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大堂,永平侯夫妻、大房、二房一家都到了。谢郢是侯府最小的公子,世子爷三十出头、谢二爷接近而立,都已成亲多年,膝下有儿有女。祖孙三代共聚一堂,有说有笑的,和乐融融。因是谢郢成亲,厅里还给秦姨娘准备了一张椅子。

世子爷、谢二爷都是永平侯夫人生的,这时候秦姨娘只安静恭顺地坐在一角,微笑着聆听,并不多嘴。

当谢郢、沈樱出现在院门前,厅堂里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谈笑,视线投向刚过门的新娘子。

沈樱是生意人,举止从容落落大方,说不害怕这侯府内宅,就真的不怕,娇艳明媚地站在谢郢身边,跟着谢郢一一行礼。

永平侯看在眼里,默默地点点头,怪不得老三非她不娶,此女果然与众不同。

世子爷、谢二爷等人与谢郢隔了一层,大家平时都维持着表面的和气,不争斗也不深交,沈樱的两位妯娌又都是高门贵女,她们不会真正地把沈樱当妯娌相处,但也犯不着自降身价与沈樱斤斤计较,便都露出符合礼节的善意微笑。

秦姨娘不了解沈樱,但儿子喜欢的姑娘,她也喜欢。

众人都笑着打量新人,只有永平侯夫人在看清沈樱的容貌后,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永平侯看了她一眼。

永平侯夫人忙换成笑脸,朝秦姨娘夸赞起沈樱的美貌来。

敬了茶,众人围坐一起吃了早饭,饭后永平侯还要去兵部当值,回房更衣时,见妻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永平侯奇怪道:“老三媳妇有何不妥吗?自从看到她,你神色就不太对。”

永平侯夫人心事重重,但与丈夫说了也没用,敷衍道:“没有,她挺好的,就是看着面熟,仿佛以前见过。”

永平侯笑道:“她是江南人士,去年年底才进京投奔兄长,你怎么可能见过。”

永平侯夫人干笑:“所以才觉得奇怪啊,差点失了礼数。”

总之不是什么大事,永平侯就没追究真假,换了官袍,进宫去了。

送走丈夫,永平侯夫人回头就把丫鬟们遣散出去,问经常随她进宫的芳嬷嬷:“你可还记得王爷身边的徐侧妃长什么样?”

芳嬷嬷眉头紧锁,回忆半晌,摇摇头道:“这老奴哪能记得,徐氏早几年只是王府里的一个姨娘,深居王府,也没有资格进宫请安,三年前才因为生了次子升了侧妃的名分,宫里的除夕宫宴她只去过三回吧?去了也是坐在偏殿,老奴真的没印象,就记得是个美人。”

永平侯夫人抿了抿唇。

芳嬷嬷奇怪道:“您怎么突然提到她了?”

永平侯夫人看着她道:“你没近距离见过她,我见过,每次看得都很清楚,长得与沈氏简直就是亲姐妹!”

徐氏进宣王府之前,宣王对所有妻妾一碗水端平,雨露均沾,不偏不倚任何人,可徐氏进府后,宣王很快就坏了自己立下的规矩,渐渐专宠起徐氏来,让徐氏生了两个儿子,还给他请封了侧妃。她的傻女儿不介意,永平侯夫人却替女儿担心,按照宣王对徐侧妃的盛宠,将来宣王若坐上那个位置,定会给徐侧妃封个贵妃,膝下有俩儿子的贵妃,对女儿的威胁太大。

这样的劲敌,永平侯夫人哪怕只见过一面,也会记得清清楚楚。

芳嬷嬷张大了嘴:“这,这怎么可能,一个是江南小地方的村女,一个是工部尚书的嫡女,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可能有那么像?”

永平侯夫人早梳理过了,提醒她道:“你别忘了,徐尚书的老家在徐州,赵宴平的老家在苏州府,都是一个布政司下的,并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巧得很,赵宴平还丢过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年纪肯定比沈氏大,完全与徐侧妃对的上。更巧的是,你可记得,徐氏刚进王府的时候,京城里传言,说她小时候落水沾了脏东西,被继母送去尼姑庵养了好几年,快及笄了才被徐家接回京城?”

芳嬷嬷震惊道:“您的意思是,徐侧妃是假冒的徐家女?可能,可能尼姑庵疏忽,不小心害死了徐家姑娘,又怕徐尚书追究,便找了个丫头假冒徐姑娘?”

都是在后宅厮混了几十年的人精,一旦有了怀疑,稍微动动脑筋就能猜到几种弄出此事的动机。

永平侯夫人道:“十几年前的旧事,咱们哪能知道,也许是尼姑庵换的人,也许是徐尚书的继室弄得鬼,也许是徐尚书自己安排了个貌美的假女儿培养,再送去选秀谋个前程,当然,也有可能是天底下真有那么像的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

这话说完,主仆俩都沉默了很久。

芳嬷嬷迟疑道:“有没有可能,是您记错徐侧妃的容貌了?”

永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

芳嬷嬷连忙低下头赔罪。

永平侯夫人想了想,道:“罢了,胡乱猜测也没有用,明日我会带她进宫给娘娘请安,王妃也会去,王妃常见徐侧妃,两人像不像,她总能看出来。对了,你先去暗中打听打听赵家失散的另一个姑娘的消息,叫什么名字,多大的时候丢的,身上有没有胎记,能打听多少是多少。”

芳嬷嬷连连应承下来,快步出去安排。

永平侯夫人看着芳嬷嬷的背影,眼中浮现一抹厉色。

若徐侧妃不是女儿的劲敌,就算有一个与徐侧妃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站在她面前,永平侯夫人也不会多花任何心思,但徐侧妃抢了宣王的宠爱,哪怕有一丝可能铲除徐侧妃的可能,永平侯夫人都会抓住这丝可能,一查到底。

.

谢郢与沈樱打过招呼了,说宫里的谢皇后想要见她,所以永平侯夫人派了嬷嬷过来指点她宫里的礼仪规矩,沈樱什么都没说,认认真真地学了一个下午。

学规矩辛苦,但晚上谢郢主动帮她按揉胳膊、双腿,沈樱便觉得辛苦一会儿也值了。

翌日一早,新婚的夫妻俩就随着永平侯夫人进了宫。

第一次见识到皇城的恢弘威严,饶是沈樱也从容不起来了,乖乖地低头垂眸,不敢乱看,好在谢郢就陪在她身边,沈樱才没有乱了分寸。

谢皇后住在凤仪宫,三人在宫门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可以进去了。

从跨进凤仪宫开始,沈樱便一直垂着眼帘,步伐僵硬地跟着谢郢,跨过几重门,终于来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厅堂。永平侯夫人率先朝皇后娘娘行礼,沈樱余光瞧着谢郢,也搬出才学会的仪态福礼,待前面传来一声慈祥的“免礼”,沈樱再站直了身体。

还没说什么做什么,沈樱已经紧张的出了一层细汗。

“那就是老三新娶的媳妇?走过来给我瞧瞧。”谢皇后坐在贵妃榻一侧,笑容温和地看着沈樱的方向。

永平侯夫人侧过身子,示意沈樱过去。

沈樱暗暗呼了一口气,垂眸走上前,这时她才发现,那贵妃榻上坐着两人,左边的身穿深紫色家常褙子,右边的服饰更隆重华贵,颜色也鲜亮颇多。

沈樱仍是低头行礼。

谢皇后笑道:“抬起头来。”

沈樱便紧张地抬头,看到一位五旬左右的雍容妇人,与一位三旬左右的清冷美人。

她飞快瞧了两眼便又垂下了眼帘。

谢皇后端详她的面容,若有所思,宣王妃目光错愕地看着沈樱,直接看失了神。

谢皇后也终于想起来这张脸的问题了,确认地看向宣王妃。

宣王妃察觉了,发现母亲也在盯着她,宣王妃忽然意识到,也许皇姑母与母亲又达成了什么共识,想用她们的方式帮她对付极受王爷宠爱的徐侧妃了。

至于长辈们想做什么,宣王妃懒得配合,也不会阻拦干涉什么。她只想抚养儿子长大,让儿子得到他身为世子应得的一切,那些勾心斗角,她不屑参与。

收回视线,宣王妃又恢复了方才的清冷模样。

谢皇后递了永平侯夫人一个眼神。

等宣王妃、谢郢、沈樱告退的时候,永平侯夫人留了下来。

谢郢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多想了,刚刚谢皇后、宣王妃看沈樱的眼神,似乎别有深意。

☆、106

雁过留痕, 只要一个人做过一件事,无论他如何掩饰,都会留下痕迹, 痕迹多少、深浅有区别而已。

根据女儿宣王妃的反应确定沈樱与徐侧妃容貌酷似之后, 永平侯夫人再以赏菊为由请亲家母柳氏来侯府做客,真正见了柳氏, 再结合芳嬷嬷打听到的赵香云今年应该是二十五岁,与徐侧妃只差了一岁,年龄、容貌如此相似,又同是一个布政司的人, 永平侯夫人几乎可以肯定, 徐侧妃就是赵香云。

宣王妃继续派人秘密查了下去,从京城的徐尚书家里, 到千里之外的徐州府的徐家老宅乃至徐侧妃曾经住过的尼姑庵, 不吝金银去利诱有可能知道徐侧妃真正过往的徐府家奴、老少尼姑,两个多月后, 宣王妃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徐侧妃到底是不是赵香云还需要赵家人的确定, 但已有铁证证明, 徐侧妃并非徐家女。

在徐尚书还没有坐到尚书之位时, 他将妻子儿女都留在老家奉养二老, 单独到各地赴任。徐尚书前后娶过两位妻子, 原配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徐家大姑娘就病逝了, 续弦鲁氏先开花, 生了徐二姑娘,后面有连着生了两个儿子, 在徐家站稳了脚跟。

徐大姑娘没有亲娘,亲爹也不在身边, 祖父一心向佛经常住在寺里,祖母只喜欢两个孙子,眼里就像没有她这个人一样。在这样的宅院里,徐大姑娘无依无靠,还要承受徐二姑娘的欺.凌,别提多可怜了。

徐大姑娘八岁那年,被顽劣的徐二姑娘逼着跳到水中,差点丢了小命。

无穷的折磨与愤恨逼疯了徐大姑娘,只有八岁的她半夜偷偷溜到徐二姑娘的房外,想要放火烧死欺负她的妹妹。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想出多周全的计策,连桐油助燃都不懂,只用火折子去点徐二姑娘的窗户,火势才起,就被人发现了。

徐大姑娘没有烧死任何人,甚至没有烧毁一把椅子,可她想要杀妹妹的念头已经惊世骇俗,继母鲁氏在征得公爹婆母的同意后,将徐大姑娘送去了尼姑庵,只安排了一个十三岁的小丫鬟照顾,主仆俩则被尼姑们一起监管。没想到当天晚上,徐大姑娘竟悬梁自尽了,还给父亲留下了一封血书。

尼姑庵的庵主看完血书,被徐大姑娘深深的怨恨惊得六神无主,连忙去找鲁氏商量对策。鲁氏只想教训徐大姑娘,并不希望她死,因为死讯传开,街坊们定会将徐大姑娘的死怪在她的头上,于是,鲁氏给了庵主一笔银子,叮嘱庵主千万别声张,鲁氏再派心腹嬷嬷去人牙子那里挑了一个眉眼脸庞多少与徐大姑娘相似的小姑娘,送去尼姑庵假冒徐大姑娘了。

鲁氏贪名,庵主贪财,两人联手保持了这个秘密。除了自己身边的心腹,鲁氏找出各种理由,断断续续地将徐家老宅见过徐大姑娘的丫鬟小厮全换了一遍,庵主也想办法将尼姑庵里见过徐大姑娘的两个小尼姑包括伺候徐大姑娘的小丫鬟都弄死了。

至于那个被找来的假冒徐大姑娘的小丫头,据人牙子说已经九岁了,这么大的孩子肯定记事了,为了让这丫头乖乖配合,承认她就是徐家大姑娘,庵主每日都会用她的方式折磨小丫头,折磨一次就问一堆问题,譬如小丫头姓什么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只要小丫头回答错误或是结巴迟疑,庵主就继续打,直到小丫头完全把自己当徐家大姑娘了,再也不会犯错了,庵主才不再日日折磨,只定期抽考。

“徐家大姑娘”八岁进的尼姑庵,直到她十四岁了,在京为官的徐大人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待嫁的女儿,便让鲁氏派人接女儿进京。鲁氏先单独见了“徐大姑娘”一面,确定这个女儿很懂事很听话,才将“徐大姑娘”带回了家,再安排了两个只听命于她的丫鬟伺候。

再后来,宫里选秀,“徐大姑娘”也入选了,并指给了宣王为妾。

“这些你都是从哪打听来的?”

凤仪宫,偌大的皇后寝殿只坐了谢皇后与永平侯夫人二人,所有宫女太监都被打发出去了。等永平侯夫人一口气说完,谢皇后才低声问道。

永平侯夫人同样压低声音道:“是那尼姑庵的庵主,她嘴巴严,给多少银子都不肯说,探子用水刑,她才一五一十地招了,人也被带回了京城。”

谢皇后长叹一声,道:“这么看来,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

得挨了多少毒打,才会彻底忘了自己是谁,天衣无缝地去做另一个人。

永平侯夫人垂眸坐着,没有说话。

谢皇后转转手里的佛珠,回忆片刻后道:“我记得,当年是我点的徐氏给王爷,那时的徐氏虽然貌美,却如纸上画的假人一样,没有一丝灵气,按照我的料想,王爷最多宠她几次就会置之不理,没想到啊,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都是命啊,鲁氏敢让假女儿进宫,要么是笃定木头一样的假女儿绝不会中选,要么就是丈夫盯着,她不敢做什么手脚断了假女儿的选秀之路,却偏偏撞上她这个皇后需要挑两个好模样的秀女伺候宣王,以示她对宣王的关心。

谢皇后苦笑着摇摇头,有些事,真是命中注定。

永平侯夫人听谢皇后自嘲看走眼,这才接话道:“所以徐侧妃其实心机很深,在她继母在您面前的乖顺都是装出来的,或许她根本就知道自己不是徐家女,但老老实实地做徐家女可以带来荣华富贵,她便继续配合鲁氏,等进了王府,她再利用美色蛊惑王爷,为自己图谋名分宠爱。”

谢皇后点头,应该就是这样了。

这样的女子,身处泥沼却能挣扎出一条生路来,若与自己没有利益冲突,谢皇后还挺欣赏她的。

可惜啊。

“娘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做?”永平侯夫人期待地问。

谢皇后已有决断,道:“大事未成,现在若揭穿她的身份,鲁氏、徐侧妃故意欺君罪不可免,徐尚书也逃不了被言官指责治家不严。徐尚书倒了,新的工部尚书未必愿意支持王爷,还是先按住吧,等王爷不再需要徐尚书的助力了,咱们再动手。”

永平侯夫人敬佩道:“还是娘娘想的周全。”

谢皇后嘱咐道:“以后少让老三媳妇出门,免得被他人看出来。”

他们只想对付徐侧妃,但放眼京城,有人却想对付整个宣王一党。

永平侯夫人明白,早在她见过柳氏之后,就开始减少侯府的宴请了,也巧妙地替沈樱婉拒了别的府邸的邀请。唯一让永平侯夫人不满的是,沈樱老跑出去看她的胭脂铺子,永平侯夫人提醒过她一次,那丫头嘴上应了,该去还是去,她让守门婆子不许放行,沈樱就随谢郢一起出门。

好在,沈樱的铺子名气不大,没多少贵妇人会去,沈樱又不站柜台卖货,被人发现的机会很小。

永平侯夫人自认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可惜,早在谢郢刚把沈樱娶进门,掀开盖头的那一日,就有人比永平侯夫人先注意到沈樱与徐侧妃的相似了。就算那位贵妇人没有对外提起,沈樱还跟着永平侯夫人进宫了,在宫里转了一圈,不提外面的宫女,就是凤仪宫里头,也不是上下一心,完全都忠心谢皇后的。

在有心人眼中,沈樱与宣王府的徐侧妃酷似姐妹,已经不是秘密。

永平侯夫人能联想到的,有心人也能联想到,永平侯夫人能查到徐州府的尼姑庵,有心人也能查到。尼姑庵的庵主突然失踪没了消息,尼姑庵里还有其他尼姑,再不济,徐侧妃的继母鲁氏身边还有一些老奴。

十一月底的京城寒天雪地,这日朝会上,突然有御史上奏,揭发鲁氏当年虐待徐大姑娘,致使徐大姑娘发疯自尽于尼姑庵。鲁氏与尼姑庵恐消息传出去坏了各自的名声,狼狈为奸新买了一个姑娘假冒徐大姑娘,一错再错,并将假冒的徐大姑娘送进宫里选秀,以图荣华富贵。

御史要告鲁氏、徐侧妃明知欺君而故犯,徐尚书是否欺君有待查证。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朝堂之上,一袭蟒袍的宣王与身穿红色绣锦鸡补子的二品工部尚书徐尚书,同时看向了大殿中央的御史。

淳庆帝看眼肃容而立的宣王、跪下喊冤的徐尚书,质问那御史:“你有何证据?”

御史朗声应道:“禀皇上,鲁氏身边的荆嬷嬷、尼姑庵的尼姑静文均可作证,不但如此,微臣还听闻,大理寺左寺评事赵宴平有一妹妹名赵香云,六岁丢失,至今已与赵家失散十九年。徐侧妃与赵宴平的母亲柳氏、次妹沈樱容貌十分相似,徐侧妃少时居住的徐州与赵宴平老家苏州府同属一地,徐侧妃又与赵香云年龄相近,所以,徐侧妃极有可能是赵宴平失散十九年的妹妹赵香云!”

阿娇的姑父薛敖是正四品武将,有资格参加朝会,本来宣王的侧妃到底是谁与他毫无关系,他默默地听惠妃一党的御史针对宣王便可,未料听着听着,居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赵宴平!自打赵宴平进京,还升官挺快,孟氏就喜欢杞人忧天,担心赵宴平还惦记着纳阿娇做妾,薛敖听得多了,想不记住赵宴平也难。

“你是说武安县的赵宴平?”

与赵宴平有姻亲关系的永平侯、有师徒关系的卢太公还在吃惊,薛敖已经忍不住问了出来,嗓门还挺响亮。

淳庆帝与文武百官又朝薛敖看了过去,御史所言已经牵扯好几家了,他一个山贼出身的西北武将又来凑什么热闹?

薛敖只是一时冲动,见众人都看他,薛敖突然反应过来,阿娇早与赵宴平分开了,阿娇是他侄女,赵宴平可不是他侄女婿!

“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薛敖咧嘴一笑,示意御史继续。

御史不悦地看着他。

淳庆帝也瞪了薛敖一眼。

只有知道赵宴平与阿娇旧事的卢太公才理解薛敖为何会炸一嗓子。

薛敖激起的小浪花平复了,御史继续陈诉,请淳庆帝彻查此事。

公然欺君非小事,又关系到皇室宗亲,宣王府里两个皇孙的生母,淳庆帝沉思片刻,直接将此案交给了大理寺。命大理寺先审御史列出来的两个人证,证据确凿可信,再提审二品大员徐尚书夫妻、宣王府徐侧妃以及赵宴平一家。

卢太公出列领命:“臣遵旨。”

☆、107

将徐侧妃身世案交给大理寺后, 朝会还在继续,卢太公也要留下来,等朝会散后才能离开。

淳庆帝还坐在龙椅上, 他的口谕已经传出去了, 御史手里掌握的人证物证移交大理寺,因还没有审核过证据, 其他涉案人员又都是官员,不宜直接关进大理寺,所以淳庆帝暂且只派了侍卫守住宣王府、徐府、狮子巷赵宅的前后门,不许任何人擅自进出。

疑有欺君之罪的徐尚书被侍卫带离朝会, 要送他回尚书府等候大理寺的提审。

除了他, 侍卫也去了大理寺,要送赵宴平回狮子巷看管。

侍卫奉命行事, 没有给赵宴平任何解释, 赵宴平跟着两个侍卫走出大理寺,远远看到前面有位二品红袍官员, 同样被侍卫带出了城门。

他与这位二品官员牵涉的是同一场案子?

赵宴平暗暗心惊。

他才进京两年不足, 还没有找到香云, 还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向阿娇澄清误会, 怎么就卷入了二品大员的案子中?他一人受波及也就罢了, 母亲怎么办, 谢郢能否护住小樱, 还有阿娇, 她会不会担心?

前途未卜,生死难测, 回狮子巷的路上,赵宴平心事重重。

赵家门前已经有侍卫严加看守了, 侍卫将赵宴平送进门,并没有跟进来。

“宴平,出什么事了,外面怎么来了那么多侍卫?”

赵宴平才进来,柳氏、郭兴、翠娘就围上来了,还有其他的下人,个个一脸慌张。

家人们都依仗着他,赵宴平反而不慌了,道:“宫里似乎出了案子,现在先将可能涉案的大小官员看管起来,等案子查清抓了元凶,我等无辜小官应该就没事了。”

赵宴平安慰家人,也是安慰自己。

他行得正坐得端,从未触犯任何律例,便是一时受了冤屈,相信恩师卢太公也能查清真相。

.

宫中,三日一设的朝会持续了两个时辰,快晌午时才结束。

卢太公行色匆匆地赶往大理寺。

永平侯朝宣王看去。

宣王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直出宫门,乘车回了他的宣王府。

宣王府外也守了侍卫,不过侍卫们只是严防徐侧妃及其身边的下人进出,不敢阻拦这王府的主子爷。

王府里人心惶惶,没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连宣王妃也毫无头绪。

正是用饭的时候,宣王妃胃口淡淡,随便用了一些就叫人撤了饭菜。听说王爷回来了,而且直奔徐侧妃居住的怡安堂,宣王妃忽的心中一动,难道,是皇姑母与母亲做了什么,庶弟谢郢的妻子沈氏真与徐侧妃有关?

有了线索,宣王妃反而真的不担心了,皇姑母、母亲总不会害她。

怡安堂。

徐侧妃在陪次子萧炽用饭。

王府里的儿郎满了五岁就要统一搬到前院去住,每日只有早上可以给嫡母、生母请安。徐侧妃的长子萧炼已经搬出去三年了,萧炽才三岁,还可以多陪陪她。

三岁的萧炽偏食,只爱吃肉不爱吃菜,导致他每次拉臭臭都比较艰难。面对赖皮的小儿子,徐侧妃承诺,只要萧炽将她夹过去的素菜都吃了,她便同意萧炽去花园里爬一次树。

这招管用,萧炽拿起筷子飞快吃了起来。

徐侧妃与身边的丫鬟们都笑着看着他,仿佛并不知道王府外面来了侍卫。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小丫鬟们仓促的行礼声,徐侧妃疑惑地站了起来,萧炽则激动地跳下椅子,一边往外跑一边兴奋地叫着父王。

宣王绕过走廊,见到小儿子,胖嘟嘟的脸蛋上还沾了油渍,宣王冷声吩咐后面追着的乳母道:“带四爷回去洗脸。”

乳母见王爷脸色不对,忙将萧炽抱走了。

宣王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跨进了厅堂,进来之后,他凤眸冷冷盯着徐侧妃,呵斥丫鬟们退下。

等丫鬟们都出来了,宣王身边的大太监刘公公低头从外面带上了门。

宣王已经去了内室。

徐侧妃蹙眉跟进内室,见宣王铁青着脸坐在床上,用一种陌生的阴沉目光审视她,徐侧妃一边缓缓朝他靠近,一边轻声询问:“王爷突然归来,所为何事?”

宣王凝视她美丽的脸,沉声道:“今日朝会,有御史弹劾你嫡母,说她当年害死了真正的徐家大姑娘,再从外面买了一个假的冒充徐家女。”

徐侧妃脸色微变,但也只是露出了几分惊讶,不见一丝慌乱,仿佛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又仿佛,被拆穿的下场也没有多可怕,宣王如何处置她,她都能接受一样。

宣王见她并不否认,怒到极点反而笑了一下:“好一个临危不乱的冒牌货,难怪明知自己是假的,还敢进宫选秀,鲁氏果然没有选错人。”

徐侧妃听到这里,眼中终于有了更多的情绪,她跪下去,朝一身杀意的男人叩首道:“民女确实不是徐家女,但民女被鲁氏掌控没有任何自由,选秀非我所愿,被娘娘指给王爷,民女也只能顺势而为。王爷,民女自知出身卑贱配不上王爷,自进府后从未主动争宠……”

头顶传来一声冷哼,跟着是宣王愤怒的质问:“你的意思是,本王放着那么多贵女不宠,只宠你一个卑贱的冒牌货,是本王自己有眼无珠,怨不得你?”

徐侧妃闭上眼睛,道:“民女不敢,民女是想说,除了情非得已隐瞒出身,民女再没有欺瞒过王爷任何。今日事发,王爷怎么责罚民女民女都认,可炼哥儿、炽哥儿是您的骨肉,他们是无辜的,恳请王爷别迁怒他们兄弟。”

两个孩子的脸庞从脑海掠过,宣王拳头紧握,恨不得掐死这个一直欺骗他的女人!

可看着埋头跪在那里的她,宣王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没有主动邀宠,从始至终,都是他在主动宠她,是他将她当成这后院最无欲无求的单纯女人,是他一次次来她的院子,是他让她怀上两个孩子,是他跑进宫向父皇求了一个侧妃的封号给她。

他明明对她那么好,她却依然选择隐瞒,她连身份都是假的,对他怎么可能有一丝真心?

也许她所有的温柔与娇媚,都是为了讨他欢心,都是为了自保罢了。

“孩子是我的,我自会尽心抚养他们长大,你且自求多福吧!”

宣王最后看她一眼,愤怒离去。

徐侧妃跪在地上,听见他吩咐刘公公让乳母抱萧炽去前院三爷那里,不得再来见她。

.

卢太公审了一下午,确认鲁氏的确与尼姑庵合谋埋葬了真正的徐大姑娘,现在的徐侧妃是假的,请示过淳庆帝后,当即命人去徐府提审徐尚书、鲁氏等人,以及宣王府的徐侧妃。鉴于赵宴平一家并未参与鲁氏、徐侧妃的欺君案,同时也无法确认徐侧妃就是赵香云,卢太公以协助办案为由,命人客客气气去将赵宴平、柳氏、沈樱带来大理寺。

大理寺设有公堂,主犯徐尚书、鲁氏跪在左侧,徐侧妃跪在右侧,后面跟着徐府相关家奴,以及徐侧妃从徐府带过去的陪嫁丫鬟。

赵宴平一家离得远,还未到。

鲁氏身边的荆嬷嬷是最有力的人证,尼姑庵的静文师太是庵主的相好,庵主有什么秘密都告诉她了,静文师太不但知道现在的徐侧妃是假的,还知道真正的徐大姑娘以及她那封血书一起埋葬在了什么地方,这次进京,她也将那封血书带了过来。当然,她也是受了他人指使,只是静文师太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在这样的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且徐侧妃都承认了,徐大姑娘的继母鲁氏只能招供。徐尚书是真的一直被妻子、家奴蒙在鼓里,看到女儿留下的血迹都已经变黑的血书,徐尚书跪在地上,哭得老泪纵横。

只有徐侧妃,平平静静的,像一个麻木的看客。

卢太公突然问她:“既然你知道你不是徐婉仪,那你可记得自己本名?籍贯何处?”

“民女姓徐,名……”

说到一半,徐侧妃突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