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当日领了谕诏,率禁卫军冲入杨国公府,抄家问罪,将阖府三百余口一概收押死牢之内。

百姓人人自危,可危的不是那战火绵延下他们该如何保全自身,而是危圣上的清算手段,唯恐自家与那反贼亲属沾亲带故。

林苑坐马车往长平侯府去的一路上,她抬了窗牖往外头看了看。茶楼酒肆饭馆里,人们交头接耳,大概都在对如今纷乱的战局揣测议论。

瞧他们大部分人面上鲜有忧色,大概是认为那南边的反贼离他们太远,心理上觉得是攻不进京城的,所以此刻他们此刻还有闲情吃酒喝茶聊天,以看客的心态对战局发表各自的看法。

甚至在杨家三百余口人被禁卫军推搡拖拽着往大理寺狱方向去时,他们还颇有兴致的打开了窗户,纷纷伸长了脖子看热闹。不时对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指指点点,或感慨或唏嘘或幸灾乐祸,百态各现。

见有那些猥琐的汉子,对其中女眷露出些轻浮的眼神,林苑心里不适,再也看不下去,就将抬手将窗牖死死阖上。

进了长平侯府,依旧是周妈过来迎她。

不过与前几次相比,林苑明显察觉出来下人间的气氛,似沉闷肃穆了几分。

周妈苦着脸在她耳旁小声解释了番:“今个早上,老爷莫名发了通火,让人拎了好几个下人出去打了板子。”

林苑心里发沉。隐约能猜测到,大概是因三嫂的事,父亲在朝中受了牵连。

果不其然。

刚一进陶氏屋子,陶氏就拉过她急急道:“你父亲说,圣上待他已不复往日,似有疑他。”

林苑就问:“此事如何说的?可是圣上斥责父亲?”

“倒无斥责,只是……”陶氏拉过她走到榻上坐着,愁眉苦面:“你父亲说,此次监运钱粮的事,圣上交由户部侍郎去办。半丝都未提及他。”

监运钱粮本是户部尚书所管,圣上此次却直接越过他,重用户部侍郎接手此事,无疑是传达着某些信号。

“杨家的事,你可听说了?”

林苑点点头:“来的时候,刚好见了官兵押着阖府几百口的人,往大理寺狱那方向走。”

陶氏想象那场景,不由戚戚然,身体也有些虚软,就且靠在旁边的床架上。

“苑姐儿,你父亲说……杨家怕是保不住了。”

林苑听出了她父亲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

杨氏,怕是也保不得了。

林苑站了起来,双手紧交握着,在房内来回走了几步。片刻又折身回来,重新坐回原处,看向陶氏问:“太太,如果我们一定要保三嫂,最大会付出何等代价?”

陶氏一瞬间想到那被抄家问罪下狱的杨家,脸色登的煞白。

“我觉得应不至于如杨家那般下场。”林苑迅速道:“顶多是受牵连,已是极限。”

不等陶氏开口,林苑就拉住她的手道:“太太听我说。若圣上一意孤行,夫君也不会坐视不理的。他如今贵为左都御史,深得圣上仰仗信任,朝中大臣对他多有信服,如今多事之秋,圣上也不能枉顾众臣意见,寒臣子心不是?所以,阖府性命是无忧的。”

陶氏嘴唇动了动。她其实是想说,即便如此,可为了一个杨氏,就要全府弃了富贵,可就值当?可这些话,当着苑姐儿的面,却有些说不出口。

“太太,两害相权取其轻。”林苑看着她道:“我们应这般来看。若保了三嫂,这一役,朝廷胜了,我们府上最坏不过抄家丢爵。可若未保三嫂,那假设最终是镇南王胜了呢?太太觉得,届时我们府上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一个假设,却听得陶氏忍不住打了寒颤。

因为她立马就想起了此刻还关押在死牢里的晋王妃跟晋二公子。

连娇妻幼子都能狠心舍弃,这般心狠手辣的人,能指望放他们府上一条生路?断无可能。

“三嫂或许是我们的一条后路。”落下这句话,林苑就叹了声:“太太,您将这话就说与父亲听罢,相信父亲会选出有利的选择。”

刚出了陶氏的院子不久,林苑的轿子就被人从外头拦了下来。诧异的掀帘一看,轿前那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神色凄楚惶然的人,不是她三嫂杨氏又是哪个。

“苑姐儿……”杨氏凄然的哭了一声,就双膝一软,朝她跪下。

林苑脸色一变,忙招呼人将她扶起,自己也急忙下了轿。

“三嫂这是作何。”她过来搀过杨氏,至偏僻没人的一处廊下,扶她坐下。

“苑姐儿……三嫂真的是没办法了。”杨氏话一出泪就直往下淌,紧抓着林苑的手,满脸的凄惶无助:“我杨家被抄家下狱了,是不是,是不是接下来,老爷跟太太,就要让三爷休了我?”

“苑姐儿,宗哥儿跟萱姐儿还那么小,我舍不得啊——”

林苑拍拍她的手,温声安慰道:“三嫂,太太刚还与我说了一通,说你待她至孝,这么多年的婆媳处下来,她哪里舍得弃你?”

杨氏的手紧了紧。

“长平侯府会尽量保全你,我也会找夫君他多想想办法,让府上不至于太受牵连。”

杨氏陡然抬了眼,深凹的眼里带了些希冀的亮来:“妹夫深受圣上倚重,那能不能……”

林苑直接反握住她手,截住她的话:“三嫂,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的。如今长平侯府,怕也要自顾不暇了,夫君他也不见得能保住府上几分。”

杨氏眼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

“三嫂,多想想宗哥儿跟萱姐儿,他们需要亲娘的照料。”

杨氏晃了晃身,泪流满面:“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说着她突然跪了下来,冲着杨家所在的方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爹娘莫要怪我,我是无能为力啊——”

林苑心情沉重的回了符家。

夜里符居敬归来,她将长平侯府保杨氏的事与他一说。

当然却断不能提是权衡利弊下,为了将来留个后路,只道三哥与杨氏鹣鲽情深,不忍放弃。又道杨氏在林家服侍多年,生儿育女,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个又能忍心看她去死。

符居敬大赞长平侯府高义。

虽他未再说旁的,但林苑瞧他态度就知,杨氏应该可以保下。

按理说事情大概得到解决,这一夜她应睡的安稳的。

然而,自躺下睡去后,她就开始噩梦连连。

梦里,她的视线开始扭曲,隐约见到前方立着一个背着光的人,金甲寒光,手握长刀,那周身的森森寒意刺的人背若芒刺。

她有些抗拒不愿上前,可又不知有何推力推着她,让她一步一步的朝他靠近,越来越近——

于此同时,那背对她的人突然动了,握刀的手扬起,下一刻手起刀落,前方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呼声。

那般的惨痛呼声,入耳,为何那般熟悉。

她突然加快脚步,再也用不着旁人推拒,疯似的朝前狂奔。越过那段距离,越过前面那人,直接冲到了最前方。

然后她就见到了那宛若人间地狱的场景。

却是她长平侯府满门,符家满门,尽数被诛于此。尸首分离,血流如注。

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头中,有她父母兄长的,有她夫君婆母的,还有……瑞哥的。

林苑惊恐的叫了声,满脸冷汗的从床上坐起。

环顾四周,方觉是梦,却犹有几分惊惧交加,直到草草披了外衣来到暖阁内见了熟睡的瑞哥,紧紧将他揽在怀里,方觉是真实人间。

好在,是梦。

与此同时,远在金陵的晋滁猛地从床上坐起,艳逸的面庞此刻昏暗阴霾。

他又做梦了。

梦里,她再一次摇曳着纤细腰肢,边朝他款款而来,边解衣卸裙,直到只剩里面绸色的小衣儿,膝裤。

“怎么这般看我,怪吓人的。”

她嗔怪的说着,而后噗嗤一笑,当真是摇曳生姿。

他没有说话,只冷冷盯视着她,想看她究竟搞什么名堂。

“做什么这般严肃,新婚之夜也不见你露个笑脸来。”

他的面色终是变了,不由抬眸四顾,入目一片鲜红。

“新婚夜?”

他怔怔的发问,似有些回不过神来。

“是啊,怎么你傻啦?”她佯怒的伸手去拧他耳朵,似嗔似怒道:“刚成婚就不认账了,算了,不要你了。”

说着,拧身就要走。

他脸色骇变,猛地伸手掐了她腰将她拖了回来。

“你敢!”

“啊,你手劲太大,弄疼我了。”

他却不由分说的将她直接推入百子千孙帐后的婚床,恣肆笑着:“这不叫疼,疼的,在后头。”

一夜颠鸾倒凤,肆意快活。

只是第二日清早起来时,她的一句‘符郎’,却让他的骤然色变。

“你叫我什么?”

“符郎啊。”她点了点他鼻尖,取笑:“你是符居敬啊。”

是符居敬啊。

是了,与她成婚的人叫符居敬,不叫晋滁。

这明明就是一场噩梦,却总是裹着糖衣,在他最为得意畅快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晋滁掀开被子起身,喝令人进来收拾。

外间睡得迷糊的田喜忙一个骨碌爬起,下意识往窗外瞅了眼天色,便知是何等缘由了。

手脚麻利的找好干净的衣物后,田喜又让人端了水盆跟毛巾来,然后就匆匆进了屋子。

给他们主子擦完身又换好衣物后,田喜就置换了被褥,开始麻利的铺床叠被。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他主子问:“那些豪绅送来的扬州瘦马还有剩的没?去寻两个来。”

田喜惊的连手头活都忘了,直愣愣的杵那。

他们世子爷,头不痛了?

晋滁掀眸一扫,脸色微戾:“快去。”

田喜嗳了声,跳下床,赶紧依令去寻。

前几日攻下金陵城后,那些旧官员还有豪绅们送来不少美人,有扬州瘦马,甚至还有些大家闺秀,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他们世子爷却一个没用,全都送了有功的将士。

这会怎么又突然起了兴致,要他找去?

罢了,反正那些豪绅们家里,美人有的是。

晋滁闭了眼立在窗前,慢慢缓着胸臆间那股郁气。

他还不信了,能一辈子受她辖制。莫不成还中了她邪,偏没她不成。

第33章 大军北上

“滚。”

伴随着压抑着暴戾的一声, 房间里两个美貌女子拢了衣服落荒而逃。

田喜在外间冲着她们直往外院挥手,示意她们赶紧先出去。两女子慌乱点头,又急又怕的匆促奔了出去。

刚在房间里, 她们刚被那世子爷按到榻上, 却没等她们羞怯承欢,却见他脸色陡然一变。下一刻, 那本是资质风流的俊美世子好似换了个人般, 遽然凶戾起来,切齿森寒的好似就要提剑杀人一般,真是吓死她们了。

田喜往房里偷瞄了一眼,果不其然,他们世子爷的头疾症又犯了。此刻正捂着额头骇沉莫名的背对着坐在桌前, 桌边则是那被踢烂的博古柜, 碎了一地瓷器。

“田喜!”

田喜忙应了声,就赶紧令人将提前熬好的药汤端来, 接过后就小心翼翼的端进房里。

“爷, 药熬好了,您快喝着,缓缓先。”

晋滁阴戾朝那晃动汤汁的药碗扫过, 而后伸手抓过汤药碗直接摔烂在地上。

“喝这些有何用!”他喝道:“滚去拿酒来。”

这一发作, 他的头又开始剧痛,那头痛欲裂的折磨, 激的他恨不得能暴起杀人泄愤。

田喜吓得不敢再在此间耽搁,仓促应了声,就急匆匆的出去让人备酒去了。

这酒一直喝到寅正时分方休。

这时候,外间的田喜听着,房里头渐渐安静了, 没了摔砸器物的声音,便知那烈酒大概是解了痛症了。

长舒口气的同时,他也不免暗自嘀咕,他们世子爷这到底是什么怪症,一碰女子头疾症就要发作。

又突然想到刚从那会,从房间里传来切齿发恨的唤声,田喜不免叹息,想来这症的缘由,左右脱不开那林家三姑娘身上。

不,是左都御史夫人。

田喜觉得,或许只有等到城破那日,世子爷的心结方可解开的罢。

四月初,在彻底攻下两江后,身为叛军主帅的晋滁,集结数十万叛军,挥师北上,攻城掠地。

这一路,他催军速战。遇到深沟高垒,就令人搬土运石,填壕塞堑,遇到坚壁不出,就亲至城下,不惧城上箭矢如雨,指挥将士搬运云梯,号令攻城。

若有那畏避而回者,他亦毫不留情,手起刀落,当场斩于城下。

他指挥若定,又能身先士卒,使得军威大振,将士人人争先攻城,奋勇斩关落锁,大开城门。

至五月末,叛军已接连攻克河南十数城池,而朝廷的军队却被镇南王率领的叛军拖在山东,无法抽调兵力前去增援。

见大势已去,河南总督在叛军攻打至洛阳城前就挂印而逃不知所踪。

八月,叛军南北夹击,与朝廷军队战于山东。

中旬的时候,朝廷大军节节败退的消息传至京城。

朝廷里人心惶惶。

叛军兵势大盛,而朝廷大军却节节败退。若山东失守,那用不了多长时间,只怕那百万叛军就要直逼京师而来。

家破人亡,近在眼前。

圣上下旨,处斩杨国公府满门。

当日,凶神恶煞衙役就拖了死牢里的杨家数百口人出来,拉到宣武门外的菜市口。

刽子手依次排列,抱着鬼头刀,立在木桩子一侧。

行刑那日,菜市口四周围了不少百姓观刑。

他们看着,那监斩官一声令下,菜市口顿成为了一片血色。

春杏回来后,哆哆嗦嗦的将在菜市口看到的场景说与林苑听。在她说到阖家无论男女老少,一概上了刑场,就连那两岁的稚儿都被按在了砍头台上时,林苑到底没忍住,直接白了脸吐了一地。

春杏赶紧拿茶水给她漱口,又忙给她拍背不停。

林苑缓过一会后,重新坐回椅子上,问春杏:“老爷可有让人说,他今个回不回来?”

因局势紧张,符居敬近几个月来夜宿衙署是常有的事,只要不回府,晌午过后他就会派他常随过来传信。

“没呢。”春杏摇摇头:“今个没让人稍信回来。”

既没让人稍信,那就是今夜会回府。

林苑没再说什么,就让春杏扶着她去屋里歇着了。晚膳也没吃,直接等她夫婿到半夜。

符居敬依旧是披着夜色回来。

官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面色也明显憔悴,眼底浓重的青黑明显是忧心操劳所致。

虽然他不说,但林苑能看的出来,如今朝中局势怕是已经大不妙了。

“仁以。”她自己都未察觉,此时她的声音都带着些颤:“杨家被圣上处斩了……”

符居敬知她怕,遂叹息着拉过她冰凉的手至桌前坐下,道:“莫再想了。镇南王倒行逆施,天地不容,他那些族人的下场,都是拜他所赐。”

“可又与他们何干呢?”林苑红了眼圈:“那稚儿又何其无辜。”

符居敬摇头叹气不语。

林苑拿帕子擦了眼,缓了些后,就决定与他摊牌说给瑞哥留后路的事。

“我爹娘打算,过两日将我那几位侄儿,先安排送往老家先避着。所以,我就寻思着,要不就与他们商量下,将瑞哥也一并带上?仁以,我……”

林苑的话在符居敬的瞪视中顿了下。

“仁以,你不同意?”

符居敬松了她的手,似忍怒深吸口气,沉着脸起身。

“朝廷以顺讨逆,自会无不克捷。就算有那一日天不庇佑,我符家,也断无贪生怕死之辈!”

说完也不理会林苑,径直去了盆架前洗漱。

徒留林苑脑中空白的惊在当场。

待回过神来,她当即趔趄的起了身,几乎奔到符居敬面前,直直盯着他问:“仁以你是何意思?朝廷大势已去,你却无动于衷不肯给瑞哥安排后路,可是要他跟着……一同陪葬?!”

林苑这话是大逆不道的,符居敬听后脸色当即气的发青。

林苑却不依不饶,紧紧盯着他,坚持要个答案。

符居敬狠甩了下袖,朝紫禁城方向抬手致意:“我符家满门忠烈,为君为国尽忠尽孝,焉能堕气节,苟且偷生!瑞哥乃我符家子孙,当应有视死如归的气节,不附国贼,坦然赴死。”

林苑不可思议的看他。

“你要全家赴死,还要瑞哥陪着死?”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才多大!今年才不过四岁!那么小,他还那么小,你忍心让他死?”

提到儿子,符居敬的脸色到底落了缓色。

“夫人,为国尽忠是大义,瑞哥理应以此为荣。况且,你当那叛贼入京,届时瑞哥就能逃得一死?只怕全尸都难。”

“所以才要提前安排后路。”林苑说的又急又快:“让瑞哥离京,让他这就走。”

符居敬觉得自己似乎与她说不通:“离京又如何?总会有被抓到的一日,届时还不是个死?”

林苑当即道:“那也总好过试都不试,直接赴死。”

说着,她缓了缓气,道:“仁以,不单是瑞哥,我们全家何不也早早的安排去路?我知你忠烈,可若为国为民,拯救广大百姓于水火中而慷慨赴死的话,我自会别无二话,当以你为傲。可是仁以,若你是为君的话,可就值当?”

符居敬震怒的看她,咬牙握拳,有些不敢置信。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林苑索性就摊开了说:“古之贤者不也说过,仁是成人之道,不仁无以为人。当今圣上杀兄弑弟,焉能担得起一个仁字?若镇南王上位,真能令百姓安居乐业,你……”

“住嘴!”符居敬指着她:“你莫不是想让我附贼?!”

“我并非这个意思。” 林苑道:“将来便是你罢官我们归隐田间,也好过愚忠的赴死。”

符居敬死死盯了她一会,而后甩袖来到书案前,铺纸研墨,而后提笔刷刷写下几行字。

林苑遥遥瞧见那偌大的休书二字,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身体直直的僵那,而后摇晃了几瞬。

写完罢笔,符居敬不等字迹干了,就直接将那休书丢给她。

“你若贪生怕死,我自不会强逼你尽忠。心性不定之人,亦不配为我符家妇!”

林苑抓着休书浑身发颤,好半会方勉强逼退翻滚情绪,咬牙抬眸。

“我要带瑞哥走。”

“瑞哥是我符家子孙,你休想将他带离符家半步!”

说罢,头也不回的摔门而出。

十月,朝廷下发《讨晋贼檄》,广诏天下,号召将士,奋勇杀敌,征讨不义之师。

镇南王握着那檄文,双眼死死盯着一处。在讨伐他的这些罪状中,其中四个字,宛若火光,直接烧尽他的眼底。

逼死孕妻。

从前旁人暗下谈及他那些不堪旧事时,只会说发妻二字。知内情的人,不过寥寥几人。

镇南王目光下滑,扫了眼写这封檄文的人。

出自符居敬之手。

对了,昔年那符老御史,就是那知情者之一。

镇南王咬齿嚼唇,突然大笑着问旁边人:“听说那符御史可有个独子?”

旁边人点头:“听说是有,昔年符老御史还盼着等见长孙一面,可惜没等到。”

“嗯,挺好。”镇南王笑道:“待破了城,定剜了他儿心肝,烹煮了塞给他吃。”

“传令,让大将军催军速进,直捣京师!”

第34章 后路

陶氏将几张户籍及路引放到林苑手中。

“此事我是找你的二哥办的。”陶氏低声解释:“你是知你父亲跟大哥为人的, 从来公私分明,定是做不来这等徇私之事。所以,我压根没跟他们提过半嘴。”

林苑翻着这些伪造的户籍跟路引, 共计十份, 其上信息完备,皆盖好了官印, 手续齐全。

林苑内心清楚, 饶是如今朝中大乱,做这些事也是要冒风险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待她二哥不冷不热,却没成想,如今这般紧要关头,却是二哥冒险帮了她。

思及至此, 她内心不由五味杂陈。

“太太替我谢谢二哥。”林苑将户籍路引仔细收好, 低声道:“二哥的恩情,此生不忘。”

“都是自己亲兄妹, 提什么恩情不恩情的。”

陶氏看着她, 不安道:“如今局势一日坏过一日,外头是什么情形哪个也不知,可左右不过兵荒马乱, 水深火热的, 指不定还有盗贼蜂起,能往哪儿去?要不我让你爹与女婿说说, 让瑞哥随着炎哥儿他们一块走,去老家避避。”

林苑摇摇头:“用不着了太太,仁以他刚烈决绝,不想留半分余地。”

况且《讨晋贼檄》一出,符居敬就是彻底站在了镇南王的对立面, 他们全家再无退路。而想要给瑞哥于死地中搏得条生路,唯有趁早让人带他远走,自此天南海北,四处漂泊,之后寻偏僻陌生的地方,隐姓埋名的活着,直至朝廷再也查无此人。

林苑别过脸咬着牙狠忍着,不让自己的泪落下来。

陶氏心头一酸,不免怨道:“京中百姓有些门路的全都出逃了。达官贵人们不方便脱身的,也至少会送走家中幼儿,好歹留条血脉。女婿却为何如此狠心,不肯为瑞哥筹谋半条后路!”

“无碍的太太。”林苑抬袖拭净了面上的泪。紧拢了袖,她缓好情绪坐直了身体,瘦弱的脊背宛若青松不肯被压垮半分。

“他全他的忠义,我无权干涉。但要断瑞哥的生路,我死都不允!”林苑的声音铿锵有力:“瑞哥的后路,我来替他谋!”

陶氏怔住了。

在她的印象里,她这女儿从来是单薄瘦弱的,也是平和安静的,却从来没见过她这般,坚毅果决,刚强坚韧。

林苑离开后,陶氏暗自落泪许久。

为这家国动荡,也为那她那被命运裹挟的女儿。

为母则强。苑姐儿为幼子强撑起柔弱的双肩,谋求生路,可她自己的呢,她自己的生路又该如何去谋?

饶是深闺妇人,陶氏也知道,镇南王快要攻到京城了。一旦城破,苑姐儿将会是何种下场,她想都不敢想。

林苑回府后,直接去了她婆母孙氏那。

自打那日与符居敬谈崩后,他就将瑞哥抱到了孙氏屋里养着,似怕他符家子孙与她待久了,会失了嶙嶙傲骨,堕了铮铮气节。

这会正值午时,孙氏正跟郑氏和瑞哥用午膳,见了林苑过来,她面色微变。

“把瑞哥抱进屋吧。”搁下碗筷,孙氏叹口气,吩咐屋里的婆子道。

林苑没有开口阻止。

直待瑞哥的身影消失在里屋方向,她方收回了目光,几步走到孙氏的跟前,直直跪下。

“你起来吧。” 孙氏僵硬的别过脸去:“我说过,瑞哥将来……自有他父亲安排。”

“婆婆!”林苑膝行两步,泪淌下来:“仁以的打算,是没给瑞哥留活路的。难不成,婆婆可就忍心看瑞哥步那死局?”

孙氏下意识的去看里屋方向。下一刻却好似被烫了眼般,仓促又痛楚的别开了眼。

“媳妇,这是仁以的决定,我无能为力。”

林苑一把拉过她的手:“您能的!趁着现在城门还未封,您可以瞒着仁以,允我让人偷偷将他带出城去。若将来朝廷胜,再让人带他回来;若将来朝廷败,那符家也算有个血脉在啊。”

孙氏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尤其是这种涉及符家满门清誉的大事,更是听从长子意见行事,又哪里敢擅作主张,轻易下决定?

“婆婆,您想想公爹,他生前心心念念的就是长孙啊。若是公爹在世,定会给瑞哥留条生路的。”林苑哽咽道:“况您看京城那些朝臣家里,多少给子孙留条后路的?还有我娘家长平侯府,也都送了我那些侄儿去了老家避着。谁人想断子绝孙?谁人不想后继有人,逢年过节还有个后代来给祖宗先人烧些纸钱献上香火?”

孙氏跌坐在椅子上,目光放空望向旁处。

“谁也不是圣人啊,谁都有私心。”林苑擦了把泪道:“难不成就因这点私心,就辱门楣了?就堕忠孝之名了?那朝中那么多臣子,岂不是人人都是佞臣小人?”

“婆婆,求您让瑞哥走吧,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许三五日后,许一两日,或明早,再或今晚,指不定何时圣上就会突然下令封城门,届时,瑞哥就算想走也不成了!”

林苑伏在她膝上痛哭。

这时,一直在旁呆坐着的郑氏猛地跪了下来,红着眼流泪道:“婆婆,让瑞哥走吧,瑞哥那么小,不该命绝于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