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从宽掀了茶盖,却是不喝,手指摩挲着杯缘,半晌才道:“你是担心薛大人于此案会偏袒王奇?”

她点头,眼不眨地望着他。

大理寺卿潘聪云是西班老臣,自是不用担心;刑部侍郎刘若飞乃是从前中宛降臣,近年来多附于东班臣党,想来对王奇必会留情;如此一来,便要看御史中丞薛鹏如何行事了。

廖从宽忽而轻笑,“孟大人这又是何必?太子既允孟大人代二省谏厅参审此案,其意为何朝中谁人不知?纵是此番薛鹏站在刘若飞那边,孟大人与潘聪云二人之议也足以使王奇声名大损、减官罚俸不在话下,孟大人何必硬要将人赶尽杀绝不可?”

孟廷辉脸色变也未变,声音颇凉:“在下就是想要将人赶尽杀绝又如何?廖大人若是肯帮这个忙,在下必会择时以报;廖大人若是不肯帮这个忙,在下只当今夜不曾来过。”

廖从宽想了想,“孟大人能拿什么来报?”

她脸上带笑,语气微硬:“廖大人多年来于东西两党皆是颇多经营,想来也不需在下的这点浅报,而在下所能许诺的不过是,若有一朝得势则必不忘今夜之事,只是不知廖大人看不看得起在下。”

“口气不小,”廖从宽脸上笑纹深深,可眼底却深邃,“廖某此次便帮孟大人这个小忙,还望孟大人将来莫要忘了今夜说的话。”

孟廷辉起身,笑着揖道:“告辞。”

廖从宽亦站了起来,同她一道走出中堂后才唤人来,“送客。”

黄波见她出来,脸上神色有所松缓,当下护着她往廖府外行去,却闻廖从宽在后笑道:“孟大人。”

她悠悠转身,望过去。

廖从宽目光扫过黄波,又看向她,竟是轻一晗首:“廖某信孟大人将来一日定会令朝中众人敬服生畏。”

她当他是意指太子恩宠,目光不由一变,可夜色遮去她不豫之色,只留她微扬的嘴角,就见她定立半晌方一点头,未道一字,随黄波快步走了出去。

?

路上街肆繁景映目而来,她人在车中,心却在宫城朱墙之内,身子随车微微颠簸,一颗心也是忽左忽右在颤。

临近余曲东街时,又突然觉得不真实起来。

她何德何能,竟能得他如斯宠信,位列从五品便享钦赐车宅。

这一生从未想过要佞态谀上,她所作所为不外乎是因真的恋他念他,可如今低眼看看自己,怎落得真就是一副佞幸之样?

而他到底当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她不知,这种种又是否是出自他的真心?

自古君臣相得多无善终之例,且他又岂是昏庸之人,必不会只因欲护她而逾例赐她赏她。

她百思不得,未过多久就听黄波在前吁马勒缰,车驾缓停。

撩帘欲下,却见宅子外立着一人,身条昂扬,俊骨临风,令她一时间恍然不知所处,直望着他大步过来,上了马车。

车帘被人一把拉下,黄波在外又惊又喜地叫了声“殿下”,便又重新绕缰上掌。

她还未转过神来,身边就多了一人,有宫中熏衣的淡香飘起,耳边传来他低沉有力的声音,“去西津街头。”

车驾掠过孟府门前,又向前行。

孟廷辉蓦然侧头,望向身旁之人。一车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可心口却是砰然在跳,怔迟半晌,才轻道:“谢殿下赐臣车马宅院。”

那一夜的情形忽然涌入她脑中,此时再见他,竟会觉得有丝尴尬,尤其是在得了他这么多封赏后,愈发感到忐忑起来。

英寡未动,“夜里不在府上待着,倒去了何处?”

她不知他会在夜里来找她,更不知他方才在宅外等了多久,当下不禁语塞,良久才叹道:“臣去廖大人府上了。”

他微微侧身,横臂伸手,掀起她那边的车窗纱帘,让街上稀光透洒进来,借着那光飞快一扫她的脸颈,然后才放了帘子,“伤才刚褪,便又迫不及待地出去惹事?”

她被他这样看着,一时无言,想来想去也不知要怎样开口,索性垂了眼不吭声。

他眸光如刃,盯着她不放:“你去找廖从宽,是要把王奇赶尽杀绝方罢休?”

她仍是默默地坐着,不发一辞。

知他这几日来定是动了不少手段,单凭曹京那一封参劾古钦的折子便可知他心里亦不愿此事牵连更多人,而允她参审王奇一案已是天大的恩宠,可她却又私下去找廖从宽,想来他此刻得知后心中定是不悦。

良久都不闻他开口,她便悄悄地抬睫去瞅他,却一下子撞上他一直未挪的目光,冷毅却又隐隐带情,令她一愣。

他动眸,低声道:“意非责你,不必如此紧张。”

她听出他声音略有松缓,于是一扬唇,转而问道:“殿下今夜来此是为何事?”

他不语,却催黄波将马车再驾快些。

越近西津街头,车外便越喧闹,各色小贩叫卖声和孩童的笑闹声掺杂着传入车中,烘得车内都透着暖意。

黄波将马车转入一个偏巷里停稳,在外道:“殿下。”

英寡揭开车帘,对她道:“下车。”

她好像隐约有些明白,可却不敢信他会做这种事,目光征询地探向他,却不见他回应,于是只好撩裙下了车。

因未入朝,她今日便没穿官服,身下一条素色长襦裙,配了销金枣色长褙子,尽显身段。

他亦下车,回身嘱咐了黄波几言,便带了她往前面夜市热闹之处行去。

灯烛簇亮,她这才得空细细看他,见他也是简袍素带,而右眼处竟是又蒙了一层黑布。

她心头一悸,轻声道:“殿下这是要带臣去逛夜市?”

他未答,却反问她:“你不愿去?”声音虽凉,可语气却极缓。

她摇了摇头,心头好似有什么东西融化开来,满满溢了一腔,整个人都在轻微发颤。

那夜她道那梅红匣儿被弄丢了,他未言语,可她却是极难过,那是他送她的东西,其意何等珍贵,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

今夜他离宫赴此,竟会是为了带她来逛夜市……

未及她多想,右手便觉一暖,竟是被他牵了起来。他长臂一垂,那凉锦敞袖便落下来,将他二人的手覆住,让人看不出。

她微惊,步子一顿,抬眼去看他。

他握紧了她的手,低声道:“人多,莫要走散了。”

她便垂眼,由他牵着向前走去,手指轻轻地弯了弯,反握住他的掌,一片烫意凛心。

章五十二 情(上)

自街角南去,当街水饭、熝肉、干脯铺子林立不绝;待至朱雀门附近,又有旋煎羊、白肠、鲊脯、冻鱼头等肉食摊子时时叫卖;除此以外,更有褐衣小贩推了车在卖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儿、生淹水木瓜……这些都是春末夏初时节在京中时兴的小食,一路上齐齐沿街铺行,令人目不暇接。

孟廷辉小步走着,望着这些色味皆全的食摊,顿觉饥肠辘辘,未行多远,目光便凝在前面卖沙糖的小车上不移了。

那小贩眼尖,直喊她过去:“这位小娘子,咱这沙糖可是独家秘签制的,快让你家相公给你买点儿尝尝!”

她面上一潮,飞快地抬头看向身旁之人。

英寡脸色却依旧如常,拉着她走过去,道:“从前在冲州府的时候不曾见过这些小食?”

她笑笑,“潮安一带的吃食本就与京中大不相同,这夜市里的俱都是道地京中小食,臣自是未曾见过。”

他一牵嘴角,走过去摸出十五文钱递给那小贩;小贩乐呵呵地接了钱,拿小匣儿盛了些素签沙糖,交到孟廷辉手上,又打趣道她这相公颇知疼人。

她脸色愈红,被他握在掌心中的右手也在发烫,不由半转过身子,捧紧了那小匣儿,轻叫一声:“殿下。”

被他这样拉着手,她是没法儿吃这沙糖;且此地虽少贵勋之流来逛,可若是万一遇上朝中哪个官吏,他二人又要如何是好?

他低眼,伸手到那匣儿中捏了根细签出来,将签上沙糖递到她唇边,然后微微一扬眉。

她半个身子都僵了,半晌才蓦然垂睫,张嘴将糖含入口中。

耳边人声嘈杂,有小孩儿从二人身前飞跑过去,笑闹穿行不断,可她却什么都听不见,眼睫在抖,抑不下眸中惊颤之色。

沙糖渐融,甜味四溢而腻人,唇舌似是躲无可躲,软软地败在这一场甜香惊澜下。

他长腿一迈,继续拉着她朝前走去,肩背笔挺,似是对自己之前做了什么毫不在意。

她手心汗湿,差点滑了那小匣儿,步子微有踉跄,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的步伐,长裙逆风扑曳擦地,脑中这才清醒了些,不由定声问他:“……殿下为何要对臣这么好?”

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无缘无故地对她好,而她又怎肯轻信这几乎像一场梦一般的幸福短瞬——他竟会真的无所求地对她好?

他大掌翻动,更是攥紧了她的手;锦袍袖口轻轻摩挲着她的细腕,令她微痒难耐。

她如呛水之人一般,一触上他低眸探视的目光,便呼吸不能,几将溺毙于他这清冽慑心的神色中。

他盯了她许久,才收回目光,继续阔步朝前走去,低声慢慢道:“因为我想。”

……呵。

她喉间微叹,眼波轻晃。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是多么的简单,却又是多么的有力。

因为他想。

他有那样的一双父母,有这样的一片河山,他之愿便是天下万民之念,因为他想,他便能做。

可是不是真的是只要他想,便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做的,更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求不到的?

她垂袖,任夜风拂衣乱发而不顾,目光始终注视着他峻峭的侧脸,心底似清泉蓦止,一汪寒静

他之难她俱知。

这一个帝位何等冷硬,这一座江山何等妖饶,这一国万民何等繁治,这一个男人又是何等雄心壮志锐意进取。

他心底里埋了多少事情她不知,他骨脉里涌着何样气血她不晓,她唯一知晓的不过是,她不愿他那么难。

不管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不论他最终会如何对待她,她都将心甘情愿地伏在他座下尽效这一腔爱意忠胆。

这一生纵是只有今夜此刻能享得他一寸柔情,她心亦已足矣。

不知不觉走到街底一角,只余一家孙记麻软酥茶铺子,茶旗在外高扬,里面人声鼎沸,甚是热闹。

他收臂轻拽,将她拉到身前,微一低头,道:“这家铺子在京中颇为声名远扬。”

她想起方才买沙糖时他也是一副熟络的样子,于是小奇,问道:“殿下久居宫中,怎么会对这些事情如此熟悉?”

他眼底忽而一温,声音低了些:“皇上亦爱吃这些。”

她不禁抿唇,由他拉着进了铺子里面。

从不知他与皇上母子之间是如何相处的,更没想到那样一个容略天下无双的女子竟会也爱这些平民之物,可看他方才的神情,她却也能感受到他言辞间的孝意和敬重,想来他母子二人平日里定不似旁人传言中的那般颇多疏离。

一进去,门口数人的目光便尽数聚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二人。

她眉头微动,又侧头看了看他。

便是简袍素带毫不张扬,他在人群当中也是独有气势,任是谁也无法对他视而不见。

这样的男子,生来便该掌这江山命脉万民诸业,又有谁敢言能将他独占独享?

她纵是此时此刻人在他身旁,心中也绝不敢奢念,他将来能有一日会是她一个人的。

见他要的两小碗麻软酥茶被人端上台来,她赶忙放下糖匣儿,抢在前面掏了二十文钱搁在柜上,看他挑眉,才低眉轻道:“殿下对臣好,臣……亦想给殿下买点东西。”

他闻言,眼底遽然黯了些,接过酥茶,转眸一望身周,见铺中已无空座,便又带她走出去,斜行数步,拐入街底一处死角里。

这才终于松开她的手。

她站定,背倚墙砖,看他递了一碗过来,便笑眯眯地接过,捧至唇边轻嘬一口,然后满足地小叹一声,道:“臣以前从未想过,能真的同太子殿下一道来逛这夜市,还会在深夜里倚立街角喝酥茶。”

他亦喝了一口,眉目微晴。

她低眼盯着手中的粗木茶碗,半晌才道:“殿下还有三个月就要登基承统,臣不知今生往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像今夜这般与殿下执手出行,而殿下以后还会不会对臣这么好?”

他手中动作停了停,却未言语。

她又道:“殿下,倘是将来朝中人人都道臣是奸佞之辈,希意谀上排贬异己残害良臣,殿下可还愿如现在这般同臣亲近?”

他突然侧过身子,长臂撑在半身高的墙砖上,封了她能走的路,高大的身影将她牢牢罩住,让街外窥不见这一角。

她的心一下子猛跳起来,抬眼又去望他。

背街临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低声叫她:“孟廷辉。”

这一声令她连手指尖都发麻,脊背战栗。

他倾身压近她,哑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一定要以明君之姿留名青史,非流芳百世不可?”

她眼皮轻跳,反应不及,答不出一字。

他抬手,伸指触上她的唇,抹去她嘴角处沾了的茶渍,双眸一低,又叫了她一声:“孟廷辉。”

她被他碰触过的地方一片滚烫,定望他良久,方颤声道:“可臣之志,却在殿下之史笔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