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见沈家气氛不对, 神色凝重地问沈员外:“这么晚了,您老有什么大事要商量吗?”

沈员外点头, 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 让柳氏去递给里正。

柳氏也不知道这文书是什么,按照丈夫的吩咐, 双手将文书交给了里正。

沈员外请里正.念出来。

里正先看了一遍, 看完脸色大变, 抬头朝柳氏看去。

柳氏茫然地回视他。

才四十出头的她, 风韵犹存, 乃村里有名的美妇人, 村人议论纷纷, 都说柳氏当年能改嫁沈员外后半辈子在沈家吃香喝辣是福气, 但也都得承认,沈员外一把年纪能娶到柳氏这样的娇妻, 跟自己的儿媳妇差不多年纪,同样是艳福不浅。

多少年了, 村民们对柳氏与沈员外的议论从未断过。

里正今年四十多岁,作为一个男人,他心里也暗暗地羡慕沈员外,惋惜柳氏要伺候一个六旬老头,明显沈员外占便宜的事,今日沈员外竟然……

压下心头的复杂,里正沉声将这封休书念了出来。

休书的前面,一字一句都是沈员外对柳氏的责备,责备柳氏嫁进沈家二十一年没能生一个儿子,责备柳氏不够贤惠经常与他前妻留下的儿子一家争吵,搅得家宅不宁,沈员外忍了多年,如今再也无法忍受,遂决定休掉柳氏,从此柳氏不再是沈家妇,生死都与沈家无干。

里正还没念完,柳氏身形一晃,难以置信地看向沈员外,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沈员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朝她道:“你们天天在我耳边吵,吵得我没有一日安宁日子过,我实在受不了了,你也不用哭,这么多年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你没什么可委屈的,这是五十两银票,你拿去养老吧,算是咱们之间最后的一点情分。”

沈员外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伸出手递给柳氏,眼睛却没看她。

沈家的两百多亩良田每年都有二百来两的进账,家底颇丰,沈员外送柳氏五十两遣散费,对于普通人家算多了,但对沈家来说不算什么。沈文彪见父亲终于想开了,终于在柳氏与他们一家儿孙当中做了选择,高兴都来不及,岂会介意这五十两银子?

柳氏低着头哭,一方面不相信丈夫会这么对她,二十多年的夫妻感情啊,沈员外对她的那些好,只有她自己知晓。但柳氏也与沈文彪想到一块儿了,认为沈员外心里有她,却必须为了家宅安宁舍了她。

既然沈员外已经做了选择,柳氏虽然难过,却没有再说什么,接了休书收进袖中,最后看向沈员外,嘱咐了好多话。

沈员外摆摆手,不耐烦听似的,然后看向了同样满脸是泪的女儿。

老头子连柳氏都不要了,接下来肯定是要教训沈樱,沈文彪一家子都充满了期待。

沈员外果然提到了董家要来买胭脂方子的事,也提到了沈家的胭脂铺为何能够开到今天,提到了那么好的胭脂,都是沈樱心灵手巧自己琢磨出来的。

沈文彪隐隐察觉了不对,刚要开口,沈员外看着里正与两位族老道:“我不想小樱做生意,可她坚持做,为了此事我们父女争执了多年,现在竟然还牵扯了外人,惹得兄妹俩要我做主分家产。既然她冥顽不灵,我这个老父亲也不管她了,今日请三位来,除了要休妻,我还要将这个倔强的女儿逐出门外!”

“老爷!”

“爹!”

柳氏与沈樱同时哭叫起来!

沈文彪的笑容都快绷不住了,就在此时,沈员外又从怀里拿出几张银票,疲惫地对沈樱道:“镇上的胭脂铺子是你姑母留给我们沈家的,我要留给你哥,不能给你,但胭脂方子是你自己的,你拿走就是。咱们父女一场,这五百两你拿走,权当我提前给你预备的嫁妆,今日你离开家门,我就再也不会管你,你在外面遇到什么麻烦,自去找你的捕头大哥,从今以后,沈家与你再无关系!”

这番话一说出来,一屋子的人只要没有傻到家,终于都明白了!

胭脂铺子最值钱的就是胭脂方子,没有方子镇上一个铺子只是个空壳,最多地方大,能卖几十两,沈员外让沈樱带走方子,就说明他心里还是偏向这个女儿的。而且他还给了沈樱五百两银票,这么多的银子,足够沈樱去县城开铺子了,说什么不满女儿做生意,最后还是变着法子支持女儿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去了!

沈员外给女儿铺好了路,那他休掉柳氏,又哪里是因为厌弃不满,分明是知道女儿带着方子、银票一走,柳氏在沈家必定要受到沈文彪一大家子的挤兑,沈员外正是怜惜柳氏,才放柳氏与女儿一起走,去县城享受儿女的孝顺,不必再受他一个老爷子的拖累。

想明白这点,柳氏与沈樱前后跪到了沈员外面前,一个将休书撕了说什么都不肯走,一个终于答应再也不做胭脂生意了,宁可乖乖陪在沈员外身边尽孝。

沈文彪全身都在发抖,当着里正与族老的面,他不能骂亲爹老糊涂,不能骂亲爹一颗心都偏给了柳氏母女,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柳氏、沈樱自己不要走了不要做生意,希望母女俩的哭求能打动老爷子。

沈员外折腾这半日,为的就是妥善安置了柳氏与女儿,怎会半途而废?

柳氏撕了一封休书,沈员外还多写了六封,三封是休妻书,三封是与沈樱断绝父女关系的文书,全都是儿女在窗外争吵时他闷在屋里面写的,每封文书上面都写清了赠银金额。六封文书分成两份,一份交给族老,一份交给里正,一份塞到沈樱的袖子里。

“爹,我不走!”沈樱哭得涕泪俱下,脸埋在沈员外怀里,紧紧的抱着他,像每一个即将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沈员外扶着她的肩膀转了个方向,背对众人,一边拍着女儿的肩膀一边低头,在女儿耳边道:“小樱听话,爹老了,护不住你们了,你娘软弱,以后就全靠你了,只要你们娘俩过得好,爹什么都不怕。”

沈樱摇头,不想听。

沈文彪反倒开始替柳氏、沈樱说起话来,还鼓动里正与两位族老帮忙劝说老头子,一定不能放柳氏母女带着五百多两银票走了。

里正想到了县城里的赵捕头,沈文彪是个不孝子,赵捕头名声刚正,如今沈员外又想护着妻女,他当然知道该怎么选,收好两张文书,沉默不语。

至于那两位族老与各自的小辈,也有自己的心思。沈文彪夫妻对沈员外都不孝顺,对他们这些穷亲戚更刻薄,沈员外还经常接济他们,沈文彪有钱也不借,现在沈员外分家,他们帮了沈文彪,日后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反倒是沈樱,颇有沈员外的仁义心肠,将来沈樱发达了,他们求个什么,沈樱帮他们的可能比沈文彪更大,尤其是沈樱还有个当捕头的厉害哥哥。

两帮人都不帮沈文彪,沈文彪的媳妇示意儿媳妇去抢沈樱袖子里的文书与银票,被里正与族老们带来的人同时挡住了。

沈员外见儿子还想抢,怒目道:“放肆,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沈文彪红着眼睛道:“爹,我可是你亲儿子!”

他想不明白,谁家不把儿子当成宝,自己的老子眼里怎么只有沈樱一个丫头片子?

沈员外搂着沈樱道:“你是我亲儿子,小樱是我亲女儿,现在我赶她离开,把家里的宅子田地多少年的积蓄都留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非得一分也不给小樱,不给你的亲妹妹,你才满意是不是?”

沈文彪气得直喘,他媳妇委委屈屈地道:“爹,那方子……”

“方子是小樱的,你们想卖胭脂,铺子给你们了,你们自己弄去!”

沈员外打断儿媳妇,吩咐管事:“准备马车,还要劳烦里正跟着跑一趟,送她们娘俩去县城赵家!”

赵宴平远在县城,沈家沟还是儿子一家的人脉广,沈员外必须今晚就送走妻女,否则他担心生变。

管事是沈员外身边的老人,一心站在沈员外这边,趁沈文彪一家子都被里正、族老镇住了,迅速备好了马车。沈员外亲自将柳氏、沈樱送到马车上,看着里面泪水涟涟的母女,沈员外笑了,最后看眼柳氏,他放下了窗帘。

“走吧,走吧。”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在两个护院的护卫下,在沈家众人以及几乎半个村子的村民的注视下,快马加鞭地朝县城驶去。

马车抵达县城时,已经快二更天了,城门早已关闭。

里正下车,解释了原委。

守城官兵都认识赵宴平,又有沈家沟的里正做保,核对过柳氏母女的身份后,放行了。

赵家,阿娇与官爷已经歇下了,赵老太太一回来,两人默契地一人一个被窝。

安静的街道上突然传来马车声响,赵宴平从浅睡中醒来,待那马车停在自家门前,赵宴平立即起身,匆匆披上外袍朝外走去。

这么大的动静,阿娇、赵老太太以及倒座房里的秋月、翠娘兄妹也都起来了,就连赵家左右的街坊,也都从睡梦中惊醒,竖起了耳朵。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一声悲痛的“大哥”,蕴含了无限酸楚与委屈。

☆、077

赵家着实乱了一会儿。

城门已关, 守城官兵让沈家的马车进城已经是给了赵宴平便利,一个晚上不可能再开第二次城门。

这时候去找客栈也不是事,赵宴平只好让里正、车夫先去跟郭兴挤一挤, 里正睡床, 郭兴、车夫打地铺,明早两人再动身回沈家沟。赵宴平急着去安抚母亲妹妹, 让阿娇看顾院子,阿娇听车夫说柳氏母女以及里正都还没吃晚饭,吩咐翠娘、秋月快去厨房弄点吃的。

客人总算安置好了,阿娇转身往上房走去, 刚跨进堂屋, 就听西屋传来了沈樱难抑的哭声,以及赵老太太对沈文彪一家的谩骂。

阿娇顿住脚步, 眼睛也酸酸的。

她本以为沈樱这个千金小姐过得肯定很好, 没想到最后也变成了这样,亲生父亲为了维护她与太太, 不得不违心休妻、弃女。

阿娇在堂屋坐下, 进去了她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不如候在这里, 等着官爷安排。

“大哥, 我跟娘出来了, 我爹怎么办啊, 那一家子都是白眼狼, 以前就经常惹我爹生气,现在我爹彻底跟他们闹翻了, 他们不定说多难听的话,我爹年纪大了, 被气出个好歹怎么办?”

沈樱靠在兄长怀里,焦急又心疼地道。

沈樱早就想跟沈文彪一家分开了,唯一舍不得的就是爹娘,她正常出嫁或许还没什么,这样离开,沈文彪有多恨她不肯交出胭脂方子,就会有多恨维护她的老爹。

柳氏路上就不哭了,如今看到女儿与儿子在一起了,沈文彪的手再长也欺负不到这里,柳氏放了一半的心,朝儿子道:“宴平,沈文彪惦记你妹妹的东西,小樱必须离开沈家,你是她哥哥,往后就靠你给小樱做主了。你沈伯伯一把年纪,身边离不开人,明早我跟里正他们一起回去,那休书不算数。”

她穷得要养不起孩子的时候,是沈员外给了她丰厚的聘礼留给子女,又待她无微不至,直到她彻底了解了他的为人,直到她没了抵触之心才与她圆房,从无强迫之举。当年沈员外不嫌弃她穷,现在她也不会嫌弃沈员外老,随便村人们如何议论,她心甘情愿。

赵宴平冷着脸道:“休了就是休了,你跟小樱谁也不许回去。”

沈员外这般对母亲与妹妹,赵宴平感激老爷子,但沈家就是个狼窝,沈员外都不放心白眼狼一家,宁可用这种手段送走母亲妹妹,赵宴平若不护住娘俩,既对不起母亲妹妹,也辜负了沈员外一片苦心。

“我留在这边也不会安心,宁可回去跟你沈伯一起吃苦。”柳氏心平气和地道。

赵宴平眉头紧锁,沈樱突然抬起头,抹把眼睛道:“大哥你不用劝了,明早我跟娘一起回去,我们去把爹接到县城,我们一家三口买处宅子住,反正那一家子也不会孝顺我爹,就当是分家了,爹跟我住。”

赵老太太叹道:“你这都是气话,哪有老子不跟儿子住跑去跟女儿住的道理,就算你跟你爹愿意,沈文彪也不会放人,否则村人的吐沫也能淹死他们一家,骂他们逼走亲爹。我看啊,你真心疼你爹,就让你娘回沈家照顾他去,怎么说你娘都是他们的后娘,还有你爹护着,吃不了多大亏。”

赵老太太看眼儿媳妇道。

柳氏点头,正要说什么,赵宴平压抑着怒气道:“我说了,谁也不许回去,别的事可以商量,这件事没得改。”

他是屋里唯一的男人,向来说一不二的男人,突然发作,赵老太太都不敢吭声了,更何况早已与儿子分开许久的柳氏。虽然当年改嫁也是形势所逼,可没能一直照顾儿子,还弄丢了一个女儿,柳氏对这一双儿女的愧疚比谁都深。

“都睡吧,明早我陪小樱回去一趟,把你们留在沈家的东西搬回来,还有胭脂铺那边也要交代,娘也不用担心,我会尽量劝沈伯搬到县城跟你们住,只要沈伯点头,谁也阻拦不了。”赵宴平一条一条地道,身形高大,目光坚毅,如顶梁柱一样撑起了这个家。

他这么一说,柳氏与沈樱都放下了担忧。

赵老太太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孙子不要她管,柳氏如今也不是她的儿媳妇,她没资格插手。

西屋还留着之前给秋月、丹蓉打的木板床,赵宴平让老太太给母亲妹妹找床被子,他先出来了。

阿娇关切地看着他。

赵宴平低声道:“没事了,回屋睡吧。”

阿娇都听见了,知道他有计划,指着厨房道:“我让翠娘煮了面,要给太太姑娘端去吗?”

赵宴平:“嗯,我去跟里正谈谈。”

.

沈家沟,沈家。

柳氏、沈樱都走了,两位族老给围观看热闹的相亲们解释了怎么回事后,也回家吃饭去了。

村民们对着沈文彪一大家子指指点点,当然也有一些人认为沈员外太糊涂,被美貌的继室迷得神魂颠倒,对继室的女儿比原配生的儿子还好,感慨什么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的一些话。在大多数村民看来,家产就该都留给儿子,沈员外先失了公允,才激起了沈文彪一家的不满。

沈文彪的媳妇示意三个儿媳妇一起朝村民们哭委屈。

沈员外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遥望马车离开的方向,仿佛听不到那些话。

他喜欢柳氏啊,早在柳氏还是十四五的小姑娘时,已经丧妻的他就注意到柳氏了,同时也察觉到了柳氏与赵宴平他爹的情愫。年纪轻轻的两个人,男的俊朗女的貌美,沈员外无意再去插一脚,只远远地看着他们成亲、生儿育女。

后来柳氏成了寡妇,赵家的日子艰难,他不忍心看柳氏陪赵老太太做那些粗活,终于托了媒人去询问她的意思。柳氏答应嫁给他的那晚,都有了儿媳妇的他,激动地彻夜未眠,仿佛突然回到了年轻的岁月。

可是一晃眼,他老了,她也走了。

村人们都在议论他偏心女儿,声音传进耳中,沈员外只觉得可笑。

他对儿子不好吗,家里绝大部分家产他都留给儿子、孙子们了,就那么一个小小的胭脂铺,完全是小樱经营起来的,明明是儿孙贪心不足,为何他们自己不反思,为何村人们看不到?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疼自己的女儿,根本没到偏心的地步,哪里不对了?

“老爷,进去吧,该吃晚饭了。”管事扶着他道,他跟了老爷这么多年,深知老爷对柳氏的感情。

沈员外点点头,拄着拐杖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老爷,小姐走了,我们怎么办?”沈樱的两个丫鬟站在院子里,无措地问。

沈员外心不在焉地道:“小姐走得急,没来得及收拾行李,你们去提前收拾好,等她们在县城安顿好了,你们再过去伺候。”

说完,沈员外回了自己的房间。

东厢房里,沈文彪的媳妇听了公公的话,眼睛一转,对屋里生闷气的丈夫道:“听见没听见没,咱爹让如意、宝瓶去收拾小樱的行李了,还要把东西给小樱送去!”

沈文彪烦躁道:“送就送,顶多一些衣裳鞋袜,咱留着也没用。”

他媳妇狠狠戳了一下他肩膀:“谁说只有鞋袜衣裳?她的那些金银首饰呢?她的小金库呢?胭脂铺生意那么好,说是进项都充了公账,谁知道她有没有藏私,谁知道咱爹有没有偷偷塞她银子?她已经带着方子走了,还拿走了咱们家五百多两银票,咱爹还想送她多少?”

沈文彪一听,噌地站了起来,让媳妇去跨院喊三个儿媳妇过来,一起去搜沈樱的房间,如若发现首饰珠宝银两地契,一并都收起来,只把沈樱的衣裳鞋袜留给她。

婆媳四人浩浩荡荡地去搜沈樱的房间了。

沈樱的两个丫鬟如意、宝瓶正在收拾屋子,大奶奶突然带着三位少奶奶冲进来,强盗一样乱翻,两个忠心护主的丫头哪受得了,一边阻拦一边高呼老爷,喊了两声便被沈文彪的大儿子、二儿子分别捂住了嘴。

沈员外已经听到了,急匆匆带着管事赶过来,见此乱象,沈员外气得站都站不稳了,瞪着沈文彪大骂:“那是你妹妹,你亲妹妹啊,你……”

“真是我妹妹,就该跟我一条心!”沈文彪用更大的声音顶了回来,他委屈,真心委屈,指着窗外吼道:“自从柳氏进门,你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儿子,我娘更是被你忘得干干净净,幸好柳氏没生儿子,真生了儿子,你敢把整个家都给她们!”

沈员外捂着胸口,一边咳嗽一边靠着管事反驳:“天地良心,我何时有忘了你,柳氏不争不抢,小樱那边,除了一间铺子我又给过她什么?”

“爹又何必说这些漂亮话,你看小樱这些首饰,一件件的可全是好东西。”沈文彪的媳妇将沈樱的首饰都倒在一起,摔到了沈员外面前。

女儿的心爱之物被人如此践踏,沈员外咳得更厉害了:“你,小樱是姑娘,我,我给她买首饰怎么……”

没分辨完,沈员外突然说不出话了,捂着胸口猛咳。

管事急得都要哭了,扶着老爷子催沈文彪一家快去请镇上的郎中。

沈文彪夫妻都在气头上,以为老爷子在演戏,夫妻俩没动,三对儿年轻的夫妻也没有动。

丫鬟如意突然挣开沈文彪大儿子的钳制,哭着跑来前院,喊守门小厮速去请医。

可惜,沈员外没能坚持到郎中赶来。

悲凉的视线一一扫过眼前的儿孙,唯独没有最想见的那人,沈员外苦笑一声,抱憾而终。

☆、078

城门刚开, 一辆马车、一辆平板马车便前后驶了出去。

前面那辆由沈家的车夫赶车,里面坐着沈家沟的里正,后面的平板车是赵家的, 赵宴平赶车, 沈樱挨着兄长而坐。

便是有了接父亲来县城的打算,沈樱仍然心情沉重, 怕沈文彪一家不放人,怕父亲仍然惦记着给沈文彪留颜面,不肯跟她走。

秋高气爽的好时节,蓝汪汪的天空不见一朵云, 沈樱的心头却仿佛压了一层层乌云, 看不到一点光。

一路无话,两辆马车来到了沈家沟村头。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吃完早饭了, 有村民看到赵宴平兄妹, 尤其是沈樱,立即喊道:“沈丫头你可回来了!快回家看看吧, 你爹昨晚没了!”

沈樱愣了一瞬, 旋即焦急问道:“没了?我爹也离开那个家了吗, 被我大哥他们气走了?”

村民都不忍心回答了, 另一个老太太叹道:“你爹死了, 被你大哥一家活活给气死了!”

死了?

爹死了?

眼前天旋地转, 沈樱一头朝后倒去, 赵宴平及时扶住妹妹, 连喊了好几声“小樱”。

沈樱只是一时昏厥,被兄长唤醒, 余光中还站着那两个村民,沈樱泪水一滚, 突然推开兄长,跳下马车,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爹,一边朝沈家大宅赶去。

沈员外昨晚去的,他活着的时候,像所有有钱的老人一样,早在镇上的棺材铺给自己订了一口上好的棺材,沈文彪昨晚已经派了两个儿子去将棺材拉了过来。沈樱挤开吊唁、看热闹的村民冲进自家院子,就见院子中间停着一口大红的棺材。

亲眼所见,沈樱踉跄着扑到棺材上,嚎啕大哭起来。

沈文彪一大家子已经穿上了白色的麻衣,见到沈樱,沈文彪媳妇朝丈夫使了个眼色。

沈文彪点头,突然冲上前,粗鲁地将沈樱拉开棺木摔到地上,沈樱还没反应过来,沈文彪当着所有街坊的面,指着沈樱大骂起来:“你个死丫头,咱爹都是被你气死的!他不让你做生意,你非要做,他不许你乱花钱买首饰,你偷拿家里的银子买了一堆,昨晚我们替你收拾行李想给你送过去,爹就是看到你那一堆首饰,才活活被你气死了!”

沈樱跪趴在地上,泪如雨下地看着前面的棺木,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

沈文彪的媳妇扑上来,抓着沈樱的衣领大哭:“爹忍了你们那么久,昨天忍无可忍休了你娘,连你也不要了,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好心替你收拾行李,又发现你乱花银子打扮自己,气上加气,生生被你气死了啊,你还有脸回来!”

说着,沈文彪的媳妇就想打沈樱一巴掌。

就在此时,一只大手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甩了出去。

沈文彪的媳妇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回头,认出是赵宴平,沈文彪媳妇嚎嚎得更厉害了,说什么沈樱气死老爹,现在还带着捕头哥哥来家里打人。

赵宴平一边扶起妹妹,一边扫视一周,既没有看到妹妹的两个丫鬟,也没有看到沈员外最信任的管事。

“里正乡亲们都可以作证,昨日小樱走时沈老还好好的,她走之后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你们管事出来问话。”赵宴平冷声道。

他虽然穿着常服,可村民们都知道他是捕头,还是一个破案如神的捕头,赵宴平一开口,那些几乎已经信了沈文彪夫妻一面之词的村民们也都意识到了不对。是啊,昨晚柳氏、沈樱离开时沈员外还能拄着拐杖自己走路呢,除了伤怀看着也没有什么不对,怎么一顿饭的功夫就没了?而且沈员外明显偏心柳氏母女,气也是气沈文彪一家容不下她们,沈员外能一口气给沈樱五百两银子,会因为宝贝女儿买首饰生气?

村民们越想,沈文彪夫妻的那些话越站不住脚。

老爹死了,沈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身边的人闹哄哄的,沈樱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要知道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叔呢?还有如意、宝瓶,他们都去哪里了?”沈樱抹把眼睛,站在兄长身边,质问沈文彪道。

沈文彪马上道:“他们三个贼奴竟然趁乱想偷家里值钱的东西,被我关起来了,等我忙完咱爹的丧事再去收拾他们!”

沈樱呸了他一口:“你放屁!你冤枉如意宝瓶也就罢了,还敢冤枉李叔是贼,咱们村谁不知道李叔对爹最忠心,你赶快把人交出来!”

沈文彪夫妻咬定李叔是贼,就是不交,并且指责沈樱已经不是沈家的人,没资格管沈家的事!

“既然李叔是贼,那我便抓他去衙门。”赵宴平将妹妹拉到里正身后,他看眼沈家大院,突然一间一间屋子的踹门。

“你这是擅闯民宅!”沈文彪招呼三个儿子一起上前去拦赵宴平。

赵宴平并不打他们,分别拧了父子四人的胳膊请村民们拦着,村民们都想知道真相,一窝蜂地挡在父子四人面前。赵宴平从主院找到跨院,终于在沈文彪大儿子住着的东跨院的柴房里找到了手脚被绑、嘴巴被塞的李管事、如意、宝瓶。

赵宴平将三人带到了沈员外的棺木前。

李管事看到沈樱,扑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将昨晚沈文彪夫妻如何气死沈员外一事说了出来。

沈文彪怒道:“你血口喷人!当我不知道你早被柳氏母女收买了,合伙帮着外人坑害我们沈家!”

李管事红着眼睛,对天发誓道:“我刚刚所说,若有半句虚言,就罚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罚我祖宗坟墓被盗死也不得安宁!你呢,你敢发誓昨晚不是你们夫妻气死了老爷,你敢发誓老爷气血攻心时,你们一家子没有眼睁睁地看着都不肯去请医吗?”

沈文彪心虚,哪里敢发誓?

他媳妇见村民们开始指着他们猜忌,心一狠,正要发个模棱两可的誓言,沈樱突然指着他们夫妻道:“我不用你们发誓,你们现在就随我去衙门,我要告你们气死我爹,咱们请知县大人评判去!”

沈文彪一听,心虚上又加了害怕,下意识地看向了赵宴平,旋即反应过来,仰着脖子道:“我不去!他赵宴平在衙门做捕头,知县大人当然偏向他,我没罪也要捏造个罪名给我,你当我是傻子吗?”

赵宴平沉声道:“大人来咱们武安县赴任快两年,从未办过一次冤案,我赵宴平当捕头这么多年,也从未错抓过一个好人,你不敢去便说不敢去,不必左右推脱。”

沈文彪尚未说话,沈樱冷声道:“大哥不必与他们多费唇舌,你在这里看着,别让他们跑了,我现在就去衙门鸣冤,他们不去,县衙自会派捕快来抓他们!”

说完,沈樱走到沈文彪的媳妇面前,突然扯下了她身上的麻衣。

沈文彪媳妇大骂:“你疯了吗!”

沈樱“啪”的一耳光打在她脸上,指着亲爹的棺木道:“你们气死我爹,不配给我爹戴孝!”

打了沈文彪媳妇,沈樱穿上麻衣,一人挤出村民围堵的大门,三两下解下套在车上的骏马,翻身而上,直奔县衙去了。

村民们看着小姑娘单薄却坚毅的背影,都不禁替沈员外惋惜起来,若沈樱也是个儿子,沈家继续延续百年兴旺都不愁了,那么大的家产落到沈文彪一家人手里,儿子儿子没本事,三个孙子也都不成器,早晚要败光。

.

沈樱快马加鞭赶到县衙,已经快要晌午了。

谢郢正准备休息去吃午饭,县衙外的鸣冤鼓突然被人敲响,一下比一下重,鸣冤之人似乎也吸引了一批百姓过来,议论之声源源不断地传来。

谢郢立即上堂,命人去将鸣冤之人带进来。

稍顷,两个捕快引着一麻衣戴孝的女子走了过来,那女子十四五岁的模样,形容狼狈,发髻乱了,眼圈红肿,却仍然难掩其美貌。女子眼中含泪,又带着一股子倔强,跪在地上朝他看来的时候,谢郢心中一惊,为何此女如此面善?

“堂下何人,有何冤屈?”暂且收起那份惊疑,谢郢肃容审问道。

沈樱七夕之夜见过谢郢一次,不过昨今两日家中连遭大变,她早忘了与谢郢的那一面,也不曾因为兄长做捕头而希望这位知县大人徇私什么。这一刻,她眼中没有谢郢的脸,只有他一身的知县官服。

跪在大堂之上,沈樱仰着头,她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却知道该说什么,声音颤抖又坚定无比地道:“民女沈樱,乃沈家沟沈员外沈润之女,民女要告家兄沈文彪不孝,为家产纷争气死我爹,求大人明鉴,替民女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