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宫砖色泽沉暗,青灰色的雕纹密布其上。

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苦读,多少场考试多少篇文章,才能走到这里来。

可却因为紧张,生生让自己丧失了这一展鸿图的大好机会。

当真可惜。

她心底略叹,搓了搓冷得发麻的指尖。

又等了一刻有余,前方殿中有人传话出来,礼部的官吏们便让候着的女子们按照排定的顺序依次登殿。

大殿之中宫烛明亮,殿砖光可鉴人,只见龙座高高在上,下面满满当当地排好了殿试用的桌椅。

孟廷辉找到自己的位子,同别人一样坐好。

远处殿角金柱上的龙纹在烛光下微现狰狞,九爪腾云状甚为慑人,她盯着看了半天,才收回目光,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桌案上。

殿中比外面暖热许多,可指尖却好像更冷了些,掌心也开始微渗凉汗。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笔墨摆好,正暗在心底嘲笑自己没出息时,就听见殿外宫伎的奏乐声响了起来。

礼部、光禄寺、鸿舻寺三处的官吏们入殿站好,等待考试的诸位女子们也纷纷自座上起身。

孟廷辉亦站了起来,心知这是太子要升殿了。

拜这位太子殿下所赐,她因州试一事而在京中享有如日中天般的“名声”,她虽不言不表,心底却也不甚痛快;本以为在此次进士科中再不会同他有任何联系,可她却没料到的,在礼部试结束后的第三天,便传来了此次殿试将由太子代皇上主持的消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开。

她兀自想着,头微垂,听见身边众人高呼“殿下”,便也跟着拜了下去。

殿砖冰凉冷硬,硌得她膝盖很疼。

有男子低亮的声音自正前方的高座上传下来,“都坐,殿试之上不必拘谨,一会儿好好做文章方是正理。”

这声音就如同一把小鼓槌一般,“咚”地敲了一下她的耳膜。

脑子里面轰然一声响。

她不管不顾地抬起头来,向正前方望上去——

墨靴两侧金线纹案,黑袍之上五爪傲龙怒气勃然,男子两手撑在膝头,长腿半屈,端坐在殿中龙座上。

剑眉英挺,脸庞削瘦,一双眸子竟是双瞳异色,左眼深褐,右眼黑蓝。

他脑后的白玉龙簪耀亮不已,刺得她眼底发酸。

她好似被浇了一桶热水,然后又被丢去万丈寒渊之底,浑身上下刺烈的痛,却被冻住,一点都动不了。

这个人这张脸……

怎会是他?

怎会是他!

他的右眼……

她紧紧咬住嘴唇,撑在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并非是独眼之人,只不过是不让人瞧见他的真容。

天下万民皆知皇太子生来双眸异色,左眸承平王之褐,右眸承皇上之黑,自出生之日便被视为二人大位的唯一承嗣。

她揣测过无数次他的身份,可却万没想到他会是国之太子。

她幻想过无数次与他再见面的场景,可却绝没料到会是在女子进士科的殿试上。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手足无措至极。

自己之前一直盘算好了的事情,在看见他的这一刹尽数倾塌。

她是那么渴望能够再次见到他。

可当她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后,却愈发感到绝望起来。

原以为倘是有朝一日能够入朝为官,她便能攀附得起他了。可眼下再看,只怕她这一辈子都攀附不起他。

那一日在冲州城外的官道上,他明明问了她的名字,可见他是知道她是谁的。如此说来,在那其后的钦点解元一事上,想必他是有意要令她成为这众矢之的的。

想着,她伏在殿砖上的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怕只怕,他心中已对她没了好感,全当她是个不择手段搏出位的女子罢了。

……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座下众人,看见了她,又掠过她,瞥向一旁的礼部官吏,微微一点头。

有翰林院的大学士自殿侧上来,从内案上取过策论题目,捧授给候着的礼部官吏。

礼部官吏揭开题上黄额,高声颂出——

“为君难为臣不易论。”

……

这沉厚的声音令她浑身一激,陡然回过神来。

脑袋里面仍旧是空白一片,怔着,跪接过了礼部官吏发下的裱金题纸。

身子僵着坐回位上,仍是在想他。

却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

身旁的女子们已经开始落笔急书,笔尖触纸而过的声音擦过她耳廓,她才恍然低眼,看向自己手上攥着的题纸。

耳边又响起礼部官吏的声音:“……不得更题,日落交卷。”

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她揽过袖子,拾笔蘸墨,笔落题纸——

为君难,

为臣更不易。

章十三 传胪(上)

 大殿朱门紧闭,内中宫灯色暧,一室静得出奇。

太阳升了又落,殿砖之上一片斑驳灰影,细密的花纹,边缘模糊,如春日里多般压抑的情。

他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些素衣素妆的女子们。

都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充满朝气,可她们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个什么样子?

不少女子搁下手中的笔,取出凌晨时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时领的宫饼,在位子上静静地吃了起来。

唯独她一直垂着头,悬腕挥笔,墨点白宣,背脊竖得笔直,好似一点都不知累。

眼底墨色浓郁,下笔如飞,红线直格中字迹工整,左手边上的裱金题纸已摞起一薄叠。

一片红唇纤眉素颜中,他的目光渐渐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轻掀,看她额角碎发挡了眉梢,看她脸上一副极其投入认真的神色,看她倾心在写这一篇文章。

周围数个女子吃了东西,又重新开始写策论。

就只有她身边的那一包宫饼,仍是完好如初,动也未动。

他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之处,身子一斜,索性横臂撑了下巴,凝神盯着她打量。

脑中回忆起那一日在冲州城北的黄土官道上,破庙一座,素衣一人,双眼执拗而坚定地望着他,竟然开口问他,他贵姓,他名什。

他自生来至今,还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的名字天下人尽知,可却没有一人敢叫,更是鲜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种深意。

寡者,独也。

自古帝王皆寡独,便是他那对如同剑与剑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独自走过了多少岁月,流了多少血汗与泪,牺牲了多少人与事物,才换得这一生短短数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为名,并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独,而是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独他可继。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难之孤寡,将来除了他,还有谁人有资格代领?

旁人只看见他风光无限,却哪懂他肩头重担究竟有多沉,为君难,为君难不可道。

便是可道,却也无人道。

……

“殿下?”

身旁光禄寺的官吏见他盯着一个女子出神,不由在他耳侧低唤了一声。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态,不由皱眉,又抬眼望了她一下,却恰触上她探过来的目光。

犹是同那一日一样的清湛目光。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眼,望向殿角一侧,目光沿殿晃过与座众人,然后才收回来。

她看起来这么年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张脸庞单纯清秀,可却敢于在进士科州试上违例作论,同他以往见过的女子有着太大的差别。

可她违例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微微阖眸,又想起数日前古钦在礼部贡院里对他说的话。

是没想到,短短数日间她竟能结识沈知礼,而沈知礼竟也肯为她去古钦府上投帖。

可见她的确是有与众不同之处的。

大红色的烛液滴了下来,火一样的色泽,血一样的触目。

再抬眼时,却发现她仍然在望着他。

他两眼一黑,没料到她会如此胆大。

她触上他微凛的目光,一下子便错开了眼。

但纵是如此,他依然看清了她双眼中那忽闪忽暗的期冀之色。

她是在渴望些什么?

功名还是官禄?

那张光洁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裱金题纸,她的笔墨均已收好,旁边的那包宫饼仍是未吃。

有礼部官吏也看见了,走过去低语询问,见她已全部答完,不禁吃惊,然而按例不得提前离场,便让她就这么坐着,等日落时分再与旁人一道退殿。

他看清,脸色又是一变。就见她微低了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案,神色专注,久久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女子……

倒也有趣。

?

夜已深,东宫外阁里仍是灯火通明。

数名翰林院大学士与礼部主事者都在长案前忙碌,将殿试题纸按姓氏整理好,有翰林院的经筵侍讲一份份地捧来他身前,高声将其上策论文章读出来。

他坐在案后,一边翻阅着两省递来的奏折,一边听人念那些策论,良久才收了散落一案的折子,抬眼道:“拿来,我自己看。”

立即有人将厚厚的策论卷子搬到他面前案上。

他伸手翻了两下,抬头:“孟姓的可在这里面?”

“殿下稍等。”那人回身,又搬了一摞来,恭敬地放下,从中抽出一份来呈给他:“此为孟廷辉的策论文章。”

他瞥了那人一眼,嘴唇微动,刚想说他不是要孟廷辉的,却又想起此次殿试中姓孟的只有她一人,不由眉冷,僵着脸接过了那人递来的一摞题纸,哗啦一下摊在案上,目光扫了过去。

“为君难,为臣更不易。

臣尝闻人言,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此所以吾朝得以开边而享天下、四海归一也。

……”

他没有看下去,目光只留在那一句话上,逐渐变得炙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