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效想起裴绍等人,左右找寻一圈,一个都没找到,便回到主殿,蹲下身子,拎起春翘道:“你们把那些丢魂人弄到哪去了?”

春翘先还好整以暇地等着蔺效等人惨死在玉尸手下,却不曾想到这些人如此命大,竟死里逃生。

一想到她这些日子等于白忙,杀回苗疆的计划更是完全落空,她心里燃起一阵邪火,简直恨不能跳起来跟蔺效同归于尽。

听得蔺效这样一说,她冷笑连连,挑眼看着蔺效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说这话时,因蔺效离她极近,天性使然,忍不住眯了眼将他打量个仔细。

这才发现蔺效的五官比之前远看时还来得俊美,当真是眸如点漆,貌比潘安,愈离得近,愈让人脸红心跳。

她看得暗暗咬牙,这样好颜色,偏不能勾到手好生消受一番,真是好生遗憾。

蔺效见她到这个时候还嘴硬,一双眼睛更是肆无忌惮,丝毫不加收敛,心里一阵起腻,冷冷将她扔回地上,起身对常嵘等人道:“好好问问她。”

常嵘等人应了,走至春翘身旁,俯下身去,便听春翘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

那边沁瑶刚烧完最后一个僵尸,听到这声音,忍不住手抖了两抖,暗想常嵘等人不愧是王府训练出来的死士,刑讯逼供的手段简直一流。

春翘疼得冷汗淋淋,不等常嵘等人卸掉她另一边膀子,便白着脸道:“过了玉泉往东走,有一处竹林,丢魂之人全都在那。”

清虚子拔腿便往外走,沁瑶跟了两步,忍不住回头问:“玉尸为什么要收集这些人的魂魄?”

春翘冷着脸不答。

蔺效对常嵘使个眼色。

常嵘便掏出一把匕首,搁在春翘的右耳上,似笑非笑道:“瞿小姐好好问你话,你却全当耳边风,留着这耳朵有何用?不如割了下酒。”

说着,作势要割。

春晓心里不知是怒还是恨,这些折磨人的法子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以往下手之前从没管过对方的死活,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人用同样的法子残忍相待。

感觉到那薄薄的利刃已在耳上划出一道血痕,她心砰砰一阵乱跳,她最爱惜容貌,宁愿死了,也不愿缺少五官,忙急声道:“我是真不知道!我只知道玉尸要在七七四十九日内收全百名男子的魂魄,而且要求这些男子都身强体健,不得有病弱之躯,像是要摆什么阵法。”

常嵘听了这话,匕首又往那雪白的皮肉上切深几分,一股鲜红的血顿时顺着春翘的耳朵淌了下来。

春翘只觉脸颊一阵滚热,忍不住尖声叫了起来:“你们就算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编不出别的答案,我是真不知道!”

沁瑶见她脸上五官都吓得有些扭曲,不像作伪,想着玉尸虽肯用她,却未必有耐心对她解释自己所为,这话倒也未见得是假话。

便不再理会她,转身出殿,追上师父和阿寒,去帮那些失魂之人魂魄归位。

正好这时缘觉刚从玉泉边上返回,手中亲自捧着一个包袱,里头硕大的的金钵里正是那些离散的魂魄,被他施了护魂的法子,小心妥当地安置在其中,找到那片竹林,果见裴绍等人正面无表情地立在林中,个个面如青灰,像是因魂魄离体太久,已有油尽灯枯之势。

清虚子和缘觉面色一变,再不敢耽误,忙各自布阵,小心翼翼地将魂魄一一引回他们体内。

阵法施完,裴绍跟许慎明等人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但因神魂仍有些不稳,神智尚未恢复,一个个如同初生婴儿般睡得极憨实。

清虚子又吩咐沁瑶和阿寒将有助滋养元神的三阳丸给众人服下。

此后缘觉便带了几名得力的弟子留在山上继续固阵,剩下的弟子帮着将裴绍等人移到山下。

常嵘等人也未闲着,将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春翘和曾南钦丢到车上,转身瞧见失魂落魄的唐庆年,问蔺效:“世子,此人该如何处置?”

唐庆年先前被丢在主殿上,无人管他的死活,险些被僵尸拆吃入腹,好不容易被常嵘等人救下,听得这话,万念俱灰地一笑,既不自辩,也不求饶,摆出一副任凭处置的架势。

蔺效看他一眼,淡淡道:“交给大理寺处置吧。”

他虽能体会唐庆年恨毒了继母的心情,却对他的做法不敢苟同。在蔺效看来,报仇也好,泄愤也罢,由始自终都不该伤害无辜,唐庆年不杀继母,不杀那位压制他的继母娘家大哥,偏拿年幼的继弟开刀,可见其心性何等偏激狭隘,与其说是被玉尸所惑,不如说他骨子里本就少了几分磊落坦荡。

回长安路上,裴绍和许慎明因习武的缘故,身子比旁人来得更强健,半路便苏醒了,起身看到清虚子等人,好一阵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中景象历历在目,犹如亲历。

清虚子等人将来龙去脉与他们说了,二人越听神色越是肃然,因他们丢魂之初并未丧失神智,每一件事都能清楚地唤起回忆,即便到后来,虽身心皆不自主,却仍有残存的神智。

不但记得春翘是如何折磨他们,更能记得南苑泽湖畔曾有人出手相救。

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二人自是感激不已,纳头欲拜。

清虚子等人却因佩服裴许二人的品性,怎么也不肯受这等大礼。

回到长安,已是日暮时分。

这时一众丢魂之人都已苏醒,忆起梦中被春翘控制杀人之事,个个都痛悔交加,跌足不已,甚或有当场痛哭流涕的。

蔺效想起大理寺最近少不了失踪人口的报案,便令常嵘暂且将这些人看管起来,等安置好沁瑶后,再领着他们到大理寺将事情的首尾交代明白。

剩下裴绍和许慎明,前者由清虚子等人陪同回家,许慎明则告了辞,脚步虚浮地自行回宫。

沁瑶在马车上看着他离去的高挑背影,想起他宁愿被春翘折磨,也不肯助纣为虐,心里生出好些好感,暗想等回了书院,一定要跟裴敏说清事情的原委,也免得裴敏仍对他心存误会。

到了裴府,蔺效没打算跟着进去,只在府外等沁瑶办完事出来。

因沁瑶好端端在裴府失踪,连裴绍都半夜不见了人影,裴氏夫妇一大早又是给瞿府送信,又是派人四处找寻二人下落的,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瞿家人到青云观寻人不见,知道沁瑶多半又是跟师父去哪捉妖去了,最多一两日自会平安回来,不必太担心。但怕裴府起疑,只好也跟着做出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到了傍晚,裴敏见哥哥和沁瑶一无下落,坐立难安,正跟父母商量要不要报官,裴绍却突然跟清虚子等人一同回来了。

裴敏见沁瑶满身泥泞,形容狼狈,吓了一跳,顾不上细究她究竟去了哪,先引她回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等裴绍将事情交代明白,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裴氏夫妇早先曾被僵尸噩梦折磨,听了这话,先前对儿子的种种疑虑终于得以解开,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忙红着眼圈对清虚子等人再三致谢。

裴敏却发了好一阵呆,等好不容易消化完哥哥的话,正要细问沁瑶,沁瑶却低声道:“我还有好些话要对你说,等咱们明日回了书院,再与你细说。”

裴敏只好作罢。

沁瑶跟着师父等人出了裴府,只觉一众繁杂至极的事情终于得以交代明白,再支撑不住,只觉神困体乏,只想好好回家睡上一觉。

清虚子不知是没精力再盯着沁瑶,还是对蔺效放松了几分戒心,顾不上看管沁瑶,竟领着阿寒上了马车,一径回了青云观。

沁瑶眼睁睁见青云观的马车绝尘而去,不免有些讪讪的,半晌无言。

蔺效却正是求之不得,对沁瑶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府。”

沁瑶抬眼看他,抿嘴笑道:“嗯。”

蔺效见她笑得露出嘴角边两个深深的梨涡,不自觉也跟着笑了起来,好一会,伸手抚了抚她乱蓬蓬的发顶,看着她道:“明日便要回书院上课了,今夜好好歇息,只要我有空,便会去书院找你。”

沁瑶眸子亮晶晶的,仍是看着他笑,点头道:“嗯。”

两个人形容都有些狼狈,看上去一点也不整洁体面,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却同觉彼此之间前所未有的亲近。

到了瞿府,蔺效扶沁瑶下车,两个人相对而立,心里好些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同时静默,可这静默都含了柔情蜜意。

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蔺效低头看着沁瑶,见她脸庞在月光下分外柔美光洁,眸光一暗,伸指轻抚过她的脸颊,忍不住低头去吻她。

只听大门吱呀一声,黑暗里忽传来一声隐含恼怒的男子声音:“阿瑶!”

第100章

瞿子誉惯常冷静自持,甚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可眼下却分明既惊且怒,下了台阶,直朝沁瑶大步走来。

沁瑶头皮一紧,忙跟蔺效拉开距离,红着脸看着瞿子誉道:“哥——”

瞿子誉一把拽过沁瑶的胳膊,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声音又急又厉,每一个字都如石子一般沉沉击打在沁瑶心上。

沁瑶脸登时红得要滴血,窘迫得不敢再看哥哥,恨不能将头埋到地缝里。

瞿子誉将沁瑶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地看向蔺效道:”世子,瞿某不知道你对舍妹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她年纪尚幼,许多事仍懵懵懂懂,不知深浅进退,但你洞明世事,该明白当中的道理,你身居高位,日后定然另有良配,若真待她有几分真心,自该离她远远的,为何还要一再来招惹她?”

蔺效神色一凛,正色道:“瞿公子,蔺某倾慕瞿小姐已久,从不敢存半分戏弄哄骗之意——”

瞿子誉虽然性子谦和稳重,其实深谙激辩之道,当下毫不留情打断蔺效道:“不敢存半分戏弄哄骗之意?世子倒提醒了我,本朝的天潢贵胄历来由皇上指婚,可皇家规矩森严,最讲究门当户对,翻遍宗卷,也未听说六品官员之女做亲王世子妃的先例。也就是说,三媒六聘、十里红妆,你一概都给不了,怎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未存戏弄哄骗之意?还是你见我瞿家门第鄙陋,索性仗势而为,想哄着我妹妹给你做妾?”

蔺效一点也不迟疑道:“我从未打过让沁瑶给我做妾的主意,赐婚之事蔺某早有章程,只待时机成熟,便会请皇伯父为我和阿瑶赐婚。三媒六聘、十里红妆,一样都不会少,绝不会让沁瑶受半分委屈。”

沁瑶听了这话,虽仍羞得不敢抬头,心里却仿佛春湖投入一颗石子,一圈圈荡漾开来,嘴角忍不住翘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瞿子誉听了这话,倒也些意想不到,愣了一愣,随后又冷笑道:“你有什么法子让皇上和澜王爷同意这门亲事?说你一早便看中沁瑶?还是说婚前便与她有了来往?恐怕他们到时候非但不肯赐婚,只会认为沁瑶有心攀龙附凤,继而迁怒于她,让她从此坏了名声!你该知道,以咱们瞿家的品级,沁瑶根本不可能在宗妇的遴选范围内——”

他说到此处,骤然顿住。

前些日子沁瑶莫名其妙被招进云隐书院读书,他心中疑惑,曾辗转打听皇上重开书院的缘故,后来隐约听说皇上会在云隐书院学生中为宗室子弟挑选婚配人选,一旦入书院就读,无论门第高低,都会顺理成章成为宗妇遴选人。这也是当时一众朝廷官员抢破了头要将女儿送进书院的缘故。

他早就怀疑当中有蹊跷,如今看来,果然是此人在背后一力谋划。

他细思细想,身子久未动弹,这人为了谋娶沁瑶,竟如此煞费苦心,一路谋之策之,安排得再严丝密缝不过,这份对沁瑶的志在必得,岂是他轻易便能撼动。

想通此处,他忽生出一种浓浓的无力感,摆摆手道:“罢了罢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蔺效,缓声道:“皇上一日不下旨,赐婚之事便一日做不得准,沁瑶虽自幼拜了清虚子道长为师,免不了总在外头磋磨,但家严家慈历来视她为掌中明珠,拳拳爱护之心不输于长安城任何一位为人父母者,你若真有心娶阿瑶为妻,一来需向我父母禀明心迹,求得他二老的首肯。二来需将一应事项安排得妥当周全,无论宫内还是宫外,任何人都不能说出阿瑶半点不妥之处。若我妹妹因你二人的婚事被人随意指摘,别说父母,便是瞿某,也断不会答应。”

这话真是字字如铁,将沁瑶一直以来藏在心中的隐忧一力剖开,明晃晃地丢到了蔺效的眼前。

蔺效心中对瞿子誉隐隐生出几分钦佩,忙正色道:“瞿公子所言之事我早有考虑,两位长辈处,蔺某一定会提前求得他二老的同意,绝不敢有丝毫慢待。至于赐婚之事,蔺某务必细心谋划,万分审慎,无论婚前还是婚后,都不会让沁瑶受半分委屈。”

瞿子誉仍不松口,看着他道:“满长安的王公大臣,鲜有不纳姬妾者,尤其澜王爷多年来只有你一个嫡子,直到去年,才添了一个继子,一旦你成亲,为着让你早日开枝散叶,怕不会让你顺势多纳几房姬妾。加上你手握重权,日后定然少不了巴结讨好你之人,天长日久,你敢说你待沁瑶会一如从前,不会冷落于她?”

沁瑶一旁看着哥哥从未有过的严峻姿态,听着他话语里的分毫不让,莫名眼圈一红,知道哥哥之所以如此作为,无非是顾虑两家门第悬殊,若真成了亲,万事都没有定数,这才步步紧逼,想方设法为她谋划未来。

蔺效也有些动容,深深对瞿子誉行了一礼道:“瞿公子,蔺某在此许下重诺,若能有幸娶得沁瑶,日后定会珍之重之,绝不三心二意,此生只她一人!”

听得此言,瞿子誉骤然沉默下来,重新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蔺效,良久,缓缓点头道:“世子的话瞿某一一记在心里,听说世子素有重诺之名,且看日后如何。今夜时辰不早了,这便告辞。”

说完,转过身拉了沁瑶回府。

蔺效暗松口气,知道瞿子誉这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变相做了妥协。

他以往跟瞿子誉从未有过深交,只因他是沁瑶的大哥,免不了对他多留意几分,知道他一向以文采渐长,为人处世更是外圆内方,自打进了翰林院,便深得莫诚等人的器重。

照方才情形来看,瞿子誉不单为人机敏,更对沁瑶疼到了骨子里,处处为她周全,惟恐她受半点委屈,难得行事那般有章法,一番话看似问的是他,何尝不是当着沁瑶的面迫着他表态?若他回答时有半点模棱两可之处,不用瞿子誉多加阻拦,单依照沁瑶的性子,就会因对他生出疑虑,而心生退意。

想到这,蔺效竟破天荒生出一分后怕。

默默在原地目送沁瑶离开,直到沁瑶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瞿家大门重又关上,这才长舒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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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俩进府后,瞿子誉一路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些什么。沁瑶觑着哥哥的脸色,也不敢贸然开口。

老老实实跟在哥哥身后回了她的小院子,见哥哥没有走的意思,沁瑶顾不上许多,先令采蘋等人备水,进净房痛痛快快洗刷了一遍。

换了干净衣裳出来,果见瞿子誉仍在外屋坐着,显然有话要对她说。

沁瑶硬着头皮坐到哥哥对面,酝酿了一会,索性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统统告诉了他。

瞿子誉先还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听沁瑶说到玉泉山上蔺效为了救她,怎么也不肯先行离开,险些跟玉尸同归于尽,神情这才有了松动。

“哥哥。”沁瑶说完,小心翼翼地觑着瞿子誉,厚着脸皮道,“世子他是个极好的人,我……很是喜欢他。”

虽然羞涩,但语气十分坚定,开诚布公地向哥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瞿子誉听完玉泉山发生之事,心里用惊涛骇浪形容也不为过,在这样的生死之交面前,再多劝说的言语和阻挠的行为仿佛都变得苍白无力了。

他想起不久前冯伯玉曾多次辗转打听沁瑶的喜好,只要得空,便常买了东西来府中讨母亲的欢心,花朝节那一日,更是一大早便来守候沁瑶,他对沁瑶的心思,当真是再明白不过。

无论是出于同窗之情,还是考虑到沁瑶日后能否过得顺遂,瞿子誉显然都更为属意冯伯玉,看父母的意思,似乎也对冯伯玉颇为嘉许。

可如今,看着沁瑶染着淡淡红霞的脸颊和分明带着期盼的眸子,肚子里那些早就酝酿好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默然了许久,他心里渐渐释怀,无论如何,澜王世子待沁瑶这份心意是半点不掺假的,再一味阻拦下去,显得他何等偏狭顽固。

他笑了笑,摸摸沁瑶的头道:“好了,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回书院,早些歇息吧。”

沁瑶何等聪明,见哥哥的脸色明显好转,显见得是慢慢接纳了蔺效,态度软化了下来。

忙喜滋滋地点头道:“嗯!哥哥也早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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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落了场雨,第二日早上起来,天气显见得凉快下来了。

瞿陈氏说前几日便立秋了,这回便特意给沁瑶准备好些秋裳。

早上吃完早饭,一家人便送沁瑶回书院,沁瑶昨夜一无心事,睡得极舒坦。

到了书院,刚下马车,便瞧见了裴敏。

跟上回不同,这回裴绍也陪在她身边,兄妹俩有说有笑的,十分亲热。

裴敏转头看见沁瑶,忙迎了过来,裴绍犹豫了片刻,也跟着走过来,笑着跟沁瑶打声招呼。

裴敏刚要问沁瑶昨晚睡得如何,不经意瞥向沁瑶身后,面色一僵。

沁瑶纳闷回头,便见不远处也立着一对少年男女,少女也是就读书院的同窗,名唤许青青,是安陆公家的四小姐,男子却正是许慎明。

许慎明脸虽对着许青青,眼睛却分明看着裴敏,目光灼灼,毫不掩饰。

裴敏脸色一沉,骄傲地转过头,不再看他。

许慎明微微一怔,非但不以为仵,眼中的笑意反加深了几分。

沁瑶暗暗好笑,这个许慎明倒是个脸皮厚的。

两人携手进了书院,半路碰到刘冰玉和王应宁。

刘冰玉一见沁瑶,便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说沁瑶花朝节好端端爽约,害得她和王应宁一番好等。

沁瑶做贼心虚,无话可辩,刚要笑嘻嘻地要拿别的话糊弄过去。

王应宁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襟,几人同时转头,便见康平公主和夏芫远远走来,身后簇拥着一堆宫人。

走到近前,沁瑶等人忙给二人行礼。

康平似乎心情颇佳,兴致勃勃地让她们起身,夏芫却由始至终面无表情看着沁瑶,直到康平疑惑地出声唤她,方才移开视线。

等她们走远,刘冰玉压着嗓门道:“听说康平公主昨日在宫里闹了一整天,要皇上再招一个女学生进书院读书呢。”

“谁呀?”几人都吃了一惊。

“我也不清楚。”刘冰玉摇头,“只听说很讨康平公主的欢心,非要将她也揽了进书院,好日夜陪伴她。”

第101章

到了晚间,裴敏令丫鬟庆儿将寝具搬到沁瑶的房间,脱鞋上床,挨了沁瑶躺下。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话。

沁瑶将玉尸的事从头至尾跟裴敏说了,其中许慎明一节,说得尤为仔细。

裴敏因昨日在家中已听裴绍说过一回,原有的震惊和恐惧已减轻了许多,新添了一份好奇,听得很是认真。

沁瑶说到许慎明宁可被春翘虐待折磨也不肯伤害无辜时,暗暗留意裴敏的表情,果见她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沁瑶心里越发笃定,悄声道:“哎,我都将我的底细都一一跟你交代了,你倒也说说你怎么想的。譬如这个许慎明,你觉得如何?”

不等她回答,又补充道:“我瞧着还挺不错的。”

裴敏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道:“你、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沁瑶暗翻个白眼,忍不住轻推她一把道:“你也太不地道了,都这时候了还想瞒着我?那晚咱们在玉泉山上说话时,你说的那个人难道不是许慎明?”

裴敏语噎,好一会才含着愧意道:“我也不是要存心瞒着你,只是你也见了,那个人忽冷忽热的,我连他的心思都捉摸不透,能跟你说些什么呢。”

她面色晦暗,想起一年前随母亲去安陆公府赴宴,在花园门口遇到许慎明,之后整个晚上,这人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她先是奇怪,随后恼怒地回瞪他,可许慎明脸皮厚得堪比城墙拐角,她越瞪他,他脸上的笑意越浓,最后索性借着跟几个妹妹说话,明目张胆地坐到她身旁。

她吓得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去安陆公府。可以后只要她出门,总能在街上不经意遇到这人,她到书肆买书,他便也跟着买笔墨纸砚,她去酒楼吃饭,他就在隔壁雅间饮酒。就连她去脂粉铺子买胭脂水粉,他也大摇大摆进铺子买东西,等到她结帐时,才发现她挑的东西他一早就付过钱了。

她又羞又恼,干脆什么都不买了,他这才收敛了许多,不敢再擅作主张替她付账了。

不久之后,他就被擢升了羽林军副统领,公务繁忙了许多,可只要得空,仍会来裴府外候着她。

上元节时,她跟家中几个表姐妹出街赏花灯,好端端被人冲散,她正急得四处寻人,这人便嘻皮笑脸地出现了。那个晚上,他跟她说了一箩筐的不知羞的话,说第一次见她就喜欢她,越接触她,就越发喜欢她,梦里都忘不掉她,求她答应嫁他,末了,还送了她一套她一直在寻的前朝孤本。

之后他们见面的机会极少,可他总能想法设法给她寻摸到她喜欢的东西,讨她欢心。等她终于慢慢接纳他之后,他却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连多看她一眼都不肯了。

她咬了咬下唇,恨恨道:“阿瑶你说,他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沁瑶听完前因后果,先不急着接腔,脑中仔细回忆了一下今日许慎明在书院门口看裴敏时的眼神,嘿嘿一笑道:“你别冤枉他,他之前被玉尸摄了魂,性情难免变得古怪,便是你哥哥,不也像变了一个人么?如今他恢复了神智,你且看着吧,一个人心里想着什么,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我猜过不几日,他多半会来寻你作解释。”

“我才不稀罕。”裴敏哼一声道,“别说他说不定早将我给忘了,就算他再来缠我,我也不会理他了。”

前些日子,她为着许慎明偷偷在被窝里抹了多少回眼泪,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沁瑶暗暗发笑,裴敏这性子可真够别扭的,明明对许慎明在意得不能再在意,偏要作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她还想帮许慎明打打边鼓,裴敏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过头看着沁瑶道:“想不到你竟是青云观的道士,还这般有本事,能帮着道长降妖除魔,你是自小便出了家吗,还是长大后才拜道长为师的?”

沁瑶笑了笑道:“我生下来时身子不好,险些活不下去,拜了师之后身子才见好,我师父替我算我八字,说我生辰不好,算是从阎王手里偷来的命,这辈子本该多灾多难,亏得这些年帮着除祟,这才能积德续命。”

裴敏默了一会,点头叹道:“怪不得你阿爷阿娘舍得让你去受这样的苦,原来竟是为了这个缘故。你这回镇了玉尸那样的大怪,岂不是能将德积到八十岁去?往后便再没有灾厄了吧?”

沁瑶扑哧一笑道:“不是这个算法。我师父说我这些年消了许多命格里的业障,及笄后便无大碍了,到时候做不做道士全凭我自己,不过我舍不得师父和师兄,往后多半还会跟着他们去除妖的。”

裴敏吃了一惊,“嫁人之后也跟着去除妖吗?澜王世子怕不会同意吧。”

沁瑶脸蓦地一红,瞪她道:“好好跟你说正经的,你偏来讨人嫌,这还说得下去么?”

裴敏忙嘻皮笑脸地赔不是,又转移话题道:“听说清虚子道长的道行十分高深,你在他座下受教这么多年,想必学了不少本事,好阿瑶,你就变一个小法术让我长长见识呗。哎,我想起来了,我曾在书上见过一种穿墙术,在墙上画上一圈,人能穿墙而过,阿瑶,你会不会这种法术?”

沁瑶好笑道:“我不会。这些年学的全是如何对付鬼怪,以符术为主,连炼丹都只会些皮毛。”

“那你给我变个符术吧。”裴敏好奇心大胜,见沁瑶不肯答应,不住晃她的胳膊,“好阿瑶,求求你了,给我变一个吧。”

沁瑶被她缠的头疼,只好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啊。”

裴敏忙大力点头。

沁瑶便在怀中摸了几张符出来,预备化个飞萤什么的,谁知床前羊角灯光线太暗,等她低声念完一通咒语,这才发现指尖捏的竟是一张用来探察周遭怨气的指阴符。

“哎呀,拿错符了。”

她忙要重新将符纸放回怀中,另换一张赤伏符,可手指刚一移动,那张指阴符便“哧”的一声,在她指尖燃了起来。

裴敏不明就里,还以为这便是沁瑶变的法术,喜得拍手道:“好厉害,这火是怎么变出来的?”

又好奇地凑近看她的手指,“ 指头不会被灼痛么。”

沁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不想让裴敏看出端倪,只好强笑道:“怎会不痛?这不是要给你变法术么。好啦,别折腾我了,时辰不早了,明日还得早起呢,这便睡吧。”

裴敏想起这几日沁瑶为了对付妖怪,恐怕未曾好好睡过,心下不忍,不好再缠着她,便将被子掖了掖,闭上眼不说话了。

沁瑶直到裴敏彻底睡熟,才从床上悄悄爬起来。

睡在窗前榻上的采蘋素来眠浅,听到动静,有些怔忪地揉了揉眼睛道:“小姐是要喝水么?”

沁瑶近前,压低嗓音道:“无事,我到外面去看看。”

说着便从榻上上了窗,先回手在窗棱上贴了张符,防那邪物进房,随后便从窗上一跃而下,往园子里去了。

因入了秋,暑热尽退,夜晚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浸浸的。

她身上未带罗盘,又不敢发出声响惹来旁人的注意,只好悄悄用指阴符一张一张试那怨气的来源。

走到后花园东墙角时,刚将一张指阴符从怀中拿出,不等她念咒,符纸便在她指上燃了起来,显是已到了怨气最浓聚之处。

她脚步一顿,猛的抬头往前看去,便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一株梨树下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沁瑶神色一冷,这东西怎么跑到书院里来了。

她捏符在手,低喝道:“喂,你在找什么?”

那身影蓦地转身,瞧见沁瑶,大步从树下走来,凄凄惨惨道:“我在找我的夫人,她生得很美,名唤丽娘,你瞧见她了么。”

走到近前,沁瑶才发现这人大概而立之年,身形高大魁梧,脸上相貌倒是生得周正,可惜只有半边脑袋,自天灵盖往上,所有原本该在头上的东西都不知去向。

沁瑶诧异到了极点,人的头骨何等坚硬,能将脑袋如此整齐平整地削去,得是什么样的利器方能做到。

第10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