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样?”

“不用脑子,只用拳头?”

“其实…”我有些艰难,“我观察发现,他如果觉得用脑子比较划算,其实还是会用脑子的。”

也就是说,他觉得此时此刻把谢清运打了,还算一件比较划算的事情。

听完这句话,谢清运毫不犹豫地甩门出去了。那门甩得很响,我知道,谢大公子生气了。

苏域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当天晚上,小桃子就带着东宫的人来接我。小桃子是个在大事上绝不含糊的人,到谢家的时候不哭不闹,绝口不提苏域,只在最后我询问起来的时候,同我道:“青玉殿下已经全部行礼搬出东宫,入住王府。”

对于朝廷上上下下这么快安置妥当一个皇子这件事,我感觉很欣慰,看来我当太子的这些年,朝廷的做事效率还是有所提高的。我犹记得当年我过个生日礼部都要筹备一个月,如今突然冒出个皇子,他们都可以在两天之内搞定这个皇子从封号到府邸到衣服的所有问题。

回到东宫之后,我发现苏域的确是把他的东西都搬走了。

我过得一向简洁,但苏域极爱奢华,所以嫁进东宫之后,苏域把他的陪嫁都搬了出来,搞得东宫金碧辉煌,极其土豪,吓跑了很多来找我的旧友,以为是走错地方了。

而且苏域虽然喜欢的色调单一,但对衣服的款式要求却很多,对首饰的要求也很多。所以卧室的衣柜里摆满了他的衣服,多出来的梳妆台里一柜子一柜子全是他的首饰。

而此时此刻,东宫突然恢复了最初的样子,素净简洁,装饰也不过是些字画。

我感觉此时此刻的东宫,就像我的内心一样,虽然用得上的东西都还在,却始终觉得空了。

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大厅里站了好久,小桃子踌躇了片刻,犹豫着上前问我:“殿下,您要是觉得房间太空,要不我让人再购置些东西来放着?就算不是金银玉器,花花草草也是好的。”

我没说话,有那么一瞬间,其实我差点答应他。

以前苏域要买金钗,要买翡翠镯子,要买西域的胭脂水粉,我都心疼钱。但现在我的确想把整个东宫的钱都花出去,将他曾经想买的、没买过的,统统都买回来,放在东宫里,就好像他还在一样。

可是我终究还是放弃了。

“始终是要习惯的,”我告诉小桃子,“人已经走了,就不要徒增留恋了。”

小桃子没说话,吩咐人去给我准备晚饭,我坐在东宫里,总觉得有那么些难过。等饭菜上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圆桌上,终于按捺不住了。

我拿着筷子,看着满桌苏域喜欢吃的菜,慢慢红了眼眶。

“他都走了,”我带了哭腔,“怎么还能这么欺负人呢?”

没有人敢回我的话,小桃子暗中将所有人都扯了下去,然后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我再也吃不下去,将筷子一放,干脆趴在桌子上,号哭出声来。

当天晚上我哭了一个时辰,最后终于哭不动了,将小桃子叫了进来。小桃子一看我,面上立刻有了惊恐之色:“哎哟,我的太子爷!”他跳起来,赶忙招呼其他人去拿鸡蛋,然后急急忙忙朝我走来,“你这个样子,是被人打了吗!明天还要不要上朝了!”

我不说话,坐在那里。

煮熟的鸡蛋端了上来,小桃子剥了鸡蛋放到我眼睛上滚。

“太子爷您瞒得真的太紧了,搞了半天,原来娘娘,哦不,青玉殿下居然是个男的!怪不得您动心了。还好没让他知道您是女儿身,您当时的思虑真是太周全了。不过说起来真是奇怪,您明明和青玉殿下滴血认过亲了,怎的还能出错呢?”

“小桃子,”我躺在床上,有气无力,“你找个时间,想办法去谢府吧。我觉得你在宫里,终究是要出事的。”

听到这话,小桃子愣了愣,鸡蛋就压在我眼睛上,我突然有些担心,他这个样子是不是会压爆我的眼珠。

“殿下!”小桃子终于回神,“您又要跑路了?!”

“什么叫又要跑路了?”我有些不乐意,想想,他说得还真对。虽然我以前都是跑路未遂,但始终是在跑着。于是我只能道,“你放心,这次我会带着你跑的,就明天吧,你拿着我的令牌出宫去,别回来了。”

“那殿下你呢?”小桃子想了想,乌鸦嘴道,“您不会是要死了吧?”

“你能盼我点好吗?”我一时没接上气来,“你放心,我死不掉!你到谢府好好等我,回来还能继续伺候着!”

说完,我闭上眼睛,吼道:“动作轻点,我睡了!”

“真是,”小桃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出门一次,脾气还大了不少。”

我不接话,小桃子拿着鸡蛋在我眼睛上滚啊滚,滚啊滚,终于把我滚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鸡不叫狗不叫就爬了起来,赶着去上早朝。

两天没见,早朝已经不像以前一样温馨和平,一进门去,官员就直挺挺战成了两排,泾渭分明,一排是苏域领头,站了不少世家武将老臣;一排正在等着我,站着谢家和清流。

如此明显的对阵让我抹了一把汗,我忐忑地走到最前方,后面就站着谢清运,苏域与我同排,看都没看我,静静地看着前方,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我第一次看见苏域以男子身份正儿八经地出现在朝堂上,仔细观察之后,这才发现苏域装的功力绝不逊于谢清运。

他容貌俊美,气质清华,就这么沉默着,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不肖他人多言,也知是天家子孙。我当了二十一年太子,同他一比,也就像个装腔作势的暴发户。

我突然有那么些悲愤,这个果然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于是我愤愤扭头,他被我惊动,慢慢看了过来,而后竟是主动上前来,淡然道:“清玉问太子殿下恭安。”

他语气疏离陌生,动作规矩自然,仿佛与我从未有过其他,只是兄弟之间的关系。

我瞧着这个完全不认识的苏域,不由得有些发愣,直到谢清运暗中推了我一下,我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回礼:“清玉殿下多礼。”

“昨日不见殿下,听闻殿下身体抱恙,不知今日如何?”

“好得差不多了…”看着面前人顶着苏域的脸,这样的对话,我竟有种继续不下去的感觉。好在皇帝终于驾临,太监在外唱声,众人都各自回了各自的位置,我们的对话也就不用继续了。

早朝如站队一样,十分激烈,两队言官这次发挥了超常的战斗力,早朝一连弹劾了二十二位官员,然后整个早朝就这二十二位官员的问题开始骂战。

如今是拉拢人的时刻,谢清运和苏域都想在关键位置上安插人手,于是就狗咬狗,到处咬人。反正咬下一个是一个,一时朝堂不由得人人自危。

我看着他们咬,手拢在袖子里,一言不发。

反正这一切都不管我的事儿,我是要死的人了,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我这个太子都不会再存在。那么这些朝堂政事,也不会与我再有关系。

这样想着,竟突然有那么些放松。

心心念念想那么多年的事,似乎已经唾手可得。

于是我保持发呆的状态,每天都在神游,时不时回头瞧瞧苏域,看见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竟也觉得满足。

我一连站了十几日,朝堂上的政见不发一言,所有旧部请示我如何动作,我都只有一句:“听谢大公子的。”

此时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消息,盛京竟开始流传起我不是帝王血脉的流言,还编出了歌谣,在盛京传唱。又有戏坊唱起了折子戏,主角一个是断袖太子,一个是丞相公子,两人相爱私奔,又被抓了回来。这出戏苦情得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映射的是谁,于是一时间我和谢清运都是断袖还有一腿的传闻,又闹得沸沸扬扬。

言官的折子雪一般飞上来,这是我出生以来被参得最多的一次,可是我却觉得格外淡定,甚至还邀约谢清运去瞧了那场折子戏。

那场戏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剧情就停在我与谢清运被抓归来,两人同朝为官此处。我瞧着那戏子咿咿呀呀唱:“看杨柳三尺,瞧青丝三丈,终是花开燕来,逃不过神君笔下一世断肠。”

我坐在包厢里跟着戏子哼唱,还未唱完,官兵突然冲了进来,把一行人抓的抓,押的押,估计是奉了皇命,在禁这场戏。我瞧得无趣,便同谢清运一起走了出去,到楼梯口时,便瞧见对面包间里步出一人,月华长衫,眉目如画。

他隔着长栏看着我,我仰头瞧着他。他没说话,也没行礼,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我冲他笑了笑,抱拳行了个礼,便带着谢清运下楼,刚下一步台阶,便听见他叫我。

“清歌公子!”

我微微一颤,屏住了呼吸,也没回头,静静地等了半天,终于听到他又道:“两位公子…慢行。”

我终于松了口气,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谢清运始终跟在我身后,一直到上马车后,他才慢慢地拉住了我。我抬头看他,他也不说话,只是凝视着我。那双眼带着一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我慢慢平静下来,眨了眨眼:“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爱之深,难免乱神,”他垂下眼帘,平淡开口,“又怎能说是丢脸?”

“清运,”我有些不理解了,“你也知道我心思了,还愿意对我好吗?”

“我喜欢你,对你好,遵照的是我的心意。而你喜欢谁,早已与我没有干系。”

“而且,十年二十年,我守着你,”他转过头,语气平淡,“忘记一个人很容易,爱上一个人,也很容易。清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这辈子太漫长了,我等你等了十五年,再等几个十五年又何妨?”

我不敢说话,只能抓紧了他。我觉得他似乎就是我人生最后一根稻草,他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又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我紧紧抓着他,突然下定了决心。

如果叶清歌的生命注定只能在二十一岁,那么就让她在二十一岁死去吧。没有什么不能重来,没有什么不能新生。

我想通了之后,突然觉得事情似乎也没有那么抑郁,干脆直接向早朝请假,然后开始着手安顿“叶清歌”的后事。

小桃子的名字我已经暗中从内务府上消掉了,现在他已是自由身,等我假死后,他哭哭装一下样子,便径直以我的名义送到谢府去就好。

除此之外,东宫里的钱财也要想个法子转出去,这些钱都是我的月俸和赏赐,是我自己辛苦了二十一年赚回来的,总不能便宜了后面的人。其他的宫女太监也得安排好,他们在东宫待着的二十多年,忍住了许许多多的诱惑,没有给我下毒、没有流出我的消息、没有刺杀我,我必须感谢他们的不杀之恩,如今我走了,也不知道以后的主子怎么对他们,总得交由个好去处才好。还有我在朝廷里的爪牙、我的暗线,这些人都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总不能荒废掉。

按照谢清运说的,安排我假死之后,我会以谢子兰流落在外的私生女身份出现,现在这个私生女的身份,谢清运已经安排好了,向朝廷报上了名帖,也向族里的长老们做了传达,过一些时候会安排个时间,让我戴上人皮面具,以女装身份出现在谢家,见过族里人以后,便将以谢家长女的身份待在谢家。而后等谢清运宣布自己真实身份,再向我请婚,我作为谢家的联姻嫁给他,以稳固谢家势力。

所以,我安排的时候,基本上所有告诫都是:

我若出事,找谢清运,听他安排。

我嫁给谢清运,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好的安排。

只有嫁给谢清运,皇帝才会放我一马,我才能得到重生,谢清运才能安抚谢家人的心、稳固他的地位。而苏域…若是夺位不成,以杨恭淑如今北褚太后的身份,带他回北褚做一个闲散王爷,也不是不可。

他不会死的。

我挑着灯花,一想他会死这种事,便觉得好笑。他这样七窍玲珑心的人啊,怎么可能会死?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苏域也在四处忙碌。他先是带着党羽跪在宫门口向皇帝要求给百姓减税,又接了许多冤案。让他运气好,接到了上一次秋试学子的血书,他彻查了舞弊案,一时名声大噪。不过一月之间,百姓对我的态度已经截然不同。外面传满了我不是皇帝亲生血脉的谣言,百姓学子都巴望着赶紧换太子。

而与此同时,谢清运也不甘示弱,苏域前脚带人去跪着减税,谢清运后脚就下令修黄河堤坝调粮给青州赈灾。苏域刚办了舞弊案,谢清运赶忙就请旨给全国的秀才涨工资。

只是他现在不是皇子,百姓们都只将他当作良臣,有学子公开在茶楼里说——若清玉殿下能为太子,谢大公子官居宰相,大宣盛世即临矣。

有人问:“但太子殿下也从未有逾矩之举,若就此罢黜,何其无辜?”

学子答:“太子殿下无辜,但天下百姓又何其无辜?明知有珍珠玛玉却执取顽石,明知有明君贤帝却强取庸才,天下何其无辜?”

这话出来,众人议论纷纷。小桃子给我添了杯茶,叹息道:“殿下,这些人的话别放在心上,要不咱们叫人把他们都抓起来,几板子打了,我瞧谁还敢说什么?”

我笑了笑,收了扇子,摇了摇头:“他们说得都对,我就看看,不说话。”

只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记忆真的很短。

我记得当年查办贪污案的时候,多少百姓赞叹过我;

当年亲赴黄河边监修堤坝时,多少百姓感激过我。

不过一个月,大家就都什么都忘了。要说不难过吧,到的确是不能。

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狗,聪明伶俐,我很是喜欢。我那时候总巴望着那小狗能像我喜欢它一样喜欢我,于是每天都去给他喂好吃的,他要是和我玩我就高兴,不和玩我就不高兴。我总觉得,我对这只小狗这样好,它也理所应当对我好。后来有一天,小狗咬了我一口我,我伤心极了,下令要把它给杀了,但太监准备杀它的时候,我又难过得哭起来,总觉得自己喂了这么长时间,就这么杀了太可惜。最后我抱着小狗去问谢子兰该怎么办,谢子兰告诉我,人活着,给出去的东西,就别指望别人还。要么别给,要么别要。否则别人不还,你就难过,你就不甘,心不能自控,那是最危险的事情。

于是我后来没杀那狗,一直养着它。我喂它吃食,喂完就走,也从不想它要还。

后来为人处事,我也常常就是这样想。但每每想起那小狗从不和我亲近的样子,说不难过也是假,不过没有那么难过而已。

如今这些百姓也是一样的。我并未后悔过身为太子时为他们所做的,因为那是我要给,那是我身为太子、被他们所缴纳的粮食所供养时应履行的职责。虽然我也可以自私自利不那么做,但我做不到,我不是这样的人。既然是自己的选择,那么走到如今,也不应憎怨。

我每日听着各种小道消息,看着朝堂局势变幻,没多久,便等到了天祭。

天祭是一年一度君王出行,为百姓祈福的日子。这一天是皇帝距离百姓最近的时候,到时候百官聚齐,百姓环绕,于杨恭淑和林婉清而言,这是揭穿我最好的时机。头一天晚上,谢清运和皇帝便把我招进宫里,然后吩咐了明日林婉清或者杨恭淑出现时我应说的话,接着他们让我先回东宫,又继续商议。

我一个人走出来,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便让人全部退了下去,一个人漫无边际的散步。

当天晚上有些冷,天上星明月朗,映照在宫殿大理石地面上,似乎个天都在我的脚下。我绕着宫殿往前,走着走着,隐约觉得有人站在前方。

我抬起头来,看见那个人站在长廊前方,青玉色长衫,白玉高冠。我顿住步子,他转头看过来,风扬起了他的头发,落到他脸上,他和我静静对视了片刻,抬手行了个礼,然后转身就走。

我瞧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也不知是为何,竟是觉得有些酸涩。

明天就不会再有叶清歌了,明天我就要重新活过,明天之后,我便要断了所有想念,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嫁给谢清运,然后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可是谁都不曾知道,连我都不曾深想,其实有那么一个人,他刻在了我看似空明的心上。他如这世间最美的宝玉,我也曾忐忑伸手,放在那美玉之上,感受过他的清凉。只是我实在不能守住这块玉,我连我自己都守不住。

我瞧着他离我越来越远,突然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大喊了一声:“苏域!”

他顿住了脚步,片刻后,他又继续往前。我突然冲了上去,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上回荡,在他猝不及防间,猛地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他没说话,只是停了下来,静静站在那里。我就那么抱着他,将脸埋在他的背上,感受从他身上而来的、源源不断的温暖。

我突然觉得这夜晚也不这么寒冷,这未来也不这么惶恐。

过了许久,我终于决定放开,刚刚收手,他却是突然回头,死死地将我抱进了怀里。

“你想去什么地方?”他的心跳得飞快,声音颤抖着,带着干涩之意,“苏域愿意相送。”

他说他叫苏域,他没有说叶清玉。

我突然放下心来,我安静地待在他的怀里,好久,终于开口:“我想去摘星楼,可是我忘记路了,你知道在哪里吗?”

“我知道。”他慢慢放开我,拉住我的手道,“我带你走。”

说完,他便转过身,带着我往前。可是他固执没有放开我的手,哪怕手心里面已经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