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脑中第一个念头,也是唯一一个念头。当时月光明澈,我可以明显看见苏域脸上唯一露出的眼睛,他看着谢清运,目光里满是恨意。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了,捡起了地上的剑,便冲了过去,在苏域刺向谢清运的瞬间,我猛地用剑刃贯穿了他的肩胛。

贯穿了他的肩胛。

“放下吧,”我哽咽出声,“放下剑,放下叶清歌,她死了,你来抢我做什么?”

他没说话,背对着我,片刻后,我听他沙哑出声:“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他逼你的?”

“没有,”我高喊出声,“他没有逼我!都是我自己选的!”

话刚吼完,他往前一冲,血花瞬间在我面前溅开,他转过身来,银光一闪,冰冷的剑刃便搭在了我的颈间。

他的手颤抖着,整个人都颤抖着。

“你怎么做得出来…”他沙哑着声音,语调里全是颤音,“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我几乎跟着你去死了!你要走,你要新的身份,可你想没想过我!看着我哭,看着我痛苦,看着我亲自为你的送葬建衣冠冢,看着我刨了黄土埋你的衣冠,看着我抱着你的骨灰天天烂醉成泥,你很高兴是不是?”

“你同我说我救你出去你便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可是你却根本不给我救你的机会!”

“所以…”说到这里,他声音里带了哭腔,却仍旧执意问我,“其实你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想麻痹我,想让我真心觉得你死了,想让我怀念你而不去在意谢萱的出现。所以,天牢里你说爱我,说等你出去就和我在一起的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始终喜欢的是叶清运,始终选择的是叶清运。”

我没说话,看着他。他的剑就在我的颈间,可我却那么清晰地知道,他砍不下去的。

“我说对与不对,”我不由得笑弯了眉眼,“你都不信的,不是吗?”

“是啊…”他也笑了起来,“我何须问呢?今时今日,你所做的一切,不就已经表明了吗?你为他打过我军棍,扇过我耳光,刺了我一剑。苏域哪怕为你赴汤蹈火,哪怕愿与你生死相随,也不及你心尖尖上的叶清运。我若是再不明白你的心意,那真是蠢到家了。”

“我娘说得对,”他笑出声来,“人哪能去相信人心。谁若是信了谁,若是爱了谁,若是对谁柔软了心肠,那果真也就过不下去了。”

“叶清歌,”他慢慢收回了剑,一字一句道,“我虽践踏不了你的心,却可践踏你的尊严。他时他日,苏域今日所受之痛,必将让你百倍偿还!”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知道谢清运走过来,将我揽到肩头,说那么一句:“莫怕。莫怕。”

我整个人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谢清运便干脆帮我扔了手中的剑,然后将我抱到了马车上。他用帕子细细为我擦拭手中的血,我瞧着他,很久很久,终于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选你?”

他没说话,低头为我擦拭手掌。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慢慢道:“他以为我选你,是因为我爱你,但是清运,你知道,我选你,是因为我不敢再选其他人。”

“父皇骗我,母后骗我,苏域亦曾骗我。所有我所能依靠的人里,只有你没有骗过我。”

“我一直要的不多。我从来只是想要活下去,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就可以了。我这辈子和阿猫阿狗没有什么区别的,他人想让我生我就生,想让我死我就死。你说我除了活着,我还能求什么呢?爱情、幸福,那些都离我太遥远了。”

“如今的局势,只有你能救我。苏域要救,代价太大了,我怎么能相信他就会为我这么牺牲呢?我怎么就敢相信,他愿意为我这么牺牲呢?”

“那么,我呢?”他抬眼看我,“你怎么又信我呢?”

我没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他的容颜比起当年,除了轮廓更加鲜明,并无太大的不同。此时此刻在我身前,我总有那么一瞬,恍惚觉得,他还是当年的少年。

其实我也知道,如今的谢清运与当年已经不同了。

当年他可以抛下一切跟我走,而如今不可以。

当年他的确是深爱我,而如今,与其说深爱,不如说他是透过我,去爱那个当年澄澈爱着的自己。

可是不管怎么样,我却都始终坚信,他会保护我。

“因为,”我说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茫然的答案,“你是谢清运啊…”

你是那个与叶清歌度过最温柔岁月的谢清运。

是那个每晚都要对叶清歌说那么一句“我在”的谢清运。

也许时光岁月蹉跎了爱情,让激情不再。可是年少时给的那份温暖,却始终永存。

谢清运没说话,他呆呆地看着我。许久,他颤抖着伸手抚上我的面容,他手上还带着血腥之气,可他却说这么温柔的话语。他说:“是啊,我是那个从小就发誓要守护你的谢清运啊。”

“我在,”他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一直都在。”

同谢清运成婚后,我们夫妻二人就搬到了谢清运的王府。孩子在我腹中已经三个月大,我害喜害得厉害。每天吐得不行,谢清运在外忙碌,我将谢家全权交给了谢清运,再顾不得政事,也再没见过苏域。

小桃子知道我怀孕后,每天忙上忙下,好像比我还欢喜一般。我也不知道他开心个什么,只觉得他每天给我递梅子,就像给狗投食一样,让我觉得有些暴躁。

我忍不住拉小桃子来训斥:“我是人,不是狗。饿了我会要东西吃,不需要你这么来喂。”

小桃子不好意思地笑:“人家说一孕傻三年,我怕小姐你傻了不知道饿。”

“别这样,好吗,不知道的,会以为你这才是孩子他爹。”我刚说完,忍不住又一阵恶心。

小桃子赶紧端了盆来给我吐,嘴里还不曾停歇:“哎哟,我的祖宗,您能少说两句让奴才不掉脑袋的话吗?奴才就算是只猫,命也剩不下几条了啊。”

我不说话,光顾着吐了。

我想告诉小桃子,其实他这辈子,跟了我这个主子,比猫的命硬多了。

为了止吐,谢清运给我开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方,那些药都苦得我想哭,却还是要喝下去。

可能是怀孕怀得太辛苦,我不知不觉也对这孩子有了浓厚的感情。我不知其他孕妇是不是同我一样,初初怀着这个孩子,觉得是责任;等吐上几个月,肚子显出来,摸着他在里面,责任什么的便就忘却了,只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心肝命根。

我怀着他脾气有些暴躁,家里的东西几乎砸了个遍,谢清运见着我都要绕道走。

孩子九个月大的时候,我肚子像要爆炸一样了。所有人都同我说,这必然是个大胖小子。他好动,时不时要踢我一脚,疼得我骂爹喊娘,只想赶紧生下来。

怀孕期间谢清运都让我待在府邸,从不让人给我禀报烦心事,这些烦心事包括:

1.苏域的一切

2.朝廷的一切

我一向是心怀天下的人,隔绝了这两条之后,我所得到的消息基本上只剩下了:

1.隔壁家礼部侍郎的女儿爱上了前任礼部侍郎的儿子,两家宿敌,两人爱而不得,最后他们各自养的猫一起私奔了。

2.这两只猫奔到了我家。

这两只猫非常机智敏捷,在府里躲藏了五天,天天偷肉吃,都未曾被人发现。厨师被这一类灵异事件惊呆,死活不愿意再为我做吃的,吵嚷着要辞职。我十分欣赏这个厨师的厨艺,也闲得无聊,便让人选了个日子,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冲往厨房,决定做贼。

结果我刚一冲进厨房,刚好就看见一只猫儿从横梁上跳了下来,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对方就落入了我的怀里。我和猫对视了片刻,随后那猫立刻尖叫起来,拼命挣扎。我就躲闪着它的爪子,换着姿势抱它。片刻后,我感觉身后风声不对,广袖一挥,猛地回身,便用着衣袖拍了一只猫。

这个动作幅度对我来说过大,旁边人惊叫起来,我感觉腹下一沉,不由得白了脸色。

小桃子赶忙冲了过来,扶着我道:“小姐!你怎么了!”

“我感觉…”我肚子开始阵痛,我故作镇定,“我好像要生了。”

大家呆了一呆,我忍不住扯着嗓子吼:“看什么看!我要生孩子了!快通知人啊!”

我大概是没说清楚到底要通知谁,于是当我被架到产房里,号得像杀猪一样的时候,外面居然吵闹无比。

我认出了许多人的声音,包括了皇帝、谢清运、苏域、礼部侍郎、前礼部侍郎以及礼部侍郎的儿女…

这么多人在外面说话,我有点不好意思喊,忍不住问了小桃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在外面?”

“娘娘,您这可是皇长子,皇族的人都来了,您顾全一下颜面,先别喊了。”

一听这话,我脑中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苏域也来了。

因为他来了,我居然还真就忍了片刻,但那小孩子死活不出来,我忍一会儿,又忍不住要喊。最后小桃子给我含了支人参,红着眼道:“姑奶奶,别叫了,等一会儿没体力生孩子了!”

我“呸”一下把人参吐了出来。小桃子哭了:“姑奶奶,这种时候别耍性子了。”

“能换支好吃的吗?”

“什么?”

“这支有点苦,沾点糖给我。”

小桃子投降:“您果然是见过大市面的,生孩子都还能如此镇定自若…”

小桃子虽然这么夸我,但是过了将近一夜,我还没生出来的时候,我再也镇定不下来了。

外面不再吵闹了,但我知道,仍旧站了很多人。我也叫不出声音来了,只能含着人参,听着产婆不断喊,用力,用力。

可是我的确没有力气了。

习武之人讲真气,我感觉自己似乎都耗尽了。那么一瞬间,我清楚地知道,别说这个孩子,我自己似乎都未必保得住。

小桃子一直在旁边哭。我想让他不要哭,可是我的确没有力气了。

天刚刚亮的时候,我听到产婆惊叫出声来:“血崩了!王妃娘娘血崩了!”

刚吼完,我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太医们开始迅速在我身上插针。我感觉昏昏沉沉,想哭哭不出来,想叫叫不出来。我感觉身上冷,那一分钟我怕极了,可又有些意外的轻松和解脱。

恍恍惚惚中,我听见谁吵闹着冲了进来。

“殿下!不可!产房男子进不得的!”

“滚开!”那人一声怒吼,然后直接冲到了我面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

“殿下,不可鲁莽!您半身武艺万万葬送不得!”

“滚!”

“殿下!”

“再吵老子就让你死!”那人猛地大吼出声来,随后我便感觉有一股绵力从掌心灌入,我觉得精神似乎好了那么一点,撑着眼皮去看,便见着那个人正将我抱在怀里,握着我的手,静静地瞧着我。

我也看不出他眼中是什么神色,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什么都没有透露出来。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对望着,我感觉迷迷糊糊的,脑中似是有浪潮拍岸,去又复来,欲语还休。

那是太漫长的日出,我明明觉得自己似乎是溺水之人,却又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拼命挣扎着往岸边冲去。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然而仅仅就是那么看着,就给了我莫大的力量。

旁边传来了大夫的欣喜之声:“好了好了,娘娘不会有事了。”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苏域在,我没事。

天彻底亮起来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咬牙,终于听到了婴儿啼哭之声。

我整个人都虚脱了,倒进了苏域怀里。

产房里本是进不得外人的,此时除了大夫,仅有苏域和谢清运待在里面。苏域满头是汗,抱紧了我。外面传来了笑声,哭啼声,宽慰声。然而我谁的声音都听不见,只听见苏域虚弱的声音。

“你老实回答我,这个孩子,是不是我的?”

我没说话,头放在他胸口,听着他胸口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这么温暖,这么炙热。

我靠了很久,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不是。”

苏域转过头,高吼出声:“太医,这个孩子几个月?!”

太医“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颤抖着声道:“大概…七个月。”

“七个月…”苏域喃喃自语,转头看向了我,“七个月前…你刚和他成婚。”

我没有理他,我怕我一开口,就忍不住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此时孩子已经洗净,由谢清运抱了过来,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欢喜道:“给我看看。”

苏域身形一僵,谢清运抱着孩子走到我们面前,温和道:“清玉殿下出手相救,清运不胜感激。”

说着,他往我旁边挤了过来,苏域本就虚弱,当场被挤了出去,谢清运将孩子轻柔地放进我怀里,然后将我拢进他怀里。苏域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片刻后,沙哑着声问:“这个孩子,是我的,对吗?”

“清玉殿下慎言!”谢清运皱起眉来,低声怒喝。而苏域则看着我,眼里满是渴求。

我知道,若此时承认了,那么我与苏域的关系,也就断不了了。于是我低头看着孩子,逗弄着他。这是个男孩,看我逗他,原本汪着水的眼,定定地瞧着我,突然就笑了。

我听着孩子咯咯的笑声,突然觉得无所畏惧,于是便靠着谢清运,慢慢道:“殿下相救之恩,谢萱不胜感激。但若想挟着恩情毁了谢萱的名誉,殿下未免太过分了些。民女七月前入京,与清运殿下一见钟情,私订了终身。虽然的确放浪了些,但如今我已嫁给清运殿下为妻,也算不得太大的罪过。清玉殿下若想以这个孩子做文章,怕是太荒唐了些。”

“七个月…”苏域喃喃自语,“怎么真的会是七个月…也许是八个月呢?也许…”

“殿下,”我抱着孩子,终于开口,“孩子的月份,太医不可能误诊。而且无论这个孩子几个月,都与殿下并无干系。民女与清运殿下,青梅竹马,十几岁便已相爱,中间虽因分别有了差错,但民女对清运殿下之心,矢志不渝。民女从不曾爱上过其他人,”说着,我内心抽搐起来,却仍旧坚持说了下去:“始终如一,只爱着清运殿下。”

他没说话,愣愣地看着我,许久之后,他终于道:“是了,你一直只爱着他的。是我想得太多。只是,可否让太医再诊一次。”说着,他转头吩咐了另外一个大夫道,“你上前来看看,这个孩子多大?”

听到这句话,我有些忐忑,正想阻止,谢清运却捏了捏我的手掌,示意我不要说话。

一个太医走上前来,认真地查看了孩子,终于起身,同我们行了个礼道:“回禀殿下,娘娘,王子不足七个月,早产体虚,应好好休养才是。”

苏域没说话,他定定地看着太医,有些失神道:“正德,真的是七个月吗?”

“千真万确。”太医再次重复了一遍,“七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