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先走吧。”方诸说道。平时温煦的嗓音变得果决,在密闭的廊道内回响如钟。

  “不。”答他的是一个含笑的冷清的人声。那是帝旭。像是岁月陡然倒流了二十年,那声音中,透出无可言说的威压与逆时而动的狷狂。

  飒飒风动,密林翻涌如狂涛,似有徙鸟急急投林,百兽奔走哀鸣。

  “翼垂图南,都说是绝迹世间,原来传人却在漠北。”帝旭似是感叹,又似是欣喜。“鉴明,活着倒还有些意思。”

  卫护在前的男子亦淡淡一笑,与帝旭联袂而进。

  廊内已卷起狂风,压得人双目难开。灯火跳动,百影摇曳,只听闻身后剑击铮铮。

  濯缨听见二人言语,心内稍宽,不待面前伊瓦内直起身来,便纵身扑上将他死死压住。那伊瓦内却扬起脸来,冷冷一笑。濯缨知道他的意思——纵然将我打倒,却杀不得我。濯缨亦冷笑,左手将那伊瓦内的脸一扳,右肘便运了气力向那脸上颚骨咬合的关节猛碾下去。只听得轧轧如碎铁皮的细响,伊瓦内关节受压,不由自主张开了嘴,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赫赫做声。

  “不服?我说过要与你赤手相搏么?你虽生了一身好皮肉,脑袋却如此愚笨。”濯缨微笑着,腿上加力,镇住了伊瓦内欲要踢腾的腿脚。

  那伊瓦内惶急扭头,却已不及。一道流丽的金翠光芒急划而来,自他大张的嘴内穿入上颚,直透脑髓,瞳孔立时散开。血与涎水混杂着淌下嘴角,满口里是精工镶嵌的柘榴石与橄榄石璎珞。

  濯缨探手进去拔出那染了血与脑髓的金步摇。伊瓦内口中流出的鲜血里,渐渐羼杂了白色的丝缕。

  此时帝旭方诸联手,与另一名胡人正战至酣处,三人于飘风中卷做一团,起落交错,间有剑光划过。方才帝旭说那胡人使的剑法名叫“翼垂图南”,濯缨亦曾听方诸提过,是前朝一名武将所创,取鲲鹏御风而行、浩大迅疾之意。褚朝开国帝褚荆当年起于蓬藁,百战立国,那名前朝武将坚不求降,苦战万军之中,一式“水击三千里”杀伤二十余人,终不能脱困,力竭战死。

  帝旭猛然跌出战圈,三尺青锋寸寸断裂,面上近右眼处亦遭了剑伤,正倒在那伊瓦内尸身一侧。那胡人竟直追而来,全然不顾自身后背暴露于方诸掌风之下。帝旭顺手拎起伊瓦内的尸首挡于身前,胡人更弃剑用掌,眼看就要打在尸首后心上,濯缨却跃身撞开帝旭,单手拨转尸首肩膀,一掌拍在背心期门穴上,只见那尸首手足格格而动,自胸口肩头各大穴中射出十数枚菱形铁刺,那胡人怒喝一声,戟双指为剑,使翼垂图南中的野马尘埃一式,一瞬间弹飞十数铁刺,却不提防方诸自后背追袭而来的一掌。那一掌亦不是怎样快,却极稳静,势大力沉地印在那胡人后颈上,激起一声劈裂响动,胡人立时脊梁颓缩,嗒然落地。

  方诸不理会胡人死活,直奔帝旭身侧,将他扶起。濯缨亦自地上起身,向那胡人走去。胡人脊梁震碎,煎熬异常,却不能立死,双眼瞪得睚眦欲裂。濯缨蹲下身子,俯视着他浑浊的蓝眼。那胡人看着濯缨,眼里转过最后一线碧蓝的神光,挣扎着,低声断续吐息,依稀组成了一个句子:“卓音·罕察努塔巴音……”

  那是许多鹄库男子一生的最后一句言语。

  再深的仇怨,赢家亦不会不允许这样的请求。

  卓音·罕察努塔巴音——杀我,予我战士之荣耀。烈战而死,成败皆坦然,是最终之荣耀。那亦是当年幼小的夺罕对方鉴明所说的第一句话。

  濯缨翕动双唇,却没有出声。

  巫吉塔那——泉下再会。

  胡人读出了他无声的言语,于是安心地合上了眼,等待致命的一击降临。濯缨背着身子,不动声色地将金步摇刺入他的中庭穴。那胡人面色一舒,眉间展开,登时消除了痛苦的神色。

  脚步杂沓,禁卫终于觉察有异。濯缨起身,去搀扶帝旭。帝旭面上伤痕颇深,却无大碍,只是血糊了眼睛,右眼视物模糊。见濯缨过来,便微笑道:“濯缨,你虽年轻,却是个好手。想要什么赏赐?”

  濯缨亦微笑,双眼似是深不见底,灯光下流转动人。“臣恐太过僭越。”

  “无妨。只要国中有,你皆可自取。”帝旭倚靠在濯缨肩上,伸手擦拭右眼血痕。

  “那么,臣无礼了。”

  濯缨说着,指间金光翻转,如一道凶险的虹直插帝旭心口,快如飞矢。

  帝旭避无可避,连面上笑影亦不及收起,眼看便要横死于一支步摇之下。原来如此——两名刺客,其一身负卓绝剑术,其二炼血为铁,藏于周身经脉交接之处,纵使剑杀不成,尚可尸杀。即便两人皆墨,帝旭与方诸已有耗弱损伤,更不会提防濯缨暴起伤人,仍有一记绝命之杀——这是局中之局,杀中之杀。

  鲜血喷溅,继而在青绿的丝袍上急速扩散成一片污黑。步摇深深刺入骨肉,缀饰的璎珞犹在珊珊作响,珠声清丽。

  “鉴明!”帝旭惊呼,数十禁卫此时执刀赶到,亦惊呆当地。

  帝旭跌坐在地,面带伤痕,凤庭总管方诸肩头血如泉涌,却仍保持着以自身翼蔽帝旭的姿态。羽林万骑方濯缨却飞身踢起地上的一柄剑,舞起电光缭乱,直向禁卫群中杀去。

  方诸面容青白,一手紧压伤口,厉声呵斥道:“濯缨!”真气催动,血便从他指缝间小小喷涌出来。

  濯缨已杀至廊道出口,运起方诸当年亲身传授的轻功身法“芦叶满汀洲”且战且走,刀剑交击中,只听他冷然扬声回答:“世上本没有濯缨这个人。我是夺罕。”下一瞬便跃出人群,腾身上了金城宫的重檐庑殿顶,失去了踪迹。

  “陛下,养子谋逆,臣……”方诸清朗眉目微微拧结,低声道。

  帝旭却摆了摆头,喃喃道:“鉴明,你对我如何,我心里明白得很。只是——”他讥诮地说,“我本以为这金城宫是无影之宫,什么也藏匿不住。谁知到头来,就是这些长明之灯,几乎要了我的命。”

  方诸已满额冷汗,唇边刀痕轻轻抽搐。“陛下请珍重龙体。”

  “不会死的……朕就在这里等着,这个天地乾坤,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降罪于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杀得了我!朕就等着天谴降临。”他轻哼一声,“在那之前,朕不会死的。”

  帝旭的眼光狂热而桀骜瞪向头顶。那里并没有茫瀚深邃的天宇,有的只是无动于衷的白玉石穹顶,灯火通明。

  洁净白布刚覆上伤口,转眼便沁出深浓的血痕。年轻宫人手足无措,忙又抓了两张布巾胡乱捂上,用力稍大,男子秀长的眼微微一眯。

  “方总管……”那年轻宫人骇得丢开布巾,含泪跪倒在地,肩膀颤抖不已。

  方诸漠然睨视那娇怯可怜的身影。她们怕他,也无可厚非。一柄杀人累累的剑,即便不是指向你的脸,只从旁看着那血珠自剑脊滚落,亦是令人觉得胆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