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谢清运很晚才回来,当时我正在谢家府中吃晚饭,外面传来的通报声。

谢清运从门外疾步走来,脚下全是泥土,身上有了雨滴。旁边家仆一连串准备好迎了上去,给他换鞋的,换衣服的,净手的…不过片刻,他便干净清爽地坐到了我身边,接过旁边仆人递上的银筷,夹向了碗里的菜。

谢家家仆是他一手培养,他不说话,众人便已揣摩到了他的意思,拿着东西,不过片刻之间便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房间里只有轻微的咀嚼声。这样的气氛让我尴尬,我想说些什么,但看着他的神色,又不敢开口,于是只能静静等着,许久之后,他终于道:“我怕苏域怀疑,所以今天特意去了一下,过几天皇帝便会赐婚你我,苏域那边的人可能会拦一下,所以我会求皇帝让我留一个侧妃的位置给叶清歌。然后,看苏域愿不愿意拿你换叶清歌了。”

“呃…”听到这个计划,我迟疑了一下,“是不是不太好?”

“你今天是想走了吗?”他突然顿了一下筷子,“是不是觉得,苏域似乎对你情深,说不定你现在过去与他在一起,他能丢了现在的一切,带着你回北褚?”

我愣了一下,一时竟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片刻后,我反问他:“若真心爱一个人,与性别有关吗?”

谢清运沉吟片刻,却也摇头:“他人不知,我自无关。”

“是啊,当年叶清歌要他放下不要争,愿意同他一起走,他没有答应,为何今天就会答应呢?”

“而且,”我不由得笑了笑,“哪怕他答应,以他今时今日,也保不住我。等他保得住我,你必然已经好不到哪里去。你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救了我,我又怎能在你危难的时候离开?”

他没有说话,许久,竟是低头笑了开来。

那之后,他再没和我提起过苏域的事情,每日早出晚归,我便待在谢府,学习一个姑娘要学的所有东西。为此我特意找了个礼仪老师,她在第一天见到我的时候,就用一根绳子拴在了我的脚上。

“小姐,你这走路的样子,若是个男子,倒很是潇洒。可一个女子这么走路,实在过于豪迈了些,”礼仪老师走在我边上,很认真地教导,“女子走路,步伐要小,要轻盈,要慢,腰背挺直,最好是足尖先探出来,微微悬空,然后点地。不过不能让人看到你的脚…”

说着,礼仪老师叹息了一声:“不知小姐是否见过清玉殿下还是太子妃的光景,老身曾在清玉殿下第一次来到盛京时遥遥见过,那身姿步态,当乃所有女子之模范啊…”

我听着礼仪老师的话,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苏域的时候,当时他从轿中探出手来,由人牵扶着朝我走来。他的确是如礼仪老师所说,先探出脚尖,让裙摆荡漾如花,然后再落下…

我回想着他的模样,探出了脚尖。礼仪老师欣喜道:“对,小姐,就是这样…”

然后他朝我走了过来,接着,捏着拳头…

“小姐!”礼仪老师惊恐地叫出声来,周边一片惊叫之声,而我由于步伐迈得太大,脚上的绳子绊住了我,便用脸着地的方式直直摔了下去!

旁边惊叫起来,还好小桃子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的孩子,忍不住想转头告诉礼仪老师:“老师,苏域真的不适合当模范来给我学!”

这货的属性,我真的太了解了!

但是不知为何,虽然我明知这货完全不适合作为一个模范来学习,我还是将他作为了一个标准。我丝毫没有畏惧这一跤给我带来的惊慌,再一次上课,我还是忍不住学着他的模样探出了脚尖,一看我的动作,老师吓得立刻拉住了我:“小姐,其实很多时候人是不需要样样追求完美的,清玉殿下作为太子妃时的姿态,不是每个人都能学得出来的。我们还是从低难度的学起吧?”

我没说话,悠悠转过头去,低头看向了她。

“老师,”我很坚定,“我一定会比他像女人的。”

“小姐,其实你不用这么为难自己…”礼仪老师面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来,“每个有每个人的性格,咱们不强求,啊?”

我不说话了,愤怒转头,一脚踏了出去。

“小姐!”众人再次惊叫。

我趴在地上,一点也不想起来了。我一个纯女人居然还不如苏域像女人,真心想摔死算了。

我趴在地上,翻了个身,捂着肚子装死。旁边人开始拼命忙活,叫大夫的,拉我起来的,给我拿换洗衣服的,还有一个比较多余,是小桃子。他远远地跑了过来,我正想安慰他我没事,顶多脸上再绑点绷带,不用这么着急,结果他就冲到了我面前。

“小姐,”他着急道,“杨太妃来了!”

“谁?!”我感觉我耳朵没听清楚。

“杨恭淑杨太妃!太子妃他娘!现在就在客厅等着呢!”

“她来做什么?”

我有些疑惑。小桃子面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神色:“小桃子觉得,她好像是来提亲的。”

“提亲?”我疑惑了一下,“你们居然没把她叉出去,谢清运最近是不中用了吗?”

“小姐,”小桃子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最近谢府是你当家。”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还是不要叉出去了,我去看看。”

说完,我便撤了脚上的绳子,让大夫给我确认孩子没事,为我受伤的脑袋绑上绷带后,便带着一批人,十分拉风地来了客厅。

杨恭淑在客厅等着,我老远见了,上去忙道:“北褚太后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是哀家贸然来访,”杨恭淑看着我,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叨扰了大小姐,还望见谅。”

她的神色让我有些紧张,直觉自己是不是露馅,思索了片刻,怀疑问题出在我接待她的方式有些过于男气上面,于是赶忙转换了语调,一句一句,缓慢道:“太后能驾临寒舍,民女自是喜不自胜,哪有叨扰?”

说着,我让人上瓜果点心,然后转过头去,有些疑惑道:“不知太妃前来,所为何事?”

“哀家从来是个直爽性子,见大小姐也不是扭捏之人,哀家便来直说了。今日哀家来,是来下聘的。”

“下聘?”

“大小姐生父谢子兰已先去,又无长兄,如今作为唯一的嫡系,族长虽定,却也贸然定不了大小姐的婚事。而哀家虽是大宣人,但毕竟是北褚的太后,不能长留,几日后便将离京,可哀家实在放心不下自己孩子的婚事,是故哀家亲自前来,想替犬子清玉,向大小姐求一段姻缘。”

“民女虽为嫡女,但亦是谢家子弟,民女的婚事,自有族长做主,太妃亲自前来,民女深表惶恐。”我缓慢着语调说着推脱的说辞,杨恭淑亦是明白这是推脱,如今的谢家,谢子兰余威犹存,族中族长名声不济,谢清运代我收了大半个谢家,不过明面上,众人会以为是我收的而已。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杨恭淑吹着热汤,慢条斯理,“大小姐代表的,便是谢家。如今大小姐的去处,若不是清运殿下,便是清玉殿下,哀家亲自前来,便是想劝劝小姐,莫走了歧途。”

“什么叫歧途?”我听到这话,忍不住用绑着绷带的脸,做出一个挑眉的姿势,可能是这个表情配合着绷带有点扭曲,我看见杨恭淑的脸,颤抖了那么一下。

可她稳住了,我想着,她比林婉清,还是沉不住气了一些。可是这么沉不住气的她,当年却也追着宣德太子…哦不,一个假的宣德太子,徒步跟了几百里的路。我不由得想,当她以为自己是追逐着爱一路往前,又突然发现她追逐的真相,是她爱的人为了另外一个女子将她推着离开

受尽折磨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是不是正是这样的心情,让这么一个冲动的女子,也开始学着忍耐,欺骗,然后一过二十多年。

我打量着她,她扬起笑容来,继续道:“世人都看到,清运皇子乃当今皇帝的亲生骨血,固然觉得比清玉殿下多了几分优势。可谢小姐有所不知,朝臣之中,大半武将,却是在清玉皇子手中。况且清运皇子乃宣德太子之后,这才是皇族嫡系,名正言顺。”

“如今清运殿下已不缺文臣支持,两者相较,清玉殿下开出的价码必然更多。且,清运殿下对谢家知根知底多年,他日登基,皇权世家相对,清运殿下难保不会直接吞噬了谢家。而若是清玉殿下,谢家可以与之相衡,想吞,也未必能吞得了。”

她说的道理太大太深,我感觉似乎与我关系不大。于是我摇了摇头,杨恭淑面上微微露诧:“小姐是如何思虑的,大可直言。”

“我挑选夫君,主要还是希望他为人的亲戚关系相对简单一点。”

“那清运殿下也未必…”她急忙解释,我赶紧打断她,怕她听不懂我的话,解释道:“我上一句话的意思是,清运殿下他娘在牢里,出不来了!”

杨恭淑微微一愣,片刻后便反应了过来,手中小扇猛地拍到了桌上,高吼出声来:“你放肆!”

我没说话,外面突然有太监传报出声“清运殿下到——”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向杨恭淑行礼:“民女尚未婚嫁,不便独身接待男客,民女现在告辞。”

说完,我便小跑进了屏风,想往后堂去。而这个时候,外面也传来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我思索了片刻,还是没跑远,便躲在了屏风后面,听着苏域的声音。

“走。”这是他进来的第一句话,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酒气。杨恭淑嫌恶地皱了皱眉头,怒道:“你又喝酒了?”

“别多说,走。”他来拉扯杨恭淑,杨恭淑猛地甩开了他的手,低声怒喝:“我不多说就走,你还会来说吗?每天只知道抱着那骨灰盒喝酒醉烂在你房间里,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我就是太记得我的身份,”他低沉了声音,“才会逼死她。”

“她已经死了,”杨恭淑冷下声音来,“人这辈子不是只有情爱的。你走在这条路上,她也为铺就你这条路死了,你踩着她的血,还不快点走吗?”

苏域不说话。杨恭淑冷笑出声来:“怎么,你还想陪她去死?我生你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千里迢迢来到大宣,为一个女人去死?”

“母亲,别说了。”苏域沙哑出声来,整个人颤抖着,“您曾说死是一个懦夫的选择,你还活着,所以我想活着,等着迈过这个坎。可是我现在拼命也迈不过去,我现在拼命也迈不过去,我心里难受。不是我想喝酒,也不是我天天想抱着她的骨灰醉死在房间里,只是我一刻不搂着她,一刻不喝酒让自己醉下去,我便觉得,我一刻也活不下去了。”

“我娶不了谢萱。”他抬起头来,“我已经逼死她了,怎么还能另娶他人?”

“而且,如今你们都以为是这谢家小姐掌握了谢家,可是一个乡野的私生女,怎么斗得过在谢家带了二十年了谢清运?”

说着,苏域面上露出一丝嘲讽:“傀儡罢了。”

杨恭淑没有说话,片刻后,她面上浮出一丝微妙的神情:“不娶也好…这谢家小姐当媳妇儿,还是有点头疼。”

“走吧,”她扬开了手中的小金扇,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苏域站在大堂里,抬起头来,看着大堂上方的牌匾——谢氏流芳。许久之后,他黯下神色,终于离开了。

我在屏风里,看着他远走的背影,他比之前瘦了很多,脚步也有些虚浮,走在门槛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我想出去扶他一把,可最后,我始终只是站在这屏风之后,就这么看着。

就这么看着。

我觉得我心里翻天覆地搅得难受,忍不住绞着胸前的衣襟蹲了下来。旁人赶忙来问我:“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我蹲着不说话,想说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

我怎么了呢?我没怎么。我只是想好好地活着,想衣食无忧,等白发苍苍,然后悠然死去。

可怎么就这么难呢?怎么就难成了这样呢?

没有了苏域一派的干扰,谢清运和我的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我肚子里怀着孩子,也不能等太久,于是就着月中,也就是十天后,我便匆忙嫁了过去。好在谢清运早已经着手准备,于是婚礼的排场说小也不小。十里红毯从我房中沿路铺了出去,谢清运站在门外,对我伸出手来。

我瞧着他,觉得这真是宿命的安排。

有些人你注定一生得不到,有些人却注定一生再兜转也要在一起。

我已经无法去直视内心的情绪,只能被人拖着、牵着、推着,往前一步一步走。

我走过了红毯,被抱进轿子,然后一路往宫里前去。一路都是喜乐和人群的喧闹声。

到了宫门前,谢清运抱着我踏过火盆,然后我们走进大殿。

宾客早已在那里等我们,我由侍女搀扶着,顶着重重的凤冠,双手拢于袖中,平抬着往前。

我戴了人皮面具,上了浓厚的妆,加之凤冠珠帘阻挡,猜想也不该有人认出来。

我同谢清运踏入地殿门之后,全场就一片肃静,待走到红毯尽头,礼官高喝了一声“跪——”之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慢着!”

我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个蓝色身影从人群中一掠而出,猛地撩起了我面上的珠帘。我抬起眼来,看见他的容颜。他看着我,面上满是震惊,眼眶通红着,撩着我面上珠帘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是你对不对?”他沙哑出声,漂亮的眼里含着眼泪,我假作惊恐地往谢清运的方向退了一步,他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再次询问,“哪有女子这样走路的?哪有其他女子这样的眼神?清歌,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识得。是你,对不对?”

众人都骚乱了起来,皇帝在上方怒斥出声:“清玉,大殿之上,不得放肆,退下去!”

苏域没说话,许久之后,他微微笑开了,眼泪就那么滚落了下来,他终于开口:“是你。”

谢清运没有作声,上前一步挡在了我和苏域中间。

“清玉殿下,”他冷声开口,“这是我的妻子,谢萱,放手!”

苏域没说话,他看了谢清运一眼,片刻后,用低沉得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慢慢道:“不,这是我的妻子。”

说完,他放开了我的手,微笑着转头,同众人道:“酒后一时失态,见谅了。”

说着,他走到了人群中,仪式又开始进行,然而我始终觉得有人盯着我,那目光像狼一样,又凶狠,又犀利。

我颤抖着往前,同谢清运先拜过天地皇帝,而后便轮流向皇家众人敬酒。敬到苏域的时候,苏域却是冷笑着举杯,朗声道:“清玉恭祝二位。”

说着,便要碰杯,却在即将碰杯的时候,他假作不慎,猛地撞破了我和他的杯子。

“不好意思,”他伸手来拍我衣衫上的酒珠,似是慌忙道,“清玉蛮力。”

谢清运一把拉住了他,微笑道:“清玉殿下客气。”

说完,他便拉着我,转身走向了另外一位皇亲。苏域盯着我和他的手,很久很久,低笑出声来。

按照礼仪,拜过皇帝之后,当天晚上我要被送到谢清运的皇子府中,等宴席散后,谢清运再回皇子府。

走的时候,谢清运突然拉住了我,低声吩咐:“回去路上快一些。”

我点头,示意明白。转头看向殿上的苏域,他似乎是什么事都没有一般,同兵部的人在划拳灌酒。

走出宫门,我跳上马车,立马同近侍吩咐,最快速度回谢家。近侍是明白人,有些迟疑:“奴才看清玉殿下似乎很是沉稳,这么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皇子府邸,似乎不太好。”

“会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我扫了对方一眼,“尤其是苏域这种优良品种。”

近侍被我一噎,赶紧吩咐了下去。

马车飞快地冲了出去,在夜色里,我感觉到这马车飞奔的速度,如同我的心一样,飞快。

马车到半路,我便听到了高手轻功飞过的声音,我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再次催促外面的车夫:“快!”

话音刚落,马儿猛地哀鸣一声,随后便有一个人猛地冲进马车之中,拽着我的手就要拖我出来,我连忙探手与他过了两招,车帘扬起来,我看见他冰冷的眼神,我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就在这时,外面剑光猛地闪过,谢清运冷声传来:“跳下来,快跑!”

话刚说完,外面便传来了刀剑之声,我连忙跳下马车,穿着大红的嫁衣,便想要奔跑而去。周边已经一片混乱,一群黑衣人和迎亲的士兵对抗在一起,尖叫声,刀剑声,风声,凤冠珠帘摇晃起来叩响之声交织。我跑了几步,回过头去,正瞧见苏域一脚将谢清运踢开,扬剑朝谢清运刺去。谢清运狼狈躲闪,勉力躲过第一击。

苏域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