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说他要回去开个武馆,娶个媳妇,被大家嘲笑了很久。

有人说他要回去当个镖师,也有人说要回家种田。

大家吵吵嚷嚷了好久,我终于觉得困乏,便同他们道别后,带着木大泱回了营帐。

就寝之前,木大泱突然开口:“殿下,您知道吗,其实刚才那些人,都至少三年没有回过家了。”

我微微一愣,木大泱沉默着拿出腰间一个小牌,同我道:"殿下,这个牌是我们的名牌,刻着我们的名字,如果我们死了,还能认出谁是谁。战场上像我们这样的将士,死后除非有家属自己来找,不然都是挖一个坑一起埋了或者烧了。如果我出事了,不求殿下把我的尸体带回去,能否请殿下将我的名牌带回去,交给…”

说着,他顿了顿,不知是想起什么来,最终还是道:"交给陈芳吧。同她说,虽然我没娶她,但在我心里,她已同我妻子一样。"

"你…"木大泱突然这么煽情,我不由得有些不习惯,想说些什么安慰之词。

但木大泱又突然回头,满脸诧异道:"不过,我怎么可能死呢?" 说着,他放下了手中的名牌,抓了抓头发,同我行了个礼,“我想太多了,殿下您睡吧。”

我点了点头,放下了营帐的帘子,想了片刻,终于走到书桌前,给苏域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我用了大白话,因为我怕她看不懂,写得东扯西拉,一会儿写小时候被抓的事,问她是不是叫玉玉;一会儿写最近行军遇到的事,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无奈和感慨;一会儿又对前两天的事说对不起,但她这么送走谢清运和小桃子我很生气。最后,我总觉得还有什么没写出来,但我还是将信折好了,交给了外面的木大泱,让他派人连夜送出去。

我等着苏域的回信,一等等了三天,但她都没有任何回音。

第三天晚上,我躺在营帐里,睡到半夜,突然听到了惊叫声。我猛地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就将蚕丝护甲穿上。刚穿好,一支火箭便猛地扎进了帐篷,帐篷迅速着起火来。木大泱提着染血的斧头就冲进来,大喊:“殿下,陈国人攻来了!”

“怎么会这么快?”我提着剑跟着木大泱冲出去。

外面已经是一片混乱了,营帐东倒西歪,我们的军队和陈国军队厮杀着。他们人数不算很多,仗着突袭一时压制了我方。许多人围在我身边,主将夹马高喝指挥着对战。一时间,战马声、兵械声、嘶吼声响彻了我的身边。我跟着木大泱,茫然地在战场里奔走、挥剑。

这些都是普通士兵,没有什么高手,一时之间,到没有什么人能近到我身边来。我由其他人护送着往战场边上跑去,脑子里不由得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国这支军队定有一万人,我们对外宣称和营造出来的都是主力的样子,他们怎么敢用一万人来袭击我们?

在连城也是,为什么那些军官要调走禁卫军,给百姓兵器来反抗我们?不对…

我抬头看着周边正打得激烈的战场,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偶然的袭击,而这一连串后面,所针对的不是大宣,而是我。

——只是我一个人。

我脑子里飞快闪过许多人的名字和面容,手中的剑越捏越紧。我们这边的士兵已经逐渐从最初的慌忙中反应过来,开始凭借着人多的优势占了上风。陈国的士兵见局势逆转,立刻往山上潜逃而去。我们的将士正准备往山上追,突然就听到了地面震动的声音。片刻之间,一道道火光从山上密林之中射出来,山间突然传来了士兵的喊杀之声。我们先是一愣,片刻后,主将高兴地扬起了手,大呼道:“是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喊话的时候,陈国冲在前方的兵已经被砍杀了大半,所有人都松懈下来。我看了一下战场,只剩了一半的人。

我觉得不对劲,不由得捏着剑往后缩了缩。木大泱有些疑惑,道:“殿下?”

“大泱,”我看着周遭,朝着他伸出手来,“把外衣给我,铠甲自己穿着。”

木大泱听我这么一说,立刻也戒备起来,迅速脱了外衣给我。等我穿上后,他拉着我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没有什么火光的小山靠近。

此时陈国最后一批军队也被击杀在山脚,然而所谓的援军还是没从山林里出来。主将不由得有些奇怪,夹马上前几步,扬起手来,正准备说什么,一支羽箭猛地从主将的额头贯穿过去!

众人都是一愣。木大泱立刻开口大喊起来:“他们不是援军!他们不是援军!”

他的话音刚落,数万支火箭猛地从密林中飞射而出,木大泱拉着我转身就跑。士兵们的哀号四起,而周边则传来了激烈的军鼓声和奔腾而来的马蹄声。

我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我只觉得那马蹄声“轰隆”得让我听不清周遭的声音,我跟着木大泱拼命奔跑,身后跟了许多溃散的士兵。

冲进密林之前,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远远却看见,山头之上,挂的是我大宣的军旗。

他们穿的是大宣铁骑军的装备,扛的是大宣的旗,连军鼓的声音,都是大宣的战曲。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之间,我脑子像是被人重击了一般,无法做出任何思考。我只知道跑,不断地跑。身边全是落下来的火箭,身后是士兵绝望的呼喊声,是追兵用纯正的大宣话喊站住的声音。整个山林都在抖动着,有火光在远方燃起来。

木大泱突然发现了一个小山洞,他拉着我,迅速躲进去,然后用干草铺在外面,接着蹲到我面前来。

“外面是我们的兵,”我有些不可思议,“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跑?”

“因为他们要杀我们。”木大泱回答得认真。我抬头看向他,第一次发现,一向憨厚的木大泱,居然也会有如此坚毅的表情。仿佛悉知一切,从而淡定泰然。

他定定地看着我,然后慢慢说道:“殿下知道…今日为什么我们会死吗?”

我没说话,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又有些不可置信。

“你知道什么?”

“很多。”木大泱坐到我身边来。外面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他仿佛很轻松一般,淡然道,“殿下,其实当初我进军营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出去。我就想把命卖在这里,然后换我家人的一世安泰。我在军营里,也是那些蝗虫中的一只。殿下知道,每年的军饷拨下来,只有多少能到士兵手中吗?”

说着,他给我比划了一下:“十分之一。”

“我们为国家卖命,但是吃不饱,穿不暖。殿下知道三年前白城失守,守将投降之后被升上凌迟那一仗是怎么打的吗?”

“那一仗,我们穿着塞的是枯草的棉衣,吃着掺杂着石子的稀粥,用着不小心拉开就会断弦的弓箭。白城的寒冬冷到殿下您无法想象,我们晚上挤在一起睡,有时候早上醒过来,就会发现有个兄弟就这么睡过去了,身上覆着一层薄冰。”

“那一仗没有人想投降。可是剑都生锈了,弓都断掉了,兄弟们拿着木棍冲到前线上,被人像切菜切瓜一样砍倒在地上。没有人受得了,所以大家跑的跑,逃的逃。守将本想砍杀那些逃兵,但看到他们青紫的手,守将心软了。白城降了,然后那个守将在后来大宣胜利后被押回盛京,在菜市场被凌迟至死。”

“殿下,这一切,你们都知道,可是你们没有管。你们用这些人的性命,喂养了一只又一只巨兽。他们贪得无厌,胆大包天,比如我。”

“我是这条利益链最底端的人。当你到达青城的时候,我们所有人立刻得到了消息,努力遮掩住这一切事实。而后有一天,谢家的人找到了我。”说着,他看向我,笑了笑,“当时我已经是你的护卫,你记得你曾经让我送过一封信给后方主管粮草的那些大人,提醒他们不要对太子妃的粮草做手脚的事吗?就在当时,谢家人调换了那封信。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们调换的内容是什么,因为我没念过书,不识字。于是,我将那封信照着画了下来,然后按照谢家人的指示送给了那些大人。”

“他们许了你什么?”我感觉事情逐渐明朗起来。

木大泱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他们保证,在我死后,我家人能衣食无忧,而且会让我弟弟成为谢丞相的门生,入朝出仕。”

“是谢丞相亲笔许诺我的,他给我的保证书,我收起来了。而我画下来的那封信,我不敢给别人看到,于是那阵子我经常找人问字,终于把那封信拼出来。殿下,那封信是用你的身份,要求彻查粮饷。您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们要杀我,是吗?”我终于明白,“连城的反叛,是那些怕我查军饷的人鼓动了陈国百姓干的。”

“对。”木大泱笑了笑,“但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封信的内容,他们要反,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不能阻止。只是我在这条利益链的末端处,许多大人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我立了功,也没有人拿着我贪污的把柄来要挟我。”

“那么,”我感觉外面逐渐热起来,我知道必然是那些人开始放火烧山。然而,木大泱的表情却还是淡淡的,似乎是在静候着什么。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故作镇定地开口,“你告诉我这些,又是想要什么?”

“今日殿下也许不会死。”他转过头来,慢慢地道,“我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告知太子妃。太子妃离我们并不是很远,太子只要能熬到太子妃出现就好。等一会儿,我会努力冲出去,如果能找到太子妃,殿下就可以得救了。”

“如果殿下出去…”他突然翻过身子,郑重地跪在我面前,认真地道,“我已把所有的账本和证据都放在了连城太子房间的横梁上,请殿下…务必彻查军饷案!”

我没说话,他便深深叩首,慢慢地道:“殿下已被世家逼迫至此,还不敢动他们吗?今日殿下不敢动世家,明日便是不能动了!”

“殿下,”他再次重复,“请彻查军饷案!”

“大泱,”听了他的话,我不由得苦笑起来,“你做这么多,走到这一步,不过是想逼我查这个案子。你只是个小小的士兵,为什么呢?”

“芳娘的信昨天夜里就到了,”我恍恍惚惚想起来,“托小桃子走了官道送到了我这里。我本来想明早上告诉你,但是没有时间了。芳娘说,她等着你回去。你本来可以好好回去的。”

“是吗…”听到这话,木大泱惨白着脸,“可是殿下,当卑职在白城当了逃兵,那位守将本来想要斩下卑职首级却让我离开;当卑职白城的兄弟倒在城门前;当卑职在盛京看着那位守将被凌迟的时候,卑职就已经回不去了。”

说着,木大泱闭上眼睛,慢慢地说道:“殿下,请答应卑职,彻查军饷案!”

我不说话,我感觉外面越来越热,几乎能听到树燃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最后,我终于笑了:“如果我能活下来…”说着,我转过头,看着木大泱落满了火光的眼睛,“哪怕不要这个太子位,我也会彻查这个案子。”

木大泱不说话,他跪下来,郑重地行了个礼,然后就冲出去了。

我看着他冲出去的背影,蹲坐在山洞里,看着外面蔓延的火光。远处又有了喊杀声,我用干草遮住洞口,自己抱住自己,蹲在那里。

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动作,和那一年我躲在柴堆里,看着玉玉倒在我面前,等着谢子兰的动作何其相似。

那时候我憎恨自己的软弱无能,而此时此刻,十多年过去,我依旧是如此软弱,如此无能。

我努力了,我挣扎了,可是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是你不努力,一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不知过了多久,山林的火越发接近洞口,浓烟冲进来,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不断咳嗽,眼泪都流出来。我脑海中恍恍惚惚地出现一个人影,我想知道他是谁,却喊不出那个人的名字。

我看着她一袭红衣飞快地掠过,我倒在地上,几乎快要绝望。然而就在那刻,她忽地又冲回来,一把将我抓起来,嘶吼出声:“叶清歌,你哑巴了吗!没听到老子在叫你吗!”

她刚说完,我就用尽全力,转身抱紧了她,我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到她的衣衫上。她微微一愣,片刻后,慢慢地抱紧了我,柔和了声音:“别怕,我在这里。”

这一声别怕和她平日刻意改变过的声音不同,并不尖锐,反而有些沙哑,竟比我伪装过的声音,还要像个男人。

我愣了片刻,随后被她抱着忽地转身,一支羽箭从我身侧猛地擦过去,一行人从后面追上来了。

她用了一块不知沾了什么药水的帕子猛地捂上了我的口鼻,我终于觉得空气清新了些。

她开始拉着我往密林里狂冲,那里已经全是火光了,身后的追兵追着追着,竟就顿下了步子,不再继续。

我听着身边“噼里啪啦”的声音,感觉周边都是滚滚浓烟,我却觉得一点都不害怕。我完全没有想过她要去哪里,也没想过她是不是会害我,我唯一想到的,就是跟她走。

浓烟越来越重,她终于拉着我,来到一个瀑布前。那时候我们已经接近力竭,她反手扣住了我的手,转头安抚我:“别怕。”

我愣愣地瞧着他,就在那瞬间,她拉着我猛地跳进水里。

周边是瀑布的“轰隆”之声,水流卷着石子疯狂地拍打在我身上,我勉力睁开眼,看见她在身边,一袭红衣,挣扎着向我伸过手来,将我拥进怀里。

“叶清歌!”她高声呼喊着我的名字,瞬间又被瀑布的声音压下去。我听到她说了什么,只觉得心跳得飞快,一时间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她见我没什么反应,挣扎着从水里浮起来的时候,高喊了一声,“我说,我喜欢你!”

话刚说完,巨浪卷着石头,“哐”的一下就砸到她的头上。

血瞬间留下来,她两眼一闭,当即就再也不受自己控制,被水流卷着冲出去,

我没有放开她。

那一瞬间,我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不明了自己的想法,可是,我没有放开她。

我拉着她在水里起起伏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

等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正趴在她背上,她背着我,沿着河岸往前走。

她额头上还有着伤口,全身的衣服都潮湿着没干,头发被她解开,全部散在周边,遮住了她的面容。我安静地趴在她的背上,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女人的背能这么宽阔,这么让人安心。

我静静地瞧着前方的路,许久,终于开口问她:“我们去哪里?”

听我问话,她似乎愣了片刻,脚步顿了顿,而后又继续往前:“你醒了啊?”

“嗯。”

“我们去找援军。”

“有援军吗?”

“我带了军队过来,但是他们太慢没有追上我,所以我先到了。”

她说得很平淡,我忍不住将环着她脖子的手紧了紧:“你见到木大泱了吗?”

她没说话,背着我慢慢走,许久之后,她才说:“他是条汉子。”

我没有多问,将头放在她的背上,闭着眼睛流眼泪。她也不再说话,背着我走了很久很久。

我们终于走到了河岸下游的平坦处,她将我放下来,让我自己找个地方坐着,便进林子里去拾柴火。我在河岸等着她,好久之后,她终于抱着柴火走出来。当她走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为河水的冲刷,她卸去了平日遮掩的浓重妆容,露出她最本质的五官。上扬的凤眼,薄凉的唇,虽然带着与寻常大汉不同的精致,却并没有一丝女气,只觉得俊朗出尘,气质清华。

她及腰的头发散在周边,鲜红色的长裙衣襟因为撕扯微微散开,可以见到里面白皙的皮肤,平日高高耸起的胸部此刻平坦无比,衣衫贴在上面,几乎看不出任何隆起的迹象。

这样的苏域,虽然与平日不一样,却显得更加自然,仿佛这才是她应该有的装束。

我呆呆地看着她越走越近,在我面前打石子将火堆点燃。我由于受到了惊吓,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她也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等火生起来之后,她才对我招了招手,说:“过来。”

我不敢动,她便皱起了眉头,再喊了一声:“叶清歌,过来。”

我意识到,如若我过去的话,便必须面对一些我不想面对的事情。但是我看着她对我伸出的手,倒映着火光的眼,最终还是站起身来,走到了她面前。

她从衣衫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拿了些药出来,同我道:“我受伤了,你帮我上药。”

“伤在哪里?”我看着她那纤长的脖颈,白皙的皮肤,看着她滴水的发梢落下水珠顺着脖子一路滚到那微微敞开的衣领之中,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她看着我的目光,勾着嘴角道:“背上。”

“哦…”我拿过她递给我的药,想绕到她背后,她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我的心跳瞬间快起来,脸也烧起来,因为过于紧张,连拿着药的手都颤抖起来。

她丝毫没有在意我的紧张,嘴角微微勾着,笑得又贱又妖娆,拉着我的手,逐渐往她的胸摸去。

我心跳越来越快,感觉要飞出来一般。到最后手放到她那一马平川的胸膛上的时候,我快哭了。

她按着我的手,用我之前从没发现过的、清朗而动人的男声问我:“殿下,您有什么想问的吗?”

“清宣公主,”我颤颤的抬头看“她”,用“她”之前的封号提醒自己“她”一定是个姑娘——至少过去是个姑娘。

“嗯?”他挑起眉头,发出了一个疑似不满的音调。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俊朗的面容,找出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你…你的胸缩水了吗…还是你遇到了什么病症,不得已把胸割了?还是…”

听到我的话,他冷笑出声,将脸贴近了我的脸。他的气息扑在我面上,我几乎想要转身就跑。

然而我以我二十年来所修炼的所有淡定稳住了我自己,等待着他的答案。紧接着,他却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把我的衣服脱了。”

“这…不太好吧…”我勉强地笑了起来,“虽然你的胸缩水了,但是…”

“叫你脱你就给我脱!”他猛地高吼出声来。我立刻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他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微微退了退,方便我脱了他的衣服。

我不想脱他的衣服,我也不敢脱。因为一脱衣服,我可能就要得到一个我不太愿意接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