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馥之无暇顾他,只是盯着孟廷辉瞧,狐疑道:“你此番来潮安是为了什么?怎的听他那话,倒像是极险阻的事情似的。”

孟廷辉随她往里面走去,口中平静道:“去金峡关与北戬商议二军止战一事。”

严馥之眉头蹙起,眼神变了下,却没说什么,只带她回房中去。

后院中花香扑鼻,月色静落,池旁一排垂柳枝叶柔曳,轻轻在荡。

她突然觉得极累,不愿往屋中去,就顺势坐在这院中的石凳上道:“且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儿吧。”

严馥之转头,撩裙坐在她对面,抬手斥退几个婢女。

孟廷辉突然笑了笑,俯身趴在面前石桌上,小声道:“还是潮安好啊,这儿的月亮都好像要比京中的亮。”她抬眼瞅严馥之,又笑道:“想我们去前在女学的时候,日子多舒坦,什么烦心事儿都没有。”

严馥之眼底却冷,伸手将石桌上的一盘葡萄拿过来,拈起一个剥了皮,“朝中没人了么?竟派你一个文弱女子去金峡关!”

孟廷辉知道她的性子,只抿唇笑笑,不吭声。

她将剥好的葡萄放进盛酒的玛瑙盅里,又拈起一个来剥,冷笑道:“我知你一向争强好胜,求功求名那一人,可你也不看看此番这事儿有多凶险,还一味逞强来这里,金峡关外二军对峙多日,你去北戬军前,安知他们居的是什么心!”

孟廷辉伸指拈她剥好的葡萄,咬在唇间,任那清凉甜香的汁液侵溢舌齿,轻叹道:“潮安的葡萄真好吃。”

严馥之撇她一眼,径自剥葡萄,不再开口。

孟廷辉忽而问她道:“我方才听你与沈大人说话,竟好似之前那三万石粮是你借与他的?”

严馥之点头,疑道:“他不是拜表朝中奏禀此事了么?”

孟廷辉轻轻挑眉,“倒是奏禀了,可奏禀的是你严家拿粮犒军,并未说是严家借与潮安漕司的。”

严馥之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不信道:“怎可能?”

“真的。”孟廷辉眼中含笑,“我离京前数日,还听说中书宰执奏请皇上官秩严家,以彰严家忧国忧民之举,也为北三路其他商家大户们做个榜样。”

严馥之嘴角轻搐,显见是气极,“好他个沈知书,竟是拿我好不容易给他凑来的三万石粮食做这文章去了!”

孟廷辉安抚道:“你气什么?他一心为你严家立名声,这岂非好事?再说了,方才他也没说不还你这粮,你又急什么?”

严馥之低眼半晌,压了压气,才道:“早先为了给他筹粮,我折卖了西面好几州的铺子,又派人去与平日较好的商家们一一折购人家的私粮,这才总算凑够了三万石,他又何尝不知道我的难处?”

孟廷辉小惊道:“你把西面州县的铺子给卖了?”

她冷哼道:“眼下潮安北面打成了这个样子,西面又被贼寇所侵,将铺子早些折卖了,也好过被那些腌儹寇军们占了抢了!”

孟廷辉轻轻叹气。

北境这次骤起战乱,相比像严馥之一样想的重商大贾们不在少数。先前许多商家都是看中两国缘边交市的商机,才来北三路边州开铺子,谁知好景没几年,北面就遇上了这外战内乱的祸事。

严馥之又道:“我平生最恨动辄杀伐之人,此次我大平将士们在境上浴血奋战,我严家只不过出了三万石粮,这又何足为道?只要能还百姓民生安稳,便是供大军十万八万石粮,我又岂会惜之不舍?”她略有忿然,“但他沈知书不知我的心思,却拿这去替严家邀功,当真可恶!”

孟廷辉轻轻垂睫,细声道:“你与沈大人怕是互相误会了对方,人生如白驹过隙,你又何苦非要与自己,与他过不去?”她轻浅一笑,似是自言自语道:“殊不知,能够倾心去爱,能够放心被爱,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正文 一三七章 意决 (中)

严馥之听到此处,方觉出她与往日有所不同,不禁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孟廷辉摇头道:“记得沈大人回京之时,恰逢狄将军与沈家千金成婚,婚宴上沈大人喝多了,冲我所说的皆是些关于你的事,我看他是真心爱慕你,你也不必再疑他,倘换了我是你,能有机会与所爱之人相守以共,总是让我抛家舍业我也情愿。”

严馥之有些了然,声音转低:“是不是皇上对你不好?”见孟廷辉不吭气,她便愈发笃定起来,微微恼道:“皇上倘是对你好,又岂会让你领这出使金峡关的差遣!我劝你尽早敛了那心思,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到底为了什么,从中又能得到些什么?”

孟廷辉弯唇笑笑,“是啊,你说得对,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了。”

严馥之把玛瑙盅推了过去,让她吃里面剥好的葡萄,又语重心长的道:“此番自金峡关回来后,可别逞强领这么艰险的差遣了,倘是在朝中觉得不顺遂,不如向皇上请郡,回潮安来。”

她轻轻点头,神情仔细的吃酒盅里的葡萄,“好。”

夜色苍茫,脑中忽而回忆起当初还在女学时的情景,一袭红裙一身狂,怎会偏偏与她做了朋友,可这么多年来从未后悔过,今生交了她这一个朋友。

谢谢你,这些年来一直这么关心我。

倘使我将来辜负了你的关心,也请你不要生我的气。

一侧忽而小步走来一个婢女,附在严馥之耳边小声道:“大小姐,方才门外的小厮来禀,说沈大人又回来了,眼下正在府外站着呢。”

孟廷辉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依旧低着头。

严馥之咬咬红唇,想要不管,却又想到了方才孟廷辉的那番话,当下又怔迟起来。

良久,她才攒眉起身,对孟廷辉说:“府外有事,我去去就回。”

孟廷辉笑着点头,“无碍,你不必急着回来陪我,我正巧觉得累了,这就回房歇息去,明日一早就要出城,怕误了事儿。”

严馥之死死看她一眼,跺了跺脚,一阵儿风似的往前面快步走去。

沈知书果然在严府外的墙檐下站着,挺拔的侧影一动不动。

初夏的夜里,她竟然觉得有些发抖。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是她,温淡的眼中露出些笑意,映的这周遭夜景都变的明媚起来。

“何事?”她的语气想硬却硬不起来。

他朝她走近两步,道:“今夜出城接孟大人时,我忽而觉得你与我都是如此的不知好歹。”见她作色,他便轻扯嘴角,继续道:“北地战火纷飞,每一刻都有家破人亡,生离死别之事,我妹妹远在京中,甫一新婚便逢夫君领军出征,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孟大人出使金峡关,与皇上分隔千里,已不知能否安然归京,与他们相比,你与我是何其幸运,又是何其不知好歹?”

她喉头微哽,竟顶不了他的话。

他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长发拂到耳后,轻笑道:“天数人难测,倘使将来或有你我死别之时,到那时再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她的眼底有水在闪,晶亮剔透,又眼睁睁的看他欺近。

他伸手去牵她,一字一句道:“严馥之,我好像太过自负,又好像太过自傲,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我是真心实意的爱着你。”

屋内凉塌舒爽,夜来香弥漫一室,风吹珠帘,发出轻微悦耳的声音。

孟廷辉倚在榻上,在暗中睁着眼睛数那帘上细珠,一颗两颗,三四五六七八,陛下,你可知我是多么爱你。

翌日天阴,层层浓云不见一丝阳光。

她一夜未睡,四更时便起身将物什都收拾妥当,待天明时分就去偏院找黄波,欲在严馥之起来前不告而别。

路上遇见两个婢女,正手忙脚乱的往里面送东西,见了她更是脸红,嚅嚅喏喏的闪到一旁。

孟廷辉好奇起来,“这是怎么了?”

婢女不敢不答,愈发小声道:“是…是给沈大人送衣物。”

孟廷辉一下子了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咳道:“快些去吧。”

没过多时,沈知书一身萧然迈步而出,脸上没有一丝赫然之色,轻轻冲她与黄波点了下头,“人马诸事昨夜就安排好了,眼下就走?”

孟廷辉应道:“眼下就走。”她朝里面探望了下,轻声嘱咐道:“回头与她说,待我从金峡关会来,将回京前,再与她好生作别。”

沈知书垂下眼,嘴角微扬,“也罢,她困极了,只怕是起不来相送。”

黄波本是不明就里,但见眼下这情景,也明白了三四分,当下有些窘,转身催促道:“孟大人,此去亭州尚远,还是早些走吧。”

孟廷辉解意,冲沈知书淡淡一笑:“有劳沈大人了。”

一路去馆驿中找了汤成,待出城时,殿前司亲兵与沈知书转运司衙邸内的人马都已经结阵在侯。

孟廷辉上车时,沈知书亲自为她揭了帘子,低声道:“保重。”

她望他一眼,嘴角带了点笑,却没回他半字,径直上了车。

从青州到亭州,马不停蹄也要三日两夜。

因之前被北戬大军围打过,亭州城的外墙上满是石坑火痕,眼下虽无战火之忧,可禁军重兵都已被调往北面,留守的人马也还来不及修葺这些战颓之处。

甫一进城,就见远处一片闪着光的黄铜金戟,配着那面迎风而扬的紫黑军旗,煞有气势。

虽知狄念会派人来亭州接她,可孟廷辉绝没料到他竟会派宋之瑞亲自率军来此。

早在戟德二十五年冬来潮安平乱那次,她便与宋之瑞互相认识,因而眼下见到是他麾下禁军,她心中倒是生出一股旧友重逢的感觉来,立刻便安心不少,想来狄念一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叫宋之瑞领兵来接她的吧。

黄土青天,这支兵马甲胄蒙尘,可人人眼中都带了战场上浴血杀敌后残余的戾色,纵使立在城下一动不动,也令她身前身后的这些殿前司亲兵们不敢小视。

黄波策马疾行,前去与对方互相验过军牌,后才反身过来请她。

孟廷辉进阵时,宋之瑞已从后迎了出来,微微笑道:“久而未见,孟大人别来无恙?”

她抿唇,“宋将军辛苦。”

宋之瑞回头低喝一声,立即有士兵呈来一封札子,“狄将军手信,还请孟大人过目。”

孟廷辉依言拿过,看了一看,然后又笑道:“我岂会疑宋将军?”

宋之瑞俯身问:“孟大人与汤大人是要在亭州城内留歇一日,还是即刻随我赶赴金峡关外?”

她想也不想便道:“不必歇了,令殿前司马亲兵与宋将军麾下编阵一处,然后便北上金峡关。”她转身对黄波吩咐几句,又对宋之瑞道:“金峡关内外军事险要,狄将军不使宋将军留在军前以防不测,却来此处接我北上,实在是让我深感不安,万万不敢再误一刻。”

正文 一三八章 意决 (下)

沈知书从转运司抽调的五百人马送孟廷辉到亭州城外,便转身回青州复命去了。

从亭州北上,路多山道,愈发难走。

孟廷辉弃车骑马,跟着宋之瑞一道在兵马人阵中间缓缓前行。

一路上,宋之瑞将北面这些日子来的二军态势向她一一道来,尤其将金峡关内外的布兵情况,北戬遣使求和之事说得最为详细。

她直到听完,都不曾听他说过狄念,不由挑眉问:“狄将军一封捷报奏抵京中,眼下人还好吗?”

宋之瑞黝黑的脸上浮起一抹迟疑,思虑片刻,道:“捷报奏抵京中,其上却没写狄将军负了伤。”

“当真?!”孟廷辉大大一惊,“如此大事,怎能不报与皇上知晓?”

宋之瑞涩笑一下,“眼下北境是个什么样,孟大人一路而来也都看见了,二军对垒,本就是剑拔弩张血溅石飞的时候,倘使让人知晓我军主帅负伤,又将如何?狄将军严禁我等往报朝中,我等自然不敢奏报。”

她拧眉,“伤势可重?”

宋之瑞摇头,“不算太重,只是伤到了腿骨,军医禁他下地,短日内没法儿骑马出阵,需得再养些日子才能好彻底了。”

孟廷辉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微微蹙起眉,“倘使这样,皇上允与北戬议和一事倒是对的。”

宋之瑞脸色发黑,问道:“朝廷真打算与北戬议和?”

她看出他心情不好,变飞快道:“宋将军切莫误会,这乃是皇上与二府商议的权宜之计。”然后就将朝廷打算如何暂缓北境战事,先行清剿北三路贼寇,而后再屠北戬大军一议说与宋之瑞听。

宋之瑞仔仔细细的听完,脸色才略略好看了些,叹道:“倘使此次当真就这样与北戬议和了,只怕这北面禁军中的将领们都憋不下这一肚子气。

她想了想,问道:“离京前接报,道狄将军令韩澎顺梓州而上,率军攻打北戬晖州,眼下如何了?”

宋之瑞皱眉,“北戬既来求和,狄将军不敢擅决,往报朝廷定夺时,已令韩澎之部退守梓州。”

孟廷辉事无巨细都问了个明白,心中才算是有了底。

大多是她早先就估量到了的,唯独狄念在军前负伤一事是她没料到的。

转念一想那一夜沈知书的神情和语气,她心中就满不是滋味。

幸好并无大碍。

快到金峡关时,宋之瑞在山道上勒缰止马,挥鞭指向东北面,冲孟廷辉道:“那便是金峡关。”

孟廷辉收缰,在山脊上向远处眺瞰。

晴空风卷残云,半天铺满了丝丝缕缕的五彩霞光,远处山下千帐连营,放眼望去一片铁血伧肃。黑压压的营地一望无际,青色旌旗蔽空遮日,触目所及皆是高山流水,在这冷血压抑的氛围中愈发显得壮丽无及。

远方薄薄的山脊后面,依稀可见有北戬大军的营帐,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却仍能嗅到那呼吸相闻间的血淋淋杀气。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不是头一回接触军队,可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亲眼目睹这数万大军集结成营,在这荒野山原间如铁流般的占据着寸土寸壤,凛凛雄风劲扫山川河脉。骁悍之气扑面而来,迫不可挡。

她心底的血忽而沸腾起来,滚滚涌向四肢百骸,热血顺势冲透了她整个人。

如此铁血港悍,多么像他。

这是他的如画疆城,这是他的勇武禁军,这是他一生一世位置鞠躬尽瘁的江山天下。

“孟大人。”宋之瑞在旁唤了她一声。

她有些不舍的收回目光,双眸有些潮润,转而急急的挥鞭叱马,朝山下奔去。

山下大营前早有人看见这队金戟紫旗的人马,还没待他们进营,便有人出营远远恭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