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大典“引马”之人,非皇太子身边近臣不可为,又因听见旁边几人唤他“沈大人”,她立时便反应过来,此人正该是沈知礼的双生哥哥沈知书。

沈知书的大名京中谁人不知?她甫一入翰林院,便经常听见那些学士承旨们闲来议论馆阁里的那些年轻人,其中以沈知书的名字出现得最多。除此之外,朝中女官们更是常在私下谈论这位沈家大公子,其风流之性人人皆知,只是不知将来哪个女子能收得住他的心、嫁得进那沈府大门。

孟廷辉看着他骑马走近,那一身绢布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一双眼明亮湛澈,那一张脸——

她瞬间愣住,这人分明就是当日在冲州府严馥之家的酒楼上见过的那个嬉皮笑脸的年轻男子。

难怪……难怪她第一次看见沈知礼时,就觉得沈知礼甚是眼熟。

她其实早就该想到,当日跟着皇太子一同微服上潮安的,除了沈知书,还能是谁。

沈知礼向前迈了小半步,仰头轻轻叫了声:“哥!”

男子在马上回头,望见她,脸上笑容变得极是灿烂,晃得这边一众女官们眼角发酸,纷纷挪开眼,不再盯着他不放。

他的目光扫过来,看见孟廷辉,眉头不由一挑,勒着马缰停了停,才又笑起来,口中高吁一声,急急策马而去。

沈知礼拽了拽她的袖口,炫耀似的道:“我哥俊么?”

孟廷辉淡笑,脑中浮过那一日沈知书一脸无赖的样子,口中应道:“正如传闻中的一样俊。”

沈知礼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娘也说,我哥比我爹当年俊了何止千百倍,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想嫁给他。”

孟廷辉亦笑,却只抿唇不语。

沈家旧事,她入翰林院后亦闻一二。

当年的沈无尘是皇上登基亲政后的第一个状元,三元及第,风光无限,人道天下文章第一人,历任大理评事、着作左郎、太常丞、右司谏、太常少卿、秘书监、吏部侍郎、左丞、工部尚书,以三十二岁就拜尚书右仆射,成为朝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宰相。可谁曾想这样的一个男子,数年来不闻其风流轶事,直到三十七岁那年才娶了夫人曾氏。

沈夫人曾参商亦是奇女子一人,大历九年女扮男装举进士,以二甲第三十九名入礼部主客案下,后因机缘得见皇上,被擢为卫尉寺少卿;大历十三年皇上御驾亲征,曾参商随驾出征,在军中建功无数;至天下承平,皇上以其护驾有功而昭其女子之身于朝、许以女装上朝、授枢密都承旨,使她成为了朝中有史以来第一个能够列居枢府高位的女子。然而这样一个雄心壮志的女子,却也会因所爱之人而辞官退朝,自嫁人之后再不问政。

若无当年的沈夫人曾氏,怕是宫中无人会议开女子进士科,国中诸路不会兴建这么多的女学,而朝中更不会有数以百计的女子为官。

可当年的沈夫人曾氏一定想不到,自她之后便没有女子能再入主二府,而这么多年来朝中女官多为摆设之用,便是今科女状元能入翰林院一事,也成为了朝中老臣们闲来无事时的谈资。

是幸非全幸,是悲非全悲……

孟廷辉自顾自地想着,全没发觉自己已走神许久,直待被沈知礼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沈知礼笑着奚落道:“是不是我哥太俊了,让你想了这么久?”

孟廷辉抬头,看向宝津楼上,一本正经道:“沈大人再俊,能有太子殿下俊否?”

沈知礼哑然,没料到她口出之言竟然如此大胆,不由被她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蓝天如幕,细云如丝,秋风洗空,吹透根根金芒,远处宝津楼上那硕大的黄盖下坐着的人,仍是挺峻如斯。

他遥望着下面的一切,看她站着,看她微笑,看她同身旁的人说话,看她一个人出神,看她……抬头看向他。

隔了这么远,可她眼底的笑意却那么明显。

他喉结处微微有些发紧,看着她身上那件紧紧的绛色骑装,竟一时挪不开眼。

衣带将她的身子勒出好看的曲线,她的胸脯又挺又翘,一头黑发束在软弁之下,耳边落出的几根发丝荡在一旁,愈发衬得她脖颈白皙柔嫩。

思绪陡然飘回那一夜的皇太子宫里。

他微微闭眼,又微微喘息,搁在身体两侧的手微微攥起。

已是近四个月未见。

却不料再见她时,仍是做不到坦然自处。

虽是刻意避开她,连每次夜里着翰林学士锁院拟诏时召承旨、修撰在一旁祗候的事情都不与她,可他依然知道,她在翰林院做得极好。

编修前朝诸史一事由他总纂,方怀每隔十日便会将典志一类的簿册拿来让他过目。记修地方志的那些细密小楷,熟悉而又刺眼,每一字都写得极认真工整,就像她当初的那篇策论一样。

他知道她一定会做得好,她一门心思想要升做朝官,又怎么会不珍惜这样的机会。

而她纵是被人称作佞幸之臣,却也依然能够在翰林院如此顽强地一步一行,又着实令他觉得没有看走眼。

他当初所想要造就的,正是这样一个孟廷辉。

章二十二 美(上)

轻风拂沙,迷了人眼,入耳一声轰隆战鼓之音,远处场中有数匹披甲战马飞速驰出,当中一人手擎一只大红绣球,用红锦索击球掷地,随即又有响箭划空声响起,周围数骑纷纷尥蹄,诸军将校持弓追逐射之,就见那绣球亮红如火,在这色泽黄黯的土地上飞速奔滚,瞬间便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统统吸引住了。

骑射大典方始开。

左边的将校们单脚踩蹬,仰手射球,右面的则是俯身扯弓,两手合力,那一颗绣红大球被箭擦射得飞奔乱跳,随着牵锦索之人的力道而跃起落下,足有丈余高,引得旁观众人连连赞叹出声。

这一群将校彪悍精勇,身上透着戾气,马背之上,举手投足间都显现出其不同于朝中文官们阳刚的一面。

在场外观骑射的女官们已是兴奋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唇齿之间只留赞叹的啧啧声,一束束目光追随着那些奔驰纵跃的身影,久久不收。

孟廷辉也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睁大了眼睛,望着远处那一骑骑的高人壮马,心中只觉天下再壮魄的景象也不过如此。

……真男儿,当如是。

怔迟间,耳边只听沈知礼凑近了问她道:“之前叫你来观骑射,你还说不来,此时可不后悔了罢?”

她笑眯眯地点头,身子同其她女官们一样往前靠了靠,想看得更清楚点。

沈知礼挽了她的胳膊一道上前几步,指着远处对她道:“这才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你且等着瞧罢!”

话音将落,就见那边又有数骑驰出,个个都是薄甲散缨,英挺非凡,最前面的一人正是方才让沈知礼又羞又恼的那个狄校尉。女官们瞧清,顿时纷纷躁动起来。

擂鼓声再一次响起,那边数人齐齐三声高喝,驱马驰散开来,然后便以令众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表演起骑术来。

有人自鞍上起身,右脚离镫,屈身轻挂马鬃之上,左脚踩蹬,左手同时探前抓着马儿长鬃,右手持缰绕场驰行;有人弯身下去,两手抓住马镫,用肩膀顶住鞍桥,人在马背上倒立起来,任马儿疾驰慢行,都自岿然不动;还有人只用一脚踩镫,整个身子都横在鞍桥一侧,一手握鞍、一手把鬃,另一脚顺着马身直直地挺着,当真是令人惊诧咋舌。

沈知礼在旁轻轻道:“‘献鞍’,‘倒立’,‘飞仙膊马’……”

孟廷辉看得目不转睛,知道沈知礼自幼定是由其母教习骑射之术,想必是精谙此间诸道,便微笑着听她一个个解释。

众人表演过后,那个身着银甲的狄校尉才驭马行出,然后将缰绳随便一松,整个人跃身下马,口中急催一声,令马儿昂脖向前奔去。

女官们均是一怔,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

可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见他已朝马儿狂奔而去,未及几瞬便追上了还未发全力的战马,自后面一把握住马尾,翻身而上,稳稳地落在马背鞍桥之上。

他一个漂亮的转身,利落地扯出长弓一柄,张弦搭箭,根根白羽雪亮刺眼,就听弦鸣声铮铮不断,那一根根横镞利箭便破空而出,一簇簇地扎在了场边立着的纤细柳靶之上。全场惊神。孟廷辉亦是惊诧万分,不想他能有如此身手,红唇微张,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沈知礼却在一旁轻轻“嗤”了两声,小声嘀咕道:“有甚么好看的,我娘说了,这些花架子一点用处都没有,能在战场上杀敌的才是真本领!”

孟廷辉仍是不由自主地望着那个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狄念,半晌都收不回来目光,心底不知暗赞了多少声,待听见沈知礼的话,才回眸浅笑,“你同他倒是有什么过节,偏要这样奚落他?”

沈知礼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撇了撇嘴,“你当我是奚落他?我说的话可是字字珠玑,你千万别高看了他这身手——若论花样好看,也许他狄念能排第一,可若论驭马之精湛、箭术之精准,军中这些年轻将校里面还没人能比得过太子殿下。”

她闻言,不禁微微扬眉,转头望向宝津楼上。隔了这么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却隐约觉得他正望向她这边。

秋风忽地刮起,吹得楼前黄盖一颤一颤的。

他是在盯着她。

看她因为场上的那些年轻将校而兴奋得脸庞发红,看她凝眸望着狄念、久久怔然的神色,看她一副恨不能再上前数步、近睹那些男人们的风采的样子……

心头突然火大起来。

人被凉风一吹,那火更是一簇簇地燃遍了四肢百骸。

她若不动不语,他断不会心起杂念。

可她又动又语,那目光那神情那脸庞那身子……无一不让他心起杂念。

心中在唾弃自己的想法幼稚,可人已撑座站了起来,甩袍转身,横迈了两大步,走到楼头,定睛向下面看去。

那些军中将校们在马上高呼,周围围观的众人纷纷喝彩,女官们巧笑嫣然,其中便有她。

他看清,不由眯了眸子。

身旁有属官来询:“殿下可是要下场?”

他点头,转身朝楼下走去,又漠声吩咐道:“备马,长弓一柄,羽箭二十支。”

章二十三 美(中)

有人远远地舞起了黄帜,场中数骑看见了,立时都退去一旁候着。

狄念亦是收弓,却不下马,揽辔在原地兜了个圈子,转头望向女官们这边,又冲沈知礼遥遥一笑。

阳光下,他脸上的汗珠颗颗剔透,脖颈上黝黑的皮肤也透着亮。

沈知礼瞧见,又是羞恼,直拉着孟廷辉转身往后退,口中道:“胆大包天的家伙!”

孟廷辉亦非傻子,看那狄念几次三番对沈知礼的态度,心下也揣度出想必他是对她有意,只是不知以沈知礼的家世地位,这男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才敢于众人面前如此不拘礼数,向她频频示好。

可她纵是腹有千疑,却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便忍住没开口问。

沈知礼略略退了几步就又停下,瞟了瞟那面被人高擎着的黄帜,小声道:“太子殿下要来了。”

孟廷辉立即抬头,却见宝津楼下横门仍是合着的,半晌一弯唇,笑自己沉不住气。

周围却有几个金勒彩衣的女子挤了过来,将沈知礼簇拥在中间,笑嘻嘻地问她道:“都说沈大人府上同天家旧情颇深,想必是知道这狄校尉的底细的,不如说给我们听听?”

孟廷辉微微讶然,不想这些女官们出口竟会如此直截了当。

待嫁女儿的那点小心思自然是人人都明白,只不过朝中女官婚许之事本就不同于寻常女子,非朝中二府三司六部的才俊之辈不能入眼,可像沈知书这样的男子又实难于下手,倒不如军中那些年轻有为的将校们好相与,今日此时见一狄念,这些女官们心中自然都是蠢蠢欲动。

她想着,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便斜眸去看沈知礼。沈知礼一改先前在她面前羞恼的样子,此时脸上亦是堆满了笑:“既是这么想知道,何不如直接去问太子?横竖此人也是当年太子从旧都遂阳带回来的。”

“我们又不同于沈大人,如何敢去问太子?”有人嘻笑着说,“听说这狄校尉与已殁武国公颇有渊源,否则也不会让皇上这么另眼相待,放在禁中内殿值没两年便让他去了神卫军,品阶更是比旁人升得快,这无功无劳的,便已是正五品的至麾校尉了——想想沈大人的兄长,也没他升得这么快呀?”沈知礼听了不发一言,只是盯着说话那人,半晌才垂下眼睫,冷笑道:“你也知是和已殁武国公有渊源的,那还问这些做什么?单冲武国公这三个字,皇上就算是封他个亲爵又有谁人敢持异?不过是个正五品的至麾校尉,就让你们眼馋成这个样子了——”

方才说话的女子见她脸色不豫,忙赔笑道:“瞧瞧,沈大人这莫不是要论我们的罪了?朝中谁人敢对已殁武国公不敬?——不过是不闻武国公生前有子嗣存世,所以想从沈大人这儿讨个明白罢了……”

远处忽起震天一声响鼓清音,将她的话生生截断,一群女官们皆小惊了一下,纷纷扭头去看。

宝津楼下横门已开,单骑如箭,势出迅猛,飞一般地从里面疾驰而出。

萃灿如金的阳光漫天撒网似的罩下来,马上之人黑甲泛光,座下骏马亦是通体全黑,乘骑精熟,驰骤如神,在这青天广幕之下有如风吹冷墨一般,染得周围诸骑人人皆是黯然失色。

疾驰如风,马挺人立,四只铁蹄踏沙而过,掀起一阵黄风,那人张弓搭箭只在一瞬,眨眼之间便闻风啸箭鸣之音,声声不歇,如利剑割耳一般令人陡痛。风平沙落,他持弓勒缰,人马立在诸军将校之中。

不远处的二十根纤细柳靶犹在狂颤,先前被狄念射中的那些靶头已然尽数断落,二十支雪羽横镞射入靶后黄沙地上,整齐利落得好似被人细致地铺摆过一般。

一片肃静无声。

场外众人皆是怔神无言,连先前兴奋不已叽喳不休的女官们都没了声响。

孟廷辉站着,望着,手指尖又凉又烫,心头一阵阵儿地发紧。

泼墨走龙一般的流畅华丽,铁血刚戾却又雍容高傲,这男人身上那独一无二的气势,又有谁人能比得了一分一毫?

他回身转望一圈,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几瞬,然后慢慢收弓松缰,长指抚过鸦青弓渊,冲一众侍卫将校们高声道:“再射!”

一语唤回众人心神。

一时间举众沸腾,高呼喝彩之声比比皆是,响震云天,经久不休。

她这才微微垂下头。

这样的男子,有谁可一人据为己有?

他是天下万万人的太子殿下,却独不是她一人的太子殿下……

沈知礼在旁看得高兴,笑得开怀,“太子殿下的骑射之术可是自幼便由平王亲自教习的,哪里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花架子们能比的?”

孟廷辉轻吁了口气,平复了下心底汹涌激荡之情,才点了点头,“是啊,太子殿下……自是无人可比。”

说话间,那边人马驰进间又开始一较射术之高低,不时有高呼大笑声传来;这边却有宫监舍人牵了体型较矮小的宫马过来,让久候多时的女官们上场玩玩打彩结球子一类的,也好同样博个彩头。

女官们又一下子都兴奋起来,因知皇上历来喜好女子上马习射,所以此时都欲一展风姿,也好多吸引那边军中将校们的目光。

沈知礼头一个去牵了马来,手指顺着长鬃划了划,又扯了扯马缰,踩蹬翻身而上,轻催马儿走了几步,动作娴熟极了,然后才又回来,望向孟廷辉道:“可会骑马?”

孟廷辉有些局促不安,点了点头,却道:“原先在女学时倒是学过,只是平日里没机会常骑,怕是没办法像她们那样……”

沈知礼笑着打断她:“会骑就行,打那彩球子没什么难的,到时候你看我怎样,你就怎样便好。今日你既已来了,倘若是横竖不肯上马,背后还不知要被人怎样议论呢。”

孟廷辉犹在迟疑,旁边又有几个女官牵马过来,对她笑道:“沈大人说得极是,孟大人若是不肯上马,岂非看不起我们?”

有黄衣舍人牵了匹枣红色的马儿来与她,也微笑道:“孟大人放心便是,不过是与女官们玩的物什,断不会出什么事的。”

她只得接手牵过马儿,笑着谢过众人。

近四个月来她独处翰林院,正正经经地做事,朝中未闻她与太子殿下又有什么不雅之事传出,再加上连沈知礼都与她交善,因是这些女官们都纷纷与她示好,而她先前已被毁了七八的清誉之名也恢复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