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头顶传来蔺效的声音:“阿瑶。”声音平静,显见得外面并无异样。

沁瑶忙应了一声,和清虚子等人出了地道。

清虚子和阿寒四处一看,见眼前竟是一座破落的小庙,难得殿中竟点着一只蜡烛,将周遭照得忽明忽暗。雕粱处结满蛛网,庙堂正中原本供奉的神像早已斑驳褪色,歪在一边,烛台香炉更是散落得到处都是。

殿中案几桌椅大多断的断,破的破,全不能坐卧,唯有神像座下放着一张长桌,铺着一张杏黄色的床布,上面血迹斑斑。

沁瑶收回火龙,看向那浸染着大团大团暗黑色血迹的床布,心里忽产生一种极为不舒服的异感,方才她在地道口往外匆匆一瞥,看到那名大邪物的形貌后,骇然一惊,迅速退回了地道,因而未能仔细打量这庙中情景。如今看这长桌上的情形,莫非那几名女子就是在此处被挖候割鼻的?

清虚子也注意到了这张长桌,挥动拂尘走至近前,绕着那长桌缓缓而行,忽像发现了什么,脚步一顿,蹲下身子看向地面。

便见地上厚厚积尘中散乱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脚印,有靴印,有女子的绣鞋印,杂乱交错,无法一一分辨。

但当中一个脚印显得尤为触目,不但大若团扇,且只有四趾,脚趾前端十分尖锐,犹如利刃。

清虚子看清这这似人似兽的脚印,面色大变,抬头看向沁瑶道:“不好,难道你方才见到的竟是罗刹!”

他话音未落,梁上忽有东西发出一声尖啸,一道巨大的黑影朝他扑来。

第50章

那怪物藏身在梁上不知多久,此时骤然现身,整个殿中随之一暗。

沁瑶等人齐齐色变,就见那物通体漆黑发亮,身长约摸八尺有余,形态似猿非猿,尖嘴猴腮,相貌奇丑,一双瞳仁碧光荧荧,身后尚有一条光溜溜的鬈尾。

怪物从梁上飞扑下来,并不伸爪袭击清虚子,而是径自张大尖嘴,意欲将清虚子的头颅一口咬下。

清虚子迅速从极度的惊骇中清醒过来,连退三步,从腰间抽出一条灰秃秃的草绳,沉声道:“去——”

本是再平淡无奇的一根草绳,在清虚子手里却仿佛有了灵性,呼哧作响,很快便如游蛇一般缠上了那怪物的脖子。

怪物不提防被那绳子从半空中扯落,闷哼一声,趔趄着跌落到殿中。

沁瑶和阿寒大喜过望,忙跑到清虚子身旁,摆出三绝阵,各自催动手中法器,恨不能将毕生所学统统加诸于怪物身上,将它就此收服。

哪知那怪物不过被草绳拖行两步,便猛地一弯腰,用一双四趾巨爪死死抓住地面,定住身子,紧接着便一边发出低低的嘶吼声,一边将草绳从脖子上恶狠狠地扯落。

清虚子骤然失力,险些往后跌倒,亏得内力深厚,晃了好几下之后,总算稳住了身形。

很显然,师徒三人的法器和摆好的阵法对它全无用处。

沁瑶心里咯噔一声,头一回在对付邪物时生出一种无力感,眼下师徒三人都已经毫不客气地使出了许多看家本领,却依然未伤到这怪物分毫,可见其灵力之强。若迟迟不能将其收服,殿中诸人渐渐力竭,岂非全要死在这怪物手里?

正胡思乱想,忽听清虚子在身后极力压低声响道:“阿寒,为师一会掩护你逃出去,你速速到大隐寺外的福禄巷,去找缘觉那个老秃驴,告诉他罗刹已然现世,让他速速召集帮手来此处,跟咱们一起对付罗刹。”

阿寒怎舍得在这等危急时刻抛下师父和师妹,先是一愣,随即直着身子摇头低声道:“师父,还是由我和阿瑶留在此处对付怪物,您去给缘觉大师送信吧。”

这回不用清虚子开口骂阿寒,连沁瑶都被师兄的榆木疙瘩脑袋要给气死了,声音又低又急道:“师兄,眼下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有这个功夫磨磨唧唧,早跑出去老远了。赶快照师父的话去做吧,早些找来帮手帮忙,咱们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连师妹都气急了,阿寒不得不妥协,“哦”了一声,想起什么,又犹犹豫豫地道:“师父,罗刹这般不好对付,缘觉方丈跟您素来不睦,肯来帮忙吗?”

“让你去你就去!怎么这么多话?”清虚子耐性告罄,沉着脸低声呵斥。

阿寒终于老老实实闭嘴了。

这边师徒三人计议给缘觉送信之事,那边殿中怪物注意力却已从师徒三人转移到了蔺效身上,用一双绿得发碧的眸子盯着蔺效看了半晌,却迟迟没有行动,像是想起地道中吃过他一剑的亏,不得不有所顾忌。

蔺效冷冷地看着那怪物,手中赤霄嗡鸣声不绝于耳,他知道此物甚难对付,连清虚子都奈它不得,自然也不会妄动。

对峙了许久,那怪物终于再也按耐不住,对着殿外发出一声怪叫,仿佛在召唤什么人,随后殿外便闪身进来一个纤细的魅影,进来后,径直跪在怪物脚下,静静等他吩咐。

沁瑶转头定睛一看,竟是那女鬼,微微一愣,没想到那女鬼竟对那怪物这般俯首贴耳。

便见那怪物做了个手势,阴森森地指向沁瑶等人。那女鬼领命,垂头束手地起了身,目光一厉,直往沁瑶等人扑来。

阿瑶一边跟师父对付女鬼,一边趁机给阿寒打掩护,好不容易助他跑出庙门,速速去给缘觉送信。

有女鬼牵制清虚子等人,怪物再无后顾之忧,缓缓移动黝黑庞大的身形,看向蔺效,这一回,却再未犹豫,眸中幽光绿意一盛,便鬼魅般地欺到了蔺效身前。

蔺效早有准备,见怪物厉爪直朝自己胸前抓来,飞快侧身一避,隔剑一挡,原本冷光莹莹的剑身光芒大炽,将殿上照得倏然一亮。

那怪物的爪子碰到赤霄,活像被烫着了似的,低低地怪叫一声,却也不退不避,马上掉转方向,改而抓向蔺效的脖颈。

沁瑶虽忙着对付女鬼,却也时时刻刻在注意蔺效这般的动静,见此情景,骇得发出一声低呼,怪物这一爪下去,蔺效哪里还有命在?

忙撇下那女鬼,抢过师父手中的草绳,愤然击向怪物。

蔺效的剑速却远比沁瑶想的要快,分明前一刻剑身还横在前胸,一眨眼便握住剑柄顺着他和怪物的缝隙往上一削,那怪物的爪子顿时被削了个结结实实,险些没给削下半个手指。

怪物收回巨爪,再不恋战,阴测测地冷笑一声,重又跃回梁上,口中呜呜作响,发出一阵幽怨阴冷的低鸣声,这声音透过墙壁,穿过庙门,凄凄厉厉,不过一会功夫便传出去老远。发完声,又从梁上飞跃而下,往夜色如墨的门外去了。

清虚子听在耳里,面上突然现出一层死灰般的颜色,失声对蔺效和沁瑶道:“不好,这罗刹多半在召唤百鬼夜行,若真是如此,一会这里便会被百鬼包围,万难逃脱,咱们需得尽快离开此处才是。”

这样一想,心中戾气陡然加重,将草绳沁瑶手中重又夺回,边念咒边用草绳死死缠住那女鬼的脖子,勒它个结结实实。

这回女鬼终于没再幻化成一团黑影遁走,瞪着一双十分漂亮却丝毫没有生机的眸子死死看着清虚子,鼻翼翕动,面若金纸,兀自拼命挣扎。

沁瑶在一旁细细端详女鬼的面庞,忽想起当日东来居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心下一阵黯然,暗暗叹息道:窈娘的眸子……

女鬼被勒得五官几乎跳脱而出,眼睛已然突出眼眶,看着十分骇人。

清虚子却毫不手软,口中急急念咒,草绳不时发出一阵阵杏色光芒。

“啪嗒——”那女鬼终于有一只眼珠从眼眶里滚落到地上,因上面还带着黏液,湿漉漉的,滚得并不很快,滚了半天才滚到方才他们出地道的那处出口。

这时恰好有人掀开那块薄板出了地道,眼珠正好落在那人脚下,那人滞了一瞬,呼吸陡然加重,缓缓蹲下身子将眼珠如同稀世珍宝一般捧在手中,不断绝望地低吼道:“不、不、不——”

沁瑶闻声转头,见竟是秦征。也不知他何时从地道出来的,鬓发散乱,形容狼狈,一身月白锦袍上更是早已被鲜血染透,手中长剑还兀自往下滴着鲜血,清俊的脸上满是煞气,状若修罗恶鬼。

他捧着那眼珠,仓皇地抬头张望一番,一眼看到那个正被清虚子死死勒住的女鬼,顿时又惊又痛,急喝道:“蕊珠!!!”疯了一般挥剑朝清虚子刺来。

蔺效看清秦征的形容,脑中倏然一空,手中长剑几乎没滑掉到地上,秦征竟突破重围到了此处,那——常嵘他们呢?

第51章

虽然担心常嵘等人遭遇了不测,蔺效此刻却没功夫再细想,因为秦征的剑已然挟着风雷之势,刺向毫无防备的清虚子,眼看便要将清虚子当胸刺个透穿。

蔺效面色一凛,单脚踩上一旁的廊柱跳跃出去,一剑隔开秦征的攻势,两剑在半空中相击,发出高亢的金戈铮鸣声。

沁瑶这时已回过了神,心知秦征绝不会饶过他们师徒二人,忙飞快地拽着犹在全力对付女鬼的清虚子退向一旁,清虚子手中的草绳并未就此撒手,因而拽得那女鬼扑通一声,硬邦邦地跌到地上。

沁瑶心道糟糕,那秦征见了只怕更会气得发疯。可她眼下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只一径在背后拖着清虚子后退,好尽快撤离到地道内,躲开那秦征的攻势。

她和师父不怕邪物,却抵挡不了秦征这等当世高手手中的长剑。

于是只见沁瑶在后,清虚子夹在中间,前面一根长长的草绳拖着个长发散乱的女鬼,两人一鬼形成一个诡异的队形,以不慢的速度坚定地移向地道。

“蕊珠!”秦征果然怒得眼睛猩红,哪里还有半点往日那个玉面侯爷的风采,“你们给我放开她!”

盛怒之下,他功力竟然又暴涨许多,暴喝一声,剑剑刺向蔺效的要害,意欲从速摆脱蔺效,好去解救他“妻子”。

蔺效怎肯放他去伤及沁瑶,始终如影随形,分毫不肯相让,剑光缭绕中,忽听“铮——”的一声,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如箭一般直直飞出,钉在殿中梁柱上。

却是秦征的佩剑终于不堪抵挡蔺效手中的赤霄,剑尖就此折断,饶是如此,秦征却阵脚不乱,索性抛了断剑,赤手空拳跟蔺效近身肉搏起来,依仗着他眼下满腔满腹的阴邪之火,跟蔺效刚好战成个平手。

沁瑶这时早已拖着清虚子穿过了大半个庙殿,渐渐逼近那地道出口,她眼睛既要盯住秦征,又要谨防那怪物去而复返,精神上高度紧张,因而并未能留意到身后有人正从地道里钻出来。

“哎哟——”地上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沁瑶吓得一抖,还以为又有什么厉鬼从地道中涌出,忙掐着诀恶狠狠回头,却见常嵘上半身趴在地道出口,神情痛苦,嘴里“嗤、哈”地哈着气,正不断将被沁瑶踩了个结实的手放在嘴里呼哧着。

他脸上沾着斑斑血迹,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明亮,精神头十足,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

“对不住——”沁瑶忙愧疚地一笑,“我不知道你在后面,未曾多留意。没伤到骨头吧?”

常嵘抬头看见沁瑶,先是懵了一会,随后脸上便是抑制不住的喜意,看起来小道姑安然无恙,并未被鬼物掳去,世子总算可以放心了。

心中高兴,哪里还记得手上的痛处?

可是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了,因为他一转头,便看见清虚子正用一根草绳极力勒住一个女鬼的脖子,那女鬼好巧不巧便是他们那回夜探瞿府撞见的那位,它此时五官已完全扭曲,左边眼眶里眼珠踪迹全无,另一枚眼眶里的眼珠往外凸起,显见得也摇摇欲坠。鼻子歪至一旁,活像被人打过一拳,猩红的嘴无声地大张着,里头黑洞洞的,而原本该长着舌头的位置却空无一物。

沁瑶冷眼在清虚子身后看着,怪不得这女鬼自出现起便一言不发,活像哑巴似的,看来光有了喉咙还不够,还需得补上舌头才行,而且想必这舌头的后备人选便是冯初月了。

想至此处,沁瑶不由暗暗着急,眼下两名邪物都已现身,秦征的所有底牌也已经暴露无疑,冯初月却依然踪迹全无,也不知是被困在何处,抑或是已惨遭毒手,无论如何,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都须得竭尽全力去找她出来才是。只是若是后一种情况,不知道冯大哥和冯夫人能否承受得住?他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了这么些年,冯大哥和冯夫人又那般疼爱冯初月,若冯初月真遭了不测,少不得又是一番肝肠寸断。

沁瑶这般想着,虽清楚冯初月是咎由自取,仍不免心生凄惶。

常嵘这时已从地道里跃了出来,心里着实避忌那女鬼,即便知道对方快将完蛋,仍戒备地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地绕过清虚子身旁。

转过身一抬头,就见殿中两道身影缠斗在一处,一着月白色长衫,一着雪青色锦袍,正是秦征和蔺效。

常嵘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激愤的情绪,方才秦征在靖海侯府突然发难,连杀两名澜王府护卫,一路突围到了荒宅中的地道入口,又击退几名守护在地道旁的兄弟,将他和魏波等人打伤。

虽然两方交手时,秦征身上也挂了彩,但魏波等人伤势较重,此时仍在荒宅中打坐调息,那几个丢了性命的护卫兄弟更是冤枉得不能再冤枉,着实让人扼腕。谁能料到堂堂一位侯爷行事这般狠戾,丝毫不留余地,简直闻所未闻。

眼下他竟连世子都不放过。

常嵘瞬间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杀气腾腾地大喝一声,挥剑刺向秦征。

而这边女鬼的五官在清虚子的不懈努力下终于一一散落。眼眶里只剩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兀自往外流着脓水,细挺笔直的鼻子也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从女鬼的脸庞上剥落,滚落尘埃。如此一来,那张原本五官俱全的脸一瞬间便只剩下四个窟窿。再过一会,女鬼原本光滑无痕的脖颈也哗啦一声,掉下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看来便是喉咙了。

沁瑶暗叹口气,窈娘等人的五官总算全都还出来了,可她们的生命却就此凋零,再也不能返还了。

失了这些五官,女鬼身上的肌肉皮肤骤然干枯萎缩,如同在烈日下被炙烤,血液中的水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殆尽,转眼便变成了一具皱巴巴的暗黑干尸。

清虚子气喘吁吁地收回灵力,解开干尸上残缺脖颈上的草绳,将干尸如同破布一般丢到地上。

那边秦征正被蔺效主仆两路夹击,渐现颓势,百忙之中仍不住地往清虚子这边回头观望,见此情景,脸色骤然退了个一干二净,痛苦地低喊道:“蕊珠——”

正好这时蔺效一掌拍中他胸肺,秦征本就已经心神大乱,挨了这重重一下,从胸腔里喷出一口鲜血,身子趔趄两步,颓然倒下。

常嵘见状,二话不说上前点了秦征全身几处大穴,将其制住。

清虚子这时已调匀气息,迅速看一眼外面愈发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对沁瑶道:“将那东西身上掉落的五官收集起来。”

沁瑶不知道师父要干吗,有些奇怪地看师父一眼,应了一声,从袖中掏出绢帕,将散落在殿中的五官一一捡了,装在绢帕中。

清虚子这时已从怀中掏出符纸,在殿中找了一处空白之处,用符纸围做一圈,又从沁瑶手中接过那包装着五官的绢帕,放于圆圈当中。

“这堆五官需得即刻焚毁。”清虚子神色端凝道,“罗刹往往应煞气而生,等闲不会出现在这等太平盛世中,但今夜咱们见到的那只罗刹不但已化为实质,甚至还苦心孤诣地借助凡人之手取人五官,事情恐怕远比我们想象得要棘手。”

他说着,看一眼眸子里已没有半点光亮的秦征,继续道:“那罗刹由始至终不过利用了一个凡人的痴心妄想,表面上成全他的心愿,实则收集了五官另作他用,阵法确实是返阳阵,要复活的却并不是他的妻子。”

说话间已点了火,沁瑶看着眼前摇曳的火苗,疑惑道:“《妖典》上记载说罗刹乃鬼中将军,由来只听鬼王或鬼后驱使,最是忠诚不过,天底下能驱动罗刹为其布阵的,非鬼王或鬼后不能得,可一则鬼王或鬼后本身处幽冥,又何须借助返阳重返人间,二则更何况它们本来就是死物,何来复活一说?这……这怎么都说不通呀。”

清虚子目光幽深地盯着某处虚空出了会神,隐隐想到一个可能,只是这种猜测太过骇人,委实不敢让人相信,一旦是真的,这太平盛世恐怕真就太平不了多久了。

他眸子微动了动,强压着内心深处的不安,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总之咱们需得在那罗刹返回之前焚毁这堆五官,免得被它拿来布阵。”

常嵘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小道姑和她师父打了半天机锋,他始终云里雾里,只听明白了一句话,这庙里有怪物,而且怪物很快就会回来,看样子还很难对付。既然如此,他们跑就是了,为什么还要镇定自若地坐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光顾着说话呢?

蔺效却已迅速明白了清虚子和沁瑶的打算,看起来,他们师徒二人十分了解那被称作“罗刹”的邪物的习性,不认为遁地逃走就能摆脱得了罗刹的追踪,甚至还认为会因为逃跑时将罗刹引到了城内,殃及其他无辜百姓。

既然横竖都是死,他们多半会选择在此守候,既不带累旁人,而且没准还能出奇制胜,就此收服了罗刹。

所以,她接下来也许会劝说自己和常嵘离去,然后告诉他,此处自有她和师父抵挡,他无需多加理会……

果见沁瑶起身走到他面前,澄净的眸子看着他道:“世子,那邪物多半还会去而复返,一会恐怕须得打起精神来应对,你的赤霄剑十分了得,罗刹似乎有些忌讳,一会还得请你打头阵,跟咱们齐力对付罗刹。”

蔺效一怔,竟不是要他先离去,而是要求他跟她一起并肩作战?

心中低落郁燥的情绪一瞬间一扫而空,蔺效眸中淡淡露出一点笑意,看着沁瑶道:“悉听吩咐。”

常嵘在一旁见了,暗暗叹气,世子平日那么清冷有主见一个人,偏对这小道姑百依百顺,恨不能事事迁就她,往后真过了门,还不得被小道姑给吃得死死的?

沁瑶笑着点点头,转头看一眼常嵘,对蔺效道:“趁罗刹还未回来之前,这位常护卫还是速速从地道中回去吧。”

常嵘登时深感羞辱,嘴巴张得老大,指着自己道:“我回去?怎么可能,我须得在世子身边保护世子。”

沁瑶和蔺效对了个眼,刚要说话,殿外忽传来一声似人似兽的怪叫。

清虚子三人一听这声音,旋即如临大敌,倏地起身,戒备地看向殿外,那罗刹回来了!

就听它在门外唤了好几声,似是在召唤先前那女鬼出去,久等不到动静,忽发出一声阴厉至极的尖啸,直往殿内掠来。

与此同时,外面无边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哀怨呜咽的声音齐齐响起,这声音宏伟而哀怨凄厉,听在人耳里,犹如百爪挠心,令人遍体生寒。过一会,窗棱上响起此起彼落的“卡擦——”声,无数双惨白枯痩的手臂硬邦邦、直撅撅地破窗而进,

第52章

这些恶鬼足有万数之众,乌压压一望无际,挤在最前方的正争先恐后地用残缺不全的腐烂肢体扒开窗棱,欲往殿内闯。

清虚子后退两步,面色不变,沉声道:“阿瑶,速施噬魂对付恶鬼。”

沁瑶早已在催动内力,听得此话,二话不说放出噬魂。三条火龙昂扬着身躯依次从铃铛中钻出,一路游移盘旋,很快便将几个已经探进半个身子的恶鬼焚得哀嚎不断。

那罗刹见到噬魂,动作一顿,冲进来的势头稍减,阴着一双绿幽幽的巨瞳,在门前半空中来回盘旋,逡巡着不敢进殿。

清虚子这时看向蔺效和常嵘道:“阿瑶支撑不了多久,那罗刹一会便会闯进来,世子,速跟本道摆阵对付罗刹。”

蔺效点点头,走至清虚子身旁道:“道长,如何摆阵?”

常嵘何曾见过这等百鬼夜行的场面,早已吓得半死,亏得多年训练有素,才不至于失态。这会见蔺效往清虚子那边去了,愣了一愣,也忙跟在蔺效身后。

清虚子从怀中掏出一枚灰扑扑的五棱镜,递给常嵘,让他捧在怀里,迟疑了一会,确认似的问蔺效和常嵘道:“你们二位,可都还是童男子?”

沁瑶虽然正全神贯注对付殿外的恶鬼,但清虚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她耳里,惊得她手一抖,龙身都歪斜了两下,很快她便意识到知道师父这是要摆三阳阵,阵法简单,但要求据阵之人俱是童男或童女。

蔺效脸色僵了一僵,淡淡道:“嗯。”算是承认。

然而他肤色白净,虽然脸上若无其事,耳后到底染上一层红晕。

常嵘也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结巴道:“我……我也是。”

清虚子本想着若三阳阵摆不成,便摆镇厄阵,闻言微讶地上下打量一番蔺效,须臾,移开目光,又绷起脸道:“如此,你们二位一会便依照我的吩咐行事。”

当下不再多话,挥动拂尘,口中低声诵咒,甩向常嵘怀中的无涯镜。便见原本光滑如水的镜面起了微澜,仿佛一颗石子投入静谧的湖中,荡起圈圈涟漪,渐渐的,涟漪中透出一丝光亮,如同拨云见月,绽放出柔柔一层光晕,洒向殿中每一处角落。

“一会你举着这面镜子坐于乾位上,把眼睛闭上,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睁眼,不要离开位置。罗刹惯会惑人心智,你眼前也许会出现各种骇人的景象,你只需牢记这都是罗刹施出的幻象,不必理会,切勿自乱阵脚。若你移动了方位,抑或丢落了无涯镜,此阵即破!咱们再想缚住罗刹,恐怕就不易了。”

清虚子郑重叮嘱常嵘,边说边迅速在殿中用符纸摆出一个蒲团大小的空位,吩咐常嵘在那空地上坐下。

“幻象?”常嵘很有些忐忑,再三跟清虚子确认,“您是说,一会我眼前见到的全都是罗刹施出的幻象?”

清虚子自认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懒得再跟常嵘啰嗦,只冷冷道:“闭上眼,不许动。只需做到这两点便可!”

常嵘不敢再多言,郑重地捧好无涯镜坐好。

“世子。”清虚子又转头看向蔺效,“你站于艮位上,用赤霄对付罗刹。但如我方才所说,罗刹惯会蛊惑人心,你万莫被它施出的幻象乱了心智。”

蔺效点点头,目光一径落在沁瑶身上,眼含隐忧道:“阿瑶恐怕已经支撑不住了。”

沁瑶确实已快支撑不住了。

噬魂极是耗神,她驱动了噬魂这些时候,内力几乎已经消耗殆尽,全凭一股狠劲在死撑。然而窗棱外仍不断有成群结队的恶鬼破窗而入,殿门被恶鬼们的攻势撼动得摇摇欲坠,大有轰然倒下之势。

罗刹也渐渐由迟疑观望转为频繁试探,它本应天地间怨气所生,为天底下最阴最寒之物,噬魂虽能炙烧其皮肉,要伤其根本却不易,对驱龙之人的内力和修为均要求极高,需得驱龙之人绵绵不绝地运用内力与其斡旋,而显然沁瑶目前的修为还不足以与罗刹这等巨煞对抗。

罗刹缓缓俯下庞大的黝黑身躯,飞掠至那三条已远不如方才明亮的火龙面前,迟疑了片刻,伸出巨爪探向龙身,“嗤”的一声,空气里顿时发出令人几欲作呕的烧焦味。

罗刹吃痛,迅速缩回爪子,低头细看,见巨爪不过被灼了些皮肉,并未像其他恶鬼那般被烧成焦炭、化为灰烬,旋即明白这火龙能焚毁其他鬼物,却奈它不得,便阴测测地低啸一声,忍着皮肉之痛穿过噬魂火,直往殿内冲来。

蔺效手中赤霄如临大敌,剑鸣声骤起,他稳稳立于原地,握剑迎敌,清虚子在他身侧,将草绳在胸前用力撑开,口中低低念咒,那根被撑得笔直的草绳重又燃起耀目光芒,将清虚子肃穆的脸庞照得一亮。

罗刹进门并未急着大开杀戒,先用一双绿瞳四下一扫,目光落在那具已化为干尸的女鬼尸身上,不由一顿,随后目光移动,又看见那堆已被焚得焦黑的五官,绿瞳中阴寒之意愈盛,竟猛地一跃而起,身后的鬈尾绷得笔直如刀,恶狠狠甩向清虚子。

清虚子高喝一声:“常护卫,举镜。”

常嵘忙将手中无涯镜高高举起。

自门口发出那似兽似人的怪响,他便觉得有阴风袭地而来,周身阴寒之气骤然加重,几乎破裳而入,饶是他年轻体健,仍冷得直打哆嗦。

但他谨记着清虚子的嘱咐,丝毫不敢妄动,只紧闭着双眼牢牢握住无涯镜。

镜中光芒将罗刹从头到脚笼住,罗刹来势随之一缓,仿佛有一股极大的无形力量挡在其身前,阻拦它前行。罗刹机变极快,迅速收回鬈尾,两臂暴涨数寸,分别抓向清虚子和蔺效的喉咙。

蔺效举剑隔住罗刹已经伸至眼前的黝黑手臂,手臂上顿时被烙出一个深深的剑痕,罗刹怪叫一声,不退不避,转手死死握住剑身,忍着焦灼的剧痛一径与蔺效逐力。

清虚子手中的草绳也已缠上罗刹的四趾,将它四趾捆作一处,又从怀中掏出一道灵符,迅速贴于其上,那手臂随即缩短数寸,回到罗刹身侧。

罗刹顿了顿,绿瞳看着眼前三人,须臾,低低发出一阵似笑非笑的怪声,瞳中绿光突然隐隐一动,碧瞳随即幻化成了一汪碧水,将瞳中的圈圈涟漪不动声色地推向蔺效等人。

蔺效本正全力以赴对付罗刹,忽然眼前一花,原本幽暗阴森的山庙变成了澜王府的后花园。

他提剑茫然四顾,正不知如何找寻回山庙的路,耳边忽传来几声女子的轻笑声,声音酣甜,跟沁瑶相差无几,他心中一荡,浑然忘了自己方才要做什么,情不自禁循着那声音往前走去。

天气仿佛是春日,园子里几处牡丹开得正好,空气里涌动着浓得化不开的靡香,层层叠叠,如有实质。沁瑶的笑声仿佛比平日娇媚许多,含有某种暗示似的,时隐时现,引着他一径前行。

穿过花园,到了他的思如斋,院中一个下人也无。

茶花丛前面一架秋千,两边秋千绳上有紫藤花缠绕,点缀着零星小花,看着费了许多心思。此时秋千架上空无一人,偶尔有春风拂过,秋千藤上发出细细的声响。

身后传来温姑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就见温姑笑盈盈的站在他眼前,仍是温煦柔和的模样,对他说:“世子妃吃过午饭没多久便嚷困,这会在房里午憩呢。”

他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就生出一种暖洋洋的满足感,仿佛当年母妃还在世,他每回蹴鞠回来,满头是汗,一路嚷着去梨白居找母妃,母妃笑着替他擦汗,令人端上冰镇的酸梅汤。

如今守候他的人换成了沁瑶,他原有的期盼满足中又带了一丝绮念,脚步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上了台阶,穿过游廊,推开厢房门。

沁瑶的笑声再一次传入耳中,声音娇媚如水,偶尔带着几声呢喃,撩得他心痒痒的。他快步进了内室,绕过立于织锦屏风,便看见床前垂立着茜红色纱影床幔,透过半透的纱帘,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床上有两个身影纠缠在一处。

他满腔绮念顿时化为骇然,怔愣片刻,猛地上前撩开床幔,便看见沁瑶寸缕不着,一双雪白的藕臂环住身上男子的脖颈,含水的星眸看着对方,花瓣般的红唇微张着,不时发出愉悦的轻吟声。

男子本正肆无忌惮地在沁瑶身上攻城略地,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倏地回头看向蔺效。

蔺效看清男子的面庞,全身都被冻结住,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熊熊燃起一把火,愤懑得随时要炸开,忽听耳畔有人低喃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牙关紧咬,面色铁青,床上的男子冷冷地看着他,沁瑶更是毫无赧色,依旧搂着那男子的脖颈,两个人四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凌迟一般,施予他世间最难堪的耻辱。

他咬了咬牙,迅速提起剑,不往床前,反狠狠地往身后刺去!

恍惚听见什么东西裂帛的声音,他睁眼一看,眼前哪里是思如斋,分明还是方才那个昏黑阴冷的小庙。

他的剑正奋力刺向逼至身前的罗刹的手臂,剑身横亘之处已在罗刹臂上烙出半寸有余,身旁清虚子百忙之中看他一眼,吃力地开口道:“还算有定力,能察觉出眼前见到的都是幻象,否则,你方才那一剑便是刺向我了。”

蔺效虚脱般地暗松口气,这罗刹果然深谙人心,利用人心底最隐秘的愿望,造出一个梦寐以求的梦境,让人心荡神驰,等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时,便幻化出最丑陋不堪的场景,直直将人从云端打落。经此遽变,哪怕是再心如磐石之人,也难免不心神大乱,继而被罗刹所利用。

“你方才见到什么了。”清虚子瞥见蔺效鬓角仍有汗珠,脸色也很是难看,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无非是些鬼蜮伎俩。”他看向仍在拼力对抗窗外恶鬼的沁瑶,微微松了口气,避口不谈方才的幻境。

清虚子将手中草绳攥紧,运力道:“只要咱们这个阵法不破,罗刹一时奈何不了我们,等缘觉带人赶到,咱们便有法子收服罗刹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常嵘忽发出一声哀嚎:“阿娘——”

他一脸哀恸,流泪满面地起身就往前跑,似乎意欲追赶什么,因动作太大,手中无涯镜“啪——”的一声跌落在地,镜中光芒就此熄灭。

清虚子和蔺效迅速地对视一眼,背上升起一股寒意,就见那罗刹发出一声得意至极的怪叫,原本被定住的身形恢复之前的敏捷,闪电般欺到二人身前。

事态瞬间失控,眼前巨爪如风而至,失了无涯镜的震慑,清虚子手中的草绳对罗刹再无束缚之力,罗刹的巨爪如风而至,眼看便要将清虚子一撕两半。

蔺效忙格剑一挡,却只能抵挡罗刹的一只手臂,对欺向清虚子的那只却鞭长莫及。

清虚子正万念俱灰,殿外忽传来一阵木鱼声,远远听见有人宣佛号道:“诸孽皆退”。这声音沉稳柔和,无波无澜,犹如清风拂面,穿过层层叠障送入殿中。

清虚子脸上一松,破口大骂道:“这老秃驴总算来了。”

第53章

这声佛号传入殿中,罗刹的动作随之一顿,不过也只滞了一会,复又挥动巨爪狠狠抓向清虚子。

然而就是这一滞的功夫,清虚子得以逃出生天,敏捷地俯下身子往一侧滑开,躲开了那巨爪的牵制。

只听一声声浅吟低唱般的诵经声,门外原本闹哄哄的恶鬼喧腾声似乎骤然安静了下来,恶鬼们的攻势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窗棱上探身而入的残肢断臂动作也迟缓了许多。

伴随着不紧不慢的木鱼声,门外踏进来一位身着杏白色袈裟的和尚,眉目温雅和煦,气度从容沉静,正是大隐寺方丈缘觉。

他身后还跟着四个年轻和尚,俱都手持木鱼,眸子半垂半闭,嘴里齐齐低声诵经。

沁瑶见恶鬼们终于不再前赴后继地往殿内闯,忙收回噬魂,喘着气擦擦头上的汗,同时慢慢调匀繁乱的气息。

恰好缘觉走过她身旁,虽然殿内灯光昏暗,她仍然一眼便看见缘觉身上的袈裟价值不菲,虽乍看不起眼,但用得是上好的织锦布料,纹路繁复,隐隐纹着金线,十分精致。脚下的僧鞋似乎也用某种特殊材质制成,不但毫无泥泞,而且结实美观。

在沁瑶的印象中,似乎每回见到这位缘觉方丈,他身上都是纤尘不染,没有一处不考究,显然是个非常注重外表的人。

“哼,什么时候都不忘摆臭架子!”清虚子很是看不惯缘觉这副故作低调的富贵派头,先低骂一句,复又高喝道,“家伙都带齐全了?别磨蹭了,快布阵罢!”

说话间罗刹的巨爪正好从后伸出,眼看就要搭向他肩头,清虚子忙挥动拂尘往后一甩,趁巨爪缩回的功夫,仓皇就地一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