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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主公若是不喜, 只需下一道禁令, 我和桥生即刻拆了全汴州的奴隶交易市场。”程凤开口。

他和墨桥生随护主公微服出行。

此刻, 二人身上蒸腾起冲天的怒意。

这样的场景, 让他们回想起人生中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不行, 这不是治本之法。”程千叶轻轻开口, “任何买卖只要有大量的需求, 它就必定有存在的一天。即便我强制取缔了汴州的交易市场。也改变不了全天下普遍存在的这种情况。”

“你们耐心等着。只要我活着, 总有一天, 我会从根本上让这种交易,在这片土地上彻底的消亡。”

明明是同样的生命,眼前这些奴隶却像生畜一般被人欺凌,虐待。像是货物一般被栓在那里,任由他人摆布, 挑选。

从前程千叶最不喜欢看到这种场面, 每逢遇到,她都尽量回避。

但到了今日,她已经有了直面一切的勇气。

她抬起脚步,踩着泥泞,走进这个污浊的市场。

“主公,你别进去。”墨桥生拉住了她,摇摇头,“这种地方太脏了,污了您的眼。”

“桥生,你不用担心。我就是要接触、了解这一切。如果我连看都不敢看, 还怎么能取缔它?”

她用了点力,捏了一下墨桥生的手,冲他笑了一笑,转身向着那人口市场走去。

这个市场被一些连在一起的简易窝棚分做里外三个大圈。

最外圈就像关牛马的栅栏一样,密密麻麻拴着以充当劳动力为主要用途的奴隶。

汴州新近开垦了无数的荒地,耕种农田的人手严重短缺。

那些略为富裕的平民,或是军中取得了爵位,分到土地的士官,成为了这个市场的主要购买力。

他们购买奴隶的目的是为了增加家中的劳力,用以耕作那大面积的农田。

对他们来说,购买一个奴隶,不仅需要花费家里的一大笔积蓄,而且家中还面临着日日多承担一个成年人口粮的压力。

即便奴隶吃得可以很差,但是总归也算是家里的重要财产,是不能随便饿死的。

他们熙熙攘攘地拥挤在那些栅栏之前,精挑细选。

看身材,看肌肉,甚至捏开奴隶的口腔看牙齿,务求买到一个有力气且身体健康的劳动力回家。

若是有看中的,便同守在一旁的奴隶贩子一个钱一个钱的来回讨价还价。

对他们来说,这和买一匹耕田用的牲口没什么区别。

如果不能买到健壮的奴隶,或者奴隶的价格过高,那他们宁可去牛马市场买一头牛,一匹骡子。

走到第二个圈,就明显少了很多人,在那每个窝棚之内,只拴着一到两个奴隶。

这些奴隶多少有一些普通奴隶不会的技能,比如能识字,会烹饪,掌握一门乐器,或是曾经在豪门旺族中有过服侍贵人的经验。

这些奴隶的面前大多摆着一块木牌,写着他们的年纪出身,技能特长等信息。

奴隶贩子守在边上,卖力地吆喝,热情向每一个经过的客人推销他的“商品”。

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命令他们的奴隶表演一段才艺,来吸引客人的注意力。

在这个圈子中挑选奴隶的客人同样少了很多。

相比外圈那些买家,他们普遍衣着体面。多是些大户人家的买办管家之流,出来为家主采购合适的人手。

而最里圈是一个巨大的帐篷,厚厚的布幔遮挡着里面的光景。

偶尔有一两个衣着华丽的客人进出,掀起帘子的一角,带出了大帐之内那由嬉笑和哭喊声交织出的靡靡之音。

程千叶对于那些用来满足上层人士的所谓“高级货物”没有兴趣。

她顺着第二外圈的道路向里走。

墨桥生跟随在程千叶身后,他看着那些委顿在窝棚内,目光呆滞的一个个身影。

这里奴隶,就曾经是他所能努力的极限。

拼尽全力学到一点本事,能够被主人稍微看重一点点,分到一个独立的棚子,勉强有饱腹的食物。

不必像外圈的奴隶一样被当做牛马使用。

也不用像内圈的奴隶一般,以色侍人,成为贵族老爷的玩物。

墨桥生看着走在自己之前,程千叶那并不强壮的背影。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如果不是遇到主公,拼了我的命能达到的最好生活,也就和眼前这些人一般而已。

程千叶正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

墨桥生看着那在阳光中莹莹泛着微光的面庞,慢慢拽紧了自己的手。

何其有幸,得天之眷,把主公赐予了我。

此刻的程千叶侧着头,目光看着某处,露出微微吃惊的表情。

她自言自语的说出墨桥生和程凤都听不懂的一个词语:“啊,像钻石一样。”

在路边破败的窝棚内,一个满身污秽的男子,被麻绳栓在一根木桩之上。

他低垂着头,浑身伤痕,上半身斜靠着木桩,一副随时就会死亡的样子。

在这个圈子内的奴隶,为了能卖出个更好点的价钱,一般都会被收拾出个勉强整齐的模样。

很少有像他如此狼狈,浑身上下不是青紫就是鞭痕,几乎体无完肤,显然是反覆遭受着主人的虐打折磨。

程千叶径直走到他的面前,带着一丝诧异看着这个人。

在她的眼中,这个满身污秽的奴隶,却闪着罕见的耀眼夺目之光。

守在窝棚一旁昏昏欲睡的奴隶贩子,看见了程千叶,一下来了精神。

这位客人虽然衣着并不繁复,但细观之下用料显然不凡,而且他身侧随侍人员,个个精神奕奕,行止有度,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护卫。

这可是难得会到这个圈子内来的“大客户”啊。

那个奴隶贩子想到这里,打叠起精神,吹嘘起自己的‘货物’:“客人眼光可真是好啊,一眼就看中了咱们这最好的货色。”

他寻了块湿布,抓起那个奴隶的头发,胡乱的给抹了一把脸。

那张面孔即便擦去了血污,依旧又青又紫,一只眼眶肿得老高,只有另外一只眼勉强能睁开一条缝隙,嘴角还淤黑了一片,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

饶是那奴隶贩子有舌灿莲花的本事,看着这样的一张脸,也实在老不下面皮继续夸耀。

他尴尬地笑了笑:“这,这本来实是个貌赛潘安的模样,只是有些不听话,我一时生气揍得狠了,方才这样。买回去养养,养几日便好了。”

“但客人你不晓得,此人出身可不一般,他原是出身魏国的世家之子,国破家亡之后才被卖做奴隶。他识字!能画画!还会乐器!总之贵族会的那套,他都会。”

那奴隶贩子搓着手,凑到程千叶眼前,带着讨好的笑:“您想想看,这样一个奴隶买回去,可值得很哪。不论用作什么都行,光是能将这样一位出身高贵的公子,踩在脚下肆意磋磨,也让人兴奋啊,是不是?”

他把一根破旧的竹笛,丢在那奴隶的脚边:“快,别那副死样子,挑你拿手的吹一段给贵人听听。”

那奴隶轻轻侧一下头,不予理会。

奴隶贩子大怒,一下拽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昂起头来,咬着牙在他耳边低声道:“就是你这副样子,害得爷爷我把你的身价一降再降,到了血本都快陪光的程度,还是卖不出去,这回要是再卖不出去,老子我也不卖了。直接给你送到内帐,扒了衣服做公用茅房,看你还倔是不倔。”

那个奴隶抿紧了嘴,终于伸出手,拿起地上的竹笛,就唇吹出一个清音。

那一音既出,整个喧闹的卖场似乎为之静了一静。

随之,一曲苍凉而悲壮的笛音流淌而出,如凉月照江,如风动松涛,清清泠泠的在这泥泞之地铺散开来。

附近行走的客人都忍不住为之驻步侧耳。

那个奴隶贩子得意起来,“客人你看,我说得没错,这货色真的很值,只卖……”

话未说完,笛音骤歇,那吹笛的男子猛地松开笛子,转身侧头吐出一口血来。

那奴隶贩子气急败坏,挥着拳头就要揍人。

程千叶阻止了他,“人我要了。”

奴隶贩子转怒为笑:“这,您看,他没啥事,就是脾气倔了点,刚被我鞭了一顿,所以吐点血。倔点其实也好,您买回去调丨教起来也更有趣味不是,呵呵,呵呵。”

“多少钱?直接说。”

“这,您别看他现在这样,当初我买来的时候,可是花了大钱的。”

“够不够?”墨桥生翻手掏出一锭金。

“够,够,够了。”奴隶贩子喜出望外,固然他当初买这个奴隶的时候,也花了不少钱,但如今人已被他折磨得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想不到还能回个本。

一时他喜出望外,生怕程千叶反悔,飞快的跑着办理了转卖奴隶的契结文书。

又将栓在木桩上麻绳解下,恭恭敬敬的递到了程千叶手中,一路点头哈腰的将他们送出市场门外。

程千叶不再说话,默默的顺着原路返回。

程凤牵着那个奴隶,一行人随着程千叶来到车驾所在之处。

程千叶登上马车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奴隶苍白着脸,一步一步慢慢走在程凤身后。

程千叶看了他半晌,突然拧紧眉头:“看看他的脚怎么了?”

墨桥生抬起那个奴隶的脚,只见他双脚脚底赫然各有一枚铁刺,沿途道路泥泞,方才无人注意他竟一声不吭的流着血走了这段路。

那个奴隶贩子远远看见了这一幕,急忙摆手道:“这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谁叫你自己不认真检查。如今银货两清,概不退换的。”

说完这话便飞快的撒腿跑了。

程千叶闭上了眼,咬牙压了压心中的怒火。

她睁开眼后,看了一下墨桥生。

墨桥生点了点头,别着手中的佩剑,一言不发向着那个奴隶贩子消失的地方走去。

“带他上车。”程千叶叹了口气。

程凤弯腰抱起那满身血污的奴隶,将人安置进温暖洁净的车厢之内。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家里网络突然断了,傻作者居然想不起笔记本也可以联热点,急得团团转,还好小可爱们提醒了一下,不然就发不上来了。多谢多谢。

第68章

周子溪的童年十分幸福, 他出身在魏国国内一个家境富裕的世家旺族之中。

家中兄友弟恭, 父母慈爱。

他从小饱读诗书,少年成名。

因为美丰姿, 擅诗书,年纪轻轻的他便被奉为少卿左使,随着父亲出入朝廷。

然而犬戎的铁骑踏破了弱小的魏国。踏碎了无数人家的美梦。

覆巢之下无完卵, 一夕之间, 山河破碎,家破人亡。

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甚至没有没有反抗的机会, 猝不及防就从云端跌入泥泞。

他的身上被烙上耻辱的奴印,成为一名低贱的奴隶。

他和族中的亲人一次次像牲畜一样在不同的主人之间转手倒卖。

许多主人听说他曾经是贵族出身, 似乎分外兴奋,比对待其他奴隶还更为残酷的折磨虐待于他。

每一次他都以为已经是痛苦的极限, 然而往往下一位主人一脚就能把他踩入更深的泥沼。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周子溪渐渐在痛苦中感到麻木。

这一次买他的是谁, 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一声不吭地忍着双脚的剧痛, 任由这位新买主的侍从, 用麻绳牵着他走在奴隶市场的道路。

因为不肯配合,过度反抗, 转卖自己的奴隶贩子在自己双脚脚底打入铁刺以作惩罚。

走起路来很疼, 疼一点也好,会疼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周子溪一步一步的走在泥地里,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辆华美的马车。

市场的门外, 停着数辆规格不同的车驾,这些车主采买了奴隶,便栓在马车之后,让奴隶一路跟着跑回去。

马车。

周子溪的脸白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跑到终点。

那位主人蹬车之前,突然回首看了他片刻,发现了他严重的脚伤。

但主人却没有退货的意思,而是让那红衣侍从将满身污秽的他带上了洁净而华丽的车厢。

他被放置在车内柔软的地垫之上。

车厢里置着暖炉,和冷得让人绝望的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到底又是一个怎么样的主人,周子溪忍不住在心中想道。

不多时,那一身黑衣的护卫登上车来,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周子溪大概猜到他去做了什么。

那个杀气未消的男子,上车之后却抖开了一条毛毯,避开他身上的伤口,小心的盖在了他的身上。

全身肌肤几乎都要冻僵的周子溪,突然被这样一股温暖笼罩,他忍不住的颤栗了一下。

随后他看见主人被接上车来,那年轻俊秀的主人,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一声,靠着车窗坐了下来。

马车慢慢开动,在车厢轻轻的摇晃之中,疲倦已极的周子溪控制不住的想要合上眼。

陷入沉睡之前,他在朦胧中看见那位主人伸出白皙的手,和那黑衣护卫的手轻轻交握在了一起。

……

周子溪在一间小屋内醒来。

他在这间屋子中已经修养了数日。

他坐起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缠着纱布的肩头。

全身的伤,都已被妥善的处理过。

每日都有人按时给他端来汤药和饭食,却没有人呵斥责令他做任何事。

如今他知道自己的那位主人正是这汴州之主,晋越侯程千羽。

但他心中不敢多想。

他曾无数次心存希望,又无数次被无情掐灭,如今他已习惯不再主动奢望什么。

只是这样一日日的坐在床上,静静等待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

门外隐约传来一些争执之声,周子溪侧耳细听,一道他极为熟悉,又不敢相信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

这里是行宫外院。

此刻程千叶正皱着眉头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女子,她穿着粗布短衣,腿上绑着褐色的绑腿,脚底的鞋子磨出了洞,一身风尘仆仆,显然赶了很远的路。

这位女子守在宫殿的外围,坚持要求见晋越君,正被侍卫驱逐之时,恰好遇到了回宫的程千叶。

“你说你要赎谁?”

女子以头抢地,双手托着一个破旧的钱袋,里面倒是满满当当的装着一袋钱币,

“大人,请让我赎回我家公子,求求您了。”

程千叶正要开口,身后传来匡当一响。

她转过身,看见一身仅着素白里衣的周子溪扶着墙壁从屋内勉强走出。

他走得太急,身形不稳,在门框处绊了一下,从屋外的台阶上摔了下来。

尽管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但当这位男子从尘土中抬起头来之时,程千叶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惊叹了一下。

她这才发现,自己买回来时那个鼻青脸肿的奴隶,伤愈之后竟真的是一位当之无愧的美男子。

此人不止容颜俊秀,眉目如画,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儒雅。让他即便在这般焦急的情况下,举动间依旧透着一股贵族世家之人从小练就的风度。

他急急来到程千叶跟前,挡在那个女子之前,展了一下袖,伏地行礼。

“请主人见谅,此人是下奴一个不知礼数的亲眷,下奴这就责令她离去,还望主人宽宏大量,原谅则个。”

他连连顿首,言辞恳切,十分紧张。

“起来说话,不用跪了,你的伤还没痊愈。”程千叶阻止了周子溪。

她随便在回廊处的一截栏杆上坐下,掸了掸衣襟下摆。

“说,怎么回事?”

那个女子起身欲扶周子溪,周子溪向她使了个眼神,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但程千叶看见了,她指明那个女子:“你来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那个女子看了周子溪一眼,毫不畏缩,“回大人,我叫阿阳,是魏国人。原是公子……这位的婢女,我筹了钱,想把我家公子赎回去,还请大人成全。”

程千叶看了她手中的钱袋一眼。

阿阳的面上微微一红,但她随即抬起头,“我打听过了,大人买公子花了一金,这些是不太够。但我花了好长时间,也才筹集到这点。我听闻大人素有仁慈之名,求求您通融通融。”

“你把他赎出去,打算要去哪里?”

“我们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先住在汴州城内。”阿阳看了周子溪一眼,“我有的是力气,汴州到处都在请人,我可以养活公子。”

程千叶笑了,她知道这个阿阳有许多未尽之言,但她可以不在此刻追究,

“他,如今是我的人,我不会让你赎走。”

“但我不会把他当做奴隶来看待。你如果愿意,也可以住在这外院,照料他的伤势。其他事,等将来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过一会我再来补一小章,小可爱们先睡觉,别等

第69章

墨桥生走在朝梧殿的回廊上, 一阵浩瀚的筝音传来。

那曲调波澜壮阔,气势恢宏, 是主公在弄筝。

墨桥生加快了脚步向前走。

片刻之后筝音之中穿出一道笛腔, 那笛音清悦,有悲凉古朴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