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得心惊肉跳,眼看宫门已在眼前,猛的摇摇头,想驱散脑中那个可怕的念头,可疑惑却仿佛扎下了根,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挥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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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蔺效并未带沁瑶回澜王府,却令魏波亲自驱车,往西城而去。

等马车停了,沁瑶掀帘一看,却是富春斋。

蔺效扶着沁瑶下了车,对她解释道:“不是要打听李天师当年之事么。我约了那人在此处说话。”

沁瑶嗯了一声,长安城有好几家富春斋,都是王妃留给蔺效的产业,蔺效平日从不亲自过问庶务,自有一干当年王妃身边的忠仆替他打点,唯独胖掌柜的这一家,蔺效婚前婚后都来过好几回,想来是因为胖掌柜不仅是店中掌柜,更一直暗中帮蔺效办些其他要务的缘故。

这铺子早在成亲前,便被蔺效借着送及笄之礼转给了沁瑶,因而如今铺子真正的东家,不是蔺效,而是沁瑶。

这也就罢了,等那胖掌柜笑呵呵地从店里出来,竟真的称呼沁瑶做少东家,只唤蔺效世子。

沁瑶有些讪讪的,蔺效却愣了一下,想明白缘故,回头笑着看一眼沁瑶道:“很好,少东家。听说你店里的桑落酒着实酿得不错,可否请在下饮上一杯?”

他薄唇含笑,眸若清泉,语气却甚是轻松。

沁瑶被他打趣得有些脸红,可心底却十足愉悦,抬眼看着他,抿嘴笑道:“饮完桑落酒,店中还有好些做得不算粗陋的小食,公子不妨一并尝尝。”

蔺效向来知道沁瑶识趣,如今两人相处久了,更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正事上如此,闲事上更是如此,你来我往,平添好些意趣。

“那就却之不恭了。”他笑着握住沁瑶的手,拉着她上了楼。

两人在最内里的一间雅室坐下,店家果然给二人斟上了桑落酒,沁瑶酒量虽然不错,可这酒却醇厚香浓,饮了几杯之后,脸上便如桃花一般绽出淡淡红晕,眸子里仿若漾着清水,顾盼之间好不诱人。

沁瑶自己尚不自觉,蔺效却看得心里痒痒的,若不是还记得今日还有好些正事要办,真想由着性子欺负她一回。

过不一会,店家带了一个满面虬髯的老头子进来,对蔺效道:“世子,人来了。”

老头看向室内,不经意看到蔺效身旁的沁瑶,迟疑了片刻,才缓步进来。

蔺效没有漏看老头眼中的疑惑,却并没有做解释的意思,起身道:“王公公,请坐。”

沁瑶也跟着起身,听到蔺效这声称呼,眼珠子都险些掉下来,错愕地上下打量那人,难道这虬髯客就是刚才在甘露殿外那位王公公?

没想到蔺效所托的那位打听李天师旧事的老人便是王公公,可王公公不是先帝身边的人吗,又怎会甘愿任蔺效驱使?

沁瑶这边乱糟糟地想着,王公公却早已在对面坐下,见蔺效没有支开沁瑶的打算,知道他万事都心中有数,便也不再延宕,直截了当道:“杂家出来不宜太久,也就不说旁的了,开门见山罢。那位李天师当年并未常住在宫里,另在长安城建了一座三清观,二十多年前香火算得鼎盛,可惜在他死后,衣钵无人承继,后来被旁派的道士给顶了香火,如今已经衰败下来了。”

沁瑶暗暗点头,这王公公倒真是爽快人,一来便直接切入主题。

蔺效问:“李天师道行如此高深,难道就不曾收过徒弟?”

王公公道:“有个徒弟,但是个哑巴,从来没说过话,平日看人时也贼眉鼠眼的,甚不讨人喜欢,李天师虽然出入时常带他,也没存心抬举他,是以几年下来,宫里诸人只对李天师尊重有加,却没几个人对那个徒弟有多少印象。我们还总奇怪,李天师这般风流人物,为何总带着这个畏手畏脚的哑巴徒弟,先皇也曾问过一回,李天师只说这徒弟跟他从家乡一道出来的,虽然相貌平平,却甚有悟性,深得他心,先皇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李天师当年病死之后,这哑巴徒弟也跟着投井而亡,三清观就这样断了香火。”

“投井而亡?”蔺效跟沁瑶对视一眼,又问,“死在三清观吗?”

“嗯。”王公公点头,“当时先皇曾派人去给收尸,说他倒还是个忠义之人,特允将他葬在李天师的寝墓里。”

蔺效默了一会,又问:“李天师是哪一年病死的?”

王公公有备而来,这段时日显然已对李天师当年的事已然摸透,“元丰二十三年,也就是二十年前,腊月间死的,病了半年有余,到底没熬过年关。”

“云隐书院又是何时关闭的?”蔺效道。

王公公对先皇忠心耿耿,对先皇在位最后一年的所有大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听了蔺效这话,一点也不迟疑道:“五月。“语气十分笃定。

书院五月关闭,李天师腊月死的,病了半年,也就是说,他在书院关闭之后没多久便开始起病。

沁瑶心中一动,这病的时机是不是太过凑巧了些。

第175章

王公公思忖了一会,又道:“关于这哑巴徒弟,另有一桩怪事,杂家这些年一直记在心里。”

沁瑶忙问:“什么事?”

王公公不紧不慢举杯饮了一口,道:“李天师当年生病之后,起初是在宫外治的,皇上特派了御医每日去三清观诊脉,后来李天师病得越来越严重,皇上怕御医看顾不过来,便让李天师迁到宫里,另拨了几个稳重细心的宫人照看李天师,杂家也是其中之一。有一回,杂家看着底下的小太监熬好了药,正要给李天师送去,在房外就听到李天师呵斥他那哑巴徒弟,喝问哑巴乱翻他的东西,是不是想偷他的阵法书?又说别说他还没咽气,就是咽了气,也不会让这狗东西将他的毕生心血给偷走。还骂那个哑巴——”

迟疑着看一眼沁瑶,硬着头皮将话说完,“还骂那个哑巴:不怪是天阉,原来是因为心术不正的缘故。骂着骂着,李天师便咯了好大一口血,昏死了过去。那之后没多久,李天师就病逝了。因着这桩事,杂家曾疑心李天师的死因跟那哑巴徒弟有关,可李天师一死,那个哑巴徒弟也跟着投井了,也就没再往下细究。”

天阉?沁瑶不解,什么叫天阉?她看一看蔺效,蔺效却没有向她解释的打算,只紧盯着王公公上一句话道:“李天师走后,当时是不是你们帮着清点的遗物?可曾发现他所说的那本阵法书?”

王公公嘶了一声,严肃地摇摇头,道:“书和符纸倒是都有,但都是些外头也买得到的道德经、风水一类的书,不曾见到别的书。”

蔺效点点头,唤了胖掌柜进来,让他取一套纸笔,放到王公公面前道:“不知王公公可还记得那哑巴的样貌,如果还有印象,烦请公公帮着画一幅画像。”

沁瑶听这要求颇为奇怪,就算记得那人长相,真要画得像可不易,难道王公公还会丹青不成?

王公公牙疼似的看一眼蔺效,看样子极不想照办,可蔺效语气虽然客气,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王公公跟蔺效对视片刻,败下阵来,“好好好,杂家怕了您咧。”

提笔画了起来。

沁瑶虽然不擅丹青,但也家中时,没少见哥哥作画,此时见王公公起笔时的架势,分明颇懂丹青,忍不住又奇怪地看他一眼。

画了半柱香工夫,王公公便落了笔,将画纸推到蔺效跟前。

沁瑶凑前一看,见纸上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道士,八字眉,三角眼,一脸苦相,背还有些佝偻,确实长得不甚讨喜。

画得虽不细,但寥寥几笔,已然勾勒出一个活灵活现的人,可见王公公的功力着实不弱。

沁瑶盯着画像,迅速在脑中搜刮了一遍,确认自己生平从未见过画上之人,不免有些沮丧。

王公公画完画,一刻都不再逗留,起身告辞而去。

蔺效将画像收到怀中,也带着沁瑶下了楼。

路上,沁瑶整理了一回王公公刚才所说的话,问蔺效道:“关于李天师的事,你怎么看?”

“倘若没有那本所谓阵法书,倒也没什么可疑。”蔺效道,“可他死前,分明因为某本要紧的书跟他那徒弟起了龃龉,不知是久病之人疑心重,还是那徒弟果然有鬼。”

“你是说,那徒弟偷了李天师那本书?”

蔺效道:“李天师当年劝谏皇上关闭云隐书院,没多久之后便得了病。而照王公公所说,李天师病中,那徒弟曾想偷他的阵法书,而如若哑巴徒弟真偷了李天师的书,继而假死洗脱嫌疑,会不会后来书院里的障灵阵就是他布下的?”

“可如果他没死,这些年又蛰伏在何处呢?”沁瑶不解道,“更奇怪的是,那哑巴得了李天师花费毕生心血所编的阵法书,这些年早该在道界声名鹊起了,为何一直默默无闻?他完全可以改头换面借此来换取名利,甚至成为下一个李天师,只要稍稍易改一下面貌就可,毕竟谁能记得二十年前一个小人物的相貌呢——”

“也许已经为人所用了也不一定。”蔺效道,“这世间,有的是能人异士甘愿为权贵所驱使,更何况此人还是个天阉,若在前朝,哪怕进宫辅佐宫里的贵人,也无需多费一道手续,于他而言,倒是方便得很。”

说到这,蔺效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眉头蹙了起来。

“惟谨,到底什么是天阉啊?”沁瑶却听得云里雾里。

蔺效愣了一下,附耳对沁瑶解释了几句。

沁瑶听得脸红,忙推开他,清了清嗓子,将话题扯到正事上来,“如果这徒弟有问题,我怀疑书院关闭后不久便有人接触过他,甚至用名利诱惑他为自己所用——”

她越说越觉得有可能,“要么便是徒弟自己布阵,要么便是有幕后之人诱惑徒弟帮他布阵,目的就是为了掩盖书院里的什么东西。”

至于掩盖什么,依然没有头绪。

她出了一回神,忽然想起刚才那幅画像,伸手到蔺效怀中摸索起来。

她的动作撩得蔺效隐隐有些燥热,忙捉住她手,低声问:“找什么?”

“找那幅画像。”沁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蔺效看着她,她太娇太美,看得他无法自抑,到底没忍住,低下头,轻轻啄了啄她的唇。

可惜今夜还有好些要事要办,蔺效不敢放纵自己,只吻了一下,便克制地离开。

这吻史无前例的短暂而轻如羽毛,沁瑶却因察觉到他的克制,反在心上烙下了极重的重量似的,蔺效刚一离开,便勾住他的脖颈,反客为主地亲了一口。

亲完,不让他借机得寸进尺,只笑着催他将画像取出。

蔺效又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才慢吞吞取出画像,在沁瑶眼前展开。

两个人借着并不太明亮的车灯细看画中人。

看了一会,两个人心里都有升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不知是神态还是某处五官,总觉得这个人在哪见过,但记忆中又没有一个人的长相与此人相符。

正低声探讨,马车已到了澜王府。

两人回思如斋换了衣裳,饮了口热茶,消散身上的寒气。

“一会王行之他们便进府了。”蔺效对沁瑶道,“他们此去将近两月时间,在淮南道各处来回马不停蹄地奔波,着实辛苦,希望还算顺利,挖到了些许缘觉真正的来历。”

沁瑶听着外屋的更漏声,知道已接近子时,她盼缘觉的消息已盼了太久,临到末了,不觉欣喜,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温姑见小两口显然还没有睡觉的打算,怕他们腹饿,便张罗着呈上一些热粥点心,供两人宵夜。

刚吃了两口,便有下人在外传话,说王护卫几个回了府,在外院立等世子回话。

蔺效净了手面,令采蘋替沁瑶披上大氅,要带她同去外书房。

沁瑶自然是求之不得。

两人到了外书房,远远便看见几个身着劲装的护卫候在院外,人人身上风尘仆仆,领头两个正是王行之和谭启,看见蔺效,纷纷上前行礼,“世子,世子妃。”

蔺效点点头道:“进来说话。”

沁瑶知道外书房乃澜王府重地,除了阿翁和蔺效,无人可以非请入内。

而阿翁向来不理正事,如今澜王府支应门庭的是蔺效,因而外书房基本是蔺效一个人在用。

进了内,王行之等人喝了几口常嵘几个亲自端来的茶,稍作休息,便将这一月多以来的调查结果一一向蔺效详禀。

“属下们先去的青州,拿了如今缘觉表面上的生平履历前去打听,果有其人,几次科举的记载都真实详实,断做不得假。因这书生父母早亡,家中只他一个,亲戚少得可怜,属下们也是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书生一个远房堂弟,说来也巧,此人二十年前因做买卖搬出了青州,近年来才搬回来,找遍整个青州,只有此人年轻时跟书生有过往来,若是头两年去打探,还真没办法打听清楚书生的底细。属下便拿了按照缘觉如今模样仿画的年轻时画像,给那人看,谁知那人竟不认得画上的缘觉,说书生长相平平,跟缘觉的模样大有出入,不可能是同一人。属下们便知道,缘觉的这份青州履历确是造了假。”

蔺效和沁瑶听到这消息,一点也不意外。

蔺效示意王行之接着往下说。

王行之道:“属下们只好沿着青州一路往南找,每到一处州县,便持了王爷的令牌让当地官吏查找近二十年失踪之人,找了半月,不是年龄对不上,便是时间对不上,直到找到越州,才找到一个年龄跟缘觉对得上号的。此人姓苏,名建甫,算是名门之后,乃当年越州一位世家大族苏家的公子。说起来这苏家在当地建府已逾百年,代出鸿儒,在越州极有名望,可惜从上几辈起,当家人便连生怪病,没几个熬过了而立之年,人丁因而渐渐凋零,到苏建甫这一辈时,只余他一个支应门庭的男丁。”

沁瑶听到苏建甫这个名字,脑中犹如闪过一道白光,险些坐不住,没错,那回缘觉在师父房中时,师父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就是苏建甫。

看来这人就是缘觉无疑了,没想到他竟出身这等百年世家,难怪身上总有股读书人的儒雅气质了。

王行之又道:“二十年前,这位苏建甫不知什么缘故,舍下诺大家业,不告而别,苏府无人主事,短短两年便衰败了下来,下人们更是各谋出路,全无音讯。我们找了许久,才在随州找到一位当年在苏府做过管事的下人,将缘觉的画像给他看,那人一看画像,便又哭又笑,说天可怜见,大公子竟还在人世,疯疯癫癫,喜不自胜,我们才知道缘觉便是这位苏公子。”

沁瑶跟蔺效同时松了口气,千寻万找,总算窥到一点当年之事了。

“那管事说,那年苏公子出门游历,在外头看中一位姓王的小娘子,当时他身边人知道此事,曾劝过他,说王家虽是官吏之家,那小娘子却不过是位被养在外头的庶女,身份与他着实不般配,不如另觅门当户对的姻缘,可当时苏家只余苏建甫一个当家主事人,万事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他执意想娶那位小娘子,依然请了人上门提亲。”

“下聘前不久,王家一位在外做官的老爷突然得了升迁,举家即将奉旨搬到长安城,因那位王姓小娘子生得异常貌美,王家老夫人想借着她到长安城攀扯更好的姻缘,竟对外谎称这娘子死了,回绝了苏公子的提亲。苏公子起初信以为真,伤心欲绝,可后来打听明白,那小娘子并未死,而是被王家人安排顶替了家中嫡女的身份,跟着家人一路到了长安。”

“王家?越州?”蔺效忽然起疑,“这小娘的闺名你们可曾打听到?”

王行之摇头,“苏公子怕此事宣扬出来会连累那位小娘子,从未向人提过,可管事曾听苏公子醉酒时失言唤那女子的名字,似是叫——阿绫,或是阿林。我们后来打听明白,王府二十年前确实‘死’了一位叫阿绫的庶女。”

蔺效一怔,他年初曾奉皇上的旨意去淮阳帮蕙妃的胞兄王兴邦洗脱贪腐嫌疑,知道王家祖籍越州,二十年前才到的长安,后因蕙妃去世,外放到了淮阳。

巧的是,这位险些跟缘觉定亲的小娘子二十年前也是从越州跟随家人到长安,跟蕙妃的生平竟然每一处都能吻合得上。

虽然名字并不相同,但由庶女伪作嫡女,名字势必重新拟定,光名字这一项,不能排除那位阿绫不是蕙妃。

“因王家还有不少旧人留在越州,我们打探那位阿绫比起打探缘觉的生平容易得多。”王行之接着往下说,“听说此女是王府一位姨娘所出,姨娘不受宠,大娘容不下她们母女,早早将她们撵到了城外一座庄子上住着,当时阿绫不过三四岁。听说那位姨娘极为信道,常带着女儿到附近一座道观烧香,后来道观的道长无意中瞥见阿绫,说此女日后必定大富大贵,只是命中会有一劫,若能每日到观中烧香,可免灾厄,从那之后,那姨娘逢人便说阿绫以后会做人上人,让阿绫常去道观帮着做些杂事。”

说完,王行之小心翼翼地看沁瑶一眼,似是想说,这阿绫当时在观中的情形倒跟世子妃有些相似。

沁瑶浑不在意,笑道:“接着往下说罢。”

王行之正暗悔自己刚才那一眼多余,见沁瑶未放在心上,暗松了口气,道:“阿绫在观中帮着做了几年活,后来在道观的大弟子的主张下,拜了道长为师,做了那道观的俗家弟子,一直到她十五岁‘暴毙’,都常跟道观有往来,后来老道长去世,大弟子继承了道观的衣钵,成了新的掌门人,对阿绫母女比从前更为关照,乡间甚至有些闲言碎语,只因那年轻道长本事甚高,脾气又颇为暴躁,才没人敢到阿绫母女面前说三道四。”

沁瑶听到最后一句话,心突突直跳起来。

“奇的是,阿绫‘暴毙’后,那位年轻道长从此不知所踪,那道观也就此荒废了,后来乡间有人说,那道长其实早已恋慕上了阿绫,奈何受道家制约,不敢剖白心迹,所以阿凌死后,他不是疯了,便是也跟着死了,此后二十年,乡间再也没人见过他。”

沁瑶咽了咽唾沫,看一眼同样面色凝重的蔺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王护卫,不知你们可让当年的知情人画下那位年轻道长的画像。”

王行之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幅画像道:“当年见过那位年轻道长的人不少,可至今仍想得起他模样的人却寥寥无几,问了好几个人,拼拼凑凑画了一幅画像,却做不得准,世子妃看看便罢,恐怕做不得真。”

常嵘便掌过灯来。

沁瑶立于蔺效身旁,一眼不眨地看着那幅画卷在自己眼前展开,看清那人,忍不住手捂住嘴,低声地惊呼起来。

就见画上那人浓眉长目,双目锐利有神,面容瘦削严肃,五官端正清朗,十足风华正茂。

即便如今这张脸庞已然爬满了皱纹,原本笔直的身形也佝偻了不少,沁瑶仍一眼认出就是师父。

她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想起师父如今瘦得凹下去的脸颊,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师父这些年到底都经历了什么,竟被岁月摧残成了这幅模样。

第176章

王行之等人退下后,沁瑶又跟蔺效在外书房坐了许久,两个人各有思量。

蔺效想的是,缘觉为何会对皇上动了杀机,清虚子既跟他是旧识,不知是否曾参与其中。

沁瑶想的却是,倘若这位所谓阿绫便是后来进了长安的蕙妃,那么缘觉和清虚子都与她是旧识,可当年蕙妃生下太子后便去世了,生前似乎也颇受宠爱。究竟什么原因,能引得这二人放下各自家业,搬迁到了长安呢。

“我得马上去观里一趟。”沁瑶一刻也等不得了,起身将清虚子的画像卷起,对蔺效道,“师父有太多事瞒着我,以往我不知道他的来历,就算想劝他也无处着手,如今既让咱们知道了,再去问她,想必他总不好意思再瞒着我了。”

蔺效看一眼沁瑶,她行事虽然磊落,却向来稳妥,甚少有这样直来直往的时候,可见无论发生何事,她从来都不曾怀疑过她师父的为人。

可不论他心底怎么想,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总不好当着她的面揣测她师父,免得惹她伤心。

沁瑶走了两步,回头见蔺效仍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怔住,开口问:“怎么了?”

蔺效笑了笑,走近她身旁道:“无事,走罢,到青云观找道长问个明白。”

沁瑶见蔺效有些疑虑的模样,隐约明白过来,蔺效毕竟不像她一样跟师父生活了十几年,对师父的为人品行了解得甚为浮泛,尤其眼下知道了师父隐瞒过去身份的事,恐怕已对师父起了疑心。

这好像是夫妻俩头一回因着某件事发生分歧。

可他仍选择了信任她,陪着她一道去找寻真相。

她心里满满涨涨的,默默看他一眼,握住他的手,将那句谢字咽回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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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子时到天亮之前这几个时辰,夜色浓重得如同墨汁,风又冷又硬,呜咽作响,整夜不停,让人无处可避。

沁瑶身上裹着厚厚的冬衣,双手被蔺效握在手里,从头到脚都暖烘烘的,可仍觉得心底一阵一阵发寒,她知道,除了情绪低落的缘故,她的身子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蔺效将自己身上的大氅取下,裹在她身上,搂着她劝道:“去青云观还有一段路程,你先睡一会。”

沁瑶点点头,窝在蔺效怀里,乖觉地闭上眼睛,可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

自从前段时日开始着手查书院之事以来,他们越往下查,越觉得事态不好把控,越有惊心动魄之感。

想来那背后之人不过为了关闭书院、重新固阵,便能悄无声息潜入书院杀死陆女官,可见其既有手腕又足够心狠,是个极难对付之人。

最让她忧心的是,师父对书院的态度也太过怪异,明明已堪破了书院里的某样事物,却不知顾忌什么,迟迟未采取行动,而今晚,他们又查到了师父和缘觉都跟蕙妃是旧识。

她有些不敢再往下想了,不知再继续查下去,会查出什么样的真相,而这真相,他们又是否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去承受。

她睁开看一眼蔺效,他面色一如既往地沉静如山,这一连串纷至沓来的杂事并未让他将愁绪挂在脸上。

她微松了口气,这男人身上有着让人心定的力量,无论外界发生何事,他似乎总能尽力将事情把控到最好,不躲不避,亦从不悲天悯人,这样想着,心绪一定,倦意便席卷而至,这回她不再抵抗,不一会便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澜王府离青云观穿过大半个长安城,足得一个时辰方能赶到。

不知是太过困倦,还是蔺效的怀中太舒服,沁瑶这一睡下去极沉,直到耳畔传来金戈相击声,这才从浓睡中惊醒。

“怎么了?”这声音一向预示着凶险和刺杀,她睡意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坐直身子,睡眼惺忪地看向蔺效。

蔺效手中握着剑,掀开车帘,目不转睛看着车外,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神情前所未有的冷肃。

沁瑶心中一惊,也探身往外看去,就见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青云观。

打斗声便是从观内传出来的。

更糟糕的是,观内不知什么时候着了火,火势冲天。

她瞳孔猛的收缩,担心到无以复加,“师父,师兄。”便要起身跳下马车,跳下车。

没等她起身,忽然一柄飞剑朝马车飞来,正对着车窗,直直刺向车内的蔺效和沁瑶。

蔺效挥臂将那柄飞剑挑飞,一把扯下车帘,纵身掠出马车,稳稳立于马背上,看清观内情形,跃到地上,回头对沁瑶喝道:“阿瑶,里面全是一流高手,你待在车上不要出来。”

话音未落,斜刺里杀过来两名黑衣人,齐齐挥刀砍向蔺效。

蔺效格剑挡开劈到面门上的长刀,一拧身,抬起一脚,狠狠踢中另一人的小腹。

沁瑶唯恐蔺效吃亏,暗暗捏诀,飞出一符,对那两名刺客使出障眼法。

那两人就觉脚下仿佛生出无限牵绊,刚一出招,便互相撞在一处,狼狈地跌倒在地,发出轰然声响。

这两人刚才使的全是杀招,奔着蔺效而来,招招全为了取他性命。

此时根本不是手软的时候,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蔺效毫不犹豫将二人一剑一个,刺死在当地,弯下腰,扯开他们脸上面巾,果如他所料,面巾下是两张从未见过的脸。

他蹙了蹙眉,不再在这两人耽误时间,挥剑往观内而去。

常嵘几个早进了观,正杀得兴起。

来的黑衣人足有十余个,全都功夫一流,常嵘、魏波,加上之前被沁瑶派在青云观保护清虚子师徒的王亮、吕钦怀,统共不过五六个,敌众我寡,一时占不了上风。

沁瑶跟着下了马车,在观门口张望片刻,里头人影晃动,金戈缠斗,根本无法辨清战况。

她抬头一望,见院墙甚高,索性提气跃上墙头,稳住身形之后,便开始焦急地用目光找寻师父的踪影。

所幸没找多久,便在院角一处光秃秃的槐树下看到一个青灰色的身影,看身形和招式是师父无疑。

他身边的黑衣人最多,足有四五个,不论魏波等人在外围如何极力替师父解围,这几个刺客都死缠着师父不放,宁可被刺得满身鲜血直流,也不闪不躲,看样子不将置师父于死地不肯罢休。

师父已经左支右绌哦,疲于应对。

沁瑶看得心焦,却不敢叫喊,怕一出声,便会成为众刺客的靶子。

左右缓缓调准了位置,看准那几个刺客的肩背,沉住气,一一讲手中的符飞到那几人身后,低声念咒,使出障眼法。

因人太多,挤在一处,地方太过狭窄,这法子不像刚才在观门口对付那两个人时那般有效,只在其中一个探身往前时,欲要砍向清虚子的肩膀时,不小心趔趄了一下。

魏波等人何等会把握时机,不过这一处破绽,便将那人一剑刺穿。

沁瑶又依法炮制,帮着对付剩下几人,渐渐打开僵局。

院中其他刺客看情形不对,转头一看,便见院墙上立着个身披华美裘衣的小娘子,手中飞符,显然身怀异术。

那人面色一阴,提剑在手,便要飞剑刺向沁瑶。

可没等他举起胳膊,便觉手腕处一热,随后叮的一声,剑跌落在地。

他低头一看,就见手腕已被人齐齐砍断,余光瞥见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人,这人近身时无声无息,剑又格外锋利,他竟一时未感疼痛。

他面色大变,多年的训练让他不敢发出哀嚎,咬牙握住血流如注的手腕,便要就地一滚,好躲开那人的下一剑。

可蔺效根本没给他喘息的余地,砍下那人手腕之后,又迅速将剑刺向他腰腹,每一下都是狠决无比的杀招。

直到将此人刺死在地,蔺效脸色才稍有好转,可仍不敢松懈,时刻留意沁瑶的动静,惟恐再有人用阴招对付她。

有了沁瑶的障眼法相助,清虚子逐渐摆脱了窘境,瞅空退到一旁,喘了会气,抬头顺着飞符的方向看向立在墙上的沁瑶,也想像沁瑶那样跃到墙头,飞符对付院中的刺客,可一运气,胸口就翻滚着腥浓的血腥气,显然已受了内伤。

他不敢强来,站在原地缓缓运了会气,这才从怀中掏出符,飞向近旁几个跟常嵘等人缠斗的刺客。

他的符术显然在沁瑶之上,只要飞中刺客,那人不出一息功夫,准会摔倒在地。

有清虚子师徒相助,常嵘等人很快占了上风,手起刀落。将那几个刺客一一撂倒,只留最后两个,预备一会拷问,将他们五花大绑捆住,丢到了一边。

可等众人扫荡干净,再去审问那两人,才发现他们早已气绝身亡,根本没给他们审问的机会。

沁瑶从墙上一跃而下,跑到师父跟前,正要问他师兄在何处,可观中的火势却已从后院一径蔓延到了前院,烈焰烧得房梁窗棱哔啵作响,风不但没吹灭熊熊烈烈,反而将火势吹得越发无法控制。

再延宕下去,只会被烈火困在观内,一个都别想逃。

众人不敢停留,忙退到观外。

蔺效吩咐常嵘挑出两具尸首扔到马上,转身见沁瑶和清虚子满脸遗憾地看着渐渐被火吞没的青云观,怕他们继续看下去心绪会愈发不佳,忙拉着他们上了马车。

等常嵘几人收拾妥当,蔺效便令他们驱车往澜王府一处无人知晓的别院去。

马车上,沁瑶焦急地看着师父,“师兄呢?”

清虚子先没理会沁瑶,只顾着闭目调匀紊乱的气息,这才缓缓道:“前几日便将你师兄藏到别处了。”

沁瑶愣了一下,“您为何要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