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瑶听了不免羡慕,她自小便被养在青云观里,长大后跟随师父师兄忙着捉鬼除妖,从未有闲工夫去游历山水,听说江南风光明媚,蜀中多娇,关外更是有无数奇闻胜景,也不知往后有没有机会到这些地方去走走看看。

第59章

裴敏见沁瑶眼中颇有神往之意,意识到沁瑶身为闺阁弱质,恐怕不像她有机会四处游历,不由暗悔方才一时忘形,平白让沁瑶不自在,默然片刻,忽道:“不过阿瑶你不用心急,兴许过不多久,咱们就有机会出游了。”

沁瑶不解,问:“此话怎讲?”

裴敏索性接过地图,指了长安城北面的一处小黑点给沁瑶看,道:“阿瑶,玉泉山你该知道吧?听说每年皇上都会去玉泉泡温泉,山中景致奇佳,只可惜自本朝起便为皇室所用,咱们这些寻常人家要想进山中一游都不能够。”

沁瑶点头,暗想真是巧了,前几日才在茶楼听康平他们说起玉泉山,不过几日功夫,竟再次从裴敏口里听到这三个字。

裴敏说完,看一眼门外,忽然压低声音道:“方才我进来时在路上遇见康平公主和颐淑郡主,康平公主当时嗓门挺大,我隐约听见她说,今年咱们书院里这些学生可能会被怡妃邀了一同前去玉泉山,若此事是真的,咱们总算可以一偿宿愿、品鉴品鉴玉泉山的风光了。我听阿爷说,山中那处温泉极好,于身体大有裨益,只是不知到时候,怡妃会不会让咱们也跟着下池子泡温泉。”

沁瑶先是错愕,随即淡淡笑道:“竟有这等好事。”

想来多半是皇上和怡妃疼爱康平,想带她同去玉泉山,却又顾忌着书院规矩,不肯为了康平一人破例,索性一同带着众学生前去,好堵住悠悠众口。

看来跟康平公主一同读书也不是全无好处嘛。

两人正说话,忽有一名管事娘子传话道:“裴小姐、瞿小姐,院长召你们去葳蕤堂训话,请速速前来。”

沁瑶和裴敏对视一眼,忙起身整了整衣饰,又替对方瞧瞧有无不妥,收拾好了,便随着那管事娘子往前院走。

走至前面那排屋舍时,正好有人从门内出来,沁瑶不经意一看,见是王应宁,露出个欢喜的笑容道:“应宁。”

王应宁也颇为惊喜,忙近前拉了沁瑶的手道:“之前进来的时候没见到你,还想着一会听完院长训话再找你说话,你住在哪处屋舍?”

沁瑶往她身后一看,见是五号屋舍,便笑道:“我住二十五号。”

说着便介绍裴敏道:“这是我同屋裴小姐,她父亲也在户部任职。”

裴敏自然认得王应宁,她父亲时任户部给事中,正好是王父的下属。

若是别人,见了上司家的千金,少不得上前巴结一番,但她自来有些孤拐脾气,不肯放下身段去谄媚奉承,便只淡淡上前打招呼道:“见过王小姐。”

谁知王应宁不但不以为忤,竟上下打量一番裴敏,恍然笑道:“我认得你,有一回咱们府里设宴,你父亲带了你和你大哥来过,我记得你哥哥箭术好,当时箭术表演时赢了筵席上一众公子,我父亲对你哥哥赞不绝口呢。还有你,我记得你当时还在席上即兴赋了一首七绝,让人刮目相看,没想到你年纪那么小便博览群书,出口成章,让人好生佩服。裴小姐,我说得可对?”

裴敏一时呆住,她和哥哥去王尚书家赴宴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没想到王应宁竟还记得她们。

沁瑶却知道王应宁素来心细如发,最能体恤关照周遭的人和事,能记住来赴宴的宾客倒也不奇怪,更别说裴家兄妹还这么有个人特色。

三人同往葳蕤堂走,王应宁跟沁瑶说了会话,转头见裴敏寡言少语,想起她跟哥哥感情甚好,便有意借话来缓解裴敏的生疏感。

“听我父亲说,你哥哥前年被点位游骑将军,到沧州大营里去了,我正好有位表兄在沧州大营里任职,回来时总提起你哥哥,说你哥哥实乃不可多得的将才,对你哥哥赞不绝口呢。怎么样,眼下你哥哥任期将满,估计也该调职回长安了吧?”

裴敏点头道:“哥哥早前已接了调令,十天前便从沧州动身了,想来这几日便该到了。”

“沧州离长安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回来一趟殊为不易,这回你哥哥得以调回长安,裴大人想来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呢。”王应宁又道。

“嗯。”裴敏道,“我阿爷阿娘自从知道哥哥要调回长安,几天前起便忙起来了,张罗着收拾哥哥住的院子,收拾了好些天了还未消停,也不知要收拾出个什么天宫来。”

沁瑶见裴敏已不复之前初见王应宁时的冷淡疏离,语气软化了许多,暗想王应宁实在是个很懂得与人相处的人,温润平和,处处照顾他人感受,却又不会给人啰嗦厌烦之感。

说话间到了葳蕤堂,因她们来得尚早,堂内只有十来名学生,俱都敛声屏息地站着。

堂内正中上首坐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夫人,面容严肃,不怒自威,几乎所有刚进来的学生一见到这位夫人,全都收敛了笑容,老实了下来。

沁瑶一眼看见上首那名贵妇,错愕得几乎忘了迈步,难道书院的院长竟是这位卢国公夫人不成?

记得上回在卢国公府除妖,这位夫人出其不意地甩了阿妙一个耳光,将蒋三郎从阿妙手中夺回,其应变之快,出手之果决,让她惊讶之余,尤为佩服。

由她来担任书院院长,想来书院上下一干人等,无人不会心服口服的。

卢国公夫人清亮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上一众少女,看见沁瑶时,眼底浮现出一抹疑惑,似是觉得沁瑶颇为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沁瑶悄悄吐了吐舌头,这位夫人果然厉害,上回她去卢国公府时特意扮作的男道士,此时一副仕女装扮,两次形象相差何止万里,竟一眼能被她瞧出端倪。

所幸卢国公夫人的目光并未在沁瑶身上停留太久,见学生们已经陆陆续续到了,便吩咐身旁的女学道:“看看还有谁未到。”

过不一会,女学回来禀报道:“夫人,除了康平公主,其余学生都到了。夫人,要不要下官去催催公主。”

卢国公夫人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意外,只冷冷道:“不必。”

堂上静悄悄的,气氛压抑凝重,众学生连喘气都不敢大声,直等了半柱香功夫,终于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却是康平踩着一双大红色的夏靴进来了。

进门感觉到堂上冰冻的氛围,康平脚步一顿,狐疑地扫向众人道:“不是在此聚会吗,怎么你们都不说话。”

卢国公夫人沉脸看着康平,对身旁的女学道:“将书院规矩第八条念给康平公主听。”

女学领命,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一应讲课、训话,学生不得无故迟到,若有犯者,罚禁闭一日,若不服管束,禁闭五日,直到该生悔过为止。”

康平先是愣了愣,旋即强辩道:“可我并未迟到啊,说的巳时集合,眼下不过刚过了巳时而已!蒋家大娘,您怎能这样对我?”

卢国公夫人眼角都不曾动一下,只淡淡道:“来人,将公主请到静室中去,好好地反省一日。”

康平气得嚷道:“蒋家大娘,亏你还是十一哥的姨母呢,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才不去什么劳什子的静室呢,哎,你们这些狗东西,竟敢辖制我,快把你们的脏手拿开——”

不知从哪冒出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走路时下盘极稳,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将康平一左一右提溜起来,往外走去。

康平气得大叫:“夏芫,帮我说句话呀!雪奴!雪奴!快来帮我!”

那叫雪奴的丫头来之前早已被皇上和怡妃警告了许多话,说不许她帮着康平在书院里耍横,否则将狠狠责罚她。当下便看一眼肃容不改的卢国公夫人,脖子一缩,悄悄地退到了一旁。

康平生平头一回支使不动雪奴,惊讶的张大嘴,竟忘了骂人,一径被那两个婆子给拖到静室里去了。

葳蕤堂重又恢复宁静。

沁瑶偷眼看向从头到尾都不曾帮康平说话的夏芫,见她面色波澜不惊,静静地站在堂前,婷婷如一枝玉兰。

正出神时,卢国公夫人沉稳的声音骤然响起,却是开始宣读院训了。

沁瑶忙将视线从夏芫身上收回,目不斜视,认真听卢国公夫人训话。

到了晚上,沁瑶卸了簪环,洗漱完毕,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寝衣,上床躺下。

因想念家人和师父,沁瑶翻来翻去的,怎么都睡不着,辗转了一会,索性抱了膝在床上坐起。

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窗外半轮皓月,银白月光通过窗户洒向睡在窗前榻上的采蘋,将她全身都撒上一层柔光。

沁瑶默默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道:“采蘋,晚上更深露重的,别开窗户了,一会吹了夜风,小心早上起来头痛。”

采蘋这会也没睡着,闻言翻了个身,看向沁瑶小声道:“小姐,天气太热,奴婢觉得有些气闷呢,就开一小会,再过一会奴婢就关窗了。”

沁瑶还要说话,寝室门忽传来带着几分犹豫的敲门声,随后听到裴敏在外道:“阿瑶,睡了吗?”

沁瑶忙道:“还未睡呢。”令采蘋掌了灯,将房门打开。

裴敏也换了寝衣,身上披着件鸭蛋青的襟褂,进来后,见沁瑶已经上了床,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睡不着,想着你也许也未睡,便过来跟你说说话。”

说着便走到沁瑶床旁,挨着她在床沿坐下。

沁瑶往床里坐了坐,含笑道:“你是想爷娘了吗?”

裴敏叹气:“也想爷娘,但我平日里睡惯了家里的床,骤然间换个地方住,还真有些适应不了。”

沁瑶点头:“我也是。今日听院长说,往后每隔半月,咱们可以回家一日,哎,这还差不多,咱们总算有点盼头。”

“可不是。”裴敏蹙眉道,“过两日我哥哥便回来了,我跟他有近一年没见面了,到时候怎么都得回家一趟,只是不知该如何请假,而且就算请假,院长恐怕也不会允。”

“院长是个规矩极严的,今日连康平公主都罚了,任谁的帐都不买呢,你若不急,索性等半月之后再回家,也免得在院长那碰钉子。”沁瑶渐觉得有些冷,回身拿起薄纱衾被披到身上。

“可我实在是想见哥哥,我想着,就算我不回家,哥哥也会到书院来找我的。”裴敏脱了鞋,屈起腿抱坐在床上,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闷闷地道。

说着,又想起什么,抬头看向沁瑶道:“阿瑶,我听说这间书院十余年前被查封过,今年才得重开的,你知道当年是因为什么封院吗?”

沁瑶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当年不知出了什么事,先皇突然下旨将一众在书院读书的学生遣散回家,并封闭书院,此后便再未重开,我问过我阿爷,他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裴敏听了这话,脑子里突然冒出以前看过的《搜神记》一类的奇谭怪志,坏坏一笑道:“莫不是书院闹鬼吧。”

采蘋听得这话,身子吓得一抖,猛然将被子从头蒙到脚。

沁瑶淡淡一笑,很肯定的说:“应该不是。”

她最近罗盘不离身,从一早进书院,怀中罗盘便不曾有任何异动,显然书院里并无邪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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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外,夜色深寂。

道路尽头突然出现一阵错落有致的马蹄声。

领头那位是位身着铠甲的小将军,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身姿笔挺,眉目英朗,胯下骏马骑速极快,一路疾行而来,激扬起阵阵尘土。

那马嘴中不时翻吐着白沫,似乎已到力竭的边缘,强撑着奔了一会,突然马蹄一歪,踉跄着往路旁倒去,眼看着便要摔倒在地。

那位小将军身手极快,不等从马背摔落,便一跃而起,着地时就地一滚,卸去那股冲力。

他身后几名随从见状,纷纷勒缰停马,从马上跳下,赶上来道:“裴将军,你没事吧?”

裴绍这时早已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道:“无事。”

说着,抬眼看一眼周遭情形,见不远处一座俊山,山峦层叠起伏,线条有些怪异,夜色下看来,竟直如一头卧牛,便笑道:“已到五牛山了!离长安城不过几里地了,咱们在此处歇息一会,等马饮了水,再继续赶路。”

几位副将应了,自拿了水囊给那头半昏不昏的马饮,又有人在地上生气一堆篝火,防山中蛇兽前来相扰。

不远处似乎有水流,不时传来水声潺潺。

众人围着火坐着说了会话,裴绍看一眼在夜色下带着几分倾轧之势的五牛山,吩咐身旁副将道:“看看马醒了没,咱们莫要耽搁了,速速动身吧。”

那副将哎一声,往身后的树林走去,过不一会,那人颇为奇怪地咦一声道:“方才明明将马都拴在此处,怎么好端端地少了一匹马?“裴绍跟几位副将听了这话,神色一凛,裴绍起身对站在树林前的那人道:“莫要细究了,速将马解了缰绳牵过来,王大,沈云,你们二人共乘一骑,余人上马,咱们继续赶路。”

他说完,便准备转身,突然动作一顿,面色变得极其难看,像是骤然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物,身子僵在原地。

第60章

自那之后,沁瑶便开始了在云隐书院的读书生活。每日辰时,便有管事娘子来各处屋舍唤学生起床,继而请诸人到飞芦轩去用膳。

沁瑶练功多年,早已经养成卯时起床打坐的习惯,裴敏素来眠浅,也起得甚早,每每不等管事娘子来敲门,两人便已经收拾妥当,有时甚至还有多余的时间能相携到后花园,品鉴一回晨光里的花红草绿。

早膳过后,众学生便在瑯環阁听女先生讲课,许是照顾不学无术的康平公主的缘故,功课颇为轻松,课上内容讲得甚浅,不说裴敏之流,便是这些年荒于功课的沁瑶应付起来也不费吹灰之力。

午间歇晌后,便是曲艺课。

然而跟沁瑶之前所料不同,卢国公夫人并不允许学生自行选修乐器,竟规定所有学生均需习学古琴,因琴乃乐器之首,最能修养心性,待诸女同习三月之后,再由几位先生统一进行考核。考核合格者,可自行选修乐器,不合格者,就只能继续研修下去。

沁瑶暗暗皱眉,虽说小时候瞿陈氏也曾请先生到家中教过她几年琴艺,但因她将更多的精力都放在跟师父学道术上,这些年下来,琴艺上不能说毫无基础,但要跟夏芫、王应宁等人比起来,却显然不在一个层面上。

最主要的是,哥哥费了好多功夫给她弄来的笛子眼看是派不上用场了。

不过所幸还有个康平做垫底,康平爱动爱玩,自小喜好骑术和蹴鞠,舞艺也颇为精通,唯独对一切需要静下心来学习的本领都提不起兴趣,虽也曾被怡妃押着学过两日琴,但她若诚心不肯学,怡妃怎能拗得过她,不过几日,便再不提让她学琴的事了。

教琴的岫云先生在宫中浸淫多年,极为清楚康平的底细,生怕她又半途而废,因而教得极细极慢,恨不能耳提面命。

虽然岫云为了照顾康平一个人的进度拖了整个书院学生的后腿,惹来一众微词,但却正合沁瑶的心意,不但每回曲艺课都听得极为认真不说,下课后,还会依照老师的指点,回房苦练一两个时辰,渐渐的,竟也悟出些心得,琴艺大有精进,当然,这是后话了。

只说眼下裴敏因觉得书院功课太过简单,百无聊赖之余,便日日盼着家里给她送信。

盼了不过两日,裴府果然有信来,说裴绍已安全到家,但裴父在信中让裴敏以书院功课为重,不得私自请假回府,待书院统一放假时,再回家相见不迟。

裴敏接了这信,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哪顾得了那许多,径直到主院找卢国公夫人禀明情由,请卢国公夫人允她回家。

卢国公夫人自然不允,告诉她不过几日书院便能放假,届时她自可回家见父兄,又何必急于一时。

裴敏碰了一鼻子灰,回房后拉着沁瑶抱怨了好一通才作罢。

所幸过不几日,皇上身边的内侍便到书院传旨,宣一众书院学生随皇上和怡妃去玉泉山消暑,听到这个消息,众生无不欢喜雀跃,因玉泉山久负盛名,她们却从未有过机会一睹山中风采。

出发这日,书院门口早早便候了长长一列马车,每四个女学生同乘一车,车前车后均有羽林军的将领把守,沁瑶与裴敏、王应宁及大理寺卿刘赞的二小姐刘冰玉共乘一车。

上车时,沁瑶特意往领头的那位羽林军年轻将领瞧了一眼,以为会是蔺效,谁知那人虽然身形与蔺效相似,皆是一般的挺拔修长,却更为浓眉星目,皮肤也稍嫌黝黑,不如蔺效白皙清俊。

沁瑶纳闷地收回视线,一转头,却见裴敏正别别扭扭地看着那位小将军,神情与以往大不相同,那人似乎有所察觉,锐利的目光朝裴敏这个方向扫来。

裴敏脸一红,飞速地将头偏至一旁,冷冷的不肯再多瞧那人一眼。

沁瑶正觉奇怪,身旁刘冰玉讶道:“咦,那不是安陆公家的幼子许公子么,他什么时候进了羽林军?”

“去年的事了。”王应宁母家与安陆公府正好沾点亲带点故,闻言便接话道,“听说皇上怜恤安陆公多年戍守边关,最后却为贼虏所杀,客死他乡,有心厚待安陆公一众后人,见其幼子武艺出众,便招了他进羽林军,磨练了一年,皇上觉得许公子可堪大用,今年便提拔他做了羽林军副统领。”

刘冰玉听了,十分好奇,又拉着王应宁说了许多勋贵世家的八卦,沁瑶并不属于这个阶层,实在插不上话,有心想找裴敏聊天,裴敏却异常安静,只顾支下巴望着窗外风光。

行至一处岔路口时,就听对面道路上传来有条不紊的车轱辘声,夹杂着错落有致的马蹄声。

沁瑶好奇,掀开窗帘往外一看,便见迎面行来一列车队,车数足有二十余辆,首尾相接,声势浩荡。

沁瑶见车队中的马车虽看着不起眼,却极为宽大结实,行走时稳稳当当,几乎不见颠簸,便猜到马车里恐怕是皇上和怡妃等人了。

这样想着,果见车旁纵马追上一众羽林军将士,一眨眼的功夫,就将车队前后护了个严丝密缝。

沁瑶一眼便看见领头那位将军是蔺效,有心打个招呼,但蔺效身后不时有将领飞速拍马奔来,追至他身旁时,拱手向他做汇报,蔺效听完,低声吩咐两句,来人便领命而去。

沁瑶见蔺效眼下显然无暇理会琐事,这声招呼打了也是白打,只好作罢。

云隐书院的一行车队候在原处,等皇上那列车队走上主道后,便跟在其后,两队车队并作一处,一齐向玉泉山去了。

第61章

进山时,已近日暮时分。

众女坐了大半日马车,早觉腿麻腰酸,下车后虽顾及闺阁形象,仍忍不住轻轻扭动僵硬的脖颈,同时不动声色地裙下活动微肿的脚踝,好缓解那股酸麻之感。

沁瑶所在马车与卢国公夫人的马车一前一后,卢国公夫人掀帘下车时,恰好看见沁瑶正跟王应宁等人说话,侧脸清秀可人,看着极为眼熟。

她先是一怔,随后又盯着沁瑶细细端详一阵,渐露恍悟之色。

身旁侍女见她望着沁瑶久久无声,奇怪道:“夫人,怎么了。”

“无事。”卢国公夫人眼里难得的竟浮现一丝笑意,又看了沁瑶一会,才收回目光,扶着侍女的手往行宫去了。

玉泉山上的行宫建得颇为精巧,寝殿乐坊一应俱全,前有观景台,后有汉白玉筑起的温泉池子。

那池子颇大,能容纳百人有余,中间由一堵篱墙隔开,分为男池与女池。

众女由宫中嬷嬷分配好下榻的寝殿,便到前殿给皇上和怡妃等人请安。

沁瑶生平头一回有机会近距离一睹圣颜,十分好奇,有心想仔细打量一番皇上和怡妃,却谨守着规矩,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

谁知皇上见了殿中一众少女,见她们个个都如新抽穗的兰芽一般,给殿中带来了好些少年人特有的青春明丽,心里高兴上来,慈爱道:“莫怕,这回带着你们来山上行宫,本是让你们来此避暑游耍,一会你们自管玩去,莫要拘着。”

众女应了。康平欢呼一声,奔到皇上和怡妃面前,笑嘻嘻地搂着他们说起话来。

沁瑶起了身,忍不住抬头望龙椅上看去,却见皇上大约四十多岁年纪,明目朗星,生得仪表非凡,只眉眼处不知为何看着有些眼熟,恍惚在哪见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像谁。

想了一会,沁瑶暗笑自己,皇上跟澜王是亲兄弟,是蔺效的伯父,想来不是跟澜王长得像,便是跟蔺效有些挂相吧。

这样一想,沁瑶便将心中疑惑撇下,看向皇上身旁那名风姿绰约的美妇人,谁知只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睛了,就见那贵妇看着不过双十年华,生得冰肌玉骨,面似芙蓉,一双美眸微光潋滟,红唇娇艳欲滴,端的是风华绝代,沁瑶暗道这怡妃真乃难得一见的绝色,世间少有女子能及,也难怪能十余年圣宠不衰了。又好奇当年那位蕙妃也不知生得什么颜色,竟将能这等花容月貌的怡妃给压下一头,甚至身逝后,连生的孩子都能被皇上给封为太子,想来必有几分常人不及之处吧。

暗暗品鉴完皇上和怡妃的形貌,沁瑶这才将目光投向殿中其他诸人,却愕然发现这回随驾进山的竟有不少皇室中人,零零散散地依次坐开,占了半个主殿。

太子和吴王坐于皇上的下首,两人神情各异,太子目不斜视,只微笑着听皇上与康平说话。吴王却心不在焉,手中端着茶,目光却落在沁瑶身前的夏芫脸上。

澜王和澜王妃坐在怡妃下首,澜王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闲散王爷模样,崔氏却显然经过刻意装扮,穿一身薄纱鹅黄色宫装,湖蓝半臂,额间点着桃花花钿,脂粉容光,浑不像已嫁人的妇人,竟比一众未嫁少女还来得娇嫩几分。

再下便是德荣公主和驸马夏鸿盛,两人身后站着夏兰和夏荻两兄弟。公主两口子均将目光落在静立在殿中的夏芫身上,满脸慈爱,像在细细品度女儿这几日是瘦了还是胖了。

夏荻却视旁人如无物,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沁瑶,见她身上穿月白色薄透纱的褥裙,衣裳上慧心独具,隐隐绣着几株穗兰,本是素净不过的颜色,却在殿中一众争奇斗艳中显得格外清丽,更兼她脖颈修长,肤色白皙如玉,一对小小锁骨生得精巧异常。看了一会,夏荻脑中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了几分绮念,饶是他脸皮厚如城墙拐角,也不免被自己的厚颜无耻给吓了一跳,忙迅速收回目光,不敢再放肆。

沁瑶早在感觉到夏荻的目光时就把他祖宗十八代均问候了个遍,有心出手,却忌讳皇上身边能人异士颇多,怕万一露了破绽便不好了。虽然后来夏荻总算收回了视线,沁瑶仍忍不住手痒,暗想若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将他那张人模狗样的脸给狠狠地打成猪头,方能解气呢。

这时门外忽传来一叠声宫人的请安声,有人进来了,却是蔺效交割完了手下事宜,特回主殿回禀。

皇上看着蔺效温声道:“你这孩子办事,皇伯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眼下你也累了一天了,且歇一歇。一会让许慎明帮你照看些,你自管陪着皇伯父用膳,你父王也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们父子俩一会在一处说说话。”

蔺效应了,给澜王行了礼,道:“父王。”又垂下眸子,淡淡道:“王妃。”

澜王颇为高兴,捋着须点头道:“不必挂念府里,自管尽心尽力给你皇伯父办差。”崔氏却客客气气道:“世子辛苦了,若无差事在身的时候,多回府看看,你父亲很是挂念你。”

“惟瑾。”却是德荣公主出声唤他,“这些日子不见,看着瘦了这许多。”

蔺效又给给德荣公主和夏驸马请安,道:“姑父,姑姑。”

德荣公主不经意看一眼夏芫,脸上笑意更盛,对蔺效道:“平日里的衣裳鞋袜还是你院里的温姑在做吗?”

蔺效道:“温姑年岁大了,近年来眼睛不如从前了,只零星做几件,大部分衣裳都交给宫里的针织局做了。”

“那怎能行。”德荣公主不满道,“针织局做的衣裳怎比得上身边人做得精巧贴心,姑姑府上还有几个针黹活拿得出手的绣娘,明日我便让她们到你府上去,往后便由她们给你做衣裳。”

说着,心里暗叹,惟瑾虽然身份显贵,到底是没了娘的孩子,虽然锦衣玉食的长大,却没个贴心贴肺疼他的人。更可怜的是,旁人都有兄弟,他却只有一个隔母的继弟,崔氏又是那么个性子,想来平日里必有许多不如意之处,可惟瑾又是个沉稳内敛的性子,轻易不肯将七情六欲显露在脸上,这些年看着云淡风轻的,背地里也不知怎么个苦法呢。

不过,等两个孩子成亲就好了,自己是惟瑾的亲姑姑,平日里本就疼他,阿芫更是个心细柔顺的孩子,成亲后两人相携相扶,惟瑾多了个体贴他的人,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形只影单的了。

寒暄已毕,蔺效便说骑了一日马,身上出了许多汗,欲先回房换身衣裳再回来。

众人都知他素喜洁净,自不勉强他,忙放他去了。

蔺效路过沁瑶身旁,脚步不自觉微微一顿,状似不经意往沁瑶看去,便见她一双澄净如水的眸子正平静无波地看着前方,只嘴角不自觉露出一点慧黠的笑意,泄露了她此时真实的想法。

蔺效忽觉心情大好,一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极有默契地回以一笑,大步往外走去。

第62章

说话间便有宫人来奏禀说饭食已备妥,请众人移驾偏殿用膳。

战战兢兢地陪皇上和怡妃等人用完膳,众女终于被告知可以在行宫内几处景点四处游乐,但万莫越过羽林军早先设好的布防,以免困顿在山中,找不到来时的路。

众女听了这话,立时四散开去,或泡温泉,或去观景台赏景,或去乐坊听伶人奏乐,各人寻各人的乐子,好不快活。

沁瑶对与旁人同在一池泡温泉并不十分感兴趣,她今日在马车上一路颠簸,本就有些乏累,方才又在偏殿吃了一顿饱饭,更觉脑子浑沌,困意如同浪花般层层叠叠直涌而来,哪还有心思去泡温泉,此刻只想上床美美地睡上一觉…

见王应宁等人都在讨论究竟先是去听伶人奏乐还是先去泡温泉,无人注意她,沁瑶便悄悄溜回了寝殿,预备洗漱一番,就此歇下。

谁知刚欲请宫人备水,裴敏便跟着进来了,“怪不得方才到处找你不见,没想到你竟偷偷回了寝殿。”

许是受了一众同窗的感染,裴敏兴致很高,眼睛亮晶晶的,“方才康平公主她们商量着要去殿后的小树林里一处活泉里泡温泉,说那处活泉从山顶清涧倾泻而下,泉水比后殿的那处池子来得清凉,正适合这等天气泡了解暑呢。她们商量了一会,不打算去后殿泡温泉了,都往小树林去了,阿瑶,眼下时辰尚早,你莫要睡了,跟我们一同去小树林泡温泉好不好。”

沁瑶狐疑地看着裴敏:“小树林?”

来时只听说行宫内有温泉,不曾听说树林后还有温泉啊。

裴敏挨着沁瑶坐下,耐心地解释道:“小树林那处泉水是活泉,云蒸雾绕,终年不绝,因有此泉,此山才得名玉泉山。后殿那处温泉池不过引了活泉水,又添了些柴火在池下烤,热气蒸腾的,有什么好泡的,还是树林里的那处玉泉来得更滋补养身。”

说着,摇了摇沁瑶的胳膊道:“阿瑶,外面这般热闹,人人都在玩乐,就你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寝殿睡觉,想想就没意思,还是跟我一同去吧。”

沁瑶耐不过她,只好道:“好好好,你先去,我收拾收拾便来。”

裴敏见终于劝动了沁瑶,笑着起身道:“那我先去了,你稍后一定要来。”

走到门口,又远远道:“等你啊——”

沁瑶无法,只好起身对镜整了整有些散乱的鬓发,又换了一身衣裳,整理妥当,刚要往外走,猛然想起稍后泡温泉时需得解了衣裳,罗盘到时候无处可藏,恐惹来嫌疑,便欲将怀中的罗盘取出,藏于枕下。

谁知往怀中一探,却发现怀里空空如也,哪有罗盘的影子。沁瑶发了会呆,这才想起早上出发时,不经意将昨日换下的衣裳并罗盘一起递给了采蘋,根本未曾带出来。

过不一会,沁瑶便释然地想,这玉泉山多年前便为皇室所用,即便有什么山妖野怪,估计也早被皇室豢养的能人异士给清扫干净了,罗盘总归没有用武之地。

这样一想,沁瑶心总算定了下来,一径出了寝殿,去往行宫后的小树林处。

一路行来,不时见到宫人手持灯笼鱼贯而行,手中灯笼颜色明亮,将各处角落均照得亮如白昼。

走不一会,到了一处僻静处,忽听有人在身后喊道:“元真道长。”

这声音传到沁瑶耳里,犹如一声撼地雷,将她震得身子一僵。

“果然是你。”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那人不等沁瑶回头,便快步走至沁瑶身前。

沁瑶抬眼一看,竟是卢国公夫人。

卢国公夫人细细打量沁瑶的脸庞,缓缓点头道:“早先在书院里见你眼熟,我便起了疑心,只我断想不到当初在我府里帮忙除祟的小道士竟是个女儿身,不光如此,还恰好被选入了云隐书院就读。”

她脸色虽依然威严,眸子里却隐含着几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