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子接着叹息道:“所以,殿下您能明白,娘娘对这顿饭有多上心了吗?”

我愣在原地,小桃子开始召人进来打扫,旁边谢清运还躺在床上,有专门服侍他的侍女在给他换着额头上的帕子降温。我突然觉得有些恍惚,不由得拉了小桃子的袖子:“去。”

“殿下?”小桃子侧头,有些不解。

我挥了挥手:“去给我找个大师来,我要解惑。”

小桃子很快就让人去找大师了,在他找大师的时候,苏域也开始风风火火地抓起内奸来。按照木大泱给我的消息,城内百姓其实并不知道城内守军不足,且百姓是没有武器的,反叛当夜,是有人调走了禁卫军,给了陈国人消息,并指了兵器库的位置给百姓,才让临时的太子府这么容易被攻陷。好在木大泱连夜逃脱去给苏域送了消息,苏域又恰巧在回程的路上,这才及时赶回来了。

这个内奸其实很好查,因为能调动禁卫军的人没有几个。苏域直接点名抓了几个人,而后一连几天再没了消息。木大泱因为这次护驾有功,也升官加了月俸。木大泱对此很满意,向后方写的信都多了几封。

木大泱是不会写字的,而我刚好又闲,所以每次他写给后方姑娘的情书,都是由我代笔。此番和他调情的这个姑娘叫陈芳,以前被卖进青楼做过一段时间花娘,后来自己花钱把自己赎出来,在青城开了家研制店,算得上是个有能耐的。但大多士兵瞧不上她当过花娘的事儿,都不愿和她通信,只有木大泱,第一次瞧见她写过来的信,便指着那信说——这字儿看上去最好看了,姑娘肯定也好看。然后便开始让我帮他代笔写信。

此番升职加薪,木大泱立刻便向陈芳进行汇报。我替他笔录,洋洋洒洒地写了诸多他如何英勇的话,末了,我问:“行了?”

木大泱娇羞地说:“行。”

我便准备装信,木大泱突然拉着我,红着脸道:“再加一句吧?”

“加什么?”我挑起眉来,明知故问。木大泱紧张地拉着我的袖子,过了好半天,娇羞地说了句:“等打完仗了,我就回去娶她,你问她愿不愿意。”

说完,为了掩饰他的羞涩,他一蹦而起,捂着脸飞快地跑出去了。我让自己冷静下来,感受着地面的震动,故作镇定地说:“大泱,长这么大个儿,不要蹦。”

我刚说完这话,小桃子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往我边上一砸,高喊道:“太太太......太子!”

“大师找到了?”我看小桃子这欣喜的模样,赶忙询问,并附带拍着他的头,安抚道,“找到了也别这么激动。”

“殿下,大师没找到!”小桃子非常诚实,我立刻收回手,把他踹开了。他顺手就抱住了我的腿,嘶喊道,“谢公子被娘娘的人带走了啊!”

一听这话,我愣了片刻,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谢清运不是还没醒吗?大夫不是说最好不要动他吗?”

说完,我便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苏域怎么会是在意谢清运死活的人?我踹开小桃子,让木大泱去准备马匹,便往外走去。

来到门前,我们一行三人便被一群士兵拦在原地。他们手持兵械,对我们恭敬道:“太子殿下,苏将军有令,请您在太子府歇息。”

“让开。”我冷下声来。站在前方的士兵动也不动,后面的几个士兵却突然冲上来,一把抓住了小桃子。我急忙拽住小桃子的袖子,对方却蛮横地一拉,将小桃子按跪在地上,剑搭在小桃子的颈间。

“苏将军一并命令了,”站在前方的人忽视了我的怒意,满脸镇定,不动声色,继续用着平稳的语调说道,“将东宫内务总管小桃子大人遣回青城。”

“他们是北褚的士兵,”木大泱看了局势,靠近我,低声提醒,“上次那个北褚军官来了以后留下的。”

我没说话,小桃子倒是显得格外镇定,跪在地上,不断示意着我们快走。我看了一眼周遭,和木大泱对视了片刻,随后便猛地挥剑斩开了人群,翻身上马,木大泱随在我身后,一把大斧挥得虎虎生风。

他们似乎没有想到我们会硬闯,我和木大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等他们反应过来追上来的时候,我和木大泱已经冲出去了。

他们对我还是有所顾忌,不敢当街放箭,但为了追上我们,有几个干脆弃马而行,追着我们冲上来。木大泱见这阵势,高喊了一声“呀”,大斧在空中一抡,调转了马头就对着那些人冲过去。

“殿下先行!”他高喊。我看了一眼后方,见他拦住了那些人,立刻继续往前冲。

半个时辰之后,我终于到了校场。苏域正在台上观看操练,我提着剑就冲上去。

“你来了。”她看了我一眼,仿佛早就知道我会来似的,语调平淡,甚至连一个询问的扬声都没有。

“把谢清运给我带回来。”

“他和这次反叛案有关,”她回答得很迅速,“此番调动禁卫军的人中,有一个是谢家人。”

“那又如何?”我有些不解,“世家家族庞大,哪怕是谢家人做的,未必和他有关联。更何况他现在昏迷不醒,就算真有什么关系,那他又能怎样?”

“你脑子进水了吗?”听了我的话,苏域满脸嘲讽,“还是被美色迷得不能用脑子了?如果他和此次案子无关,他已经昏迷了,放在前线什么用都没有,送回去也无碍。如果他和此次案件有关,假装昏迷,再搞些其他事你能防得住?退一步说,假设此次是他们谢家内部之争,谢家人想借战场之手杀了他,放在前线,始终还是威胁着你我,你为什么不让他回青城?”

“他现在有伤,不宜移动。”我提醒苏域,“他才救过我,他的伤本来是该我受的。”

“那又怎么样呢?”苏域冷笑起来,“战场之上,生死由命,祸福由天。他的生死,关我什么事?救你是他的决定,既然做了决定,他就该想到后果。”

“你想让他死吗?”听到这样的话,我慢慢明白过来,"如果这是他谢家内部斗争,你把他就这么送上路,你这是在让他送死。"

“我没有想过故意让谁死,”她的面色冷淡下来,“我也没想过要故意救谁。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活在温床里,没有谁有义务保护谁,也没有谁有责任对谁好。我一直都是如此,也从未觉得不公。”

“我不管你是怎样,”我冷下声来,“我只知道,谢清运要养伤,我要他在连城养伤!他在哪里?”

苏域不说话,仿佛没有听到我的问题。我转头看向旁边站的士兵,冷声道:“去查谢将军去向,将他带回来!”

士兵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看着我和苏域,最后干脆跪下来,一个劲地磕头:“卑职不敢,卑职有罪。”

我突然觉得心上一阵冰凉。我提着剑,看着那个不断磕头的士兵。周边是校场士兵训练的操练声,苏域淡定地看着场下,仿若此时焦急的我不存在。

我转过头去,慢慢地道:“苏域,我给你兵权,给你自由,不是为了让你欺辱我。”

“苏域,”我走到她身前,冷声道,“我最后说一次,下令,把谢清运给我带回来。”

苏域还是不说话,我猛地高喝出声:“跪下!”

这声音喊得响亮,整个校场上操练的士兵都停下来,看向了我们。片刻后,士兵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有人带头高喊出声:“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如浪潮一波一波传来。我红着眼看着面色不变的苏域,再一次开口:“太子妃苏域,跪下!”

全场再没了声音,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苏域慢慢转头看向我,目光一片冷然。我猛地出手,直接踹到她膝盖。她没有反抗,双膝一弯,便跪在了我的身前。

“苏域,”我低头俯视她,咬牙,“于公,吾乃太子,你为将军,吾品级在你之上,然否?”

“然。”

“于私,你为吾之正妻,吾为夫主,夫主之言,理当遵从,然否?”

她没说话,死死盯住我,片刻后,却笑了:“别想了,谢清运你找不回来,小桃子也送回去了。”

话刚说完,我扬手便是一耳光落在她脸上。

“苏域,”我盯着她的眼,冷声开口,“你要记住看,你已经不是北褚的战神淸宣,今日你能在战场上放肆如斯,都是因为我。你的一切不是你的,是我给的。我最后问你一次,谢清运往哪里去了?”

她的面色终于变了,我依稀能从她的目光里看到几许受伤的表情。我突然觉得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但我仍旧强撑下去,同她对视。许久,她终于扭过头去,慢慢地道:“你能找到,你就去找。”

“好。”我被这话气笑了,忍不住退了一步,转头同众人道,“即日起,革除苏前锋代理吾意之权,从今往后,吾的命令,只能由吾亲自派人传达,听明白了吗?!”

“是。”众人跪在地上,齐齐应答。苏域跪在一边,目光落在远方,面色淡然,无喜无悲。

“来人,”我叫上人来,指向苏域,“将苏将军押下去,给我打,什么时候苏将军说出谢将军向,什么时候停!再将人分出去,给我找谢将军。”

说完,所有人便行动起来。几个人押住苏域,我捏紧了剑,警惕地看着她,怕她突然反抗。以她的性子,没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然而她没有动,任由着别人将她押起来。只是,走之前,她突然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我,认真地问了句:“太子,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便是一时的感动和温情,你说可是?”

我愣了一下,她便不再说话,转过头去,被士兵押下去了。

    

我远远看着她一袭红衣越走越远,突然有种想要追上去的冲动。然而,想了许久,我终于还是咬牙叫了副将过来,将后面的事情吩咐下去——先是将苏域失权的命令通告下去,接着让人去太子府找小桃子和木大泱,最后副将一一向我详细报告了军情。

等我做完所有事,已经是半夜。外面淅淅沥沥下了雨,我坐在营帐里,等别人来给我苏域的消息,但是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来。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思索着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和苏域成了这样呢?

我对她好,我信任她,可她没有感激,一步一步,欺我,辱我,忽视我的命令。我被她的言语伤害,被她的行为激怒,于是我的内心像一只拱起了身子奓毛的猫,拼命想要还击这一份愤怒。

不过,我想我终究还是太软弱,我做不到视她为无物,可是又没有台阶可下,最后只能呆呆地坐在帐篷里,等她回来。

可是我等了好久,雨声由大变小,都没有听到苏域求饶的消息。最后,当我听到外面匆忙的脚步声,我忍不住跳起来,卷了帘子,张口就问:“太子妃招了?”

外面的士兵微微一愣,随后行礼道:“殿下,我们是赶去清点粮草的。”

我有些失神,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们下去。等他们离开后,我终于还是从帘子里走出去,赶去了苏域受刑的地方。

苏域是太子妃,一群大老爷们儿不知道怎么上刑,于是用了后宫的办法——用木板掌嘴,掌手板心,打板子。

我过去的时候,苏域被绑在架子上,嘴边、手上全是鲜血,但她一声不吭,目光恹恹地看着周遭,仿佛这样的疼痛,一点都不疼似得。然而她额头大滴大滴落下的汗又违背了她的表情,我看着她,竟觉得痛极了,好像那种疼痛不是留在她身上,而是留在我心上。

我一时不由得感叹我真是个好人,叹了口气,走到苏域面前,再次问她:“你还是不招吗?”

她不说话,把目光落在我脸上,一寸一寸,似乎是在打量我一般。

许久,她却问了我一句:“他很重要?”

她嘴上有伤口,每说一个字,那伤口就裂开,挤出了鲜血,然而她还是不停地问我:“比我重要?”

“不是他很重要,也不是比你重要。”我叹了口气,摇了头,“苏域,我打你,我罚你,不是因为他 ,而且因为你在试图挑战我作为太子的尊严。平日里,我可以忍你玩闹,任你嬉耍,可是你却必须要记得,不管怎样,我是太子,我的权力是我的,你能用,是因为我给你用,而不是它是你的。”

“不要试图去拿走它,不要把我当作傀儡。“我抬手抚上了她的面颊,温柔地道,“苏域,我们是盟友,我说过会给你你想要的,但是,你要乖。”

“找谢清运是因为我欠了他,为他打你,是因为你践踏了我作为太子的尊严。”

听了这话,苏域笑了。她目光里倒映着我的面容,一张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样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叶清歌,我似乎从今天,才开始重新认识你。”

“我曾经以为你天真、软弱、优柔寡断、不知世事。”她叹息出声来,闭上眼睛,“这意味着你干净、简单、懂得善良。可是叶清歌,我错了。”

“你不过是虚伪罢了。”她“咯咯”笑出声来,“你把自己伪装得像圣人一样。我欺负你,你对我好;我受伤,你不抛下我;我杀人,你阻拦我。我好像是最坏的人,你始终是个好人,可今日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你的权势最重要,重要到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侵犯,”她慢慢睁开眼来,一双眼中全是讥讽,"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你的战争,不也从来只有输赢,没有其他吗?只是我的战争在战场上,你的战争在人心里。“

我没有说话,我感觉她在难过,于是我心上也忍不住难过起来,只是我没说出来,我也没表现出来。我想她说的是对的,但是又总觉得有那么些不对。我说不出来是什么,只能看着她的眼睛,好久,方才问她道:“你疼吗?”

说着,不等她说话,我反手指着我的胸口,慢慢地道:“我疼。”

“你说的对,我的确虚伪,我的确将权势看得重过一切,因为没了权势,我什么都不是。可是,我怕每次去拿权势的时候,就像用心去拿一块火炭。它已经把我的心烫得疼了、焦了、烂了,但我还是要拿,不是我想,是我必须去拿。”

“可是苏域,”说着,我退了一步,注视着她,“你会疼吗?你愧疚吗?会害怕吗?”

她没有回答我,我转过头去,示意身边的士兵将她放下来:“不说便不说吧,现在也追不到了。”

说完,我便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苏域突然叫住我。

“叶清歌,”她开口。我回头,看见她靠在她带来的一个侍女身上,嘴边有血流下来,她眼里落着蜡烛摇曳的火光和我的身影。她那么认真,那么认真的开口,“我会。”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她将自己撑起来,抬起手,将手放到胸口,又道:“只是我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回答些什么,最终只能点头,说:“好。”

说完,我就走出去了。

当天晚上,苏域没有回营帐,她去了另一个帐篷。我一个人坐在营帐里,看着那张空荡荡的床,突然觉得有些冷。

我自己给自己打了地铺,假装她还在床上睡着的样子,窝进地铺睡了。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几个时辰,外面突然传来了侍女略微焦急的声音:“殿下,盛京来了大使,带了圣旨过来。”

一听这话,我立刻醒过来。赶忙自己准备了水梳洗后出去接旨。

来的人是户部的王林,当年我查户部那笔烂账的时候升迁上来的,是琅琊王家旁系。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只记得父皇不大瞧得上他,给了一句评语:胆小如鼠,心比天大。

据说他擅长自我恐吓和被害妄想,但由于妻子是个没落世家是嫡系长女,一心指望他能飞黄腾达,所以他对世界和未来总是抱有一种美好幻想,总觉得自己能成为人中龙凤,可每一次给他成为人中龙凤的资格的时候,他又往往不敢去做。对于这种人,我父皇觉得他是成不了大器的,我觉得他去算算帐是够的,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得到了父皇的欢心来了战场送圣旨,这是值得我揣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