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南那揭言语吃亏,面色通红,可恼的是金价交涉亦未有结果,只得双手怫然交握,答道:“哪里。小臣届时定来朝贺。”

  方诸稍稍侧目,海市正从帝座的另一侧望着他。仿佛摇摇欲倾的接天楼台被砍断最后一道支柱,她的眸子里,有什么正在轰然崩坏。

  帝旭含笑的眼光在波南那揭身上绕了一圈,又兜回了海市身上。

  那半个月,帝旭都不曾临幸凤梧宫。

  帝旭对新册的淳容妃方氏爱宠有加,是朝中尽人皆知的事实。凤梧宫原是太后居所,富丽堂皇堪与金城宫比肩,后被赐予鄢陵帝姬居住。帝姬事发后,凤梧宫空置十年,又被赐予这位别号斛珠夫人的淳容妃。

  角楼敲响了凄清的梆子,亥时已过。

  女官门外禀报,今夜皇上独宿金城宫,各宫嫔妃晚妆可卸。

  门扉开启一线,海市摇头,前来为她梳洗的宫女只得原样捧着玛瑙盆退下。

  宫室轩敞空寂,螺钿珠玉在灯下隐约闪烁。

  海市端然正坐于榻上,指尖缠绕的松石链子下悬着掐丝瑵琺瑯薰球。她抬高了手,让薰球垂在眼前,另伸出一只手指轻轻一弹,镂空薰球便如同一个小小的浑天仪飞快旋转起来,三层圆轴内的香杯却始终不曾倾倒。焚的是龙涎香,尤带蜃气楼台之余烈,球内飘出的浅翠篆烟依然在空中凝结不散。她拔下发间金簪,伸入烟缕中,缓缓将翠烟破为两道,然后是四道、八道,最终支离破碎,经她一吹,恍如满捧空幻的羽毛四散无踪。

  晚来风吹得窗扉作响,海市无声叹息,终于丢开薰球,起身向窗前走去,在窗纸上投下盛妆环佩的剪影。

  她伸手挽起纱帘。

  夜晚的禁城黑影幢幢,广大静寂。想六百余年来,多少卷帘美人曾经投影此窗,而后消散于杳杳流年之中。

  美人剪影在窗停了停,眼睫翕动如蝶,而后终于打开窗扉。

  檐下风马响动,倒悬的黑衣人影并不闪避,反而坦荡荡与海市对视。

  “你要守到什么时候?”海市泛起了轻浅的苦笑。

  “守到小公子不逃为止。”硝子答道。

  小公子?宫妆女子唇边苦笑更深。她哪里还有小公子的模样?堆云双环髻,左右各押一朵盛放的葛巾牡丹;修眉联娟,额心垂着攒七宝夜明鲛泪珠;唇染胭脂,身披牙白锦织孔雀纹翟衣,领襟内隐约露出一点红痕。

  她微微叹息。“你回去告诉那个人,但凡他一日要我亲手捕猎救命恩人,我便一日要逃。即便刀逼着我到了海边,入了水,你们也就无能为力。”

  “小公子您也知道,这两年为着黄金一事,周边诸国多有不满。除了迦满与鹄库正在交战,无暇顾及之外,其余的都已多半暗地里有了动作。”硝子低声道。从硝子那些言语中,海市仿佛能听见那个人的声音正冷冷重叠于后——嗓音醇净平缓,唇边的旧刀痕一定正微微扬起,成为一抹笑意。“南方各国皆视鲛人为航海通商之守护神祗,我国中若有鲛人守护,多少能有慑服之效。仪王之乱平靖尚不足二十年,眼下正值民间金铢筹算混乱,只要有数月的外征内乱,国体崩毁百姓涂炭之大势即难以挽回。难道小公子要犯下这六千万人命的罪愆么?”

  “你错了。”海市昂然地扬起头,冷冷睨视着硝子,仿佛是在对硝子身后的那个幻影说道,“何必自欺欺人?将六千万人拖下深渊,那只能是皇帝的罪愆。”

  硝子微微一怔,很快平静了心神。“令堂老夫人此时怕是已在来京的路上,待小公子迎回鲛人,便可团聚。”

  “你们、竟然——!”海市惊怒已极,探手腰间,却寻不到惯用的长剑。

  “老夫人听说小公子在京中做了富贵人家的继室,迎老夫人来京颐养天年,想必心内欣慰得很,总想早一刻见到您回京罢。”硝子说罢,倒悬着拱手为礼,继而将身子向后一仰,双手反抓檐头,无声无息地上了殿顶,几个提纵,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海市定定立在原地,纱帷在冬夜的料峭寒风中飘舞。

  次日晨早,女官进来侍侯更衣时,发觉宫室内空无一人,金珠璎珞与白锦翟衣凌乱委弃在地,两朵怒放的折枝葛巾牡丹经了一夜北风,已然萎谢失色。

  夺罕,鹄库左菩敦王夺洛幼弟。纠合右菩敦部、迦满国,篡左菩敦王位。夺洛战死。左菩敦部牧场、牲畜归于右菩敦部者,三之有一。

  ——《内阁大库。奏章合牒。天享卷。十五年一月》

  立春前,西南各国使臣麇集虹州,由黄泉关派军护送前往帝都,顺便捎来了鹄库变乱的消息。左菩敦王夺洛锐意并吞迦满,遭迦满人抵死反击,一贯的夙敌右菩敦王额尔济更将两名女儿许配与夺洛胞弟夺罕,派军扶助夺罕篡取王位。左菩敦部在两面夹击下节节败退,夺罕手刃夺洛,篡得左菩敦王位。

  “边疆平靖。每一份边牒都是边疆平靖。从冬至到立春,边疆没有任何动静。”昶王声音不大,太阳穴却隐约浮动着青筋。“惟有这一份不是边境平靖,竟然是夺洛的死讯。”一份缎面折子啪地摔到符义面前。“没有夺洛在黄泉关佯攻,以我们手中的兵力,对付近畿与羽林军太过勉强。”

  “王爷。”符义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这回护送使臣进京的武将乃是我在黄泉关的同袍,兵士中亦大多是我的旧部,再加上近畿营中我直系二万余人,善加运用已经足够。如今方诸的养子养女俱已失去兵权,羽林军亦不足惧。王爷不妨寻个借口出京去,待属下将京中打扫干净,省得许多口舌是非。”

  “护送使臣的武将,叫什么名字?你对他可有把握?”昶王眯起的眼里闪过精光。

  “那人名叫张承谦,平民出身,是郭知行的旧部。”

  “——也好。昨儿个夜里那些信奉海神的愚民已经来过了。”

  “哦?”符义稍稍动容。昶王私下一贯称呼注辇人为“信奉海神的愚民”,可谓厌恶已极。他少年时被送往注辇充当质子,饱受冷遇,难为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谨慎持重,明敏好学,在宫廷中保全了自己。十三岁上,仪王叛乱,季昶母舅汾阳郡王亦随之作乱,季昶即遣人自注辇投书仲旭,痛切自陈绝无二心,并变卖金珠,购置粮秣送往虹州,尚要受注辇官员讥讽盘剥。随着仲旭势力逐渐坐大,胜局初定,注辇人对季昶态度方热络起来。早年轻视昶王的注辇使臣蒲由马更藉机希求攀附,送来一张上好丝缎扇面请昶王赐字,昶王亦不推辞,挥毫而就。蒲由马得意洋洋将扇面配上扇骨,四处示人。注辇人不识中原文字,多半曲意敷衍两句便罢,随行的五千名羽林军见了却不免暗自好笑——季昶题的乃是“前倨后恭”四字,确是铁划银勾、神完气足。

  帝旭登基后,昶王提出要返回褚国,注辇不仅立即放行,另赠送了大量宝货,进献公主缇兰。二十一岁的昶王那时便深知韬晦之道,将八年之乱中一切功劳推到汤乾自名下,自己摆出一付放荡模样,避过了诸多耳目。

  “我对那人说,他们开出的一应条件都算上,再加一条,杀了蒲由马,我登基后便考虑由褚国国库吃回黄金。”昶王露出慵懒的笑容。“蒲由马已经近七十岁,也够本了。”

  执事送进信笺来,昶王匆匆浏览,浓秀长眉猛然一抬,看着符义。“宫中传来的消息,淳容妃失踪了,皇上并没有下旨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