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薄薄的信笺,飞扬跋扈填满了字,洋洋洒洒数言都在谴斥她的不告而别,最后一句才道,好生保重。

她唇角噙笑,目光扫到署名处。

其实不看也知道,能给她写这种信的人,除了严馥之,还能有谁。

不告而别确是她不对,可她平生最不会做的事情就是告别。

告别了又有什么用?

从此天各一方,有缘自会相见。

就好像……

她脑中刚闪过一个人影,思绪便被人硬生生地打断——

“你就是孟廷辉?那个被太子钦点为潮安北路解元的孟廷辉?”

大堂中不知何时进来了几个素妆女子,其中一个正挤在她身旁,看见掌柜落笔记下的名字,脸上一副惊讶得不得了的模样。

孟廷辉想了想,微点了一下头,“姑娘……”

话未说完,那女子又惊道:“你真是孟廷辉!”

孟廷辉蹙眉,不解其意。

几个人交头接耳了几句,方对她笑道:“各路来的女举子都到了好些日子了,早有人把你的名字在宜泰楼传了个遍。”

孟廷辉僵住,挤出个笑容,“今晨方至京外,一路车马劳累,容我先歇一歇,再与姑娘们闲聊。”

她问了小二两句,便挽了包袱上楼。

几个人犹在下面窃窃私语——

“不过是撞了大运罢了,有什么好傲的?”

“说的正是。潮安北路历年都没出过女状元,她就算是潮安北路的解元又能如何,文章说不定还不如京畿诸路随便的一个举子呢!”

“能来京赴礼部试的,哪一个不是有真才实学的?等着瞧吧,看礼部试放榜时她能不能中贡生。”

……

她装作没听见似的上了楼,推门而入之时,指尖竟在轻轻发颤。

虽知京中要比冲州府复杂得多,可她却没想过连这一个小小的宜泰楼都会暗流汹涌。

尚未开试,她就成了众矢之的,单单一句太子钦点她为解元的传言便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

是想告诉她,虽惜她之才,却不喜欢她先前的投巧手段?

是想警告她,礼部试上不可再孤意违例?

抑或是想让她心里背着这个大包袱入礼部贡院考试,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有栋梁之才?

房间虽小,但却整洁。

她将包袱随手一搁,然后把自己的身子重重摔上床。

碎花帐子在头顶摇摇欲落,鎏金吊钩微微闪着光,窗户半开着,依稀能闻见外面街上叫卖煮酒的甜香之味。

她闭上眼,手指轻轻划着床掾红木。

这个太子殿下,

果真是心思难测啊。

?

午膳时分,宜泰楼一二层间明显热闹了起来。

清晨去禅院礼佛的人们有好些已经回城,聚在楼下笑谈着今日城中那些有趣的见闻;住在宜泰楼里待考的好些女举子也三三两两地下楼吃饭,嘻笑声不断。

孟廷辉下去的时候,四座人声嘈杂,男女老少皆有,她便捡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粥,一碟素菜,独自一人慢慢地吃着,静听周围人都在说些什么。

有人道:“今晨去城西的太常寺,看见有好些人特从京畿附近的州县赶来,就为分一份浴佛水!”

“太常寺遗客的浴佛水据说也是要往宫里进的,既然是皇上喝的,大家自然都想去沾一沾这龙气了。”

“这些年来天下富足,皇上又体恤万民,不兴兵、不加赋,最近又听说北境要与北戬自由互市,真希望这日子就一直这么太平下去……”

“哎,你们听没听说,待太子册立正妃之后,皇上便要退位让政了!”

“哪里来的谣言?”

“不管是不是谣言,只这太子妃一位,你们倒是说说,京中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这福气?”

“这还用说?非沈家大小姐莫属!”

“哪个沈家?”

“还能有哪个沈家,自然是沈太傅家的千金……”

一桌人都啧啧点头,“倒也是。沈夫人曾氏是当年跟随皇上御驾亲征立过血功的,沈太傅与皇上君臣相得数十年,若论与天家的情份,朝中谁人敢比?沈家千金又是跟着她兄长自幼一道在宫里玩闹大的,与太子的情份更是匪浅,更何况还有颍国夫人这个干娘,怎么说也算的上是贵戚了。再者,沈家千金年已二十都还未许配人家,你们说说这是为什么?自然是等着太子妃这个位子了……”

说话间,有几个女举子模样的从外回来,坐下后满脸懊丧,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旁边一圈正吃着饭的女子们瞧见了,纷纷凑过来问道:“怎么样,古大人肯收帖子么?”

一个女子冷瞥了众人一眼,“收什么收?古大人是什么人?那是除了平王,无论谁的人情都不看的人!”她停了下,又撇嘴道:“此次礼部试皇上以古大人权知贡举,我看诸位就省省心思吧,有空多读读书,别奢望能提前投帖问路了!”

一众女子皆唏嘘出声,失望回座。

孟廷辉不动声色地听着,慢慢搁下手中的筷子,掏出帕子来轻轻一抹嘴,准备起身上楼。

身旁那桌方才议论太子侧妃之事的忽而有人低声道:“瞧瞧,正说着呢,就来了!”

“谁来了?莫不是沈家千……”

“啧,没瞧见刚停在宜泰楼外的那辆马车么?钦赐四轮的!车上下来的那个年轻女子不就是么!”

孟廷辉闻言回身,朝宜泰楼门口望去。

女子一袭妃红色的襦裙,臂纱轻绕三片玉环绶,销金紫绫褙子刚刚没膝,脑后松松地挽着个朝中女官正时兴的流云髻,正施然迈槛而入。

章九 京城(下)

迤逦昼永,如春风撩岸、百叶激颤,她这一入,一时间将里面在座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大堂掌柜的亲自出来相迎,脸上堆满了笑:“沈大人,不是说傍晚才来吗?我这儿还没给大人准备好呢……”又转过头去唤人:“赶紧去后灶催催!”

女子轻轻一笑,道:“家母今日身子不豫,没有去禅院,所以我就早来了。掌柜的不必急,我在这儿等等也无碍。”然后便走到一旁桌边,撩裙落座,等人将东西拿来。

直眉大眼,樱薄小嘴,肤色不甚白,眉宇间虽隐隐透着股英气,可却仍然是美极了。

孟廷辉看得有些失神,总觉得眼前女子的面孔有一丝熟悉之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心中暗道,倒也只有这等家世出众的美人儿,才能配得上那个万民瞩目的皇太子。

一旁的女举子里有人细声细气地道:“听说她上个月才入兵部职方司,而且是皇上开了特恩的,颇有其母当年之风。如今沈家一对子女均在朝为官,当真是一门皆荣。”

“虽说都是沈大人,但这位沈大人可比她哥哥会做官多了,”旁边一人接口,听声音像是京畿诸路的,想来对朝中之事颇有了解,“据传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连二府六部的老臣们都对她赞不绝口。”

……

孟廷辉抿抿唇,眼底突然黑了些,转身回座,重新拿起筷子,慢悠悠地拨了拨盘里剩的几根菜。

那名女子在门口静静地坐了半晌,忽然偏过头来朝这边望了望。

这一望,先前低声议论的那些人登时都闭了嘴,没过一会儿,便都纷纷起身上楼去了。

孟廷辉垂眸,复又抬眼,看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然后起身走过去。

“沈大人。”

她立在桌旁,轻声道,彬彬有礼。

沈知礼眼睫动了动,目光迎上她,“阁下是?”

孟廷辉稍一低头,声音依旧轻轻的:“在下孟廷辉,此番上京赴女子进士科礼部试。在下久闻沈大人才名,方才听人闲言乃知大人在此,因是不忍失缘,冒昧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沈知礼眼中忽然亮了下,“是潮安北路的那个孟廷辉?”

孟廷辉轻轻点头,“正是在下。”

沈知礼指了指身侧,笑道:“坐。”

她便依言坐下,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张薄帖,轻轻搁在桌角,“都说沈大人善为词赋,在下不才,今日见京中盛况,方才于房中亦做了两首小赋,还望沈大人指点一二。”

沈知礼想了想,才伸手拈过帖子,却不打开来看,只捏在指间把玩着,良久才道:“我先前听闻你在潮安北路州试的事情时,以为你定是个狷介之人,不屑做这种投帖问路的事情,何曾想我却错了。”她看着孟廷辉,将帖子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只可惜我与此次礼部试没有丝毫关系,孟姑娘投错人了。”

孟廷辉面不变色,只轻声道:“只怕在下若真是狷介之人,沈大人反倒瞧不上了。不过是两首小赋罢了,沈大人戒心甚重。”

沈知礼定定地盯了她许久,红唇忽扬,连笑了好几声才道:“好一个孟廷辉。”她复又将帖子拿过来,一边翻开看,一边继续道:“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就被我方才那一席话给吓退了。你说得没错,朝中从来不乏狷介之士,可砭清激浊之人在官场上从来都是不讨喜的。连站都站不稳,空有一肚子经世之才又有何用?可怜这道理竟没多少人明白。”

孟廷辉依旧轻声道:“谢沈大人。”

沈知礼阅毕,叹道:“孟姑娘果然好文采。”抬眼笑了笑,“也别叫我沈大人了,我双名知礼、复字乐焉,孟姑娘以后叫我乐焉便好。以孟姑娘之才,此次进士科金榜题名又有何难,到时孟姑娘与我同朝为臣,还望能够相互扶持才好。”

孟廷辉连忙起身,“不敢。”

沈知礼还欲再说什么,就见有人从楼后小步快跑而来,手中拎了两个油纸包,对掌柜的道:“掌柜的,都包好了。”

她便也站起身来,笑向孟廷辉道:“家中有事,我不便久留,待会试放榜之日,与孟姑娘在礼部院外再会。”

孟廷辉点头,抬手轻揖了一下,宽长的袖口垂落腰侧,边角微卷。

当初未得沈太傅的青睐虽是一大憾事,可如今能够稍稍攀附沈知礼,想必也是能有些用处的。

她独自望着楼前细柳许久,才终是一眯眸,转身上楼。

?

沈宅外榴花一地香,流云轻散,清静得紧。

门口小厮看见沈知礼从马车上下来,忙去迎:“大小姐回来了。”又接过沈知礼手中的东西,跟在后面进门。

沈知礼拢拢耳旁碎发,嘱咐道:“这些东西都是大公子爱吃的,一会儿见着老爷可别说是我买的,只说是别人听见大公子今日回京,送来府上的。”

小厮默然,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她边走边四下打量,见府中甚是冷清,觉得不对劲,便转头问道:“怎么,大公子还没回府?不是说天没亮时就到城外了,然后同太子一道入宫觐见皇上去了么?”

小厮上前几步,小声道:“回是回来了,只不过大公子在同老爷置气,连夫人特意给他备的接风饭都不肯吃一口。”

沈知礼讶然,“为了何事?”

小厮嗫喏了半天,一副不敢说的样子,直待见她脸色作怒,才慌忙道:“听说……听说大公子要放外任了,潮安北路,青州!”

沈知礼一下子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蹙眉片刻,便一路往后院沈知书的屋内走去。

垂柳过廊,有鸟儿叽喳振翅,后院东面第三间屋子的门半开半掩着,外面竟没一个下人候着。

她伸腿踢开门,走了进去。

里间垂帘立即一晃,沈知书走了出来,眉毛斜皱,“也就只有你敢踢我的门。”

说着,便往屋中椅子上一坐,锦袍下摆滑膝而落,长腿半屈,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沈知礼反手关上门,盯住他:“让你出知青州一事,是爹的主意?”

沈知书睨她一眼,冷冷哼唧了两声,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

沈知礼脸色有点僵,“你不愿意去?”

“哐当”一声,桌上的纸镇被他横袖扫到地上。

她一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沈知书起身,气道:“怎是不愿去?还在冲州府时,我就奏禀过太子,若是不放心潮安北路帅司的那群官吏们,大可以让我去青州!”他抬脚又踢了一下那纸镇,“谁曾想不待我回京自己上奏皇上,爹就主动请了旨意,放我外任,去青州!”

沈知礼挑挑眉毛,等他继续。

他甩袍转身,犹然是气得不行的模样:“沈太傅为国为民为朝政为皇上,甘心自己的独子去北境边地历练!我就知道,不管什么事儿到了最后,都是成就了沈太傅的名声!”

沈知礼上前两步,弯腰将纸镇捡起来,“为了这么点事儿,你也值得同爹置气。”

她见他怒气仍盛,不禁叹道:“听说你今日回京,我还特意去宜泰楼买了你爱吃的几样小食回来,待会儿自己去灶房看看罢。”

沈知书回头,见她要往门外去,又听她口气不像要留府的意思,不由皱眉:“你这是又打算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