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6-18 10:34:51 本章字数:3395
曾经在宫中多次见到过这位名噪一时的大总管高力士，然而从来没有机会这样近距离的对视与接触。
他身材不高，相貌也很平庸，一袭紫色官服穿在身上，虽显威严但从外表上看仍然让人难以想像，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干瘦内监就是随时立于玄宗身边，呼风唤雨的天朝管家。如今的高力士官拜左监门大将军，知内侍省，封号众多。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我的公公太子李亨还一直称他为兄，想了又想，才从他的所有封号中找了一个最高级别的来用。
“沈氏雪飞拜见国公爷”我郑重地深深施了一礼。
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可以洞察一切，他点了点头，随即说道“沈丽仪何须如此，请随咱家上路吧”
上路，我心中一动。这就要走了吗？回头看了看那紧闭的房门，我轻轻一拜，未说一语，跟在高力士后面走出院子，一顶宫内女眷专用的软轿将我由杨府一直抬入大明宫。第一次没有在宫门口下轿，第一次享受了如此高的待遇，一直被抬到了太液池畔的蓬莱亭。
这是第几次面圣呢，不超过十次，几天前在瑶台阁对着许合子一脸宠溺、温存体贴的玄宗今日看上去，神情那般清冷。而且明显苍老了许多，心底一个声音清楚的在呐喊，这位开创大唐盛世的一代明皇，真的老了。不是发间闪过的白色发丝，也不是额上的皱纹和手臂上的斑点，他的老态是从内心中自然流露出来的。
一位老者，带着满目苍凉与孤寂的感觉，站在蓬莱亭上，眺望着层层宫殿，掠过浮华，穿越红尘，沉浸在一个人的追忆中。
我默默地跪下，悄无声息，实在不愿打扰他此时的宁静与沉思。宁愿自己就这样静静的跪在一旁，也不愿去面对接踵而来的风波与变故。
“见过她了？”玄宗回首坐回榻上，有些倦意。
“是”他说的是“她”而不是贵妃，我心中感念，对于她，他终究是不同的。
“她还好吗？”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意，话语有些凝重还有些疑虑。
我停止了猜度，极为简短的回到“不好”
“咳，咳”立于一旁的高力士一阵咳嗽，我知道自己没有用敬语，回答又太过突兀了，眼光扫去，果然高力士冲我使着眼色，那是告诫和警示。
“力士”玄宗唤到“觉得这儿风大就到下边站着去”
“老奴遵旨”高力士躬身退下，远远的站在亭子下面。
“怎么个不好法？”玄宗半靠在坐榻上，闭着眼睛仿佛即将入睡一般。
“离开了土壤和阳光的牡丹会怎么样”我今天说话只想任意而为，再不管那么些顾忌与牵绊。“我不知陛下与娘娘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离开了陛下，娘娘很不好，而没有娘娘陪伴在身边，陛下也不好”
“大胆”玄宗忽然喝道，一下子自榻上坐直身子，眼中充满厉色，这一声吼惹的高力士手拎袍袖一路小跑上来，然而玄宗终是摆了摆手，让他退了回去。
“沈丽仪，你的胆子果真不小”玄宗的声音又恢复了常态。
“娘娘已经得到惩戒了，陛下可以宣娘娘回宫了”我抬起头，直视着苍老的帝王，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惩戒？”玄宗自言自语“朕何尝想罚她，这么多年，朕给她的还不够多吗，为什么她就不能退半步，有些容人之量？”
“如果把情爱看作是生意场上的交易，男人喜欢女人的美貌、才艺，女人借此从男人那里得到宠爱和权力，在这样的角逐、较力中自然可以退让、可以容忍，但是如果两人是倾心相爱，那么彼此间又怎能容别人涉足？怎能退缩半步？”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与这位伟大的帝王探讨爱情的唯一性和排它性，因为我对此也并不坚定，但还是一意孤行说出了这番话。
玄宗久久未语。
“贵妃也这么想？”玄宗终于问道。
“陛下可以直接去问娘娘”不知如何作答的时候，我索性把问题抛还给她。
“你也是这么想的？”看来玄宗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我虽然这么想，我却没有资格这么做，但是陛下和娘娘却可以做到”我把心一横，说出了一直盘旋在心中的那句话“世人都说陛下多情，说娘娘貌美，以绝色邀宠于圣前，陛下如在娘娘之后不再纳旁人，不仅可成就一段旷古奇恋，还会向世人证明当初种种只缘于一个“爱”字”
我含蓄的点出“当初”二字，我想这也是玄宗与贵妃永远的心结。
果然切中要害，玄宗面色变了又变，终于隐忍着没有发作。
“你是不想活了”玄宗一双锐力的目光向我扫来，逼的我不能与他对视。
我低下了头“想与不想，都由不得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金纲经里的这首偈语一直是我在这个茫然无助的异时空里最大的安慰。所以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你信佛？”玄宗饶有兴趣“佛教经典都读过了？”
我摇了摇头“我虽然信佛，但是经典读的很少，也未请名师大德开悟，就是寺院都很少前去敬香”
“哦”玄宗有些奇怪“那你却说自己信佛？如此看来也未必虔诚”
“虔诚与否，与形式无关，佛在心中，我只要心存善念，善言善行，无欲无求，即为修行”我双手合十，默默念了一句佛号。
玄宗先是抚须沉思，随即笑道“你这妮子偏来卖弄，若真的无欲无求，怎会穿这身衣服来见朕？”
我也笑了，因为我在玄宗的眼中看到了释然后的放松，于是心中一扫郁闷之气，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活着也是一种贪念，也是一种欲望的话，那么雪飞真的是做不到无欲无求了”
“哈哈”玄宗开怀大笑。
一阵爽声大笑之后，龙颜又恢复了常态“许合子也是与你相知相交之人，你今日如此为贵妃说辞，不怕伤了她？”
是呀，我叹息一声，随即说道“陛下以为，合子适合宫中生活吗？”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玄宗有意相考。
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对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李白走出兴庆宫才留下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诗，李白的才气固然令人称道，但是他特立独行的个性与为官仕途之道大相径庭，合子原来就是天真无邪的一个民间女子，陛下一定知道江南为桔，江北为枳，非种者不能，盖地势然也的道理。”
“你就不怕合子怪你？”
“怕”我据实以奏“然而两利相较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其实陛下心中早已有了乾坤，我说什么实在是无足轻重的”
“你果然是一个绣口慧心的女子，只是这宫中多了你这样的女子，朕未必能安寝呀”玄宗懒懒说道。
一时间风云突变，我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高高在上的天子，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端倪，却终于失望。
“雪飞愿一死为陛下分忧”我决定置身死地，奋而一搏。
“当真”玄宗俯身问道。
“雪飞没有戏言”我坦坦答到，其实心中波澜迭起。
“对适儿和李豫可还有交待”玄宗似是有些不信，还在拿话探我。
“没有，各人的路各人去走，我无话可讲”虽然从局上看，我已无生路，但还是心存侥幸。
“好”玄宗轻轻拍掌，高力士端着一杯御酒上前。
毒酒，我心中最后一点点希望也破灭了，果真是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罢了，缘去随缘，我接过酒杯，冲高力士展妍一笑“谢高公公”
然后举着酒杯，看着清凉凉的液体，闻着淡淡的酒香，留下一句“向来缘浅，奈何情深”，冲着玄宗盈盈一拜，随后一饮而尽。
第七卷 浮华影 第六十九章 归来
2008-6-18 10:34:51 本章字数:1634
“你醒了”我仿佛在梦里又见到了李豫。
他紧紧抱着我“你知道吗，昨日高公公把你送回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了，没想到”，李豫神情激动“高公公留下一句话，说以后没有奉召你不必进宫了”
“这是什么意思”一席话让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死，老皇帝跟我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想是给我们警示，让我们对此事慎言封口”李豫揣测着。
原来如此，一向睿志开明的玄宗虽然知道贵妃跟我说了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宫闱秘闻，但是他也定然能够明白我是什么样的性情，保守秘密不一定非要处死，一个玩笑警示了我，也赐与我天大的恩典，让我好自为之，不必再进宫的口谕在外人面前看似是对我的贬谪，实则为我省去了不少风波和麻烦，这样的安排让我不禁对这位被后人称为唐明皇的天子心生好感，原来他也有如此善良、温和的怀柔一面。
“从此以后，你就老老实实留在府中，哪儿也莫去了”李豫紧紧贴着我，耳鬓丝磨，喃喃低语间极尽温存。
“好”我嘴上虽然应承着，心中却想着要马上去一趟不厌坊，怎么也得把即将而来的变故想法子通知给许合子。
“我想喝不厌坊的一味炖品，你让芸儿帮我跑一趟吧”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个时候我的行动必然会在众人的监控之下，所以只好想个歪点子试上一试。
“想吃什么府里做不出来，还要去外面讨”李豫果然并未上心“只要你老实呆在府里，怎么都依你”
唤来芸儿，故作轻松地吩咐道“芸儿，你去不厌坊跟掌柜的说我想吃乐萱上次做的那个当归猪脚汤”
芸儿一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满脸笑意“你就说我近日困倦的很，不思饮食，却偏偏念着这味炖品”
芸儿虽然有些迟疑，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下去照办了。
屋外一片春光，鸟声阵阵，更显盎然之意。我靠在榻上闭目思量，不知道乐萱能不能解我之意，带着许合子离开宫闱，返回故里。不管她能不能悟出来，如今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哎”不由得心事迭起，轻轻叹息。
“当归猪脚汤”李豫清笑一声“主角当归，如此浅显，她们怎会不解，你还担心什么”
“啊”听他此言，我如坠潭渊“你说什么”
李豫盯着我，似笑非笑“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吗？”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样子，他都知道，难道他知道我和不厌坊的关系，知道乐萱和许合子，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我瞪着满是疑问的眼睛望着他。
“你虽负才女之名，而我也并非胸无点墨之人”李豫今天的心情显然很好，难得与我开起了玩笑。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加以阻拦？”我好生奇怪。以他的性子才不会放任我做任何受人以柄之事。
“因为这次你不是鲁莽，所做的提点恰到好处，对双方均有益无害”李豫收敛了笑容“不过，自此之后定要好好改改自己的性子，再不要任意而为了。要知道，你虽聪慧，但宫闱官场中的较量决逐远远超出你的想像”
“嗯”我点了点头，李豫说的对，有多少次我自作聪明的作法均被人看穿，所幸并未酿成大祸，但是谁也难保总是如此幸运，宫廷之中一夕变色的事情还少吗。
李豫又把我揽在怀中，用手抚着我的长发，低语道“经过此事，陛下对你的这份与众不同，也让世人明白了你在陛下心目中的份量，这到是件好事”
我紧紧地环住李豫，把头深埋在他的怀中，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日全凭憋在胸中的一口义气支撑，而现在细细想来，真的十分后怕。也许就差一步，我就会永远的离开。
想到这儿，就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第七卷 浮华影 第七十章 道别
2008-6-18 10:34:53 本章字数:3554
乐萱终于带着合子离开了不厌坊，也离开了长安，不知是重回故里还是漂泊异乡，经过在长安城中十多年的浮沉经历，相信她们已经有足够的坚强与谋生的手段生存下去。
在府里被禁足了几个月，我终于得到机会可以外出了，于是径直来到不厌坊，如今这里只剩下夏禾一人，看着她在店内忙碌，我心里很欣慰又实在有些抱歉。
“娘娘”夏禾看到我，笑着迎了上来。
“夏禾，咱们今日出去走走如何？”我拉起她的手“又到秋日了，我们初遇就是在初秋时节”
“是呀”夏禾理了理发鬓，跟柜上小二吩咐了几句，就随我走出门外。我指着候在一旁的马车，无奈的笑了笑，小元子立时凑上前来扶我们上车。如今他成了我的影子，不管去哪儿都盯在十步以内。
“娘娘，想去哪儿”隔着帘子，元子殷勤问道。
“夏禾，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我问夏禾，来到大唐十余年，我所去过的地方不过就是静莲苑、不厌坊再有就是王府和皇宫。
“娘娘，我还是想去曲江池看看”夏禾面上带笑，一脸的憧憬。
“好”我也欣然往之。
初秋时节的曲江池莲花盛开，片片池水中一朵朵盛开的莲花掩映在碧绿的荷叶中，就像一幅流动的画面，满池荷叶动秋风，美的让人眩目。
沿着岸边小径，我与夏禾缓缓前行，梳理着这十三年来的记忆。
“娘娘，记得当日你对我们众姐妹说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当时并不能全解其中寓意，而今细细品来才有些明白，曲终人散，人去楼空，我们这群人，嫁的嫁，走的走，如今就只剩下我一人”说到此，夏禾不免有些悲泣。
我停下脚步，指着满池荷花问道“你看这满池荷花，粉白相间，每一朵都那么美，可能分出优劣？”
夏禾抬眼望去，盯了良久，终于摇了摇头。
“那你可知道满池莲花中是哪朵先开，又是哪朵最先凋谢？”我再问。
夏禾还是摇了摇头。
我随说道“这满池的莲花就如同生于浮世中的众生，每个人都希望能从淤泥中挺拔而出，不受苦难，解脱自在。然而众生就如这一池莲花，有的盛开，有的仍藏于淤泥之中，有的则在等待开放。可是无论是谁，无论或早或晚，都要经历破泥、含苞、开放直至凋谢的这个过程。”
夏禾似懂非懂。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所以缘在惜缘，缘去随缘，个人有个人的过程，做好自己就是了”我淡淡说道，想着一个个向我走来，相知相交的知己好友，终于如过眼云烟般又一个一个离开了我。独孤敏、塔娜、太子妃、许合子、乐萱，当然还有葛勒，甚至是见过数面的李白、皇甫惟明。
确实，走的人很潇洒也很写意，而留下的那个则不时沉浸在回忆中倍显孤独。
“夫人此番话听起来颇有几分禅意”冷不丁传来一句话。我与夏禾回身一看，是藤原，他身边还远远跟着几个随从，元子也连忙凑了上来。
“这么巧，大人总是从天而降呢”我别有深意的试探着。
藤原笑了笑“以后不会了”
“哦”我略有意外“怎么？”
“月初在下就要随使团返回日本了”藤原望着满池莲花，面上淡然说道。
“以往使团不是都会在长安学习一至两年才会返回，这次怎么提前了”我有些不解。
藤原眼光掠过我的面庞，微微笑道“此次晁大人获准返回日本，更迎来一位高僧大德和众多能工巧匠同往，所以比往年提早了些”
原来，晁衡终于获准返日了，想到那个把半生时光都留在大唐的日本学者我就心生感动，叶落归根，在霜染两鬓之时终于可以返回故土了。
而那位高僧大德，我心中一动，索性问道“可是鉴真大和尚要随你们同往？”
藤原脸色一变，看了看我身后的夏禾和元子，我连忙说道“我与藤原大人闲聊几句，你们四处走走”
夏禾闻听此语，一下子收了步子，而元子似乎还有些担心，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藤原，藤原笑了，把手一挥，他身后的随从立即散开，远远的躲到一边去了。元子也只得驻了脚，但是眼睛却还在为我站岗。
我笑了，信步沿着岸边向前走去。
“夫人难道精通占卜？”藤原在我后边大约有半步远紧紧跟着“你怎知我们请了鉴真大和尚”
“占卜，我不会”我摇了摇头，心想我当然知道为了弘扬佛法，教化众生，鉴真数次东渡，历经坎坷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他们在此时还是保密的，难道？我随即明白了“此事朝廷并不知道？”
藤原微微一顿，随即答道。“是”
原来视鉴真为国宝的朝庭，恐怕不愿意让已经年近七十的大和尚远赴日本，经历风浪之险，只是大和尚一心弘法的决心和日本使臣的执意相邀终于会促成此事。
“夫人”藤原停住步子，脸上表情极为郑重。
我也驻了足“大人数次救我于危难，雪飞心中极为感激，只是没有机会当面谢过，大人何时离京，我定去相送”
“在下今日相告不是为了夫人相送”藤原一脸执着。
“哦？”我愣了。
“在下自知唐突，只是，夫人是否考虑与在下同回日本”藤原说的干脆没有一丝犹豫。倒让我不知道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