玉等人,压低嗓门道:“你可好些了?”

沁瑶心里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怎么才半月不见,秦小姐的待人接物功夫圆熟这许多?

想起上回母亲说到秦媛生下来便失去了母亲,虽然金堆玉砌中长大,身世却不可谓不可怜,心中怜惜,便将那股疑惑暂且压下,低声回道:“我好多了,多谢令尊遣人给我看病,说起来还未好好谢谢你们呢。”

又往她身后看:“令尊不曾陪你出来?”

秦媛点头:“来了。我阿爹今日正好休沐,见我许多时日未出门了,便带我出来散散心。”

她话音未落,身后仆从忽传来一叠声的请安声:“侯爷。”

随后走进来一位锦衣男子,五官清朗,风姿出众,虽已过而立之年,但举动间透着股雍容清和的贵气,甫一进来,便吸引了店内诸人的目光。

冯初月呆呆地望着那名男子,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瞿陈氏也在沁瑶身后低低地惊呼一声:“秦小侯爷?!”

沁瑶听在耳里,想起母亲曾说过秦征曾经是当年风靡长安的美男子,上回在大隐寺匆匆一瞥,未曾仔细留意他的长相,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秦媛忙握了沁瑶的手走到秦征身前,低声道:“阿爹,她便是瞿小姐。”顾忌着冯伯玉等人在旁,声音压得很低。

秦征肃然起敬,对沁瑶点头道:“瞿小姐身上的伤可大好了?”

“好多了。“沁瑶忙给秦征回礼,”说起来,还未谢过侯爷派了府中郎中给我诊治,又送了许多补品药材,劳侯爷挂心了。”

“应该的。”秦征目露首肯,“没想到瞿小姐小小年纪便这般侠肝义胆,着实让秦某刮目相看。上回在府上见到乃兄,不过弱冠之年,却谨言守礼,稳重如山,由此可见府上家风清正,能养出这么出众的一双好儿女。”

瞿陈氏听见此话,笑得合不拢嘴:“多谢侯爷谬赞。”心里却是感慨万千,曾几何时,秦征对她来说直如天边明月,只能遥相仰望,不曾想此生也有得他一声赞许的一天。

冯初月见状,悄悄地走至沁瑶身旁,也学着沁瑶的样子,红着脸给秦征行礼道:“冯氏初月,见过侯爷。”

冯初月生就一把好嗓子,说话时声音清甜清甜的,这会含着羞意,愈发如月下清泉般清澈好听。

秦征父女一顿,同往冯初月望去。

瞿陈氏目瞪口呆,冯家小妹这是唱的哪一出?

冯伯玉面色一黑,几步上前将冯初月揽至身后,给秦征施了一礼道:“舍妹初来长安,不懂规矩,侯爷万莫怪罪。”

秦征这些年没少见过这种不请自来、主动攀扯的怀春少女,闻言对冯伯玉点点头,不再多看冯初月,只对瞿氏母女道:“往后若有什么地方需要秦某帮忙的,直管派人到靖海侯府吱应一声,今日出来得久了,怕阿媛身子受不住,我们这便先走一步。”

沁瑶母女知道秦征极为珍视秦媛这个女儿,向来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闻言并不讶异,忙道:“秦小姐身子要紧,侯爷请自便吧。”

秦媛依依不舍地拉了沁瑶的手,小小声道:“过些日子我在家中设宴,你到时候一定要来。”

沁瑶笑着应了。

————————————————————————

经冯初月闹这么一出,沁瑶等人吃饭时气氛就有些怪异。

阿寒一如既往地埋头专心吃饭,毫无存在感。

冯伯玉绷着脸一言不发,不时拿刀子似的目光扫妹妹一眼。

冯母忍羞含臊地吃了半碗饭,便推说腹胀吃不下了。

而罪魁祸首冯初月却毫无所觉,一个劲地给沁瑶和瞿陈氏夹菜,热络得让人没法拒绝。

吃完饭,一行人出了飘香楼,冯初月亲亲热热挽了瞿陈氏的胳膊,伯母长伯母短的叫个没够,倒把自己母亲撇在一旁。

沁瑶陪着冯母说了一会话,转头见冯伯玉情绪有些低落,想着冯家家事轮不到她这个外人置喙,她只好拿别的话来开解。

“冯大哥,平康坊那几桩案子有眉目了吗?“她有意落下两步,跟冯伯玉并肩而行。

冯伯玉看一眼沁瑶,紧锁着的眉头一松,道:“尚无眉目。上回你提醒我之后,我寻访了好几日,总算找到小重山那名舞娘订制耳坠的那家首饰铺子。店家说,那对耳坠是店中匠人一时兴起绘制打造的,仅此一对,被小重山那名舞娘买走之后,再未出产。而且那晚韦国公府夜宴,确实曾邀了小重山的舞姬前去献舞,是以你那天晚上在韦国公府见到的那名女子,多半就是这位名唤柔卿的舞姬了。“沁瑶闻言,眼睛一亮。

冯伯玉明白沁瑶想说什么,摇头道:“但那晚韦国公府宴请宾客多达上百人,而且柔卿是在韦国公府夜宴半月之后才遇害的,就算确认了当晚跟柔卿说话的那名男子的身份,也不能断定他就是凶手。”

倒也是。沁瑶暗暗点头,换一个思路:“前头那两位死者呢?可有什么线索了?”

冯伯玉顿时面色变得有些难看:“都未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奇怪的是,那位狱中自缢的文娘明明死在林窈娘和薛鹂儿之后,尸首却在短短数日之内便腐败得不成形了,如今停放文娘的那间殓房尸臭冲天,因未结案,暂时也不能下葬,弄得寺内同僚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无人敢到那间殓房去。”

尸首短短数日之内腐败?

沁瑶脑中像骤然划过一道闪电,凝眉思忖半晌,忽道:“冯大哥,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

冯家置办的新宅子位于长安城的西北角,离冯伯玉就职的大理寺隔了大半个长安城,说起来比之前冯伯玉赁租的那座宅子偏远得多,往后上衙不甚方便,但好在因位置偏僻,价钱比繁华街市处的宅子便宜一大半还有余。

几间厢房都颇为敞亮,格局分配合理,难得前主子还是个雅致人,院中错落地种了几株玉簪花,一进院门便有暗香涌动,是个极幽静雅致的居所。

三日前跟冯家人告别之后,沁瑶便一直在家里等冯伯玉的消息。

谁知当日冯家托人买宅子的事有了着落,这几日冯伯玉跟母亲妹妹忙着搬新居的事,一直没机会去找沁瑶。

冯家一家三口都是麻利人,不到三日功夫就把新宅子收拾出了个大致的轮廓,一闲下来,冯伯玉想起沁瑶托他查办的事,便索性借乔迁之名,请了瞿氏兄妹到家中一聚。

冯家几个旧仆因不是走的官道,还在来长安的途中,冯伯玉托人买的两个昆仑奴又还未上手,笨手笨脚的,不是打碎茶盅,就是烧糊了饭菜,冯母心疼不已,不肯再让他们插手家务,大部分家务都恨不得亲力亲为。

比如眼下满院飘着的酪饼香便是冯母亲自下厨烤出来的。

瞿子誉在书房翻阅冯伯玉的藏书,沁瑶、冯初月和阿寒三人并排在廊檐下的台阶上坐着,一人拿一块酪饼在嘴里啃着。

“阿瑶,你跟靖海侯家的秦小姐是怎么相识的?”冯初月状似无意地问沁瑶。

沁瑶往嘴里送饼的动作一顿:“我们同是云隐书院的同窗,有一次同在某位同窗家吃饭,我跟秦小姐临桌而坐,就这样结识了。”

冯初月点头,继续追问:“那秦小姐生得那样好看,她阿娘想必也是位大美人吧?”

沁瑶心下雪亮,眨眨眼睛,含糊道:“我跟秦小姐只见过两回,对她府中情况也不甚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