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子默然。

沁瑶见师父仍不肯说实话,气急败坏地将那幅师父年轻时的画像打开放到他面前,“师父,不瞒您说,这段时日我跟世子一直在调查你们的过去,我们已经知道您原是越州的一名道士,缘觉俗名苏建甫,你们两个都跟蕙妃是旧识,你们二十年前才来的长安。师父,我说的对不对?事到如今,您还不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吗?”

清虚子看到那幅画,先是震惊,像是想发脾气的模样,可转眼看见沁瑶一脸的沉痛,又转为颓然,沉默良久之后,摇摇头,面露不忍道:“你小时侯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过上几天清净日子,又跟世子又这般恩爱,为师怎么忍心将你牵扯进来?你这孩子,为什么就非要查下去呢!”

沁瑶恨声道:“如今已不是像您想的那样,不让我们牵涉进来,我们便能置身事外!自从那晚咱们不小心发现书院满是怨灵,背后之人恐怕就已经起了杀机,今晚更是摆明了要赶尽杀绝,您再这样一味不肯说,我们所有人全都会完蛋!”

蔺效在一旁看着清虚子,见他满头白发,肩膀往下垮着,仿佛压着无比沉重的重担,跟画像上那人已经判若两人,可见他这些年何等煎熬,不知他心底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宁可丢了性命也不肯透露。

清虚子早已知道大势已去,不再一味顽抗,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幽幽道:“阿瑶,可还记得为师跟你说过几个极邪门的道家阵法?”

沁瑶怔了一怔,点头道:“记得!但您说过,这些法子是心术不正之人用来害人的,为天下正道所不容,从不让我们学。”

清虚子苦笑一声,“这当中有个阵法名唤七煞锁婴阵,您可能说出这阵法的邪门之处?”

沁瑶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会,思忖着说道:“布阵时取一具新死的尸首,将死者的魂魄锁在体内,维持死者残存的意识。再用透骨钉将尸身扎上上千个窟窿,用无形秘法咬啮尸骨,让死者日夜受着钻心之痛,却因困于阴阳两道之间,无从解脱。等死者的怨气积累到一定程度,再将想要镇压的孩子的生辰八字用铁牌一面刻上,另一面涂上那孩子的鲜血,压于尸骨下,怨灵的怨气便如数倾轧到被诅咒的孩子的身上,任他再天姿聪颖,也只能日渐痴傻——”

说到此处,心头一震,“您是说!师兄就是被人下了七煞锁婴阵?可是这法子据说极阴极毒,不止会让人痴傻,更因让被镇压之人灵性日益消耗,不出十年便会暴毙而亡。除非有人知道炼制定魂丸的法子,可即便有人知道,也不易长久维持,因这药丸被称为销金丸,每年需得耗费大量的珍奇药材炼制——”

她说着说着,猛的抬头看向师父,正好碰上他苦涩至极的目光,错愕了一瞬,缓缓道:“难道您这些年一直在用定魂丸替师兄续命?”

第177章

这回不只是沁瑶大吃一惊,连蔺效都露出错愕之色。

“究竟什么人要用这么阴损的法子对付师兄?”沁瑶骇然道。

话音未落,忍不住突突打了个寒战,心底掠过一阵既恶心又惊惧的恶感,背后之人何其残忍、何其恶毒,竟连个刚生下的婴孩都不肯放过。

清虚子眸中煞气涌动,却因千头万绪,酝酿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沁瑶紧紧盯着师父,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一连串异事,思绪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清晰地串联起来,“难道说,当年有人为了对付师兄,在书院里布下了七煞锁婴阵,又怕被人发现书院里的冲天怨气,所以才在外面添上一层障灵阵做遮掩?”

也就是说,书院里竟藏着所谓的阵中阵。

清虚子艰涩地叹了口气,“自从当年为师和缘觉发现你师兄被人下了这阵法之后,这些年我们便一直在苦苦找寻布阵的所在之处,为的就是破除阵法,让你师兄不至于灵性消耗,乃至早早夭亡。可惜我们踏遍长安城,都没能找到可疑之所,要不是那晚书院里突然出现怨灵,为师进书院察看,恐怕到现在都不能发现书院就是布阵之处。”

沁瑶淡淡道:“想来自从书院重开之后,那布阵之人加持障灵阵不能再像往常那样随心所欲,故而延误了半年一次的固阵时机,才会让书院里的怨气不小心逸出,引来了大批怨灵。”

她静静看着清虚子,重复之前的问题道:“师父,为什么布阵之人要如此处心积虑对付师兄?头先我听打听消息回来的人说,您跟缘觉不仅跟蕙妃是旧识,而且在她走后不久也跟着来了长安,更巧的是——”

她探究地看着清虚子,小心翼翼道:“您是在十九年前捡到的师兄,时间年份都对得上,您实话告诉我,师兄是不是跟蕙妃有什么关系?”

蔺效在一旁看着清虚子,阿寒当年不过一个出世不久的婴孩,却能让布阵之人想出这么离奇的法子来对付,可见其根本不可能是清虚子所说在路旁捡来的弃婴,身世背后怕牵扯了一大堆见不得光的阴私,再往下深查下去,一场腥风血雨怕是免不了了。

想到此处,他面色一凛,忽然唤停车,招了常嵘过来,低声嘱咐几句。

常嵘领命,拍马而去。

清虚子怅然地盯着眼前的虚无发了一晌呆,开口对沁瑶道:“为师当年确是认识阿绫,她虽出身官宦之家,却因庶女身份,被家人弃在城外庄子里长大。她跟母亲时常来观里烧香,由此跟为师结识,后来还跟为师结为了师兄妹,说起来——”

说着,他目光微涩地看一眼沁瑶,“她跟你性子有几分相似,面上也是如你一般的活泼明朗,但因自小遭人冷眼,骨子里比你要倔得多。”

沁瑶以往只听过蕙妃的名字,却从来没人在她面前说过她的性情,想着她韶华之年却撒手人寰,心里好生唏嘘,当下听得十分入神。

“后来苏建甫苏公子——也就是如今的缘觉到观中游乐,无意中撞见了阿绫,此后便时常借着听师尊讲道到观中来找阿绫,后来更是主动向阿绫的阿娘求亲。可还没等他回去着手安排下聘之事,阿绫便被家人从庄子里接回城内,宣布假死,强押着去了长安。苏建甫不死心,花了好些功夫,才打探到阿绫竟顶着嫡女身份进了长安的云隐书院读书,知道她可能会被选做皇子侧妃,忧心如焚,而为师也知道阿绫性子倔犟,若给人做了侧妃,怕是一辈子都过不上舒心日子了,便跟苏建甫一道连夜赶往长安,想着若有机会,怎么都要问问阿绫本人的意愿,若她不愿,哪怕将她从书院里掳出来,也不能让她不甘不愿地给人做侧室。”

他凄苦地一笑,“如今想来,当年咱们还是太年轻,将这世间的事看得太过简单了。到了长安,书院全是贵女,守备极其森严,无论苏建甫怎么想法子,别说将阿绫从书院里约出来见上一面,便是递个消息都不能。就这样蹉跎了几月,阿绫到底被当时的三皇子看中,娶回了府中做侧妃。”

“苏建甫得知消息后,如遭雷击,病了十来日才下得了地,可他依旧不死心,总说无论如何要跟阿绫见上一面,哪怕只听她说说话才行。如此又过了一月,我们总算等到了阿绫从王府出来,可没等我们找机会跟她说上话,便听一位丫鬟说,怡侧妃有了身子,处处需得谨慎,万不能大意,我们这才知道那位比阿绫先进府的怡侧妃已有了身孕。后来好不容易阿绫上马车时,我们远远瞧了她一眼,见她虽然被丫鬟前呼后拥,脸上连半分笑模样都没有,知道她过得并不顺遂,心里虽替她难过,却因人微言轻,莫可奈何,只好想法设法留意齐王府的动静。”

“谁知没过几天,阿绫竟也传出有了身孕的消息,我听了之后,放心不下,便给她卜了一卦,算出她命中那一劫正应在当年,必会有血光之灾,为师怕她生产时会有波折,索性在长安找了一家道观在长安住下,想等她平安生下孩子再回越州。苏建甫听得我说阿绫恐会有难,也不肯离去,买了一处宅子,在长安暂且安顿下来。

“在那之后,我们时常有意无意打探阿绫的消息,得知三皇子对她宠爱有加,为了她,不但驳了先皇让他娶正妃的旨意,甚至对那位早进府的怡侧妃也颇为冷淡,全副心思都放在阿绫身上,后来更早早便向先皇请旨,要立阿绫肚子里的小郎君为世子。苏建甫知道此事,连声恨骂,说阿绫既非出身贵胄,又无真心疼爱她的娘家人,三皇子这等偏宠,不但不能给她带来半分益处,只会给她招祸。我听了此话,更加忧心,几次用障眼法潜进齐王府,先前几次都能顺利摸到内院,可后来府里不知被什么人在内院外墙设下了阵法,这阵法暗含机关,若要强闯,势必会打草惊蛇,我怕给阿绫带来麻烦,只好作罢。”

“我疑心此事,回去后给三皇子算了一卦,不曾想他竟命蕴真龙,日后必登大宝,而当时风头正健的允王反倒是个功败垂成之象。也不知当时是不是有别的高人堪破了此点,甘愿到齐王府效命,所以府中才处处是道家的机关。我算得了此事,便跟苏建甫说,倘若阿绫能熬过此劫,她肚子里的孩子便是日后的太子。苏建甫听了这话,坐立不安,说即便有异士算得此卦,那人却不一定肯帮扶阿绫母子,若为旁人所用,说不得还会视她们为眼中钉肉中刺。可惜我们在长安城人微言轻,齐王府又暂未事发,我们虽然焦急,总不能贸贸然将阿绫从府中掳出。

“越离她生产日近,为师越觉不安,几乎夜夜在齐王府外徘徊,原本打算在阿绫生产那月给她打平安醮,再用旁门左道的法子引些小鬼到她身边护着她,不料她竟提前足足一月发动,我使了障眼法藏在墙头,听得府内下人议论说怡侧妃和蕙侧妃同时临盆,蕙侧妃更是有难产之虞,我心急如焚,可惜当晚齐王府早已能人异士布下了天罗地网,我根本无从闯入,于是又连忙赶回观里作法。直守到后半夜,功力几乎耗尽,阿绫的命息却已然淡若轻烟,我情知不好,奔到齐王府,可到底晚了一步,刚一近前,便听到府内传出震天哭声,阿绫已然难产死了。

清虚子说到此处,说不出的痛悔,嗓音沙哑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沁瑶默默看着师父,即便过去了二十年,这段往事依然听得人心酸难奈,也不知师父当年怀着怎样一份牵挂,才会心甘情愿留在长安城为蕙妃做下这许多事。

“我听到消息后,失魂落魄地准备回去,谁知从府内潜出来两人,身形阵法一看便是道家中人,其中一人手中拎着布包,两人一出府,便往巷尾走去,当时天色未亮,我又躲在暗处,没让那两人发现行迹。我见那人手中的布包里不知藏着什么活物,虽被裹得严严实实,却不时动弹一二,起了疑心,跟在那二人身后,跟了一路之后,那两人到得一处无人窄巷,见里头有个大潲桶,便将布包打开,从里头掏出个婴儿,将那婴儿大头朝下丢进了潲桶。他们办完此事,便又走出那巷子,边走边道,师父真是疑神疑鬼,不过一个乡下来的小娘子,就算被封了侧妃,生出来的也不过一个贱种,又能成什么气候,倒叫咱们费这许多功夫。

“我听得手脚冰凉,果然如之前苏建甫所猜测的那般,有人为了谋夺日后,不但害死了阿绫,连她的孩子也不肯放过。我等那两人走了,奔到潲桶前,将那孩子捞出,匆匆拭净他脸面上的脏东西,又将身上衣裳脱下来给他裹上,原以为孩子被潲水所溺,定活不得了,没想到这孩子命格奇硬,憋了一会,竟又哇哇大哭起来。

“我暗道不好,忙胡乱扯下中衣一角,将面目遮掉大半,免得被人认出相貌,又抱着孩子跃到墙上,准备逃出窄巷,可没等到刚才那两人去而复返,巷口便追上来一名年轻男子,此人功夫不差,轻功又甚是出众,险些叫他追上了我,我手中抱着孩子,在巷中施展不开,只好顺着原路奔出巷子,谁知刚一出去,便见地上躺着刚才那两人的尸首,显见得都是被这年轻男人给灭了口。

“我左奔右逃,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光天化日之下,那人不敢明目张胆刺杀我,只敢一路紧紧跟随。我瞅准机会,奔到了人最多的西市,借着人潮做掩蔽,才好不容易将那人甩掉。“沁瑶了然道:“这孩子便是师兄?”

清虚子长长叹口气,算是默认。

虽然早已有了猜测,但亲眼得到师父证实,沁瑶仍错愕了好一阵,原来师兄竟是皇子,那宫里那位太子是怎么回事?

蔺效却道:“道长,当时那年轻男人长什么模样,你可还记得?”

清虚子摇摇头,“只知道他年纪约二十多岁,个子不高,从头到尾,脸上的五官都僵硬不动,一看便知做了手脚,绝不会是他的真面目。”

沁瑶听到这,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位李天师哑巴徒弟的画像,从画像上看,哑巴徒弟的五官也颇有违和之感,不知跟这个追杀师父的年轻男人有没有关联。

第178章

“我将你师兄救出之后,不敢出城,径直去找苏建甫,他早在长安买了一处宅子,因这宅子是前朝一位将军所制,府里有不少暗道,我们便将孩子藏在宅子的暗道里,怕被人发现踪迹,不敢请乳娘,只给孩子喂些米汤,亏得孩子在胎里养得好,十足结实,竟也长得奇快,我才知道这孩子是百年难见的纯阳之体,相较于旁的孩子,极好养活。过了三月之后,我们见府外风平浪静,出去打探消息,便听说齐王府那晚两名侧妃生产,蕙侧妃难产而亡,孩子却活了下来,另一名怡侧妃倒是无事,可孩子一生下来就夭折了。三皇子痛失蕙侧妃,悲痛交加,生了一场大病,听说病得极重,险些没熬过去。

“我们这才知道,怡侧妃便是背后做局之人,只不知道是她本身便身怀异术,还是身边有人辅佐,算得了阿寒日后会登大宝,怕自己出头无望,便害死阿绫母子,将自己的孩子顶了阿寒的命格。”

这一连串的消息太让人震惊,哪怕沁瑶和蔺效早已猜到了真相,仍惊得好半天无法接词。

“就这样长到半岁,你师兄已表现得比平常孩子要聪明,一见我和苏建甫便笑,时常将自己手中的吃食分给旁人,还会张口咿呀作语,不知道是不是知道阿娘不在身边的缘故,乖觉得很,夜间从不啼哭,也从不缠磨人。可长到一岁时,却突然变得呆笨起来,到三岁时,更是愈加痴傻,别说说句完整的话,竟连我和苏建甫都认不得了,我看这孩子印堂黑气浓聚,眼中的灵气少了许多,跟半岁时判若两人,忽然想起一种古老的道家邪术,疑心有人给他施了七煞锁婴阵,便试着炼制了定魂丸给你师兄吃,一吃定魂丸,你师兄的痴傻情形又会好转许多,我这才知道早先的猜测没错。想来是那怡侧妃知道你师兄被人救出,遍寻不到,寝食难安,便用这阴毒法子让他变得痴傻,若没有定魂丸续命,不出十年便会暴毙而亡。天可怜见,当年布阵时,少了你师兄的鲜血做饵,阵法少了几分煞力,你师兄的灵气不至于在我们发现问题之前便消耗殆尽,若是那样,即便日后破了阵,你师兄的心智也回不来了。”

“您是说,只要能破了七煞锁婴阵,师兄的心智便有法子恢复如常?”沁瑶先听得满心悲愤,可听到最后一句,又不免大喜。

清虚子道:“布阵时,你师兄不在他们手上,他们无法取得他的鲜血,因而阵法少了几分邪性,若能破阵,你师兄的心智不见得不能恢复。”

沁瑶红着眼圈点点头,“难怪那晚您在书院逗留了许久不肯走,后来又几次打听书院之事,可见您当时已发现书院便是设阵所在,有心替师兄破阵,却因怕打草惊蛇迟迟不敢行动。”

清虚子恨道:“那妇人虽然没有皇后的名分,却已稳坐后宫多年,在朝内朝外势力盘根错节,岂是我一个道士轻易便能撼动?为师不怕破不了阵,却怕不小心暴露你师兄的身世,给他惹来杀身之祸。这些年缘觉一直在寻机会替阿绫报仇,可为师知道,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越到近年,为师越盼着你师兄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千万别再卷到腥风血雨中。可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能躲过那妇人的暗算。”

蔺效听完清虚子一席话,面上虽不显,心里早已是惊涛骇浪。

倘若清虚子说的属实,此事已涉及江山社稷,势必会引来一场震动朝纲的争斗,不光是清虚子师徒暴露的问题,连沁瑶也已经卷入其中,依照怡妃多年的作风,断不会等到事态继续发酵,很快便会采取行动,他绝不能让沁瑶因此事受到半点波折,需得想法子护着沁瑶全身而退才行,是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得全力谋划,若一招不慎,便会身陷死局。

棘手的是,不知是光只有怡妃一人在背后操纵,还是连太子和吴王也已知道其中详情,若是后者,太子怕不会让人动摇他的东宫之位,无论如何都会想法子找到清虚子师徒。

正皱眉思忖接下来的部署,却听沁瑶带着恍悟的意味道:“师父,您可还记得当日玉尸曾想让师兄做金尸,可后来世子上山后,玉尸又几次欲咬世子,我当时好生不解,可您和缘觉方丈却分明知道其中缘故,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我现在明白了,原来师兄跟世子都是皇室中人,身上流着相同的血,那玉尸百年前被皇帝所负,最恨他的后人,因而她诱惑人做金尸,第一个条件便是让人杀死自己的挚亲,想来她最愿意看到的便是皇室中人自相残杀,而您曾说玉尸的第二个条件凌驾于一切条件之上,我估计,这所谓的第二个条件,便是金尸一定要是皇室中人。

“当然,若是两个条件能同时满足,她必然更加称心,若只能满足第二个,她也乐见其成,因为就算害不到当年那位皇帝,但能让他后人跟她一样做个不容于天道的金尸,也总算能让心里憋的怨气稍减一二。 ”

清虚子没料到沁瑶的思维如此跳跃,懵了一瞬,哭笑不得道:“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能想起来那煞物?”

沁瑶讪讪道:“我这不对当初玉尸的条件一直存着疑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答案嘛,好不容易想明白其中关窍了,忍不住跟您说道说道。”

蔺效却掀帘看一眼车外,对沁瑶和清虚子道:“我们先在此处下车,再从府内去密宅。这段时日,道长和师兄需得暂且藏在密宅中,不能让人发现行踪,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另作安排。””

几人下了车,见是一座极肃穆僻静的宅子,乃是澜王府的一处别府。

府门口早有管事模样的人束手而立。

蔺效领着几人一路穿过庭院,到得正房,在书柜后打开机关,启开密道,等一行人入内后,旋即关门。

暗道内甚是黑暗,清虚子不得不掏出火折子点亮。

沁瑶边走边想,没想到这澜王府的别院内竟还藏有密道,看这宅子的年头,不像是蔺效吩咐人所挖,难道是阿翁令人挖凿的不成?

可他老人家没事挖这密道做什么?莫不是怕长安有变,随时准备遁到密宅中去,以便自保?可看阿翁那副闲云野鹤的模样,又实在不像懂得未雨绸缪之人。

她想了一回,暗暗摇头,不对,当年几个争储失败的皇子中,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只有阿翁一个得以全身而退,若说阿翁全没有机算,怕是早已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第179章

在密道中走了许久,道路忽然变窄,蔺效道:“已到了。”说着,便越过一行人,在墙上摸索一阵,启开门道,领着众人出去。

沁瑶到了地上,举目四望,见是一间小宅院,周遭一无人声,素静非常,不知在什么地界,院内倒是早已候着若干仆从,见了蔺效等人,不见惊讶,像是早已习惯了随时候命。

蔺效领着师徒二人中间主屋,屋内甚是暖和,摆设器具亦十分齐全。

坐下之后,连饮了好几口仆人奉上的热茶,沁瑶才觉得身上那股冷飕飕的寒意好了许多。

蔺效见沁瑶脸色见转,便对清虚子道:“道长,您不妨告诉我,您将师兄藏在了何处,此处不比别处,算得隐蔽安全,不如我早些将他接过来。”

清虚子沉吟了一会,他如今跟蔺效已同在一条船上,猜忌防备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糕,还不如早早放下芥蒂,跟蔺效联起手来共同御敌,便对蔺效道:“他暂被缘觉藏了起来,你若去接阿寒,我得给缘觉写封亲笔信,否则他断不会将阿寒交给旁人的。”

蔺效行事向来果决,当即令仆从呈了纸笔过来,又对沁瑶道:“忙了大半夜,眼看快要天亮了,你和道长一会好好歇一会,剩下的事,等我回来再做计较。”

沁瑶嗯了一声,由着蔺效将她领到一旁的内室,内室内有床有榻,格局不大,却很是馨香暖和。

蔺效站在床前,帮着沁瑶脱了裘衣,扶她在床旁坐下,道:“让下人给你备些热水,你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怕,万事都有我呢。”

沁瑶见他自事发到现在,一句多余的话没说话,一点要退避的打算都没有,只将所有重担一力担到自己身上,何其有担当有魄力,眼眶不免发涩。

她有心想跟他同去,但也知道要对付怡妃不是光靠她和师父的道术便能行,蔺效这一去,要谋划的东西太多,带着她会分心不说,而且其中有许多人和事不方便带她介入,与其做些无谓之举,不如听蔺效的安排,便乖巧地点点头,将头靠在他肩上,柔声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我只担心你太累,一夜未睡不说,又得来回奔波,怕你身子会扛不住。”

蔺效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宽慰她道:“怡妃不好对付,眼下不是歇息的时候,我们需得跟怡妃争分夺秒地抢时间,事态不会处于胶着状态,很快便会决出胜负。好瑶瑶,你且耐着性子等我消息,等尘埃落定,我再好好陪你。”

沁瑶不舍地搂了他的腰一会,闷闷道:“反正我在密宅随时候命,怡妃身边有那等会道术的异士,说不得你们到时候会有用得上我和师父的地方。”

蔺效见她紧紧抱着自己,说话时透着孩子气的依恋,心里不免也生出万般不舍,怕再耽误下去,会沉溺在这温柔乡,只好狠下心站起身道:“我先走了,好瑶瑶,你先睡一会,若有需要你和道长帮忙的地方,我再回来接你们。”

沁瑶不敢耽误他办正事,忙跟着起身,送他出来。

蔺效见她未着大氅,到内室门口,便让她止步,唤了在外头等消息的婢女进来伺候沁瑶梳洗。

到了外室,接过清虚子递给他的信,吩咐下人引着清虚子去厢房安歇,一刻不耽误,自回长安城安排接下来的事项。

沁瑶静立在房中,听着蔺效匆匆离去的脚步,心里空落落的,她和蔺效自相识相知以来,每回对付外敌,从来都是同进同出,像这样不得不暂且分开的情形还是头一回。

正出着神,几个丫鬟端进来一份热气腾腾的宵夜对沁瑶道:“世子妃,天已经快亮了,想来您早就饿了,不如用些粥汤垫垫肚子,再去沐浴。”

沁瑶顺着丫鬟的话看向食盘内的碧梗粥和几盘做得极精致的点心,奇怪自己明明肚内空空,为何丝毫感觉不到饿。她近几日似乎总是如此,胃口虽不算差,却总想不起来吃东西,睡觉倒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睡,一旦睡着,没有点大的动静,轻易别想醒来,真说起来,颇有些像平日里伤风时的症状。

可她也知道,胃口再不好,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便坐到桌旁,让那几个丫鬟将粥碗放下,强逼着自己喝了一碗粥,想起师父,又吩咐丫鬟别忘了给清虚子也送份宵夜。

丫鬟道:“早已送去了,那位道长已经吃上了。”

沁瑶这才不言语了,慢腾腾又嚼蜡似的吃了块点心,等身上越发暖和起来,起身到净房沐浴。

等上了床,虽然装着满腹心事,仍然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这一觉下去,便睡得昏天黑地,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被丫鬟唤了好几回,才困倦地睁开眼睛。

“什么事?”她身子万般困倦,可因心里挂念着蔺效,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

“方才世子送了一位方丈和一位年轻道士过来,本想进屋看看世子妃,但听说您睡得正香,怕扰了您好眠,便没进来,又带着几位护卫走了。”那丫鬟笑着道。

沁瑶怅然若失,原来蔺效已经回来过了,却连面都没见上,她平日不至于睡得这么死,为何刚才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正出着神,外屋传来师兄有些兴奋的声音,“师父,我吃着了方丈亲自给我煮的面,可好吃了,不比外头食肆里做的差。”

沁瑶听到师兄声音,心中一酸,再坐不住了,掀开被子,穿上衣裳,匆匆梳洗一番,便出了外屋。

阿寒正说得高兴,不经意看见沁瑶从里屋出来,脸上忙绽出个大大的笑容,奔过来道:“阿瑶!世子说你也在此处等我,果然没骗我。”

第180章

沁瑶知道了师兄这些年无端背负的种种,再看他不谙世事的纯净笑容,心境不免大不相同,多了份沉甸甸的酸楚。

阿寒见沁瑶只顾默默看着他,半晌不言语,眼圈还有些发红,咦了一声,奇道:“阿瑶,你不舒服吗?”

沁瑶才知自己失态,忙摇摇头,强笑道:“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阿寒向来对好吃的没有抵抗力,听到这话,本能地想点头,可想到来时缘觉曾给他亲自做了一碗面,怕师父骂他馋嘴,又憨憨笑道:“我不饿。”

沁瑶哪能猜不到师兄的小心思,好生心疼地冲他一笑,吩咐丫鬟准备点心。

等师兄兴致勃勃地坐到一旁吃上点心,这才走到缘觉跟前,深深对他行了一礼道:“方丈。”

为着他和师父这些年的辛酸和不易,这个礼行得前所未有的慎重。

缘觉本在一旁目光柔和地看着阿寒,见沁瑶如此郑重其事,有所触动,也起身肃容双手合十道:“世子妃。”

他身上衣服依旧洁净平整,但面色灰暗,容颜憔悴,想来这两日为着阿寒之事,不曾好生休憩过。

沁瑶想起曾和蔺效误将缘觉视作奸佞之人,不免暗生出几分愧意,讪讪地跟缘觉相对着坐下,看一眼院外,见外头已然天色昏黑,不知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扭头问立在身后丫鬟道:“什么时辰了?”

丫鬟道:“回世子妃的话,已是酉时了。”

沁瑶一惊,没想到自己一觉竟睡到了傍晚,怕师父饿坏了,忙让令传些素菜上来。

清虚子早前睡得不踏实,躺在床上,一会担心怡妃的人已顺藤摸瓜疑到了缘觉头上,进而发现阿寒的藏身之处,一会担心不能一举扳倒怡妃,反而连累了沁瑶和蔺效,忧心忡忡,辗转反侧,哪能睡得着。

眯了一会,便早早就起来了。谁知沁瑶睡得极沉,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知道她累坏了,也没忍心叫她,在屋里闷坐了一回,便出门在院子里转了转,见这处密宅隐蔽安全,但几乎与世隔绝,难以打探外头的消息,愈发焦躁不安。

亏得蔺效办事速度极快,很快便送了缘觉跟阿寒平安来了密宅,他忙着问了缘觉一回外面的状况,知道怡妃暂未疑到大隐寺头上,宫内宫外也风平浪静,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悬心,“这毒妇这些年没少培植自己的势力,上回书院的阵法出现纰漏,她反应何其迅速,当晚便派人去书院杀人,可见她行事的果决程度不属于男子,手底下怕是少不了替她出谋划策的能人异士。”

说话间,饭菜呈了上来,除了阿寒,沁瑶等人满腹心事,都胃口不佳,勉强吃了几口,便先后放下了筷子。

只有阿寒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埋头吃得甚欢。

沁瑶顺着清虚子刚才的话想了想,忽道:“我一直在想那个帮怡妃布阵的道士是谁,我听世子说,当年李天师曾在先皇面前旁敲侧击地说过蕙妃的不是,导致先皇极恶蕙妃,皇上知道此事后,对李天师颇为记恨,乃至在登基之后,一直有意打压道家、抬举佛家,也因为这个原因,近二十年来,从未听说有哪位道士在长安城声名鹊起,更无人能像当年的李天师那般随意出入宫廷,可见此人要想接触怡妃,绝不可能采用正大光明的方式,只能暗地里跟她往来,可怡妃毕竟是深宫之人,那人究竟用的什么身份,才能不引人注目供怡妃驱策呢?”

清虚子道:“道门子弟供权贵驱使,所图的无非是权势或富贵,这人从二十年前起便跟怡妃勾结在一处,这些年估计也没少帮怡妃做事,要不然上回云隐书院出事之后,那人绝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便重新固阵,照为师看来,此人显然一直藏在长安,甚至很有可能就藏在怡妃身边。”

他说着,凶巴巴问缘觉道:“那妇人虽时常待在深宫,但你这些年在皇上面前混得风生水起,想来总能找到机会跟那毒妇打几回照面,难道就不曾发现她身边有什么不对劲之人?”

缘觉皱眉看他一眼,还未说话,沁瑶却忽然心中一动,想起来一事,“上回在寿槐山,因蝎子精招来了漫山遍野的山妖,营所乱成一团,世子从山崖下救我上来后,遍寻不到皇上踪迹,惟恐皇上被山妖所害,好不容易找到营所后头一座小山坡时,发现皇上和怡妃好端端站在山坡上,身边竟一个山妖都没有,当时我还奇怪了一下,可因没想到怡妃会有问题,便也没往下深想。”

“哦,竟有这等事?”清虚子道,“当时山上山妖那么多,虽道行不高,但若没有道术,不可能将山妖驱离得这么干净,想来那人定是在山坡旁设了看不见的辟邪阵。阿瑶,你可还记得当时皇上和怡妃身旁都有什么人?”

“我只记得有太子,”沁瑶思忖着道,“但当时山坡上太乱,蝎子精很快便从地底现了原形,山坡下又从四面八方涌来好些保护皇上的将士,我们忙着对付蝎子精,也就没空再管旁人了。”

太子?清虚子跟缘觉对了个眼,二十年前,太子不过襁褓之中的婴儿,书院内的阵中阵怎么也不可能是他设下的。

“照老衲看来,此人定是当时跟着皇上和怡妃上了寿槐山的人,”缘觉沉缓的声音响起,“而且以此人的道行,绝对不会看不出寿槐山上有邪物,却并未阻止皇上上山,此间种种,由不得人不深想。 ”

“难道这人还想趁乱害死那狗皇帝不成?”清虚子惊讶地笑起来,“胆子倒当真不小,莫不是那毒妇这些年看皇上眼色看得不耐烦了,想早早蹬开狗皇帝,好让自己那个假太子儿子上位?”

缘觉并不反驳清虚子这说法,“这人能背弃道家本义帮怡妃做下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可见其野心勃勃,所求的不是简单的名利富贵。可惜为了当年之事,此人却不得不隐姓埋名二十年,既不能扬名立万,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消遣富贵,想来人生有几个二十年,此人怕是早已等的不耐烦了,”

沁瑶抿唇不语,假定这个人真是当年李天师那个哑巴徒弟,李天师二十年去书院查看风水时,多半带了这徒弟同去,而怡妃和蕙妃在尚未嫁给皇上之前,都曾是书院学生,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怡妃认识了这个哑巴徒弟,乃至有了勾结呢。

只不知道这个人是在认识怡妃之前害死了李天师、窃取了阵法书呢,还是在认识怡妃之后?

而怡妃又是用的什么法子,诱惑这哑巴徒弟甘愿为她做事。

讨论了一晌,大家都再次沉默下来,人虽坐在屋内,却时刻留意院外的动静,既盼着蔺效到来,又怕蔺效带来的是坏消息。

阿寒见大家都不说话,不明就里,安静坐了一会,便有些坐不住了,沁瑶便让丫鬟拿了一套笔墨纸砚过来,让师兄帮着画些符。

“你没事画符做什么?”清虚子纳闷地看一眼沁瑶。

沁瑶忧心忡忡地看一眼窗外如墨的夜色,对师父道:“我有些担心书院那个被怡妃做了阵眼的尸首会化成斗宿中的最后一个魔星女宿。之前我几次想去书院探访究竟,但因着怡妃在当中搅局,迟迟未能成行,如今好不容易知道书院里果然埋着尸首,又积攒了二十年的怨气,还好巧不巧埋在女宿阵眼处,可见女宿现世已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只待一个契机,极可能出来为祸人间。可惜怡妃已然知晓师兄便是当年的太子,早布下天罗地网,我们连长安城都回不去,更别提到书院去想法子提前镇压女宿了。如今我只希望我猜错了,女宿的位置并不对应书院,否则,长安城怕是很快就会迎来一场浩劫。”

清虚子早前听沁瑶说过这说法,但因他受了阿寒和刘冰玉之事的触动,近些时日将更多精力放在如何破除云隐书院的障灵阵上,想着尽快找到七煞锁婴阵的阵眼,早些破阵,好让阿寒恢复清明。

若他能侥幸全身而退,便带阿寒从速离开长安,远离这险恶之地,让阿寒像其他的少年郎君一样,娶妻生子,从此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若他功败垂成,未能逃出生天,也不会任由怡妃继续残害阿寒,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会想办法破了那阵法再咽气。

他下定决心之后,便将阿寒送到缘觉处藏了起来,可没等他采取行动,怡妃的人已然闻风而至。

听沁瑶这么一说,他暗道一声糟糕,起身疾步走到门前,推门而出,缘觉也意识到事态严重,紧跟在清虚子身后出了房门。

两人抬头看向夜空,恰好瞥见天狼星一坠而落,太白星冉冉升起,繁星以奇异的角度拼凑出一个凶煞之象,魔星已然蠢蠢欲动。

“怡妃尚未怀疑到我头上,我需得尽快回长安,”缘觉脸色沉了下来,迅速走到院中大树下的井旁,预备顺着来路回长安,“倘若那人仍用障灵阵掩盖书院的邪气,恐怕直到女宿现世,咱们也发现不了问题,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宿祸害长安百姓。”

清虚子气急败坏地呸了一声,“李天师当年真老糊涂,无端污蔑阿绫是祸星,依我看,怡妃和那个不敢见人的狗东西才当真是祸国殃民的煞星!为了一己私欲设下这阵中阵,破坏了五行风水,让一个阴山阴象之地做了女宿的发酵地,眼看魔星便要出世,倘若长安城因此而血流成河,这两个狗东西就算死一万遍,都洗刷不了满身罪孽!”

——————————————————————————————————

吴王府

原本漆黑的某处院落忽然亮起了灯,康侧妃服侍吴王穿上衣裳,睡眼惺忪送他出来。

她云鬓蓬松,香腮带赤,更添娇媚容色,吴王却头一回没像往常那样跟她勾缠说笑,满脸心事地接过下人递来的大氅披上,便匆匆出了府。

夏芫听到消息,披了衣裳在床上坐起,狐疑地问廖嬷嬷,“王爷刚出去了?”

“是,看样子是打算进宫,”廖嬷嬷道,“像是宫里有宫人递了话,不知发生了何事,王爷刚在那个小妖精的院里歇下没多久,便起来了。”

夏芫阴着脸出了一回神,吩咐道:“速给我爷娘送信,说王爷不知发生了何事,让他们盯着点宫里,若有消息,速给我回信。”

廖嬷嬷知道事情非比寻常,忙应了去了。

吴王只带了十名护卫,一出府便往宫里驰去。还未出吴王府门前那条大道,忽然想起一事,对身旁护卫道:“去督军府找裴绍,让他将如今留在长安的所有将士召集起来,等我命令。”

“是。”

吴王抖了抖缰绳,拍马往前,可没走多远,迎面行来一行兵马,将他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其中一名护卫刚要断喝一声大胆,看清马上几人,立刻噤声。

就见领头那人白发苍苍,却清瘦矍铄,不怒自威,正是本朝名将卢国公。他旁边一名年轻将军,却是蒋三郎。

“国公爷?”吴王讶然,即便他贵为皇子,对这等忠心耿耿的国之栋梁,也由不得不客气几分。

第181章

东宫

子时的梆子已然敲过,太子却仍没有歇下的打算,负着双手,心神不宁地在寝殿中来回踱步,不时看一眼漆黑肃冷的殿外。

他不远处站着一名宫人,一半身子隐在黑暗中,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透着谆谆善诱的意味,“太子殿下,娘娘这些年为您所做的一切,不必杂家多说,想来您已然都清楚了。眼下绝不是心软的时候,您的东宫之位是否能继续稳坐下去,就看今晚的部署了。上回娘娘还说,那晚您当机立断杀了秦女官,做得再果决不过,免除了多少后顾之忧,可见这人呐,绝不能心软,一心软,说不得就会后患无穷,惹来无尽麻烦。”

“我倒不是狠不下心杀十一。”太子迟疑道,“只是十一不比旁人,这些年颇得皇上信重,咱们总要想办法做得没有痕迹一点,才能不引来父皇怀疑。”

宫人冷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屑,这孩子,枉费他阿娘费了这许多心思帮他上位,当真是太过优柔寡断,眼下可是怕皇帝秋后算账的时候?想法子尽快将知道当年之事的人统统灭口才是正经。

再犹豫下去,依照澜王世子杀伐果断的手段,这好不容易谋来的太子之位很快便会拱手让人,而当年他们这些瞒天过海的人,一个都别想逃。

难道当年李天师所料的果然是对的?一个人的命数早已注定好,哪怕他再有本事,能够逆天而为、替人改命,却改不了命中的气数。

前所未有的焦虑之下,他声音失不自觉添上了一层尖利,“殿下,再久决不断,事态变得更加不好掌控,澜王世子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而澜王只有世子这一个嫡子,断然不会放任咱们对付世子,咱们要想反败为胜,头一件要做的便是狙杀他们父子二人。”

“可十一行事极有章法,又有父皇令牌在手,能调遣御林军将士,此时恐怕早已有所防范……”太子仍下不了决心,他不怕争斗,却怕失败。

宫人委实看不上太子这副瞻前顾后的模样,扬声道:“难道殿下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您是正儿八经的太子殿下,更是皇上这些年视作眼珠子捧在手心长大的皇子,御林军就算受蔺效调遣,难道真敢对殿下有所不敬?更何况殿下手里还握着折冲都尉府,手底下满是精兵强将,论人马,论名分,殿下怎么都是个稳赢不输的局面,您到底在顾忌什么!”

顾忌什么?太子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猛地停下定定看向前方,自从他得知自己不是蕙妃所出之后,他在父皇面前便少了坦然和自在,肩上从此多了份无形枷锁,几乎没有一夜能睡得安宁,惟恐有朝一日露陷,会被父皇从云端打到泥中。

有几回想到惊惧之处,他甚至暗恨永寿宫那位他所谓的亲生阿娘,恨她为何要替他谋夺这样一份不属于自己的名分,将不知情的他架到火上烤,弄得他骑虎难下。

他不喜欢过殚精竭虑的生活,父皇这些年为他斩除了一切荆棘,为他铺好了继位之路,他是那样的名正言顺,根本不需像父皇那一辈的皇子那般尔虞我诈,只需等待适当时机,便能好整以暇从父皇手中接过这掌管天下的玉玺。

可如今,他原以为是庶母的女子却跑过来告诉他:他拥有的一切都建立在鲜血之上,他需得如她那般一样,不断挥动地狱之刃,方能维持眼下的地位和安宁。

为了此事,他亲手杀死了他心爱的女子,如今又要对付他的手足,往后恐怕还会不断被逼着做些违心之事。

他甚至有个不敢深想下去的猜疑,怕他有一日会彻底厌倦了这等遮遮掩掩的生活,转而将刀尖对向疼爱了他二十年的父皇。

“太子殿下!”那宫人耐心已然告罄,再次出声提醒,“吴王殿下到现在还未进宫,如今拿主意的人只有您一个,您再这么犹豫不决,咱们恐怕真得被澜王世子一锅端了!”

太子极力甩了甩头,将脑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杂念甩开,“准备下去,我这就出宫去找折冲都尉府的金将军,另拿了我的令牌,派人快马去迎夏荻,他麾下兵马出自折冲都尉府,皆需听我号令,让他莫在路上延误,速速回长安与我等接应。”

宫人见太子总算上道了,不动声色露出一点笑意,自下去安排。

刚走到殿门,有位小宫人进来低声禀告道:“皇上刚才又梦魇了,说是梦到了蕙妃娘娘,不出具体梦境如何,惊出了一身冷汗,怡妃娘娘怕皇上魇住,损耗了心神,已传了余若水给皇上诊视。”

那宫人跟太子对视一眼,见太子又露出举棋不定的模样,像是犹豫要不要去看看他父皇,语带告诫道:“殿下,别忘了杂家刚才跟您说的话,眼下哪桩事轻,哪桩事重,想来不必杂家说,您自己也能掂量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