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夏虫蝉鸣声未休,回忆一下被拉回到去年那个时候。

仿佛就在昨天,又好像过去了很久。

阮思娴眼里有细碎的光芒流动,看着小小屏幕里的傅明予。

她感觉到了,那种抛开筹码被坚定选择的感觉。

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却化作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你快点回来吧。”

八月,傅明予已经结束了新加坡的工作,但人还没回来,正带着团队抽查各海外营业部的情况,像玩儿飞行棋似的,今天在澳洲,后天在美洲,再过两天又在欧洲。

郑幼安和宴安的订婚宴也在这个月,阮思娴提前一周接到了电话,叫她去试礼服。

江城有个礼服定制工坊,主人是国内少有的获得巴黎高级时装工会会员资格的设计师,只依据原有板型修改做半定制礼服,时间周期短,但在江城极受追捧。

阮思娴本来连半定制都不想要,直接买成衣简单方便,但贺兰湘极力给她推荐了这家,她不好拒绝,抽了个时间来选了一款,今天正好出成品,叫她来试穿。

毕竟是别人的订婚宴,宾客不好喧宾夺主,阮思娴定的是一款珍珠白吊带鱼尾裙。

款式很简单,也贴合她身材,她没什么多余的要求。

她对着镜子拍了张照片发给傅明予。

“好看吗?”

等了两分钟,傅明予没回,阮思娴便没管了。

昨天早上跟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在迪拜,深夜没睡,这会儿应该再补觉。

在店里等待包装的时候,服务员带阮思娴去看看别的款式。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阮思娴随着她上二楼去看橱柜里的新款。

但刚上楼梯,她便听到几道熟悉的声音。

等视野开阔,她看见一面大镜子前站的人居然真的是郑幼安和董娴。

郑幼安穿着一条淡金色长裙,裙摆上镶嵌着细碎的水钻,她一动,裙摆便流光溢彩。

董娴在她旁边忙前忙后,一会儿说腰还要再收一点,一会儿又说一字肩太紧了。

连配套的蕾丝手套都不太满意。

“随便啦。”郑幼安说,“意思意思行了。”

“不可以。”董娴叫人来重新量尺寸,“一辈子一次的订婚,怎么能随便。”

郑幼安低头理了理手套,嘀咕道:“谁知道是不是唯一一次呢。”

董娴脸色一变,话堵在嗓子眼儿,变了声调。

“安安,我跟你爸爸……挺对不起你的。”

她们没注意到后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不小,阮思娴听得一清二楚。

她皱了皱眉。

你对不起的何止她一个人。

“没什么对不起的。”郑幼安站累了,提着裙摆坐到沙发上,拍了拍旁边的座位,“我总要为这个家付出点儿什么,而且宴安哥哥也不错,家里有钱,人又挺帅的,还年轻,你看可选择范围内也就是他最好是不是?”

见董娴不坐,郑幼安低头理着裙摆,自顾自地说:“要是离婚了,我还能拿一大笔钱,而且那时候我们家应该也好了,我就去嫁个小白脸,不要他有钱,听我的话就可以了。”

董娴深吸了一口气,抱着郑幼安,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腰间。

“没事啊,他要是对你不好,你还可以回家。”

阮思娴在后面看了会儿,觉得有些没意思。

这场景看得她挺扎心的,好像她过去了,就是个外人,打扰人家和乐的场景。

只是她还没转身,郑幼安就从镜子里看见了她的身影。

“你也来了?”

郑幼安开口,董娴也回头看了过来。

“嗯。”阮思娴不得不重新朝前走去,“我过来拿衣服。”

郑幼安回头打量着董娴和阮思娴,突然提着裙摆说:“这个穿着太累了,我去换下来。”

她去了更衣间,而董娴却直直地盯着阮思娴。

自从上次在家里碰面,冬去夏来,两人又是大半年没见面。

服务员为阮思娴端上一杯热茶,放在桌上。

白烟袅袅升起,隔着两人的视线。

若是平时,阮思娴早就走了。

但今天不一样。

她沉默许久后,突然开口道:“今天是爸爸生日。”

董娴愣了一下,明显不记得了。

这是阮思娴预料之中的反应。

她叹了口气,“算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董娴叫住她,“阮阮,你还是介意我跟你爸爸的事情吗?”

阮思娴很无奈,心里刺刺的,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感觉说多了是庸人自扰,不说呢,董娴又提出来了。

没等到阮思娴回答,董娴自己说了。

“有些事情,我以前没说,是因为你还小,不理解。”

她顿了顿,“后来……”

“你直说吧。”阮思娴打断她,“那些有的没的就不用说了。”

董娴似乎是在酝酿措辞一般,憋了会儿,说:“作为一个母亲,我对不起你。但是作为一个妻子,我已经做到最好了。”

是挺好的。

阮思娴想,洗衣做饭,照顾丈夫,她确实做得很好。

“至于为什么离婚,这一点,我承认我很自私。”

她说,“国先生找到我的时候,我三十七岁了。”

她把那几个字咬得很重,“我三十七岁了,错过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阮思娴知道她的意思,但并不明白。

“这冲突吗?”

“一开始我也以为不冲突。”想起曾经的事情,董娴扶着头,神色淡淡,“但是现实没我想的那么美好,没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付出时间精力的,我要和国先生签约,就要跟着他走南闯北,要闭关,要有新的作品输出,注定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待在家里。”

阮思娴没说话,而董娴说话的条理也不那么清晰了,再一次说:“我三十七岁了,自从二十二岁和你爸爸结婚,十五年,我相夫教子,孝敬老人,都快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这时候有伯乐出现,我第一反应就是跟你爸爸说。可是他呢?”

阮思娴:“他……”

董娴换了只手,垂着眼睛,自顾自说道:“我永远记得他说的话,‘你是个妻子,是个母亲,你去追求梦想了,家庭怎么办?’。”

原本的话突然说不出口,阮思娴沉默下来,第一次这么安静地听董娴说话。

但她没再继续那个话题,想到那一年关在房门里的争吵,到现在还头疼。

“我是挺自私的,当初跟你爸爸离婚后,我确实没想过带你走,我知道自己未来几年居无定所,你跟着我不合适,所以我觉得你留在家里,跟着你爸爸,读书,生活,才是最好的。”

她抬眼看向阮思娴,眼角的细纹连化妆品也盖不住。

“是我对不起你,没陪着你长大,没尽到一个妈妈的责任。”

郑幼安在试衣间里待了很久,腿都要酸了,隔着缝往外面看了几次,终于等到阮思娴起身了。

她吸了口气,正准备出去,又听见董娴说:“你不能给我一次补偿的机会吗?”

开门的手顿住。

郑幼安又默默退了回去。

“算了。”

阮思娴沉默了很久,只说了句“算了”。

当属于父母的秘密被揭开,她有些意外,却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毕竟她了解自己的爸爸,是有那么点儿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的。

甚至现在她连董娴的选择都能理解。

可是那又怎样呢?

这些选择的后果,不应该由她来承担。

“有什么好补偿的呢?”

阮思耸了耸肩膀,“十几岁的时候,缺的是一个洋娃娃,一条碎花裙,一双小皮鞋,现在补给我吗?没意义了,现在我不需要了。”

董娴闭眼深吸了口气,“阮阮,我们毕竟是亲母女。”

“我知道,这一点我没有否认,你还是我妈妈,这一辈子都没办法改变,而且我现在也理解你的选择了,但是感情是需要陪伴,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没有陪在我身边,我现在长大了,我什么都可以自己做自己买,甚至我还有男朋友了,他才是我最大的依赖。”

看董娴似乎不太明白一般,阮思娴一字一句地解释,“换句话来说,你现在的弥补对我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所以意义不大。感情有亲疏远近,我跟你属于比较关系比较冷淡的母女,但我依然会叫你妈妈,你有需要的话,我结婚生孩子了,你是什么身份还是什么身份,这点都不会改变。”

“但是刻意去雕琢修复的话,就不用了,怪累的。”

出来时,司机还在门口等她,帮她把东西放到后备箱,然后又为她拉开车门。

当阮思娴站在路边,没有急着上车。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今天跟董娴说的话,像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终于拔了出去,释然了,但也有点痛。

只是她没想到,她会下意识地说“我还有男朋友了,他才是我最大的依赖。”

不回想就罢了,一回想,就特别想他。

正好手机响了一下,阮思娴拿出来看了一眼,几个小时过去了,傅明予才给她回了两个字。

“好看。”

冷漠得像是在敷衍。

“气死我了。”

阮思娴一早上没吃东西,胃里是空的,风一吹,感觉自己就像个林黛玉。

她一边朝车上走去,一边给傅明予打电话。

“嘟嘟”两声后,对方很快接起。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阮思娴一脚踏上车,“你女朋友快饿死在路边了!”

“想我了?”

“对。”阮思娴撑着车门,没好气地说,“我想你了,你快回来行不行。”

“行。”

“那你——”阮思娴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她感觉这声音不止是在电话里,好像离她很近。

风停了,身边却慢慢飘来一股熟悉的冷杉味道。

阮思娴就站在车门边,被人从背后抱住。

“嗯,我回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阮思娴还有点回不过神,也没回头,生怕一转身就发现自己产幻了。

但他身体的温度却很直接地从她背后传来。

最终,她还是转过来,眼睛也不眨地看着他,并且伸手掐了掐大腿。

“看看我是不是做梦。”阮思娴看见傅明予拧了拧眉头,说道,“哦,会痛,不是梦。”

傅明予眉梢一抽,“那你掐我大腿干嘛?”

阮思娴不答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哦……”

车还停靠在路边,车门也等着。

“先上车,别在这里站着。”

阮思娴依言上了车,坐到靠里的位置。

但傅明予一上来,她立刻钻到他怀里。

虽然许久没见面,但傅明予还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

“怎么了?”

阮思娴闷闷地说:“我刚去拿衣服,遇见郑幼安跟我妈了。”

“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阮思娴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妈今天说,她想要补偿我,我跟她说不用了。”

她在傅明予身上蹭了蹭下巴,“怪累的,没必要了,而且——”

她抬起头,看着傅明予的下颌线,鼻尖有些酸,“我跟她说了,我有男朋友了,我男朋友现在是我最大的依赖。”

傅明予垂着头,看着怀里的人,喉结微动。

他有些情绪在心里涌动。

回到名臣公寓时,阮思娴下意识又去按自己家的楼层。

傅明予拉住她的手,按了另一层。

“去楼上。”

“嗯。”

大概是久别,阮思娴异常听话。

柏扬早已安排人把傅明予的行李全部搬回来了,客厅桌上还放着很多礼物盒子。

阮思娴看了一眼那些东西,问道:“你带回来的礼物?”

“嗯。”

傅明予应了,又补充道,“给我妈的。”

“那我呢?”阮思娴扶着手,慢悠悠地踱步,“我有礼物吗?”

“有。”

阮思娴朝他伸手,“快给我看看。”

手里没拿到东西,却被他拥进怀里。

缠绵地吻了一会儿,阮思娴脸颊绯红,轻轻推开他。

“谁要这个礼物了,一点新意都没有。”

刚说完,傅明予转身,从身后的柜子上拿出一个蓝色丝绒盒子。

他打开,里面是一枚钻戒。

“这、这是给我的礼物?”

“不是。”傅明予牵起她的手,覆在戒指上,“礼物是我。”

阮思娴怔怔地看着他。

“收下一个丈夫,你要吗?”

看阮思娴好像还是没懂一样愣怔地看着他,傅明予亲了亲她的手背,换了个说法。

“嫁给我,好吗?”

第76章 结局(上)

“嫁”这个字眼, 对阮思娴来说非常陌生。

至少在她前二十六年的人生中, 她从未主动涉及到这个概念。

到了这个年龄, 身边倒是有不少朋友谈婚论嫁,婚礼也参加过不少。

但把自己置身于这个概念中,却觉得很空很白,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可是当傅明予说出“嫁给他”时, 说出“丈夫”两个字时,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很多画面。

清晨醒来睁开眼睛, 看到的人是他。

雨后傍晚, 房间里为她亮着的一盏灯。

凛冽冬日,窗外雪花纷纷扬扬,沙发上相依,电视里音乐声嘈杂。

……

画面乱七八糟毫无规律地碰撞在一起, 拼凑出一副未来的画卷。

“等等——”

阮思娴突然开口,抬头打量四周一圈, 突然推开傅明予,朝房间跑去。

“你跑什么?”

傅明予追过去时,门“砰”得一下关上,把他挡在外面。

“人呢?”

傅明予敲门, “出来。”

屋里传来声音:“你别说话!”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十分钟过去。

傅明予靠着门,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偶尔有走的的声音,却完全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燥热的午后,没开空调, 他身上涌起一股燥热,却小心翼翼地说:“你到底在干什么?”

“叫你等会儿!”

晌午的阳光渗透进物理,透着树叶,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影子,随着风轻轻晃动。

傅明予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抬手松了领带,仰着脖子呼了口气。

他朝房间看去,里面那人依旧没有出来。

手机响了几下,是朋友打来的。

傅明予看了眼,挂掉后随手丢开手机,又走了几步,解开领口的扣子松了松气。

客厅的时钟滴滴答答地拨动,窗户开着,一阵阵燥热的风吹进来,闷得呼吸有些紧。

他甚至开始琢磨不清她的想法,怀疑自己这一步是不是太快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傅明予握着那枚没有被戴上的钻戒,在小小的客厅来回走了几圈,拧着眉看向她的房间门口,顿了下,两三步跨过去,敲门的时候用了些力道。

“开门!”

房门没动,傅明予舌尖抵着后槽牙,紧紧盯了房门几秒,随后抬起手,同时说道:“阮思娴,你——”

门突然朝里拉开,傅明予抬起的手落空,他瞳孔里紧缩的亮光像海里的漩涡中心,却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静谧无声地乍然铺开,静静在眸子里流淌。

阮思娴手撑着门,身上白色流光裙子柔和地贴着肌肤,勾勒出妙曼的身材曲线。

风好像突然停了,静静地伏在阮思娴肩上,拂动她脸颊边的头发。

她躲进房间,花了一个小时,坐在镜子前细致地梳妆,换上了自己新买的裙子。

可能在别人看来多此一举,但她想未来的日子,每一次回想起今天,她都是最美的样子。

她抬头望着傅明予,任由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

“重新来,刚刚不算。”

傅明予始终垂着眼看她,眸子里暗流涌动。

“嗯?重新来什么?”

“快点。”阮思娴伸手轻轻扯了一下他的领带,“重新来一次。”

傅明予俯身,凑近她面前,嘴角噙着笑,缓缓地吻住她。

“你干什么!”阮思娴手撑在他胸前往外推,“我不是说这个!”

可是眼前的男人完全不听,扶着她的后颈,一步步深入。

“你别想蒙混过关!”

阮思娴继续推他,却被他紧紧握住,伸脚去踢,又被他跨了一步抵在门边动弹不得。

蝉虫鸣叫此起彼伏,伴随着他的呼吸声在阮思娴耳边忽远忽近,这个午后像梦一样迷幻,而他的吻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实,无关情欲,是他虔诚的表达。

许久,他停下来,与阮思娴额头相抵,凝视着她的眼睛。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在瞥见她低垂的睫毛时顿住,退了一步,缓缓屈膝。

虽然能预料到他的下一步动作,但真的看见他单膝下跪时,阮思娴胸腔里还是酸胀难言。

本以为这样的动作只存在与想象中。

他多骄傲一个人呐。

可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又虔诚得无以复加。

阮思娴脑子里嗡嗡叫着,手负在身后,紧张地揪着衣服,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那颗粉钻快闪瞎她的眼了。

“嫁给我,我给你一个家。”

听到这句话时,阮思娴的手骤然松开,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稳稳躺进一个柔软的摇篮中。

这天下午,阮思娴带傅明予去了一趟墓园。

临走前,这妖里妖气的男人非要上楼去换一套衣服。

阮思娴上下打量他的衣服,“跟你刚刚那套有什么区别?”

“坐了一天的飞机,有些脏。”

他拿着车钥匙出门,慢悠悠地朝车库走着,回头笑了下,“见家长总要干净整洁。”

墓园依然冷清。

不知道最近负责打扫的大爷是不是翻了困,虽是夏天,地上也不少枯叶。

阮父的墓碑立在不起眼的地方,照片上的男人五官柔和,眉眼却隐隐透着英气。

傅明予拿着一束百合花,低声道,“爸看起来不像语文老师。”

“他以前当过兵……”阮思娴突然抬头,看了他两眼,对上他坦然的目光,噎了下,没说什么。

一口一个“爸”叫得还挺顺口的。

“爸。”阮思娴把手里的百合花放到墓碑前,“生日快乐。”

她弯着腰,瞄了傅明予一眼,小声说:“这是我男朋友。”

“嗯?”傅明予说,“你刚刚说什么?”

阮思娴:“……”

“这是我未婚夫。”

他牵起阮思娴的手,静静地看着这座墓碑。

大多数时候,傅明予都是个话不多的人。

阮思娴不知道他这时候在想什么,没有开口,却在这里站了很久。

直到日落西山,两人才离开墓园。

路上,傅明予的手机一直在响。

他接了几个,没说几句话,阮思娴只听到“嗯”、“好”、“改到明天”这些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