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号着叫他,旁边终于传来了太监清亮的声音:“皇上驾到——”

话音刚落,一顶软轿便抬着一个人踏了进来。

我颤颤地抬头,看见了他。

他面色苍白,神色淡然,一双眼静静看着我,深情而绝望,似是历经沧桑。

他胸前绑着绷带,被人抬着,似乎很是虚弱。阳光落在他身后,他逆光而来,踏着宿命轮回,灼得我的眼发疼。

他来到我身前,软轿停了下来,周边也安静了下来。我抱着小桃子,看着他。许久之后,我终于开口。

“你怎么还没有死?”我含着眼泪,笑出声来,瑞琪死了,小桃子死了。你为何还没死?”

他没说话,看着我,片刻后,慢慢对我伸出手,抚上我的面容。

他一动,胸前便有血流了出来。然而他似乎毫不畏惧,冰冷的手掌执意落到我的面容上。

“因为你还在这里,阎王爷没有要了我的命,我便想回来赎罪。”

“赎罪?”我大笑起来,“你赎什么罪?陛下,皇上,皇权之路枯骨累累,一个瑞琪算什么?一个小桃子算什么?一个叶清歌算什么?您一生罪孽无数,还有不安吗?”

“清歌…”他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来,“我已将叶清运放回王府,再过几年,我便会给他一个封地,让他离开。”

“我们…”他沙哑出声,“重新开始好吗?过去真真假假,我已分不清楚,那么,不若我们就从头再来吧?”

“你说过爱我,说过恨我。我们都一笔勾销吧?”

“清歌,在这个世界,恨一个人很容易,爱一个人,却很难。”

“我从年少开始喜欢你,幻想着守护你,后来真的再次遇到你。我爱你爱了这么多年…”他音调里带了哭腔,“便继续下去吧。过去的种种,我们都不要想了,重新开始吧。”

我没说话,就那么一瞬之间,我内心居然涌现出他当年的模样来。

那时候他叫苏域,他喜欢大红的衣衫,喜欢满头金钗,喜欢说脏话,喜欢…叶清歌。

“苏域啊…”我想着他,终于找回了声音,抱着小桃子,抬头看向门外那遥远的天际。

天际云朵变化,我突然想起那些年的狼烟烽火,那些年的风花雪月。那些年我还是女扮男装的太子叶清歌,有那么一个凶神恶煞、却愿与我生死相随的太子妃。

“这么多年,我同你说所有爱你的话,都是真的。而所有不爱你的话,都是形势所迫,都是假的。”

“除了这句。”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想,一场感情诀别的时候,总是要以最美的姿态离开。于是我勉力勾起嘴角,想要微笑。

然而这场感情太过伤人,所以这一刻,又忍不住眼泪盈眶。

我在一片模糊里看着他俊美的面容,终于慢慢说出那句:“苏域,我不爱你了。”

爱了那么多年,遥望那么多年。这一场爱情,终于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

——尘埃落定。

他呆呆地看着我,似是完全没能明白我在说什么。那呆愣慌张的模样,仿如是少年。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泪落下来,慢慢出声:“瑞琪已经死了,小桃子也死了。你虽没有亲手杀了他们,他们却都是因你而死。”

“苏域,”我笑出声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和你不可能重新开始…因为苏域,”我顿了顿,终于一字一句说了出来,“叶清歌再也不能爱你。”

他没有说话,片刻后,眼泪慢慢流了出来。

他苍白着脸,扶着自己,突然走下了软轿。

他走得那么艰难,刚刚下轿,便猛地软了膝盖,跪了下来。

他可能是太疼了,疼得膝盖刚刚触碰底面,便流出眼泪来。他跪着前行,来到我的身前,颤抖着拉上我的衣角。

“清歌,”他沙哑着声音,“我求你…”

我未曾说话,他便死死拉着我,一次又一次:“我求你…我求你…”

说到最后,他终于痛哭出声:“忘记过去吧。忘记瑞琪,忘记小桃子,忘记谢子兰。忘记我的错,原谅我…”

“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未想过要伤你…清歌…”他号啕出声,“我爱你!我爱你的啊!”

我没说话,颤抖着抱着小桃子。

我内心一片宁静,看着天边悠悠云朵,我突然相信,小桃子大概是睡着了。他从来没有任性过,所以这一次,想要任性一下。

周边的声音都消失了下去,我再听不见什么,只看到面前有个人在对我说着什么。

我朝他笑了笑,忍不住提醒他:“小声点,不要吵醒小桃子。他很累,想多睡一会儿。”

对方微微一愣,片刻后,面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来。

“清歌…”他颤抖着开口,“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吓唬我…”

我忍不住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的确觉得特别好笑。

我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提醒这个陌生人:“你再说话,我就要找太傅来收拾你了。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太傅来了,肯定会把你抓起来的。”

“清歌…”他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死死抓住了我的手,“不要这样…清歌。”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抓住我的手,只能大吼大叫起来。

我拼命打他,踢他。

我怒吼,嘶喊,号啕大哭。苏域扑过来,死死抱住了我。他的怀抱这么灼热,眼泪如此滚烫,我撕咬他,他却依旧一言不发。

我被他抱着,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清歌,”他终于再度出声,“我不会再放弃你了。”

他说:“这辈子,我放弃了你这么多次。再不会了。”

我没有说话,被他抱着,呆呆看着外面的天空。

我觉得有什么在我心上变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的心紧紧包裹住。让我再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再看不见其他的人。

从那天开始,我再没说过话。

我很少思考东西,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发呆。苏域与我同吃同住,他早上起来,亲自为我洗脸,穿衣,画眉,然后去早朝,早朝过后便来找我。

他一直是要守着我的,哪怕是批奏折,是同其他大臣商讨什么,都要让我在场。

他对我很有耐心,哪怕我从来没说过什么话,他却都每天在和我坚持说话。

他越来越沉稳,越来越温柔。然而不知为何,我身体却是一日又一日虚弱下去。

太医说,我忧思太重,伤了心脉。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我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然而苏域不愿意,听到太医这么说的时候,他将我揽在怀里,红着眼,沙哑着声道:“不,她不能忘了朕,她不能忘了苏域。”

太医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无比坚定:“朕会让她好起来。忧思过重,朕就等她开心。”

他努力践行着他的诺言。他常常问我要什么,但我却从来不回答,偶尔对什么多看了一眼,他便立刻要将那东西搬到我宫里来。

我从来不多想什么,似乎像个傻子一样。我难以思考,但偏偏很多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是想着什么的。

我从不知为何自己喜欢去摘星楼,也不知为何喜欢在身边多放几副碗筷。我一直记着侍奉我的太监叫小桃子,记着我有个孩子叫瑞琪。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冬雪初降的时候,我终于没能支撑住,晕倒在了大殿上。苏域慌张得几乎掀了整个太医院。太医院给我诊了一晚上,却都没有办法,只能跪着求苏域,让他放手,让我忘记一切。

“陛下,”最年迈的太医跪在前方,恳求道,“您试了将近半年,谢小姐也未见好转,病情日益转下。如今忘了,还来得及!”

“闭嘴!”苏域高吼出声来,“你们都指望着她忘记朕…可是那些事情,朕都记着,她怎么能够忘记?”

“陛下…”太医们痛苦出声,“您这是将谢小姐往死路上逼啊!”

这句话说话来,苏域再没有了声音。

我听着他们的话,我明明每个字都懂,却都每个字都不明白。

当天我迷迷糊糊睡了一天一夜,我精神头好了一些,便决定出去赏雪。

在我昏睡的时候,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堆满了整个皇城。我站起来要往外走,侍女们便立刻拉着我,然后给我穿衣服的穿衣服,加暖炉的加暖炉,最后浩浩荡荡一行人跟着,终于才让我出去。

夜深了,宫里没有多少人。我带着一行人踏着白雪,绕过了一个又一个宫殿。

宫人们都劝我别走了,我却仍旧固执往前,一路前行到摘星楼,然后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明亮,映照着整个皇城的白雪,让夜晚也不再黑暗起来。

我好不容易爬到楼顶,入眼而望,是整个雪白的盛京。寒风吹拂着我的脸,我呆呆看着这大好江山,觉得突然觉得内心一片荒寂。

我曾来到这里三次,凝视这片山河。

第一次是谢子兰带我来的,他告诉我,这个天下都是我的。

第二次是苏域带我来的,当时月朗星稀,我鼓足了勇气,努力拥抱亲吻了他,然后决定去寻找新生。

此时此刻,我再次站在这里。

如今我二十五岁,我曾站在这个帝国的顶端,万人簇拥;也曾站在这个世界阴暗之处,任人践踏。我爱过,亦曾被爱过,甚至相爱过。然而无论爱恨,却都如此刻这秀丽江山,被遮掩在皑皑白雪之下。

我呆呆看着这雪景,有人踏着头楼梯走上来,发出吱呀的声音,他走了好久,终于停住脚步在我身后。

一时之间,周边什么声音都没有,我似乎是来到了一个奇特的世界,这里只有我,再无他人。

他站在我身后,很久很久,终于同我说:“雪下的大了,风铃上都落满了,风吹过,都响不起来。”

听着他的声音,我忍不住转过头去。

他穿着皇帝的常服,手里端着一碗药汤,药汤冒着白烟,模糊了他的面容。他与我静静相望,那么一瞬之间,我竟觉得,我与他,仿若初识。

他眼里没有了我看不懂的一切,目光清澈如水,而我看着他眼里自己的倒影,亦是一派天真。

他微微笑开来,眼里含着眼泪,他说:“清歌,我说的话,你其实都听得懂,对不对?”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面上神色无悲无喜。他慢慢向我走了过来,低头拉住了我的手。

“清歌,这一生,我曾无数次告诉我自己,一定要让守护你,让你一生安稳,再不流离。还是孩童时,我这么想;成为太子妃,拉着你从悬崖坠下时,我这么想;后来躺在你身边,我这么想;甚至你离开我,我成为帝王,一个人站在大殿金台之上时,我竟然,还是这么想。”

“我从不曾真正恨你。每一次你伤了我的心,我恼怒,怨愤,然而哪怕只是说重话伤了你,我都害怕得开始怨恨我自己。”

他笑起来:“苏域一生,只一心一意爱过一个人。这份感情太重,所以他不希望对方忘记,觉得对方可以死,却不能忘。”

“可是,清歌,”他如黑曜石一般的眼转动着,瞧着我,雪花簌簌而下,他放开我的手,将手覆到我的面容之上,然后他一眨眼,眼泪就落了下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比想象的更爱你。清歌,我怕你忘,却更怕你离开。你才二十五岁,你还有大好人生,我没有我想象的自私,所以,我放手。”

“你忘记吧,可是,我记住就好了。”

“你不记得那个女扮男装的太子妃苏域,我来记得。”

“你不记得那个温吞的太子叶清歌,我来记得。”

“你不记得我们一起走过的路,说过的话,相爱过的一切,没有关系,”他顿下来,然后一字一句,慢慢道,“我来记得。”

“我会再来找你,再让你爱上我,再在一起。而这一次,清歌,我再不会放弃你。”

说完,他将药碗端到我面前。我看着那黑漆漆的药,想了许久,终于还是接了过来。

准备喝下的片刻,我突然问:“苏域,如果再来一次,我叫你放弃皇位的时候,你会为我放弃吗?”

“如果再来一次,”他流着眼泪,“当时我便会带你走。”

我笑了笑,就那么片刻,我突然觉得,我知足了。

他不是不爱我,只是未曾想到这世界会如此颠沛,以致流离。

我过不了心里这个坎,忘了未必不好。而我爱的那个苏域,那个如明月一般的苏域,有面前这个人记得,已然足够。

我端起药碗,将那汤汁一饮而尽。苏域忽然扑来,用力抱住了我。

漫天雪花飘落,寒风吹来,明月映照千里,而我面前这个男人,却如此温暖灼人。

“谢萱!”他突然叫了我这个名字,颤抖着声,高声道,“我会来找你,不准爱上别人,你知不知道!都已经忘记了,一定要高高兴兴的,知不知道!一定要爱上叶清玉,一定要等我,知不知道!”

我没说话,在他怀里,看明月白雪,笑出了声来。

平生有尽时,笑忘江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