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荣公主人虽下了车,注意力却放在跟着她身后下车的夏芫身上,等女儿下车,这才意识到儿子半天不吭声,不免觉得奇怪,转过身一瞧,正好见到蔺效和沁瑶。

德荣倒不怎么意外,毕竟一家人今日进宫本就是为着惟谨认亲而来,只是儿子此时的神情多多少少让她有些揪心。

昨晚她正跟丈夫商量进宫时要不要捎带上冯初月,二郎忽然回来了,他近日总宿在上将军府,无论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派人去请,还是冯初月拐弯抹角打听他的下落,他总归不肯回府,宁愿在衙门里蹉跎。

昨晚回来后,虽然仍不肯回内院,只在外书房睡了一宿,早上却耐着性子在家用了早膳,还陪着他们一道进宫。

儿子此番作为,到底为了什么,何须她深想?不过一转念便明白了。

想到此处,她眸光不自觉动了动,暗暗扫向沁瑶。

昨日大婚,新妇手中执扇,她没机会仔细端详这新妇的姿色,眼下既已见着了,自然忍不住将她打量个彻底。

模样确实生得出挑,眉眼精致,肤色白嫩,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站在那,如白梨花一般清秀可人,难得一举一动都透着股机灵劲,生机勃勃的,好生招人喜欢,平心而论,不比女儿生得差多少。

她自幼宫廷中长大,见过这世间颜色最出众的美人,也亲历过几位哥哥选妃的情形,知道男子对女子动心,往往讲究个眼缘,虽然女儿比这位瞿家小娘子更娴静端庄,但显然不具备瞿家小娘子身上那种活泼爽利的劲儿。

惟谨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见惯了一板一眼的大家闺秀,偶尔见着个与众不同的,怎会不贪新鲜?不怪连素来桀骜的老二都为了这位瞿小姐犯了一回傻。

一想起这事,德荣就气得脑仁疼,那日从卢国公府出来,无论她和丈夫怎么逼问,儿子都阴着脸不说话,一句解释都没有。问老大,老大也一味装糊涂。

后来亏得女儿偷偷告诉她,说她二哥看上一位瞿小姐很久了,好不容易卢国公大寿,邀请了书院里一众学生来赴宴,她二哥有没有可能最开始想算计的是瞿小姐,不小心中了冯初月的圈套?

德荣听了女儿的话,这才知道有位姓瞿的小娘子跟二郎纠缠不清,最让她气愤的是,惟谨竟也是为了这位瞿小姐,舍了女儿不要,到他皇伯父面前求赐婚。

她根本不必去仔细打听这位瞿小姐的底细,只略一想,便猜到这女子多半是长安城里那些低贱人家养出来的女儿,为了荣华富贵,想方设法钻营,耍尽了手段,跟冯初月这样的女子是一丘之貉。

虽然对这女子的品性深为不齿,可让她存心去找这女子的麻烦,她不屑又不愿。

头一件,她圆滑了一辈子,实在没必要为了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伤了自家跟惟谨父子的和气。

想当初,若不是她跟三哥自小交情融洽,早在四哥被三哥清算的时候,韦国公府就会迎来灭顶之灾,哪能有这么多年的平平安安,乃至最后奉召回长安呢。

是以多年来,她始终奉行做人做事都留份余地的准则,除非万不得已,极不愿跟人撕破脸。

何况一切已成定局,再找这瞿小姐的麻烦,无疑便是找惟谨的麻烦,还不如面子上做得再漂亮些。

想到这,她压下心底的不平,露出个极和善的笑容,笑着打量沁瑶,对蔺效道:“惟谨,你这位新妇生得真好,姑姑一见就打心眼里喜欢,不怪你特求了你皇伯父指婚呢。听说父亲是太史令,可是姓瞿?”

蔺效本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夏荻,听得德荣这么一说,便引着沁瑶给韦国公和德荣公主见礼,淡淡笑道:“回姑姑的话,内子正是姓瞿。”

态度不冷不热,却极有礼数,让人挑不出半点差错来。

沁瑶看在眼里,也跟着露出笑容,恭敬地给韦国公和德荣公主行了一礼,道:“见过七姑父和七姑姑。”

韦国公捋须点点头,德荣亲自上前扶着沁瑶起来,笑着轻拍她的手背道:“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你若在家无事,常到咱们韦国公府来玩。”

夏荻虽然看着别处,却时刻注意着沁瑶的一举一动,听得母亲这么一说,落在衣袍身侧的手不自觉一紧。

沁瑶客客气气地应了。自从经过大隐寺遇袭一事,她对夏家人便只有“敬而远之”这一种态度,对暗算自己的夏荻更是深恶痛绝,若不是嫁给了蔺效,此生都不想跟夏家人有任何交集,哪来的常来常往一说?

蔺效将沁瑶不动声色地挡在自己身后,对德荣和韦国公道:“时辰不早了,父亲早就进宫了,咱们不如也进去吧。”

夏芫本来安安静静站在母亲身后,听得蔺效这么一说,便用帕子捂着咳了一声,上前揽住母亲胳膊,柔声道:“阿娘,这里风大,女儿吹久了头疼。”

德荣忙道:“瞧我,光顾着认亲,倒忘了你身子还未大好,好,咱们不在此处说话了,这便进去吧。”

一旁始终未发一言的夏荻听了,迈开步子,头也不回第一个往宫内走了。

德荣公主等人随后跟上。

蔺效淡淡看着夏荻的背影,眸子里一点温度也无,好一会,才缓了缓神色,回头看向沁瑶,温声道:“咱们也走吧。”

沁瑶点头,依着他而行,过了一会,想起什么,悄声问他道:“一会见到皇上,说话时需要忌讳些什么吗?”

蔺效转头看向沁瑶,见她虽然竭力镇定,神情依然透着几分忐忑,想来是头一回跟皇上打交道,多少有些没底气。

蔺效心中怜意顿生,停下步子,借着袍袖的遮掩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别怕,皇伯父甚少为难晚辈,他问什么,你回什么便是了。”

沁瑶的心定了下来,歪头想了一回,笑道:“好,总归少说话装乖巧就是了。“蔺效忍不住笑了,捏了捏她的鼻子,道:“本就生得乖巧,哪来的装乖巧一说。再说了,有我在,你怕什么。”

进了宫,皇上跟怡妃等人果然早候着了。

皇上笑着看蔺效和沁瑶行完礼,极满意地打量了一会沁瑶,赏了一对玉麒麟给沁瑶,笑道:“佳儿佳妇,举案齐眉。”

怡妃也极口夸赞了沁瑶一回,赏了一套红宝石头面。

德荣公主两口子送的是一对羊脂玉镯子。

澜王这做公公的不便跟着旁人夸赞自家儿媳,只在一旁微笑着捋须看着一对璧人,心里虽高兴,却多少有些伤感,想着惟谨母亲早早便去了,无缘亲眼目睹惟谨成亲,否则今日还不知怎么个高兴法呢。

想着想着,念头不自觉滑到崔氏身上,心底浮沫似的浮上一阵恶感,跟吃了苍蝇一般无二,忙端了茶饮,压下胸腔那股邪火。

蔺效又领着沁瑶给太子和吴王见礼。

因两人尚未婚配,备的礼都不是妇人常来常往的珠宝首饰,太子赠的是一架小小的花鸟琉璃屏风,尺寸袖珍,不过三四寸高,里头花鸟栩栩如生,不同角度看,颜色各有不同,独具匠心,虽不能像寻常屏风那样放于地上,放在书桌或妆台前,别有一番意趣。

吴王善书画,赠的是一副前朝大家的山水真迹。

几份礼物不但尊贵,而且极用心,沁瑶边认亲边笑着致谢,忙活一圈下来,简直比在跟师父捉了好几日妖还来得累。

康平因是做妹妹的,未给沁瑶备礼,反倒是蔺效代沁瑶送了康平一套金丝做的小弓箭,袖珍型的,只能用来打打鸟,不能伤人,康平却高兴得什么似的,大笑着谢了沁瑶一回。

认完亲,沁瑶跟蔺效留在宫中吃饭。

回到澜王府时,已过了午时。

澜王素来有午睡的习惯,一进府,便回梨白居午憩。

沁瑶看着澜王远去的背影,暗想她这阿翁倒真是极好相处,只需给他一方清静自在的地方,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在其中吟诗作赋,他便会自成一国,与外界互不相扰。

蔺效携了沁瑶回思如斋,温姑领着一众下人上来服侍二人净面洗手,又换了常服。

两人在窗前榻上相对着坐下饮茶,中间隔着一张小几,放着各类点心,沁瑶捻了一粒茶梅吃,问蔺效道:“这几日你都休沐么?”

蔺效身上穿着件海天一色锦袍,头上未束冠,只一根白玉簪,看着斯文贵气,闻言将茶盅放下,看着沁瑶道:“休沐三日,明日陪你回完门,便要回宫轮值了。”

沁瑶知道蔺效身任要职,不能休沐太长时间,三日恐怕已是极致,可到底新婚燕尔,私心里仍希望蔺效能多在家陪她。

当然这话在心里想想便罢,绝不能宣之于口,免得影响蔺效办差的心情。

“轮值的时候,整晚都要留在宫中么?”她好奇道。

蔺效端茶的动作一顿,看向沁瑶,眼里含着一丝歉意,“嗯,若轮到我带人布防,整晚都需留在宫中。”

沁瑶不敢让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只点点头,又捻了一块紫龙糕在口里,笑着岔开话题道:“真好吃,咱们府里的点心不比德宝斋做的差。”

蔺效犹豫了一会,起身将沁瑶搂住,低声道:“只要我不值防,都会在家陪你。”

沁瑶环住他的腰身,闷声笑道:“我是那种非得让人陪的性子吗,你自管安心当你的差,我会好好自处的。当然如果哪天我觉得闷了,想出去走动,跟你提前知会一声什么的,你不许拘着我。”

她也知道这话不过白说,蔺效向来极懂得尊重她,怎会限制她的行动。

两个人一坐一站,沁瑶的头正对着蔺效的胸腹处,说话间头发不经意擦过蔺效薄薄的衣衫,很快便察觉蔺效的身子起了变化。

这变化来得太明显,由不得她忽视,就算她以前不懂,经过昨晚,也明白这变化意味着什么了。

她推开他躲到榻内,又羞又气,笑道:“你,你怎么又来了!我告诉你,你,你别打坏主意,这会还是大白天呢。”

蔺效忍笑伸手将她捉住,揽到怀里,一脸无辜道:“什么坏主意?说明白点。”

沁瑶还在挣扎,笑嚷道:“还用我怎么说明白,你心知肚明。”

蔺效索性打横将她抱起,往床边走去,咬她耳朵,低笑道:“好瑶瑶,你都明白了,何妨给我。”

第130章

常嵘匆匆从外面进来,一进思如斋,就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

虽是白日,但正房几扇门都闭得紧紧的,院子里悄无声息,一个走动的仆从都没有。

阿娘门神一般稳稳当当站在台阶上,一看见他,便下了台阶上前拦住他,悄声道:“找世子有事?听阿娘的话,先去外头转一圈,有什么事晚上再说。”

常嵘奇怪地看一眼紧闭的门窗,他倒没什么急事,不过想请示一下明日世子妃回门的具体事宜,可世子平日从不午憩,这大白天的,跟世子妃关门在里面做什么呢。

不等他向母亲求证,房里忽然传来几声暧昧不明的动静,声音娇娇沥沥,隐隐还含着几分哭意,只因关着门窗,听不大真切。

他脑中轰的一声,脸迅速红了起来,暗道自己糊涂,世子跟世子妃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时,行起事来少了几分约束不奇怪,倒是自己,半点都不知道顾忌,仍像往常那样莽莽撞撞,若不是刚才母亲拦着,差一点就惹了世子不快。

温姑见儿子大感局促,恨他不开窍,将他拉到一旁道道:“世子成了亲,你跟魏波几个往后不能随随便便进思如斋了,有什么事,一律都得在外院回话。”

常嵘心里明白,何须阿娘嘱咐,估计过不几日,世子便会重新给他们定规矩,有了世子妃,这内院他们确实是不适合再进来了。

沁瑶跟蔺效醒来时,已经日暮西斜。

沁瑶这几日为着大婚一事,着实有些乏累,早上起得早,刚才又被蔺效一番狠折腾,这一觉便睡得昏天黑地。

蔺效先还打算等沁瑶睡了,起身到外院安排明日沁瑶回门一事,后来看着沁瑶睡着了时红扑扑的脸蛋,越看越爱,怎么也舍不得起身,后来竟也跟着睡着了。

这恐怕是他自十岁以来,头一回这样放纵自己。

所幸思如斋的事也传不到父王耳朵里,崔氏如今又被关在大理寺,家里清静得很。

他穿上衣裳,回身看沁瑶,见她用袖子遮着脸,大不好意思,尤其听得温姑在外面说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水,愈发磨磨蹭蹭不肯起来。他不由失笑,将她搂在怀中宽慰了好一会,沁瑶这才肯出去见人。

第二日回门,等蔺效和沁瑶到瞿府时,瞿家人早在门口候着了。

澜王府给瞿府备的回门礼足足三辆马车,光将这些礼物搬进府就费了不少功夫。

等进了府,瞿陈氏拉着女儿回了内院,蔺效则留在前院跟瞿氏父子说话。

瞿子誉早先见沁瑶笑靥明媚,气色极好,蔺效又对她处处体贴,知道她这几日没受着委屈,放了心。

这会见父亲问蔺效洛阳汛灾一事,便在一旁看蔺效如何行事。

见每回父亲说话,蔺效都听得极认真,回答时声音清晰沉稳,态度诚恳恭敬。言语不多,观点却十分中肯犀利,对他愈加生出几分好感。

说起来,瞿子誉对人对事向来宽和容忍,惟独对这妹夫多了几分挑剔,可如今一看,他到底因着先入为主的印象,对蔺效失了几分公允。

吃饭时,一家人坐在一处。

为着今日这顿回门宴,瞿陈氏一大早便开始张罗了,席上满满当当,全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入席后,沁瑶令耶律大娘给蔺效盛了一碗母亲做的乌雌鸡羹,笑着请他尝。

蔺效尝了一口,见瞿陈氏满含笑意地看着自己,眼神里含着几分期待,忙一口气将整碗汤都痛痛快快喝了,用行动表示对沁瑶母亲厨艺的肯定。

瞿陈氏见蔺效一点没有世家公子的架子,更加高兴,又亲自用箸夹了含肚和鱼鲊给蔺效,笑道:“这几道菜都是阿瑶在家爱吃的,阿娘做的虽然比不上宫里那些厨娘,却也着实不差,今日都尝尝。”

一声阿娘说得极自然,显见得已经将蔺效视作自家人了。

蔺效心中一暖,自打母亲死后,“阿娘”这声称呼他便再也没有说出口过,如今听沁瑶母亲在他面前以阿娘自称,他非但不觉反感,反而备觉亲切。

说实在话,瞿家人身上似乎都有那种让人忍不住亲近的特质,阿瑶自不必说,就连她爷娘和哥哥,相处起来都如冬日暖阳那般舒服自在。

这顿饭吃得真比以往任何一回宫宴都来得合胃口。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用完膳,又在一处饮了回茶,说了回话,沁瑶便不得不跟蔺效回澜王府了。

多了这大半日的相处,瞿家人对蔺效的生疏和隔阂消散了不少,放心地送沁瑶出门,殷勤嘱咐了许多。

瞿陈氏心里盼着沁瑶没事能多回家看看爷娘,嘴上却只说往后沁瑶要好生孝顺阿翁,不许在家淘气,跟世子和和美美、举案齐眉地过日子。

沁瑶哭笑不得,“阿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何说我淘气。”

瞿子誉也笑,“在阿娘心里,你可不永远都是小孩子?不过白嘱咐一句,阿娘知道你懂事。”

看一眼蔺效,又对沁瑶道:“世子平日公事忙,你要多体恤体恤他,”

既然妹妹已经嫁给了这人,以往的顾虑自该放到一旁,接下来如何将日子过好才是关键。是以头一件要紧的,便是不该再将蔺效视作外人,免得让他寒心。

沁瑶见哥哥对蔺效的态度显见得热诚了许多,心里高兴上来,忙点头道:“放心吧哥哥。”

蔺效笑了笑,扶着沁瑶上了马车,转身对瞿家人行了一礼道:“阿爷阿娘,大哥,我和阿瑶回府了,你们请回吧,不必相送。”

回澜王府的路上,两人正说话呢,马车路过春阳门。

因时辰尚早,街上热闹得很,满是行人。

天气渐冷,开始有胡人陆陆续续烤了栗子来卖,那香味透过窗帘钻到沁瑶的鼻子里,沁瑶嘴里一阵发馋,掀帘往外瞧了瞧,忍不住转过身。摇了摇蔺效的胳膊道:“我们下去买些烤栗子回去吃吧。”

自从她为了备嫁离开书院,身边少了刘冰玉这吃货的陪伴,已经好些时日没买这些小食来吃了。

蔺效见沁瑶竟为了这等小事跟他撒娇,好笑之余,不忍心拂逆她,只道:“好,我让他们停车。”

等下了车,货摊前排队等着买栗子的已有不少人了。

沁瑶自动自觉排到队伍末端,转头对蔺效道:“每年春阳门这边好些卖烤栗子的,可上回刘冰玉说,西市有位姓段的老头,每年冬天烤出来的栗子才香呢,等下回有空了去买回来尝尝。”

论起吃的功夫,满长安没人能出刘冰玉其右,刘冰玉都说好吃,那就一定是极好吃的。

蔺效一日三餐之外从不吃点心小食,对这些街头巷尾的美食兴趣缺缺,可听沁瑶说得这么有趣,便接话道:“你往后在家想吃什么,若懒怠出来,直管吩咐府里下人去买便是了。”

沁瑶笑着要说话,忽然货摊不远处的仁济药铺出来一位瘦小老头,手上拎着几包东西,鼓鼓囊囊的,看着像是药材。

出来后,那老头四处张望了一回吗,转头看见对面街上烤栗子的货摊,垂涎张望了一会,便朝这边走来。

到了跟前,这老头显然并不怎么懂规矩,也不排队,径直走到货摊前,对那胡人老板指指热气腾腾的栗子,示意要买栗子。

排在队伍前头的是一位虬髯客,面目极是黝黑凶横,身形魁梧得如一座铁塔,见这老头破坏规矩,怒意上来,恶狠狠地用蒲扇般的大掌推他一把,喝道:“滚到一边去。”

沁瑶见两人身形悬殊太大,虬髯客又显见得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气,原以为这小老头准得被推得翻一个跟头。

谁知虬髯客一推之下,老头如木头桩子似的纹丝不动,反倒震得虬髯客往后一趔趄。

虬髯客吃了一惊,稳住身形,上前又狠推了一把,可老头的双脚如同生了根似的,根本就推不动。

沁瑶和蔺效冷眼看着,只觉这老头内力深不可测,多半不是寻常人,只不知什么来历。

那老头被虬髯客推了两把,虽然没推动,却始终不言不语,见路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再逗留,转身走了,手里始终紧紧握着那几包药材。

老头跟沁瑶擦身而过时,蔺效腰间的赤霄忽然几不可闻地轻吟了一声。

沁瑶一震,跟蔺效迅速地一对眼,哪还顾得上买烤栗子,忙悄悄跟在那老头身后。

那老头一路左顾右盼,见着好吃的好玩的,总忍不住停下瞧瞧,与他的年龄外貌极不相称,却又似乎因顾忌什么,只凑近瞧瞧,不多耽误,便继续前行。

走到一处僻静的窄巷时,那老头速度明显缓了下来,先是回头察看一番左右的动静,见无人注意他,这才快步进到巷中。

巷中有口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出口。

老头径直走到井前,刚要推开井盖,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头,你尾巴掉出来了。”

老头眸子里绿光一闪,呲牙便往后咬去,可刚一转身,额上便被人贴上一件东西,随后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他怒睁着看清来人,这才发现眼前站着两名金玉般的少年男女,似笑非笑,正上下打量他。

那小娘子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击掌,笑着对她身旁的年轻郎君道:“哦,我想起来了,这是獐子精。”

那旁若无人的语气,简直将他当作死人,他气得尖嘴都露出来了。

第131章

沁瑶贴的符渐渐开始起效了,等常嵘跟魏波赶到巷子时,小老头那张平淡无奇的褶子脸已经幻化成了毛茸茸的另一张脸,宽阔的额头,颧骨极高,骨型突兀,脸部线条到下巴时陡然变窄,嘴往前尖尖凸起,上面竟然还挂着几根长长的鼠须胡子。

蔺效自从跟沁瑶结识以来,对各种奇闻异事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走到那似人非人的小老头跟前,仔细端详一番,想起往年狩猎时打过的些山兽,倒确实有些像獐子。

小老头极力想动弹,可额上那张符仿佛一座大石,镇得他连继续维持站姿都有些吃力。

沁瑶拿起它手中的纸包,打开一看,果然是药材,而且都是些三七、蒲黄之类的化淤止血的药材。

她心里那种违和感更加浓烈了,一个刚幻化成人形的小妖,竟然还知道去买药材。

“这些药给谁用的?”她用力揪了揪小老头的胡子,下手一点也不客气,獐子精疼得倒抽口气,头上帽子随之滑落,露出一对尖尖的耳朵。

獐子精只修炼了三百年,机缘巧合之下这才修成了人形,虽听得懂人话,却不会说,听沁瑶这么问,黄黄的眼珠骨碌碌一转,傲慢地看向别处,拒不回答。

“不说?”沁瑶又给他贴上一道符,这符刚好贴在他鱼腰穴上,身上顿时又麻又痒,仿佛无数蚂蚁在啮咬,獐子精险些当场就现了原形,忙咬牙固住神魂。

“不说我就把你的小爪子一个一个剁下来。”沁瑶恶狠狠威胁它。近来长安的异事出了一桩又一桩,好不容易捉到一个活的,若不顺藤摸瓜地追查下去,绝对会后患无穷。

因此沁瑶一点也没有轻易放过这獐子精的打算。

蔺效却绕过獐子精,走到它身后那口井前。这是一口陈年枯井,里头并无井水,站在井口往内一看,黝黑一片,死气沉沉,看不到底。

他想起方才獐子精推开井盖准备下井的举动,莫非这井下另有地道不成?

阿瑶还在审那个小妖,他蹙眉看着井下,犹豫要不要下去一探究竟。

忽然原本一片死寂的井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声音不算大,却因出现得太过诡异,太不合时宜,在场几人都是一怔。

沁瑶如临大敌,撇下獐子精,从袖中取出噬魂,跑到蔺效身旁,探身往下看。

那动静越来越大,仿佛正有东西在井底深处缓缓而行,身子擦过墙壁发出含糊的声响。

井下果然有东西!

沁瑶迅速抬起噬魂,迟疑了片刻,重又放下,若这时就用噬魂护住井口,虽然可以给寻常妖物致命一击,但若井中之物来历不简单,贸贸然放出噬魂,只会打草惊蛇,说不定对方根本不会出井,转身就从地道遁走。

是以最好还是按兵不动,先引那东西从井中出来才是正经。

蔺效眼睛虽盯着井口,注意力却放在腰间的赤霄上,井下的动静越来越大,但赤霄却始终没有示警,心里疑窦丛生,莫非不是妖邪?

常嵘这时也已到了井前,双手撑住井沿听得真切,想起头几次见过的大妖,不知井下一会会冒出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脸色不免有些发白。

他焦急地抬头看向蔺效和沁瑶,心里好生奇怪,世子和世子妃为何只顾站在当地,迟迟没有行动。

沁瑶凝神听着井中的声响,听得“嘶”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着火,随后一缕似檀非檀的味道从井底蔓延出来,这味道再熟悉不过,她先是一愣,随即绽出个恍悟似的笑容。

那燃火声越来越响,沁瑶抬眼见常嵘仍一动不动地贴着井沿站着,忙喊道:“常护卫,快退后。”

常嵘悚然一惊,匆忙往后退了两步,只听一声尖锐的呼哨声,有东西从井中一冲飞天,随后绽出一片小范围的烟花,落下好些画好了符的符纸。

沁瑶见自己猜的果然没错,转头笑着对蔺效道:“是师父他们!”

以往每回跟师父出去捉妖,遇到外头情况不明的时候,师父总会用这法子试着驱赶盘桓在洞外的邪物。

蔺效回头吩咐还有些搞不清状况的魏波,“点火折子,给道长照路。”

沁瑶阻拦道:“不必,我引了噬魂下去就是了。”

说着便将噬魂从铃铛里放出,三条火龙依次转入井中,过不一会,果然听井下传来清虚子的声音,“阿瑶,是你吗?”

“是我,师父。”沁瑶跑到井旁,探身往下看,火龙将原本幽暗的井底照得亮堂堂的,井底两人,身上穿着道袍,正沿着井壁往上攀爬,不是师父和师兄是谁。

清虚子和阿寒艰难地爬到井口,似乎已经筋疲力尽,攀着井沿,一个劲喘气。常嵘和魏波不等蔺效吩咐,忙上前帮忙,将清虚子和阿寒从井中拽出来。

一老一少身上都灰扑扑的,头发上满是灰尘,身上道袍都擦破了好几处,很是狼狈。

阿寒胡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头看向蔺效和沁瑶,满脸惊讶,“世子,阿瑶,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沁瑶手上拿着拂尘,正忙着告诉师父头上哪还粘着一片树叶,没顾上回阿寒的话,蔺效便道:“你师妹刚才捉了一头獐子精。”

回身一指那已现了一半原形的瘦小老头。

阿寒眼睛微微瞪大,来得及搭腔,清虚子耳朵尖,早已听见,理道袍的动作骤然一顿。

抬头果见不远处立着一只獐子精,顿时怒意上涌道:“这帮狗东西,越来越胆大包天了,不但前夜又掳走了一位小娘子,这会竟还敢明目张胆地进城!”

沁瑶一讶,又丢了小娘子?这两日她忙着大婚之事,一点风声都未听到。

蔺效早上倒是恍惚听到常嵘他们议论了两句,便向清虚子确认道:“可是刘太医家的小姐?”

清虚子仍旧恶狠狠地看着獐子精,听了这话,转头看向蔺效,点头道:“可不是,听说是四小姐,生得着实不差。哼,这鬼东西倒知道挑嘴,掳的这几个都好模样。”

又对沁瑶道:“自从上回你用噬魂灼伤了那鬼剑士,长安城总算是消停了一阵。近段时日,缘觉每晚都会派弟子巡城,虽然没能找到那鬼剑士蛰伏之处,却也未曾有不妥之处。谁知前日,缘觉奉旨出长安城一趟,抽调了大部分弟子随行,少了人巡防,鬼剑士便又出来作怪。

“也合该刘四小姐倒霉,本来都没打算走青竹巷回府了,因在路旁买了些东西,这才拐到巷中,遇到那鬼剑士。刘四小姐被掳走之后,我跟你师兄追了大半个长安城,好不容易在城郊一座荒庙里追上了那位鬼剑士,险些将刘小姐救出,可那鬼剑士似乎有遇土而入的本事,缠斗了大半夜,到底让他跑了。“遇土而入?沁瑶想起头两回跟鬼剑士交手的情形,这东西遇火不化,几次在她眼皮子底下逃掉,原以为是他道行太深所以才能来去无踪,没想到竟有遇土而入的本事。

蔺效看看清虚子身后的枯井,问道:”道长,你们刚才怎么会在井中出来?可是在底下发现了鬼剑士的巢穴?“沁瑶也抬头询问地看向师父。

清虚子疲累地摆摆手,“当时鬼剑士在我们眼皮子消失,我跟你师兄不死心,虽回了道观,总觉得那荒庙又古怪。今日便一大早就去了那荒庙,四处找了许久,发现庙后树林里有座荒废已久的枯井,里头隐隐有妖气,我跟你师兄便下了井,那地道极狭窄,我跟你师兄走了大半日才走到出口,险些活活憋死。”

沁瑶听得一愣,随后回身一把将獐子精拖到师父跟前,道:“师父,您的判断一准没错,刚才这獐子精也打算下井来着,说不定那鬼剑士就是借着这口井出入长安城的。”

说着又将手中那几包药呈给师父看,“师父您瞧,这是这东西方才买的药。”

清虚子拈了几根药材在鼻子上闻闻,脸上露出个困惑的神情,“三七?莫非是金创药?”

沁瑶点头,“我也觉得奇怪,不知这妖物买金创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