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眼,不去看他怒色,只道:“殿下意欲在此处对臣如何?就不怕会有人看见?”

“孟廷辉。”

他手上力道加重,她的下巴蓦然一痛,抬眼就见他那愈发不豫的脸色。

她微微咬唇。

知他不喜多言,可他每次一叫她的名字,就会让她从心尖上都开始发颤,那三个字从他口中道出,纵是怒火横生,也掀得动她百般潋滟之情潮。

她一字一句道:“臣在折子上写的俱都是实言,殿下愿信便信,不愿信则罚臣,臣绝无二话。”

他猛地松开手。

竖格红线,一行二十四字,工工整整洋洋洒洒的一封请罪折子,纵是他后来扬手示众乃焚之,又有谁能看得清她压在底线上写的那行蝇头小字。

昨夜确是她留院祗候。

张仞、刘刚二学士接内都堂来人传古相手谕,乃锁院制诏。

短短一句话,竟是扯了三个重臣进来,话锋更是直指当朝首相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古钦,其意若何,他能看不懂?

他能因翰林院所制的那封草诏而动怒,却绝不肯因她这不知真伪的一句话而对肱股忠臣起疑。

之前二府三省重臣共议王奇一事时,古钦纵是多有持异,却也是因沈知书于青州大营月头银一例上未举确凿证据罢了,绝非是因私心而欲偏保王奇一人。

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从翰林院的其他人那里求证,她这所言究竟为实为虚,更遑论他究竟是该信还是不信她。

不由想起那一夜她对他说的那番话。

她欲博翰林院老臣之信任,且又欲对他恪尽忠责,因是行此种种之事——可他当真能信她那番话否?

安知她不是因一己之私欲,二面讨好,二面做人,挟他之亲信而在翰林院众人面前演戏,又借翰林院之内事而在他面前污击朝中忠臣?

他不会傻到受一个女人摆布。

然而他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因一个女人而大动肝火,甚至因她而起了怔疑退却之心。

纵行如剑,而势平八荒四野。

他自幼便听父王之教诲,多年来于朝政上兼听而独断,何时被人搅得这般错乱无决过?

他一早便知她不可小觑。

可他绝没料到她一次次地让他对她另眼相看——可看却看不透,她这心底里存的,究竟是忠义还是……

“殿下。”

她轻声唤他,下巴微仰,眼角水露盈盈。

一副妩静的模样,脸上全没了方才在制诏厅里跪着时的那种倔强和强韧的神色。

他沉眉,脑中陡然闪过的是当初她在东宫内殿中、在他冷案上的挑逗之样,更是想起了那一次她在北苑骑射受伤时、伏在他那匹高骏战马上的柔弱神情。

她当真是叫他琢磨不透。

这张脸庞如此年轻单纯,这双眼睛如此湛澈透亮……她望着他时,就像是要一心一意地望着他,什么都不想,只是望着他,就好。

忽起一阵狂风,吹动树梢积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盖过他与她的肩头,扰断了他的思绪。

她抽了抽鼻翳,低声道:“殿下,臣很冷。”

他不语。

她轻轻跺脚,又道:“殿下,臣自未时以后便没吃过东西。”

他仍旧不语,好似没有听见她在说话。

她鼻尖红红的,一双眸子里的水好似也被冻住了,目光半晌不移,只是看着他,继续道:“殿下,臣再在此处站下去,就要因饥寒交迫而晕倒了。”

他眉头动了一下,听她声音甚是可怜,可却不信她的话。

天知道她又要玩什么花样。

她看着他,眼睫忽而一扇,垂了眸子轻叹一口气,双腿一弯,身子蓦然朝他那边倒去。

他反应不及,只下意识地伸臂一揽,叫她不要跌伤。

却不料她歪了脑袋,一张小脸准确地埋入他襟前厚袍里,紧闭双眼,再也不动一分。

章三十七 册妃(上)

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有些僵。

低眼看她,见她埋了头在他胸前,半侧的脸颊色泽苍白,呼吸淡淡轻轻的,好似是真的晕了过去。

他叫她:“孟廷辉。”语气仍旧是生冷含怒,隐隐带了威胁之意。

她不语不动,就这么倚靠在他身上。

纵是隔了两人厚重的冬衣,他也能感受到她身子的柔软曲度,在这寒冷寂夜中一点点地擦起他体内的火花。

脑中不可控制地,又想起了那一夜。

他深吸一口凉风,抬眸望向远处街角暗影中候着的黄衣舍人及车驾,然后看了看她,又低着声音叫了她一次:“孟廷辉。”

她还是没有反应。

他的胸口处有些烫,既而微微恼火,明知她极可能又是装的,却绝对没法儿就这样把她扔在这冰天雪地里。

于是他箍紧了她,略弯下身子捡起她方才掉在地上的书匣,然后横臂一搂,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往前方车驾处慢慢走去。

她脖颈轻弯,脸庞半垂半侧,在雪色月辉下显得极是皎嫩,眼睫随着他的步子而上下颤抖。

他低眸,看着这样子的她,心头的火不知为何渐渐灭了。

这么心安理得的模样,就好像她要他抱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一件事,从十年前的那一夜到今夜此时,她是真的全然放心,把自己统统交给他。

她是无赖,可他竟没法抗拒得了她这无赖。

临至车前,那舍人才又重新掌了灯笼,颇为知事地将光线转向照不到她的地方,然后才小声询道:“殿下意欲如何?”

他皱眉,不可能这样子带她回东宫,可若是送她回女官公舍亦是过于招摇,于她于己都无好处,然而冷风侵体,此地亦不可久留,两害相权取其轻之下,便漠声道:“女官公舍。”

舍人张帘,他抱着她上去。

马车里面一贯的暖热,她被他放在一侧软褥上,然后听见他低声吩咐了些什么,车帘骤落,轱辘声起,车驾缓缓前行。

光影靀暗,一片静悄悄的。

她一动不动地绻着身子,不敢张眸偷窥,生怕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他那张含怒带威的脸。

他一定是气她的。

可她不知除了这样,方才还有什么办法能消祛他之于翰林院一事的熊熊怒火。

御街朱漆杈子下,他的脸黑峻如炭,因她上书言古相二字而大为动怒,责她一句,冷眸半晌,寂言良久,可那一双眼里透出的狠厉之光却让她一时惊惧起来。

呈那封折子时,是没料到他会因古钦之事而如此动怒的。

她知自己是逾矩过言了,可从未见过他能色戾似此,她在那一瞬间是真的怕了,而他盯着她久久不语,她更是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想要做什么……唯一的念头便是让他在今夜不究此事。

于是就这样……

心想,横竖他是不会对一个晕过去的女人怎么样的,便是他立时丢她在地、弃她而去,也好过再在这折子一事上对她严究到底。

可却没想到他会抱着她上了这车驾,然后送她回去。

他每抱她一次,她便愈发贪恋起这双手臂的力量,和他胸前那暖暖的热意。

她是真的想要他,极想极想、想得……

车身忽然一震,猛地停了下来。

外面有宫灯亮影拥簇而来,明晃晃的光线透过帘缝刺进来,陡然撕破了这一厢昏暧。

耳边传来外面的说话声,低语窃窃,听不大清。

她蹙眉,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可却没办法睁眼去看。

软褥一旁忽然动了下,是他起身。

车帘被撩了起来,宫灯之光又亮了些,就听有稚嫩的声音道:“……平王倒没什么,是皇上要找殿下,派了十余个人在禁中寻了一圈都没寻着,这才遣咱家来大内外省院附近看看。”

想来是个在皇上身边当差的小黄门。

她心头一紧,竟不知这深更半夜的,是有何要事惹得皇上不寝不眠,而遣数人前来寻他。

他却也没问,只是低声对人道:“我这就去。”下车后甩下帘子,又对那黄衣舍人道:“我随他们走过去,你将孟大人送回公舍。”

舍人微有迟疑,却还是垂首应了下来。

她听清,睁眼起身之时马车又轻晃而行,忙抬手拨开车窗厚帘,就见他黑袍清影在后,背对她朝西面走去。

一路深雪寒心,他没回头,她却一直未移目光。

待车身陡然一倾,转弯而行,再也看不见他时,她才默默地放下手,垂了眼。

帘苏垂摇,摇碎她一心期冀。暖氛轻漾,漾动她双眼轻水。

是夜真寒。

?

翌日,待至日头高升,她才睡醒。

翰林院有例,头一夜留院制诏的,第二日不必天明前就入院,因是她慢慢梳理了,又翻了翻昨夜带回却未来得及看的卷簿,才收拾了书匣出门。

路上想起来方怀昨夜临别前嘱咐她的话,因而一进朱院,过了前堂后便径直去了编检厅。

翰林院里人人见了她都格外友善,弯目笑眉的样子,倒叫她一时间作不得反应。

一边有几个七品衔的编修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另一头的几个学士承旨也在笑论着什么,一院光景与平常相比,竟是热闹嘈杂了些。

方怀在里面案前坐着,她走进去,将书匣搁在一旁,轻声道:“方大人。”见他抬头招手,她才微笑着走了过去。

“坐。”方怀指了指一侧,慢声道:“有一事我与张大学士已商议良久,一直未得机会与你说。前段日子,门下省左司谏一缺……”

她不甚在意地点着头,好奇心作祟,耳朵微微竖起,细听那面的窃窃之声,没多久耳边便飘来几句低语。

几个编修中的一人道:“……国书是昨儿夜里刚由来使送到的,门下省的人一看,丝毫不敢耽搁,立时就呈至御前细禀……嗐,这不都是听内都堂传出来的话吗?今日早朝一毕,皇上便诏了中书宰执入阁细议去了——太子册妃的大事,又是北戬的公主,谁敢马虎?……”

她听清,脸色蓦然变了。

章三十八 册妃(中)

方怀说了些什么,她全然听不见。

甚至已忘了自己站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思绪恍恍回至一年前的那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冲州府的官墙上张贴着黄宣邸报,道北境将要开通互市,道沈大学士将要来潮安北路主持女子进士科州试,道太子殿下——将要册妃。

他大婚之后,便要登基,便要身受这天下万民伏拜称颂。

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她只觉好似又过了一个十年,日日月月飞一般地流逝,竟让她忘了他会册妃,会大婚。

他是皇上与平王的独子,是大平王朝人人敬仰的皇太子,是能够继承这万丈江山、广袤社稷的唯一人选。

她与他的距离,直可谓天高地远,可触不可近。

昨夜纵是身在那黄盖车驾中,纵是人在他一双硬臂中,她也走不进他心底一步一寸,更是不敢奢望那天家垂睐。

天家,天家。

那容貌才略天下无双的皇上,那铁骨昂扬气势迫人的平王……她就算触得到他,又焉能岂望那二人的另眼相看。

就连之前谣传最盛的太子妃人选沈知礼,在这“北戬公主”四字前也顿时显得了无份量。

也只有此等天家贵胄,才当是能匹配他的恰适之人。

“孟廷辉?”

方怀皱眉,看她出神,不由严声叫她。

她眨眼,深吸一口气,抬眸,开口:“大人。”

先前方怀说了些什么,好似是听见有“左司谏”几字,可却不知他同她提这个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