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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溪低下了头:“我这一生,从未做过一件愧对他人之事。唯独对主人你,问心有愧。”

“您不但救我于危难之中,还对我礼遇有加。我却忘恩负义,不辞而别。”

他抬起头,看着程千叶:“我之所以留着这条命不死,就是想留给您亲自发落。”

“这副残躯早已污秽不堪,又何必再留世间。还请您不必再怜悯我这样的一个逃奴。赐我一死,方是我心中所愿。”

周子溪虽是程千叶的奴隶,但他一直很少主动称呼程千叶为主人。

如今,这一口一个卑微的称呼,是想在死前赎他自以为犯下的错。

一夕之间,失去心爱的人,身体残疾,甚至连母亲也救助无望。

再三的打击终于击垮了这个君子的意志,让他失去活下去的愿望。

“你……”

程千叶不知道怎么宽慰一个已经不想活的人,

“如果你不想要自己这条命了,能不能把他交给我?”

周子溪面露不解。

“子溪。”程千叶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既冰又凉,几乎没有一点温度。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切苦难的根源是什么?”程千叶看着他开口。

“是因为姬昂那个混账?还是因为你之前的那些主人?或是那些奴隶贩子?”

“你和阿阳姑娘本来都应有一个正常的人生,活得自由而有尊严,不应该过着这样任人摆布的日子。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至于这个把人当做奴隶的丑恶制度。”

周子溪那死灰一片的眼中,渐渐有了反应。

“我虽然能力微薄,但我心中有个愿望,想让这个极度不平等的奴隶制度,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程千叶握紧了他的手,看着他眼睛,“你帮我,帮我一起做成这件事,行不行?”

周子溪凝视着程千叶,嘴唇微微嗡动。

“不急,你先好好养伤,等你想清楚了,再给我答覆。”程千叶站起身来,“但无论如何,没我允许之前,你不能死。”

临走前,程千叶拍了一下程凤的肩膀,看了他一眼。

“派人照顾好他。”

程凤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个人,我要用,看着他,不要让他死。

程凤看了一眼坐在床榻之上,还回不过神来的周子溪。

“运气真好,遇到了主公。天下可怜之人何其之多,又有几人能得个好死?”程凤冷哼了一声,用他惯有的毒舌安慰人,“别再犯傻,即便腿废了,能在主公身边,也比你之前全须全尾的任人玩弄要好得多。”

一夜之后,程千叶召见了崔佑鱼,递给他了一份手绘的图纸。

崔佑鱼看着图纸,连声赞叹:“此物构思真是精妙,不知为何名?又是出自先前那位大家之手?”

“你别管是谁设计的了。”程千叶咳了一声,“这个叫轮椅,你就说能不能做出来?如果能做,你尽快找寻一些手巧的工匠,加紧帮我做出来。”

“行,此事包在微臣身上。虽然有些部件,无法在工艺上实现,但只要替换一下应该没有大问题。”崔佑鱼素来对这些机巧之事最为感兴趣,拿到图纸如获至宝,急忙收入怀中。

他对着程千叶行礼道:“主公,您上次给臣的搭天车的图纸,臣已经命人制造出来了,反覆实践过,也请了数位将军前来品评,确实比传统的搭车精巧实用的多。”

“另外那些折叠豪桥,抛石车也都做了出来,实在是构思巧妙,微臣和俞将军,贺兰将军商量过,都觉得可以大量投入战场使用。”

他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臣真的很想认识一下这位机巧奇人。不知主公为何总把他藏着掖着不让其见人啊?”

程千叶抚了一下额头,再一次见识了这位“崔木头”口无遮拦的耿直劲。

先前,程千叶凑巧在巡查军备之时见到攻城器具中常见的搭车,也就是后世的攻城利器云梯的前身。

发觉这时候的云梯十分的僵硬笨重。

作为多了几千年知识阅历的穿越人士,她一时兴起花了几天时间,绞尽脑汁把仅有的一些物理机动知识搜刮出来,画了一张改良后的搭天车设计图,交给崔佑鱼。

此事引发了崔佑鱼极大的热情。

他几乎一瞬间就摆脱了往日觐见程千叶时的拘谨羞涩。开始隔三差五的缠着程千叶讨论改良军需设备,乃至民用器具的事情。

天天想要程千叶交出那位,能够设计出超越时代局限设备的“巧匠”来。

程千叶设计这些也只是偶尔为之,不可能有那么多精力天天陪着崔佑鱼搞设计。

她初时不说,是懒得靠剽窃得来一个名声。后面完全是怕了崔佑鱼这股过度投入的热情。

“佑鱼。”程千叶看着眼前这位,做事只有一根筋的能臣有些苦恼,“我知道你对专研这些事很热情,这很好,但你也要分得清主次。”

“你现在是我们汴州的司空,将来,你还很有可能是我们晋国的大司空。我们需要建设城墙,开凿运河,完善军备,改良农具……。人的精力有限,我或者是你,都不可能事无钜细,亲力亲为。”

她看到兴致勃勃的崔佑鱼一下蔫了,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不由又觉得好笑,

“这样,我尽量给你拨一笔款。你组织一批人,成立一个司造部,专门负责研发这些。研发出来的成果,但凡经过验证有效,就由你负责在全国军民范围内推广。”

崔佑鱼一下又兴奋起来,他喜不自胜的跪地行礼,说话都结巴了:“主,主公此举,实乃我大晋之福,微臣,微臣必不负主公之信任。”

程千叶遥指点着他:“你也是能说几句好话的嘛。什么大晋之福,不过是正中了你的下怀了而已。我提醒你,你作为司造部的负责人,你必须抽出精力拟出规范的检验流程,把关产品的质量。不要只顾埋头研究,让底下人忽悠了去。”

“你要知道,这些在战场都关乎着将士们的生命,如若你一个人做不来,注意找合适的人帮你。”

崔佑鱼兴高采烈的离开了。

不过三五日,便把一辆转动自如的轮椅给程千叶献了上来。

程千叶试推了几圈,虽然比不上现代的轮椅那么先进灵活,但除了减震方面效果达不到,其它功能基本都实现了。

在周子溪的屋内。

周子溪正把双腿从床沿下挪下来,负责照顾他的侍从急忙上前帮忙。

“有劳了。”周子溪谢绝了他的搀扶,“请把双拐递给我,我想自己试一试。”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有轮子在木质的地板上滚动而来。

屋内的人抬头望去,

只见程千叶亲自推着一把木质的轮椅出现在门口,

她抬指敲了敲门,

“特意为你做的,想不想试一下?”

周子溪被扶上了这把特制的木椅。

这设计奇特的椅子,有两大两小四个轮子,坐在上面,即使是双腿残废之人,也可以相对自由的行动。

程千叶亲自推着他从屋内走出。

周子溪发现,不知何时,附近的门槛都已被拆除,阶梯之上也铺就了便于这架“轮椅”通行的木板。

轮椅行驶在木质的回廊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程千叶一边走着,一边同他说话,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什么地方需要改?”

“勉强还行?为了设计这个熬了我一宿没睡。紧赶着做出来给你。”

“你不用担心你的母亲,我已经派人向宋襄公要人。这次我十分小心,今日接到线报,已将夫人平安接出。不日会同墨将军一道回国。”

程千叶推着轮椅,慢慢走下回廊,走进庭院的阳光中。

那坐在轮椅上的背影,一点一点的恢复了璀璨的光泽,亮出了一道耀眼的金边。

一道低低的男音响起,

“从今以后,我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为我花钱投雷,和为我花精力留言的朋友,我心中都是非常感激的。投雷这种事,大家量力而行,留言同样是对我最大的鼓励。感谢大家。

我好像还没在作话谢过投雷的老铁,今天一口气谢一次,感谢你们为素不相识的我花钱的这份情谊,希望没有漏掉谁。蠢作者发现编辑这个还挺复杂的哈。排名不分先后。

第74章

墨桥生从外黄领军归来。

此次出征一月有余,

一整个月都没见到主公。

一迈进宫门, 想见那个人的渴望就越发的强烈了起来。

他登上朝吾殿的台阶, 走过宽阔的露台, 脚步忍不住越来越快, 一路小跑,转过回廊。

在那洒着阳光的长廊尽头,停着一张带着轮子的座椅, 椅上坐着一个丰神如玉的男子,那人手持卷牍, 正专注的说着什么。

主公一手扶着他的椅背, 凝神倾听,时时回应几句。

墨桥生只好停下了脚步。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规规矩矩地上前行了一个军礼。

“桥生,你回来了?”程千叶看着他笑着说。

“子溪的母亲接回来了吗?老太太的情况怎么样?”

主公还是这般的关心这个周子溪。

墨桥生黯然了一下:“回禀主公,姬老夫人的身体安好, 就是依旧还认不得人, 现已安顿在周……周先生起居的院内。”

周子溪捐手行礼, 语带感激:“多谢墨将军, 将军匡助家慈之恩, 子溪铭记于心。”

墨桥生回了一礼。

他看见主公微微弯下腰, 和颜悦色的对那位周子溪道:“老夫人平安真是万幸,这下我也总算能够放心了。”

说完这话,就亲自推着周子溪的轮椅向外走去。

墨桥生侧身垂首恭送,那碌碌作响的轮子经过他的脚边, 随后是主公的衣袍。

主公甚至都没有停留下来看我一眼,墨桥生忍不住微微抿紧了嘴。

然而,就在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程千叶突然腾出了一只手,一把拽住了墨桥生的手掌。

将它背在自己的身后,捏紧了,用指腹来回摩挲。

墨桥生跌列了一下,就这样被牵在主公的身后。

他的脸忍不住红了。

两侧的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

还是碧云红着脸上前,接过了周子溪的轮椅。

“主公,让奴婢送周先生回去。”碧云道。

程千叶将周子溪送下朝吾殿的台阶,交托碧云道:“碧云,你心比较细,老夫人的照料就交给你了。你仔细安排一下,务必照顾好老夫人,但凡有缺什么就直接去找吕大总管,只说是我吩咐的,知道了吗?”

碧云推着周子溪的轮椅在宫道上走出很远,方才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正巧看见那台榭之上,主公把墨将军一把推进了朝吾殿内。

哎呀呀,主公又不记得关门,门外那些没眼力劲的也不知道悄悄帮个忙。

……

在汴州城外,有一片巨大的草场。

这是新设置的养殖军马的场所。

司马徒被程千叶委派在这里总管军马的繁殖养护。

墨桥生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穿着一身胡服,忙着看西域引进的几匹种马。

“桥生,你来得正好。”他拉上墨桥生的手,“快来看看这几匹马怎么样?”

“这是难得的好马。”墨桥生道,“虽然看起来不是很起眼,但实际上它们筋骨强壮,耐力持久,能够禁得起长途跋涉。最适合军中使用。”

“是!”司马徒一击掌,“和我想得一样。我要好好繁殖它一批,让我军的骑兵无往不利。”

“对了,桥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墨桥生的面色红了一瞬。

司马徒带着墨桥生来到自己平日休息的衙署。

他找了两个杯子,烫了一壶酒,给墨桥生满上一杯。

俩人碰了一下杯,墨桥生举杯就唇,慢慢的喝了。

“你的意思是?”司马徒一面给他添酒一面问道,“你想问我取悦主公的技巧?”

墨桥生忍住羞愧,点了一下头。

“可是,”司马徒摊了一下手,“我对龙阳之道也不甚熟悉。”

“但……但我不知道要问谁。”

“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曾同主公……两情相悦吗?”

墨桥生的脸瞬间涨红了,他几番吞吞吐吐,最后还是决定说出口来:“不知为何,主公他,他从不真正同我……”

“这是为什么?”司马徒诧异道,“主公明明那么非常喜欢你,甚至于都不刻意掩饰同你的关系。”

“莫非你?对床笫之欢有表现出抗之意?”

墨桥生情绪低落的说:“我虽然心悦于主公,但我确实不太习惯这种,主公他或许是有所察觉,所以他宁可自己忍耐,也不勉强于我。”

司马徒笑了起来,“原来你是介意这个啊,若是我,只要是自己心仪之人,不论她是何人我都不会拒绝。”

他靠近墨桥生:“公主那里有种药,我去讨要一瓶给你,你自己喝下去,包你什么都不再抗拒。”

墨桥生面红耳赤,别过脸去:“我是真心求教于你。你,莫要取笑。”

“我这怎么是取笑呢?你突然这么着急,其实是因为那个周子溪?”司马徒看着他道。

墨桥生沉默了。

“我见过那个人。长得斯文俊秀,翩翩有礼,满腹诗书。最主要是他腿废了,又身世堪怜。主公对他难免多有怜悯之心。你时常出征在外,他却时时在陪伴主公身边,确实……”

他一语说中墨桥生的心事,墨桥生只觉心中一阵烦躁。

“这样,我送你一本这个,”司马徒从屉柜里翻出一本绢册,他轻轻点了点,笑着说,“你回去自己研习研习。务必抓住主公的心,可别被人横刀夺爱了。”

墨桥生几番磨蹭,最终一把抓起那本绢册,藏进怀中,起身告辞。

……

程千叶在姚天香的女学馆内,

二人站在楼阁之上,看着馆内进进出出着一些衣着朴素的平民女性。

这座占地广阔的府邸,本是程千叶依照当初的承若,赐给姚天香的公主府。

但姚天香现在却住在她宫内的栖凤阁不走了,而把这里按照自己的意志改成了晋国第一所女学馆。

这个女学馆不像男子的学馆一般学习君子六艺。

而是除了学一些基础的文化知识之外,重点在于开设传授各种生活技能。

在这里请了秀坊,扎染,纺织,养桑,食坊等行业内的女教授坐馆讲学。但凡学员,早间统一学习简单的识字,算学。午后便可选学自己想要学习的课程。

一应束脩还十分的低廉,若是有家贫难当的学子,学院还可以提供赊欠束脩。

因此,来求学的多是一些平民身份的妇人。她们想求得一门技艺,以便养家糊口。

“有些意思,天香,你都是怎么想的?”程千叶扶着楼阁的栏杆,看着楼阁下那一间间隔开的教室问道,

“我还以为你会办一个供贵族女子研学诗文的学馆。却想不到你办了一个这么……实用的学馆”

姚天香笑了:“我办一个贵族女子吟诗作对的学馆来干嘛?给她们提供一个社交场所?”

“我希望的是能够提高一下我们女子在生活中的地位。”她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一下,“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些女子学成回家,有些甚至能撑起一家的经济,在家中就会相对多一些话语权。至少也能多些见识,不再做一个盲从男人的附属品。我目前能力有限,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点了。”

“你做得很对。经济地位,往往就决定了社会地位。”程千叶拍了一下姚天香的肩膀,“天香,你真是个敏锐又有见识的女子,可惜的是生活在这个时代。若是……”

“若是什么?”姚天香奇怪的问。

程千叶说漏了嘴,尴尬了一下。

姚天香推了推她的肩膀:“倒是你,你还打算瞒着桥生多久?他又要出征郑州了?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呢。”

程千叶陷入了思索中。

“你的桥生最近好像很患得患失,”姚天香附耳道,“他昨天来找司马徒……”

程千叶回到宫中之时,已是斜阳晚照,宫中处处掌起宫灯。

她在桌前坐了片刻,总觉得心绪有些不定。

于是踱步出来,在回廊处绕了半圈,那个和她寝殿只有一墙之隔的偏室,也亮出了昏黄的烛光。

虽然桥生就住在自己附近,但若没有召唤,他从未主动在夜间来寻找过自己。

程千叶一时好奇,悄悄的靠近那件屋子,透着窗棂的缝隙,她看见墨桥生在灯下翻阅着一册书籍。

“桥生?”

程千叶敲了敲门。

听见屋内传来辟里啪啦的一阵慌乱的声响,似乎有人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片刻之后,墨桥生打开了门,他神色慌乱,面色绯红。

“你在干什么?”程千叶咬住了嘴唇,伸出手来,“看了什么那么紧张?给我看看?”

墨桥生眼神闪避,侧过脸去,僵硬着身子,不肯说话。

他第一次拒绝了主公的要求。

程千叶笑了,她知道那是什么:“泡温泉吗?今天晚上?就我们两个去。”

西山的月神泉,白雾缭绕,在狐火虫鸣的夜晚,如梦还真。

墨桥生把自己的身体泡在温热的泉水之中,他手中拿着一条黑色的丝带,举起束住了自己的双眼。

很快就要出征讨伐犬戎,这可能是去郑州之前最后一次和主公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墨桥生在心中反覆告诫自己:不论主公做什么,都要表现出喜欢的样子。这一次,我一定让主公高兴,绝不能再像之前那样。

“你要不要摘下带子来看看呢?桥生。”

一个声音在泉水边响起。

摘了带子?

主公要我摘下眼前的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