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许是错过了。”沁瑶心里隐隐生出一分侥幸,师父见了蔺效,只怕又会发作一回,倒不如彼此错开,也免得生出是非。

她耐心对蔺效解释道:“玉尸就是咱们昨日在仓恒河见到的那个阵法所压之物。”

将缘觉跟他们师徒说的玉尸来历从头到尾跟蔺效说了。

蔺效静静听完,思忖一会,刚要说话,常嵘等人不知从哪冒出来了,道:“世子,瞿小姐,马车已备妥,此处日头甚大,不如移步到马车上说话?”

沁瑶往他身后一看,见不远处的道路旁停着上回那辆套着千里良驹的马车,只车夫已换成了个眉目寻常的中年人,不再是魏波。

蔺效看着她,语带商量道:“你方才说要去东西两市找寻玉尸,但我听你说了来龙去脉,总觉得有些地方不通,须得从头到尾再梳理一遍,估计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不如上车再细说。”

沁瑶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便跟阿寒一道上了马车,两人齐齐坐在右边窗下的长椅上。

过不一会,蔺效将座骑丢给常嵘,自己也上了车,见沁瑶身旁已坐着阿寒,没他的位置,只好到上首正中坐下。

沁瑶头一回见他坐马车,虽然马车宽敞,阿寒也在一旁,但他人高腿长,坐下后锦袍下摆覆上她的裙子,膝盖也险些抵着她的小腿,沁瑶顿时想起琉璃居的一幕,耳朵腾起红云,忙悄悄将腿向身后收回几分,避免跟他相触。

蔺效看在眼里,脸上也不免有些发烫,忙清清嗓子道:“你方才说的,我想了一想,我倒觉得,当务之急不是去东西两市漫无目的地找寻玉尸,而应该立即赶到大理寺一趟。”

沁瑶略一沉吟,瞬间明白过来,道:“你是说,我们应该直接从死在湖中的那位少年身上入手?”

“是。”蔺效想了想,“依你那日所见,那少年脖颈上有伤口,身上血液仿佛已被吸空,死因多半与湖下僵尸脱不了干系,如果玉尸已然有了金尸人选,这位少年有没有可能就是她得到的第一份投名状?”

第85章

说话间已到了大理寺。

下车之前蔺效若有所思看一眼沁瑶的妆扮,唤了魏波近前,嘱咐几句。

等魏波领命走了,这才转头对沁瑶道:“大理寺内耳目众多,我让魏波去弄一套男子衣裳来,你做了男子妆扮,一会行起事来也方便些。”

沁瑶忙点头:“正是这个理。”

三人在车内边说话边候着,过了一会,魏波果然去而复返,带回了一套男子衣裳。

蔺效便跟阿寒下了车,以便沁瑶在车内换衣裳。

沁瑶展开一看,见是套圆领窄袖袍衫,颜色是不打眼的灰蓝,布料也算得寻常。许是这回给的时间够充裕,衣裳尺寸要比上回在玉泉山那套合身许多,不至于将沁瑶大半个人给埋没,襆头也不大不小,没有随时被风刮走的隐患。

迅速地装扮完毕,沁瑶便掀帘下了车。蔺效转头上下打量沁瑶一番,见她襆头戴得端端正正,衣裳也系得一丝不苟,精致小巧的脸蛋上乌溜溜一双眼珠,整个人神采奕奕,只是跟平日着女装相比,似乎又小了一两岁。

他看得心悦,对她道:“常嵘进去给刘赞递话了,咱们在此稍候片刻。”

沁瑶点头,眼睛往那两扇威严肃穆的朱红门内瞧了瞧,安静地在蔺效身旁候着。

过了一会,常嵘从大理寺内出来,走到蔺效身旁低声道:“刘大人正好在里头,让请世子进去。”

蔺效点点头,领着沁瑶和阿寒往内走。

沁瑶跟着蔺效,一面走一面忍不住想,这位大理寺卿刘赞大人正是刘冰玉的父亲,听说为官清正,在朝廷中颇有威望,照这几回的情形来看,料得他一来跟蔺效私交不错,二来颇信得过蔺效的为人,否则以两人的年龄之差,断不会像现在这样对蔺效屡开方便之门。

只是上回秦征那桩案子,蔺效也不知是怎么跟刘赞等人交代的,反正到最后,皇上将几桩案子都压了下来,力保秦征死后的威名,根本没有替那几位枉死女子讨说法的打算。

而刘赞苦查了两个月,换来这样一个囫囵吞枣的结局,不知心中会作何感想。

进了内,刘赞却没上回那样在正堂坐着,而是在后堂的书房内办公。

一位衙吏领着他们绕过正堂后的小院子,到了门前道:“大人,蔺统领来了。”

门内传来一把低沉浑厚的嗓音,“快请进来。”

沁瑶跟在蔺效身后入内,抬眼一望,见是一间极宽敞的书房,四面墙都是齐顶的书架,装满各类书籍,里头一大一小两张书桌。

大书桌后是大扇推窗,光线毫不吝啬地投射到屋内每一个角落,照亮桌后那位中年官吏的身形样貌,沁瑶认出这人正是上回见过的大理寺卿刘赞,这回留了心,这才发现他眉眼确实跟刘冰玉有些挂相。

另一张书桌则靠着书架而放,上面堆满卷宗,后面坐着个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正提笔书写着什么。

蔺效等人进来时,那人抬头一看,原本冷淡的神情骤然化为惊讶,白皙的手指握着笔,久久忘了落下。

直到毫端一滴墨低落纸上,在雪白纸上氤氲出一摊再抹不去的墨渍,方才回过神,狼狈地将笔放下,又将那团染了墨的纸草草揉成一团,站了起来。

沁瑶没想到今日能在大理寺碰见冯伯玉,险些没将一声“冯大哥”叫出口,见冯大哥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不敢唐突,只好对他做个无声的嘴形,脸上露出笑意,点头打招呼。

许久不见,沁瑶只觉冯大哥瘦了许多,神情也有些阴郁,不像往常那样总是和颜悦色,不免有些疑惑,听母亲早上说,冯大哥不日便要被擢升为大理寺推丞了,照理说该人逢喜事精神爽才是,怎会这般无精打采。莫不是衙门里公务过繁杂,冯大哥应接不暇,太过疲累的缘故。

冯伯玉看看站在蔺效身旁的沁瑶,心中五味杂陈。早先他听衙吏报告说蔺统领来了,而长安城姓蔺的统领再无旁人,便知定是蔺效无疑,可蔺效平日管着羽林军,与大理寺大不相干,能引得他前来,多半不是来替皇上下密旨,便对最近哪桩案子发生了兴趣。

想起手中那桩案子有些古怪之处,他难免生出几分揣测,莫不是沁瑶发现有邪物作怪,想了解案件详情,特央了蔺效前来垂询?

刚想着,便见沁瑶跟着蔺效一起进来了,他早前的猜想被证实,心里顿时酸得发苦。

不知失了多久的神,直到刘大人唤他,这才发现屋内几人都在看着他,沁瑶也不例外,澄澈的眸子里隐隐有些疑惑,又透着几分担忧。

他动了动僵硬的嘴角,勉强对沁瑶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这才侧过身,对刘赞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刘赞见他神色透着浓重的疲惫,跟方才判若两人,觉得有些奇怪,道:“骥舟啊,我想起前两日幽州呈上来的那桩案子有些地方不通,不如你去牢里提讯一下犯人,看看供词可有前后矛盾之处。”

冯伯玉立刻意识到刘赞这是要将他支开,忙垂眸道:“下官这就去办。”

蔺效淡淡地看着他,见他痛痛快快便出去了,路过沁瑶时,未曾多看沁瑶,也未多做停留,脸色这才见缓,将视线收回。

冯伯玉关上门,艰难地走下台阶,脚步沉重得几乎迈不动步,身子一阵一阵发冷,头顶虽有烈日,却如同置身阴郁的梅雨天,全然感觉不到一丝温热。

走到院子当中,想起不久前也曾跟沁瑶一齐讨论案情,心里的痛直逼上来,身子一晃,险些立不住。

他看着脚下被日头晒得白晃晃的青石砖,缓缓抬手从怀中掏出一件流光溢彩的兰穗珠花,放在眼前细细端详,许久之后,喉结艰难地一动,重将珠花放回怀中,往外走去。

刘赞招呼蔺效道:“惟谨,快快请坐。”

随后,看一眼蔺效身旁那位生得明眸皓齿的少年和浓眉大眼的小道士,想起上回曾经见过他们施法,听说还曾帮忙对付过挖五官的妖怪,便也对沁瑶和阿寒生出几分敬重,要知道自破了秦征案后,长安城再没有发生那等骇人听闻的虐杀案,已太平了好些时候了。

只不知如何称呼他们,索性统统道:“两位高人也请坐下。”

寒暄完毕后,刘赞不敢耽误,翻阅着案上展开的宗卷,对蔺效道:“你说的这位死者确实死得蹊跷,因长安府尹不敢下定论,便于昨日移送到了我大理寺。昨夜仵作尸检后,发现那少年尸身一无血液,他以往验过不少被斩首或割喉的尸首,胸腹或内脏处总还存些血液,这少年却每一处都干干净净,活像被什么东西给吸干了似的。”

沁瑶跟蔺效对了下眼,看来他们之前的推测没错,这少年确是被人放了血。

蔺效道:“不知这少年是谁家的郎君?”那日在湖畔见到尸身周围那些哭天喊地的全衣饰华贵,看着不像寻常人家。

刘赞不知道蔺效早前曾见过死者家人,只道:“这人想来你该认识,正是去年因军功被封了昌盛伯的唐义钧,死的这孩子去年同被封了世子,名唤唐庆生。”

世子?沁瑶不免疑窦丛生,当日在湖畔,分明有一个比这孩子大好几岁的青年男子,哭喊时自称是唐庆生的大哥,可见唐庆生并非唐义钧的长子。本朝向来是立长不立幼,怎会绕过庆生的大哥,立了唐庆生做世子呢。

蔺效倒是认识唐义钧,去年这人被皇上册封时,还曾饮过他敬的酒,但不过点头之交,对他家事却不甚了解。

听刘赞这么一说,蔺效生出跟沁瑶同样的疑惑,只不过他无需有所顾忌,直接便问了出来。

刘赞捋了捋须,迟疑了一会,终于开了口:“君子隐恶而扬善,按理说他这家事也轮不到我等来置喙,但真说起来,这些旧事没准跟案子有些关联,瞒着无益。你道唐义钧现在的夫人是谁?——正是他原配夫人的表妹,听说从小便生得如花似玉,即便到了现在,早过了豆蔻年华,仍是洛阳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当时唐夫人生长子时落下了些病根,这表妹便常来他家照顾姐姐,不久之后,唐夫人忽然病重,拖了些时日,到底病重不治,撒手去了,只留下个儿子。一年之后,唐义钧才刚出孝,便娶了那位表妹,听说小唐夫人嫁过来时才十四五岁,比唐义钧小了十岁有余。有在洛阳跟他左近的邻居说,他这小表妹早跟表姐夫勾搭上了,唐夫人也死得不明不白,只到底年头久了,如今唐义钧渐渐势大,连那位小唐夫人的娘家也煊赫了起来,没人再敢往深里追究。”

蔺效听了这话,跟沁瑶迅速对了个眼,问道:“唐义钧的长子叫什么名字?”

第86章

刘赞将早前冯伯玉整理的此案关键人物清单拿在手上看了看,道:“叫唐庆年。前两年中举之后便入了仕,如今在吏部磋磨。”

蔺效讶异地扬了扬眉,道:“唐义钧自己一介武夫,大字不识几个,没想到倒养了个会读书的儿子。方才大人说唐义均这位后头的夫人近些年娘家势力也煊赫了许多,不知是哪户人家?”

“小唐夫人的娘家大哥想来世子平日里也在宫里见过,正是吏部侍郎文畅,前些年才从洛阳提拔上来的。”刘赞道。

吏部侍郎?岂不正好是唐庆年的顶头上司?沁瑶脑中繁杂的线索仿佛被什么给串联在一起,瞬间清晰起来。

蔺效也略有所悟,默契地看一眼沁瑶,问刘赞:“不知现在唐义钧住在何处?他去年才从洛阳搬到长安,想必是新置办的宅子?”

刘赞看一眼手中宗卷,点头道:“就在保宁巷。”

沁瑶一惊,没想到唐府竟跟裴敏家在同一条巷子里!她愈发坐不住了,巴不得立即赶到保宁巷一探究竟。

蔺效征询沁瑶意见,“元真道长,还用验尸吗?”

沁瑶想了想,摇摇头,眼下验不验尸已不是重点,如何避免出现下一位受害者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蔺效也想到了这一层,起身向刘赞告别道:“实不相瞒,当日在南苑泽发现唐庆生的尸首时,我这两位道兄正好在附近,见了尸首的状况,猜这桩案子多半有邪祟参与其中,怕像上回那样接二连三出现其他受害者,这才过来打探一二。说起来,我等已屡次叨扰,还望刘公莫要怪责。”

刘赞笑道:“惟谨何需跟我客套。一则,前年我奉命去幽州查案,刚出长安城没多久便遇见了匪人,若不是惟谨你正好狩猎回城,将我从歹人刀下救出,刘某安有命在?

“二则,虽我以往自负熟读圣贤书,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这一年来所经手的大案,好几桩都与邪魔外道脱不了干系,我等肉眼凡胎,单凭一己之力,恐难替枉死者讨回公道。若能有道法高深之人相助破案,直如拨云见日,大有裨益,我又不是那等刚愎自用之人,怎会连好歹都分不出来?”

蔺效微微一笑,道:“刘公果然是豁达爽快之人。既如此,我等便先告辞,若有了什么发现,再来跟刘公商榷。”

三人出来,沁瑶仍在马车上换上女装。未敢耽误,直奔保宁巷。

沁瑶回忆了一下方才刘赞所说的话,抬眼对蔺效道:“这位唐义钧心已经偏到胳肢窝去了,两个儿子年龄差了这许多,而且一个原配所出,一个继室所出,怎么着都该请封长子为世子,偏把世子之位给了次子。”

蔺效点头,“照咱们那日在湖畔所见,那位小唐夫人当众便能对唐庆年呵斥打骂,毫无顾忌,想来他已近弱冠,小唐夫人尚且嚣张,唐庆年年幼时,还不知如何寡待他呢。”

沁瑶深以为然,接话道:“最要命的是,这位小唐夫人的娘家大哥还是唐庆年的顶头上司。他生母本就死得不明不白的,这些年父亲又偏心,心思全放在继母和继弟上。好不容易出了仕,以为终于能熬出来了,却又被后母的娘家大哥给压得死死的,细想开去,真正是出头无望啊。”

正因出头无望,于是便索性召来玉尸,借玉尸之手杀个痛快?

沁瑶看着蔺效,两人同时生出疑问,真的会是他吗?

“不管了。”沁瑶决断道,“当务之急,是千万要将我那位同窗给护住,不能出半点差池,既然唐家跟裴家挨在一处,倒也好,咱们免得跑两回,正好一起将两家都看住了。”

“可要我抽调人手过来帮忙?”蔺效见她神色凝重,征询她的意见道。

“不必。”沁瑶摇摇头,“玉尸煞力极大,寻常人来了恐怕也不知如何对付,只会徒增伤亡,不如令人去大隐寺找缘觉方丈的旗下弟子,要他们赶快到保宁巷附近来帮忙。”

蔺效听了,毫不犹豫地吩咐人赶快到大隐寺送信。

沁瑶见他思维敏捷,办事异常决断,每一个想法和行动都跟她极为合拍,忽然觉得蔺效似乎比她想象中更好,或者说,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喜欢她一点点。

她心里暖融融的,静静地看着蔺效,暗下决心,他待她这么好,往后她也得时时处处都让他体会到自己对他的重视才是。

澜王府的马车向来迅疾,转眼就到了保宁巷,果见巷子里头热闹非凡,两座宅子并肩而立,一为裴府,一为唐府。

沁瑶跳下马车,拿出早在青云观就准备好的帖子递给裴府门前的下人,请他们入内通报裴敏。

等了一会,一位管事模样的人出来回话,说小姐一早便出门探亲去了,此刻不在府中,且不知何时能返转。

沁瑶只好作罢,重回到马车上,对蔺效道:“她不在府内。”

蔺效刚吩咐魏波等人盯住唐宅,只等唐庆年回来,立刻过来禀告。

见沁瑶顶着烈日上来,白皙的额头上挂着几颗亮晶晶的汗珠,不免心疼,低声劝道:“忙了一晌午了,此刻便歇一歇吧,光天化日的,想来那玉尸也不敢出来作恶。”

沁瑶见他鬓边也浸着汗,显见得也很是燥热,想着他好不容易休沐,本可以在澜王府高卧,却陪着她东奔西走,心里好生过意不去,犹豫了一会,将袖中一方冰鲛纱帕子拿出来,抬臂替他拭了拭鬓边的汗,红着脸道:“先别管我,你自己额上也都是汗,我帮你擦擦。”

车内小几上蔺效给沁瑶准备了好些冰镇的荔枝,阿寒本来正吃得欢,见此情景,嘴张得大大的,连荔枝都忘了嚼。

蔺效也失神了片刻,见她轻轻用帕子在自己鬓间擦拭,明净的脸庞离得极静,肌肤雪腻,呼吸如兰,喉结滚动了几下,再忍不住,忽然反手一把握住沁瑶的手腕,目光灼热地看着她,手上微微用力,隐隐有将她往自己怀中带的意图。

沁瑶见蔺效脸上又出现上回琉璃居那种危险的神情,心里一慌,忙挣扎着将手收回,亏得这回蔺效这时终于意识到阿寒也在一旁,手上力气一松,沁瑶很容易便挣了出来,沁瑶忙老老实实坐好。

阿寒满脸写着不解,“世子,阿瑶,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同时尴尬地咳了一声,沁瑶只觉车内愈发气闷,忙转身掀开帘子往外看,好一会,才道:“唐府没有动静,裴敏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回来,眼看已经晌午了,师兄,你饿不饿?”

阿寒一边重新开始剥荔枝,一边大力点头,“怎么不饿?早饿得不行了。”

沁瑶微微探头往外看一看,眼睛一亮道:“咦,这里竟也有一家富春斋?”

转头对蔺效道:“这家酒楼菜极好吃,酒也甚香,就是价格太贵,寻常人吃不起,往常师父只带我和阿寒来吃过一回,嫌花钱多,再不肯带咱们来了。”

蔺效微微一怔,神情透着几分尴尬,道:“既喜欢吃,咱们便进去,想吃什么便点什么,不必客气。”

沁瑶见蔺效分明打算请客,欢呼一声,下了马车。

三人正往内走,常嵘从身后赶来,表情怪异,道:“世子,要在这里吃饭吗?”

蔺效刚要说话,里面跑出个胖胖的掌柜,对蔺效躬身笑道:“少东家,小的不知道您今日要来,没能远迎,还请少东家莫要怪罪。”这人高大胖硕,圆脸上布满皱纹,显然已上了年纪,但他对蔺效说话的语气很是亲切,而且表情显见得十分欢愉。

“少东家?”沁瑶脚步顿住,惊讶地看向蔺效。

常嵘见蔺效显然没有再继续遮掩的打算,便悄声道:“是啊,长安城几处富春斋都是咱们王妃的陪嫁,她老人家仙逝后,便全留给了世子。”

阿寒耳力过人,听到后,高兴道:“阿瑶,既然这些铺子都是世子的,咱们往后来吃,再不用怕付不起帐了,师父也不会总骂咱们馋嘴了。”

蔺效微微局促地轻咳一声,对那胖掌柜道:“张罗些好吃的速速呈上来。”

胖掌柜应了,高高兴兴带着一群仆从下去张罗去了。

第87章

富春斋不过当年澜王妃嫁妆中的一部分,蔺效又一直有意遮掩,不曾四处张扬,故而多数人只知道富春斋是长安数一数二的酒楼,却甚少有人知道富春斋背后的东家是谁。

楼内座无虚席,满眼都是高谈阔论的才子墨客,早已没有多余的席桌,楼上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在此借酒言欢,雅间险得悉数订满,若不是蔺效本人便是少东家,今日阿寒和沁瑶这顿念想势必要落空了。

到了楼上最靠里的一间雅座,因房内早放了许多冰盆,一进门便觉荫凉舒爽,比外头凉快不知多少。

蔺效等人坐下,不过一会功夫,胖掌柜便亲自带人布置了满满当当的一整桌,且大多都是素菜,想是蔺效顾及沁瑶和阿寒都是道家中人,有意做了安排。

阿寒满心欢喜,吃得好生起劲,沁瑶也连夸好吃。

蔺效想起沁瑶素爱饮酒,又令人端了绿蚁酒,给沁瑶斟上,沁瑶抿了几口,眯着眼直赞好酒。

蔺效心下一片柔软,他历来知道这世间无论施还是受都有学问,沁瑶不知是天生的蕙质兰心,还是得益于这些年的磨砺,每回他做些苦心安排,常能在她那得到积极正面的反馈,从不故作玄虚,整个人如同月光一般皎洁坦荡。

阿寒更是直白单纯得有些傻气,一无心眼手段,他见惯了宫内宫外的尔虞我诈,眼下跟他二人兄妹相处起来,真觉说不出的轻松痛快。

吃了一会,沁瑶借着缓劲的功夫往窗外看,就见楼下来了一辆马车,先下来一个位年轻男子,抬头看了看酒楼的牌匾,便转身扶车上的女子下车。

奇怪的是,即便这样的天气,那女子仍然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头上的帏帽纱帘做得很是厚实,让人根本无从瞥见这人的相貌。

女子下车后,男人重新将马车门关上,领了女子进楼。

沁瑶眼力敏锐,一眼瞥见男子抬手时有些与常人不同,想了一会,恍悟过来,这人的左手似乎只有四指。

这时胖掌柜重又进来,附耳对蔺效说了句什么,蔺效面色微沉了沉,道:“告诉他们尚有雅间,领他们上来,等他们说上话了,听听都说了些什么。”

沁瑶听得奇怪,以蔺效的为人,断不至于要做偷听的行径,这般嘱咐,多半有些缘故在里头,也不知来者是谁,能让他这般顾忌。

但蔺效不说,她自然也不好追问。

蔺效话却显见的少了下来,神情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等着掌柜回话。

沁瑶这时已吃得甚饱,见师兄仍吃得津津有味,不便催促,只想着一会缘觉方丈的几位弟子便到了,需得到巷口与他们会合,提前做些安排才好。

直过了一柱香的功夫,胖掌柜方去而复返,有些顾忌地看一眼沁瑶和阿寒,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蔺效皱了皱眉,道:“他们都是自己人,无须遮掩,直言便是。”

掌柜听了这话,惊讶地看一眼沁瑶,怔了一怔,忙又低下头去,开口道:“崔氏已经走了,只那位公子还在房内喝酒,早先他们似乎有所顾虑,吃饭时并不曾多说话,统共说了不过几句。”

沁瑶耳朵一竖,崔氏?好熟悉的称呼,记忆里谁姓崔来着?

蔺效面无表情地将手中酒盅放回桌上,道:“都说了什么?”

掌柜道:“他们声音压得极低,只听见崔氏说一句:断无可能。那位公子像是很恼怒,说:你利用了我这么多回,想甩开就甩开?又说:当年明明你我二人有婚约在身,你不过来长安到澜王府吊唁一回,就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转身便嫁给澜王做继室,你这般背信弃义,到底将我置于何地?”

沁瑶正执了酒杯要饮,听了这话,惊讶得忘了饮酒,酒盅置于唇边,久久不曾放下。

掌柜又道:“崔氏便说:当年的所谓婚约不过父母的口头戏言,做不得准的。你如今进了督军府,前途无量,以后有的是娇妻美妾,又何苦执着于过去的事?那位公子却道:前途无量?哼,好不容易九死一生从关外回来,原本以为督军参赞之职定是我无疑了,谁知来个韦国公府的大公子夏兰,什么都不必做,只因是皇亲国戚,便抢了该我的官职,这是什么道理?还有你,一见了富贵,便连廉耻都不顾了,上赶着给人做继母,我告诉你,你以为富贵能长久?说不定哪天便天地变色,王侯将相沦为刍狗,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迟早有你后悔的一天!”

这掌柜颇有异能,模仿两人说话时,神情惟妙惟肖,语调各有不同,听在耳里,直如身临其境。

沁瑶这时终于回过了神,偷偷看一眼蔺效,大气不敢出将酒盅放回桌上,看来蔺效这位继母不但手段百出,还不安于内宅,险些让蔺效的父王绿云罩顶,也不知蔺效是早就知道,还是头一回撞见,不过看蔺效方才那般作为,多半早就心中有数了。

“那公子说完这些话,崔氏便起身走了。”掌柜看了看蔺效,“世子,王爷显然对崔氏有所防备,当年王妃的嫁妆单子未曾给崔氏过目,这几年崔氏一直不知道这富春斋便是世子的产业,否则恐怕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到此来跟人私会的。”

蔺效嘴角扯了扯,道:“看着那男人,看他一会去哪,见什么人。”

沁瑶忽想起裴敏的哥哥也在督军府,心里生出个古怪的念头,忙对阿寒道:“师兄,把咱们的罗盘取出来。”

又对蔺效道:“一会我想试试那男人。”

第88章

等那人结了账,从房中出来时,沁瑶早在走廊上借打量墙上山水字画候着了。

听到身后动静,沁瑶装作不经意回头一看,就见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从走廊尽头走来。这人身形瘦削,行走时腰背挺直,一看便是武将子弟,眉目倒也算端正,唯独嘴唇略薄,下颌线条又过于刚硬,平白给他添了一份刻薄之相。

那男子此刻脸上隐含着戾气,似乎正怒极恼极,抬眼看见沁瑶,先是一愣,随后用一双阴骛锐利的眼睛上下扫她一番,见不过十四五岁的美貌少女,一脸天真娇憨相,想着是随家人来此用膳的食客,遂放下戒备,收了目光,从她身旁擦身而过。

沁瑶眼睛虽盯着墙上一幅丹青,注意力却始终放在怀中罗盘上,眼见那男子下了楼梯,罗盘都没有动静,才知自己早前的猜测落了空。

她倒也不意外,想着这人不过跟裴绍同在督军府共事,总不至于因为这个缘故,便跟裴家一样倒霉,好端端被五牛山的僵尸给纠缠上。

但她想起方才那男人所作“天地变色”、“王侯将相沦为刍狗”等激愤之语,仍有些不安,如今玉尸既已破阵而出,她为了避免自己再次被镇压于河下,势必立即着手找寻金尸人选,以巩固自己的煞力,而长安城这么多年轻男子,但凡有野心或有所求之人,都有可能成为玉尸的目标。

所幸蔺效已派了人盯着那男人,若有什么不妥之处,会立刻前来知会。

她一路想着心事,一路低着头往回走,刚走到雅间门前,不防蔺效正从里头出来,险些撞到他的怀里。

蔺效迅速握住她的肩膀,等她彻底站稳了,这才又收回手,看着她道:“如何?”

沁瑶摇摇头,“许是我过于草木皆兵了。”

蔺效顿了一顿,淡淡道:“慎重些总是好的。”

沁瑶见状,疑心他早就认识那男人,心里这样想着,忍不住便问了出来:“那人是谁?”

蔺效脸色冷淡得犹如欲雨的阴天,道:“督军府的一位上佐,名唤曾南钦,跟崔氏是同乡。”

说完这句话,却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沁瑶估摸他顾及父王的颜面,不愿自揭家丑,便也不再追问。

这时阿寒已吃得心满意足,用帕子抹了嘴,从里头出来,兴致高昂道:“阿瑶,世子,我吃饱了,咱们干活去吧。”

沁瑶见阿寒红光满面,不免有些好笑,点点头道:“吃了这许多好东西,正该多干些活,师兄,你这就到巷口迎缘觉方丈的几位弟子吧,我呢,去裴府找我那位同窗。”

阿寒应了一声,率先便往楼下走,一副全听师妹安排的架势。

三人刚到门外,恰好裴府外头驶来一来马车。

车停后,马车下来的正是裴绍兄妹。

沁瑶还没来得及上前招呼,裴敏倒先看到了沁瑶,面色一喜,忙抬头对裴绍说了句什么。

裴绍顺着妹妹的指引看见沁瑶,脸上一无表情,没有站在原地等她的打算,转身便进了裴府。

裴敏面色一黯,目光不自主跟随哥哥,直到裴绍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重又振作了精神,预备到对面迎沁瑶,谁知刚一转头,沁瑶早已笑嘻嘻地走过来了。

两人不过几日不见,却觉得隔了好些时候,笑看不住打量彼此,肚子里有好多话要说,同时涌到嗓子里,反倒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蔺效以往甚少留意闺阁间的来往,见裴敏和沁瑶只顾笑着不说话,还道女儿间都是这般打招呼的,不由暗暗称奇。

又想起沁瑶以往多数时间待在青云观里,少有机会与同龄人来往,这回在书院认识几个闺中好友倒不失为好事,也省得闲暇时连个消遣说话的去处都没有,裴敏觑了沁瑶好一会,笑道:“我怎么觉得就这两日功夫,你又长高了似的。”

说着,举起胳膊在沁瑶和自己头上比量两下,点头笑道:“都快比我高了。”

沁瑶奇道:“我本就比你高,什么叫快比你高了?我问你,这几日你都在家做些什么?花朝节你哥哥可曾陪你出去玩耍?”

裴敏听了这话,顿时如打了霜的茄子,恹恹道:“我哥自打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成日里躲我都还来不及,又怎会带我出去玩耍?”

沁瑶心中微微一动,裴绍果然有问题,只奇怪为何上回师父用无涯镜都没看出端倪。

这时裴敏忽哎呀一声,含愧带笑道:“瞧我,光顾着跟你说话,都忘了邀你进去了。来,到我们府里玩,今天晚上你不许走,就留在我家用膳。”

这话正合沁瑶的心意,她一要弄清裴绍的底细,二要防着隔壁的唐府出事,若能在裴府用膳乃至找借口留宿,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便点头笑道:“好,我今日本就是来找你玩的,顺便观摩观摩裴大小姐的闺房。”

裴敏极为自信的一笑,道:“不是我自夸,我最会布置寝居了,你一会到我院子里瞧瞧便知,保管觉得雅致有趣。”

沁瑶极爱她这副眉目飞扬的模样,笑着拧了她的脸颊一把道:“看把你得意的。”

裴敏便要拉沁瑶往内走,阿瑶先说等等,预备跟蔺效说一声,阿寒忽远远跑来,到了近前,看见裴敏,原本张开的嘴忙又闭上。

他自小被清虚子耳提面命,有些话只能在他师父和师妹面前吐露,陌生人面前一概不能张嘴就来,尤其若涉及到驱妖捉鬼之事,更要把好口风,免得惹出乱子。

他初始时记不住,没少因胡乱说话被师父责罚,一直打到十岁上,才终于学会了如何在恰当的时机保持沉默。

裴敏冷不丁见到一个年轻小道士拦在她们跟前,不由一愣,上下打量一番,便要出言呵斥,沁瑶忙道:“他是我一位表兄,平日里爱做僧道打扮,其实人很是老实本分,无甚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