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闭了眼,干瘦的面上落满了疲惫与挣扎。

“去叫管家来罢。”

不知过了多久,伏膝痛哭的林苑终于听到了孙氏的回应。

这一刻,她不免喜极而泣。

她知道,瑞哥的后路,她暂且谋到了。

怕迟则生变,未等日落,送瑞哥出城的一概事宜就已安排好。婆媳几人同瑞哥一起吃完饺子后,就到了要送他出城的时候。

此次一同随瑞哥出城的主要有两人,一人是林苑带进府的得力丫鬟春杏,一人则是府上武艺高强的护院顺子。

“东西都带好了吗?细软还有户籍那些重要物件,分开来放,莫要在一处。”临行前,林苑一遍又一遍的叮嘱,见了春杏黑黄的面容,又忍不住叮嘱她:“药水千万要记得常抹,莫要忘了。”

春杏流着泪使劲的点点头。其实早在几日前夫人就与她透了底,按理说她已是做好了离别的准备,可真到这日,还是忍不住哭红了眼。

“夫人也千万记得奴婢说的地方,千万要来找奴婢跟小主子。”

春杏他们此去是要往西北方向逃亡,若此战朝廷当真败了,他们就不再回京,而是自西北绕道至蜀地。

“我记得,记得。等日后,我定会去寻你们的。”

林苑哽咽道。

春杏捂嘴哭了起来。会有那么一日吗?

谁也不能保证,千里迢迢,遥远路途中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更不能担保,城破那日,还能不能庆幸的留下条性命来。

屋门口,孙氏跟郑氏拉着瑞哥哭泣不舍。

林苑看着不远处那打扮成小姑娘模样的瑞哥,对春杏含泪笑道:“瑞哥这名字此后是不能用了。我另外给他起个罢。愿他劫后余生,枯木逢春,日后,他便叫木逢春。”

在瑞哥他们上马车前,林苑上前使劲抱了抱他。

“记得娘与你说的那些话吗?”

瑞哥泪眼汪汪的点头。

记得。娘说过要活着,好好活着,只有留着性命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无论是为民谋福祉,还是为国谋大义。

他娘还说,要知变通,不可迂腐。

“最后再抱下你祖母跟婶子。日后,莫忘了她们。”

瑞哥哭着唤了声祖母,唤了声婶子,然后伸开短短的双臂,站在马车车辕上一一抱住她们,泪脸埋在她们的颈窝里,好一会不肯移开。

孙氏跟郑氏皆泣不成声。

马车开动前,林苑直接给顺子和春杏跪下,重重的磕过一头。

“以后,瑞哥就拜托两位了。”

她哽咽一哭,在场的人都落了泪。

马车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可送行的人却还立在原处看着,望着,好似他们的牵挂也随之远去。

此去经年,再见怕是,遥遥无期。

这一面,对于在场的大部分来说,或许是最后一面。

瑞哥一走,林苑就病倒了,起不了身,成日卧榻喝药。

其实早几日她身子就不爽利,可因瑞哥的事一直没着落,遂就强撑着精神挺着,至这时候就拖得有些严重了。

不过如今解决了一桩心事,她心里始终绷紧的弦也总算松了些,不似之前几日成天的紧绷着全身神经,一有风吹草动就惊得满身虚汗。

两日之后,圣上下令封城门,严禁任何人出入。

林苑愈发庆幸,幸好那日就当机立断偷偷送瑞哥出城,否则拖至今日,真是想出都出不得。

永昌二十年十月下旬,镇南王的军队逼近京城。

百万叛军,兵临城下。

第35章 城破

阴云漠漠, 寒风骤起。

京郊十余里处,驻扎着百万大军。

枪刀森布,严整有威, 中军高竖一面白旗, 其上‘代天讨逆’四个字赫然醒目,杀意凛凛。

另有数百幡旗高竖, 白色旗面随那凛冽寒风猎猎作响。其上书‘端慧’二字, 是为那已故皇太子的谥号。

“报,大将军至!”

黄罗帐顶的主公帐幄外,传来亲兵的一声通报。

镇南王从舆图前转身,道:“进来。”

门帷高揭,身着黑色铠甲的高大身影就几步近前, 挟着外面凛肃寒风, 单膝跪地拜见:“父王,末将幸不辱命!”

镇南王笑着扶他起来:“好!比约定时日足足提前两日, 不错。”

说着就拍拍晋滁臂上的麒麟肩兽, 示意与他一同出帐。

“朝廷主力大军一破,剩下的就只待攻城了。”

账外亲兵掀了门帷,镇南王与晋滁相携走了出来, 转向京城正门的方向, 远远眺望着。

“万里河山呐,就剩下这最后一关了。”

招呼吴耳将他千里眼拿来, 镇南王看了好一会,啧啧叹声不已。

“看看,光是五门道就如斯旖丽绚彩,更何况那城内,那皇宫。”

说着他放下千里眼, 将其递给身旁的晋滁。

晋滁自小在皇宫长大,京城何等繁华锦绣,没人比他更清楚。可他还是依言接过了那千里眼,往对面那高高的城墙上看了过去。

五门并立的京城正门,单檐顶覆琉璃瓦,城墙外贴砖雕,遥望过去,城楼绚彩,确是庄严肃穆,又壮丽华美。

“既为主帅,那依你来看,破城需用多长时日?”

晋滁放下千里眼,正色道:“十日之内,必破京师。”

镇南王诧异的看他一眼,问:“可敢立军令状?”

晋滁转头,沉声吩咐亲兵:“拿纸笔来。”

“好!”镇南王喝彩一声,抚掌道:“待城破那日,我亲自为你庆功!”

说着又道:“大军休整半日。未时正刻,大军开拨,攻打京城!”

“懔遵军令!”

未时正刻一到,主帅披挂上马,金色兜鍪下的双眸望向京城五门道的方向,不带任何情绪。

“鸣鼓进军,攻城!”

林苑房里,郑氏茫然麻木的坐着。

在听到打城外传进来那隐约的鸣鼓声,与那震天喊声时,好似陡然被蛰了下般,浑身激灵颤了下,而后仓皇伸手抓住林苑的胳膊。

“大嫂你听见了吗?叛军,又开始攻城了。”

郑氏哆哆嗦嗦的说着,本来艳丽的面容此刻煞白了一片。

自打五日前叛军开始攻城,京城的局势就愈发严峻起来,守城的大将换了一个又一个,有被圣上处斩的,也有不幸战死城头的。

有关朝廷将要覆灭的消息疯了似的在京城四处。

恐惧悄无声息的蔓延,尤其是当城外的流矢飞石不间断砸进街道、民居,那指不定何时落在自己头上的死亡阴影,愈发加大了人们的恐惧。

不乏有人恶念疯起,趁火打劫,短短的几日里,京城里已经乱了套,杀人,抢劫,放火等恶行屡见不鲜。

可朝廷此刻已经自顾不暇,又哪有余力去阻止。

动荡的时局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贫民百姓,哪个也得不了安生。

隐约的鸣鼓声传来,林苑微颤了双手,隔着这么远都能听见,可见城外的战况是何等的激烈。

她忍不住摸出那小银镯子放在手里紧紧攥着,好似这般就能让她心里安稳些。

这是那日瑞哥离去前,她从他右腕上褪下的一只,想留个念想。

如今,她也只有这一个念想了。

“嫂子,你怕吗?”郑氏紧紧挨着她:“外头都在传,朝廷要败了,叛军就要攻进城了!到那时,到那时……”

郑氏说不下去,只颤的发抖,又捂着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到那时,符家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殉国。

郑氏抱着她哭:“嫂子,我怕死。”

林苑喃喃:“谁不怕死……我也怕。”

郑氏哭声更大。

林苑回抱过她,目光渐为清明:“但我更怕无谓的死亡。弟妹,既然怕那就不要死,到时候跟我一起逃,指不定能逃出条生路来。”

郑氏抬起头来看她,眼睛还流着泪:“不可能的嫂子,逃不掉的。到时候到处都是他们的兵,往哪逃?”

“正因为混乱才好逃脱。我们妇人素来深居简出,试问又有几个能认出我们的?到时候我们就做普通百姓装扮,混在人群中逃出去。”林苑给她分析道:“天下经此一乱,流民众多,户籍制度必然宽松。我们定能钻个空子,搏出条活命来。”

郑氏先是一怔,似有心动,而后眼里的光又迅速熄灭,颓然的摇摇头。

“不可能的嫂子,太难了,我们俩个弱女子……若一个不慎被发现,即便没被拉去砍头或处极刑,也是被打入教坊司的。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没试过焉知不行?”

郑氏站起身来,流着泪看着紫禁城的方向,哽咽道:“嫂子你不用再说了,我想了想,其实死也没那么可怕。总归清清白白的去,下辈子也还能跟二爷一同投胎,再做夫妻。”

林苑就不再劝了。

她无法动摇旁人的信念,亦如旁人无法改变她的决心。

郑氏离开后,她低眸看着手心里的小银镯子,一颗心慢慢定了下来。

虽她也不确定,城破兵荒马乱那日,她这病弱残躯能不能侥幸活着逃出城去,可还是要拼命试一下的。

若要她什么都不做,安静等着给覆灭的王朝陪葬,那她做不到。

硝烟四起的城外,此刻敌对双方暂且停战。

因为此刻高高的城头上,有一女人,一总角年纪的儿郎被人绑了上来,压在城墙上的单勾栏上。

“晋贼,你睁眼看看城墙上的人是谁!”

由踏道上城头的官员身着绯色官服,是刚被任命的守城大将。此刻他手指那女人孩童,凛然喝问。

“大哥!大哥救我——”

孩童见到城下的人,立马大声哭求,凄厉的声音传的很远,足矣令城下的人听清。

女人也凄惨哭道:“救救我们——世子,求你让王爷救救我们……”

坐在高大的战马上,晋滁仰头看过,兜鍪下的狭长眸子眯了眯。

片刻,他回头吩咐亲兵,声音无甚起伏道:“去请王爷过来。”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镇南王打马从后方过来,晋滁就示意他抬头往城墙的方向看。

“王爷?可是王爷?!”

“父王!父王救救辰儿,辰儿不想死啊——”

镇南王大概扫了两眼,就叹声跟晋滁道:“人老了,眼也花了,也不大看得清楚人。不过听声音似不像,想来也不知从哪找的人来,欲哄骗本王的。继续攻城,莫耽误战机。”

晋滁阖眸:“懔遵军令。”

镇南王刚要掉转马头离开,此刻城墙上却传来一句喝声:“国贼休走!”

镇南王就诧异的重新仰头望去。

城墙上那官员戟指怒目,指着他劈头盖脸的一阵怒骂:“国贼晋逊,豺狼脾肺,虎狼心胆,诋毁君王,冒渎圣躬,为私欲至万民涂炭,乃国之大贼!死不足惜!祖宗先辈,后世子孙,皆因你而蒙羞!还不快快悬崖勒马,省的让世人唾骂千古!”

镇南王使劲眯着眼看,问了句:“谁那是?”

晋滁这才注意到那高高城墙上的官员。

这些天里那些守城的主将换了一茬又一茬,让人看得也麻木了,刚就没太多在意。

此刻仔细一瞧,晋滁陡然直了脊背,眸色又凛又冷。

镇南王这会想起来了:“哦,是他啊,符居敬。”

便就大声冲着城头喊道:“本王代天讨逆,上合天意,下合民情,有何不可!若你这不识时务的蠢材能北面跪地,称臣听命,那我会考虑给你个好死。”

“呸!”符居敬怒目唾道:“国贼!老狗!本官堂堂正正的人,岂会向狗屈膝!”

镇南王大笑数声,而后对晋滁道:“一会攻城时候,箭千万射偏点,留他一命,等我亲自去剐了他。”

晋滁颔首。抬眼往城头上的凛凛浩气的官员那看了眼,而后抬手一挥,喝道:“全力攻城!”

永昌二十年十一月初二。

在京城五门道将失守的时候,自皇家寺庙传来沉闷的钟响声,沉闷的响在混乱的紫禁城上空。

八十一声,是帝王驾崩的丧钟声。

圣上,殉国了。

京城,哭声一片。

从丧钟敲响的第一声起,孙氏就将全府人都召集在院中。她很清楚,殉国的时候就要到了。

此刻院中,除了一直留在宫中议事的符以安,以及临时被圣上委任守城大将去守城门的符居敬,符家的人,无论主子仆人,还是男女老少,都在这里。

“你们老爷之前吩咐,丧钟一响,意味着城门将破,届时阖府需为国尽忠。”

此言一出,空气中陡然一寂,接着隐约传来些压抑的啜泣声。

孙氏面色平静的扫过他们:“如果不想随符家尽忠,可以就此离开。”

这些人里,有人视死如归,有人坦然面对,有人漠然麻木,也有惊惧害怕。

却无一人,提出离开。

林苑咬了咬唇,却还没等她开口,孙氏却朝她看来。

“林氏,仁以既然给了你放妻书,你便不是我符家的人。你走吧,不必留下来与我们一道。”

这话让林苑当即落了泪。

那日的休书符居敬连署名都未落,明显是气言而已,她婆母自也知道。如今却这般说,自是因看出了她不愿赴死之意。

“待给你们收了……尸首,我就走。”

孙氏目光柔和的看她:“成。也不必太讲究,待会随意找块布给我盖上便是。”

林苑忍着泪用力点头。

孙氏又看向众人:“桌子上有白绫,有鸩毒,有匕首,你们自行选择罢。”

说完,她自己去院中央的桌前,拿了一条白绫,然后转身步履蹒跚的进了正堂。

郑氏也哭着拿过一条白绫。在进屋前,她突然停住,手抓着门框回头,抽噎着对林苑道:“嫂子,我最爱吃卤鸡,若你当真能搏出条生路来,那请逢年过节时别忘了我……只要半只就够了。”

说完,也不等林苑回应,直接擦了眼,抓着白绫冲进了屋里。

林苑几欲伸出手去,几欲要上前抓扯住郑氏,想要对她说,既然怕就别死了,跟她走,去拼条活路来。

可最终却没有。只僵直在原地,看着郑氏决绝的身影消失在堂内。

她知道,她上前劝说也是无济于事。

这是郑氏的道,也是符家满门的道。

她无法阻止。

这一日,符家满门命丧于此。

这一日,林苑的眼泪像失控了般,止都止不住。

她单手蒙着眼睛瘫坐在桂树前,回想着在符家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欢喜的,悲伤的,争执的,快乐的,笑闹的……明明那些往事好似昨日,历历在目,为何转瞬间就成了此刻家破人亡的惨景。

林苑忍不住痛哭失声。

这世道啊,为何可以这般残忍。

不知何时,院子里变得一片死寂。

没有椅子倒地的声音,没有下人哀嚎的声音,也匕首划破颈项的声音……唯独长风扫过落叶,发出擦地的哗啦声。

林苑浑身陡然一颤,而后手心死死攥住粗糙的树干,抖着双腿站了起来。僵硬的扭过头看向那死寂的屋内,而后疯似的趔趄冲了进去。

“婆婆——”

“弟妹——”

悲戚的大哭声传的很远,却传不到远在城墙上誓死抗敌的官员耳中。

见到晋军蜂拥上城墙,符居敬知大势已去,遂仰天大笑。

“符某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君王百姓!死后亦不愧泉下翁!符某纵死无悔!”

说完拔剑自刎,血溅城头。

晋滁的亲兵见了,忍不住道:“将军这……”

“由他。”语罢,挟戟骤马,高声大喝:“众将士听令,随我杀进城中!”

“诺!!”

旌旗蔽日,尘土遮天。

百万大军攻入京城,宛若天摧地塌,岳撼山崩。

京城大乱。

京中百姓有躲在家中闭门不出的,也有拖家带口想趁乱逃出京城的,街面乱哄哄成一片,儿唤爹娘声,爹娘唤儿声入耳不绝。

穿着身粗布葛衣做平民打扮的林苑踉跄的往出城的方向走。

然而她大病初愈,身虚体弱,刚走过长街时就已经喉咙生烟,双腿抖得迈不开步来。

她忍不住环顾四望,也希望能侥幸找辆马车搭上,可如今急于出城的人那都是拼命的架势,马车呼啸疾驰连撞着人都不停。

稍作歇息后,林苑就只能咬牙继续前行。

她要出城,她要奔出条活路来。

第36章 夕阳似血

夕阳将落, 照的半空殷红似血。

林苑勉强使劲睁了睁被汗水糊住的双眸,喘着气往前方眺望。

五门道城楼那高高的绿琉璃瓦歇山顶还是那么远,明明她跑了这么久, 走了这么远的路, 可仰眸朝那城楼处眺望过去,却依旧觉得那璀璨的琉璃瓦好似远在天际边, 远的让她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城楼离她那么远, 偏那震耳欲聋的杀喊声却离她越来越近了。

金鼓齐鸣,喊声大举,还有那轰隆踏地的马蹄声,犹如江翻海沸,听的人浑身的每一处都在颤栗。

这时候身后有奔逃的百姓撞了她一下, 她双腿猛地一抖, 差点一头栽倒于前方的巨石上。好在及时抓住旁边的树干,这方勉强稳住羸弱无力的身体。

林苑疲惫的抬眸望了望遥远的城楼, 又环顾四望周围那兵荒马乱的场景, 想着自己这孱弱残躯,突然间心中腾起了些悲意。

她真能逃出吗?

天就要黑了,叛军入城待整顿之后只怕就要四处搜人, 她真的能在此之前逃出城去吗?

她没有信心。

双眸蒙上了一层灰暗, 整个人好似落了层生机。

耳边尽是金戈铁马之音,入目四望, 除了仓皇出逃的百姓,就是遍地的尸体。有被马踏而亡的,有被流矢击中的,还有被人砍杀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林苑惊颤的瞥见了不远处那死在桥头上的孩童。

三四岁的模样, 生的玉雪可爱。

大概是兵荒马乱逃命时候,不慎被摔折或踩踏致死。他软软的倒在那,眼睛却还睁着,好似还在寻他的娘亲。

她的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乱世中这般命运的孩子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她的瑞哥呢?可能平安无恙的走这一路程?

她不知道。

捂了捂怀里的银镯子,林苑闭眸咬牙用力的缓口气,而后抬手擦干了泪。

还没确定瑞哥是否安好,她哪里能安心去死。

逼自己提了口气继续前行。

只是在路过那孩童时,她到底没忍心,还是艰难的蹲下了身体,抬手帮他阖上了双眼。

金戈铁马的杀伐声由远及近,震耳欲聋,犹似近在耳边。

林苑惊惧回头去望,就见远处尘头蔽日,马声啸啸。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厮杀声,那交战的双方由远及近,她便也能勉强看清,是那宛如黑色洪流的黑甲兵,正在追杀一队残兵。

是叛军!叛军来了!

手脚煞凉了瞬后,她惊恐交加的就要起身逃命。

却就在将起的那刹,她眸光不期略过那软软的孩童时,猛地顿住。而后她迅速俯身,颤抖的将地上的孩童抱了起来。

黑甲兵中那挥戟大杀四方的大将本是无意朝前方扫过,却在收眸的一瞬猛地又迅速朝前方盯过,高大的身体刹那间僵了瞬。

狭长的眸闪过冰冷的意味。随即他冷厉呼喝一声,拨转马头,挟戟骤马,朝那趔趄奔逃的孱弱身影疾驰而去。

听得身后似有马蹄声朝她的方向奔来,林苑惊恐的回头仓促看过,但见一队黑甲兵凶神恶煞的疾驰而来,战马覆身甲,将士覆铠甲,束着臂甲臂褠,扬着森森长矛,举着滴血长刀,杀气铺天盖地。

林苑脑中一片空白。

只余一个念头,她活不成了。

不知是怎么奔上的桥面,她抱着孩子踉踉跄跄的往前跑,不知要跑向何方,也不知每踏出的一步是生路,还是死地。

桥面宽敞,从前是座桥市。

叛军未破城的时候,这里两侧摆满了浮铺,小贩们在此鬻馍卖酒,和面煮茶,游人如织,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每逢佳节时分,热闹更甚。

从前的时候,林苑也抱着瑞哥来过几回,还给他买过风车与花灯。

只是今时今日,再踏上此桥时候,却不复往日悠闲惬意,却是慌乱奔逃,无退路,亦无前路。

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林苑口舌生烟,力气用尽,呼出的每口气都撕扯的心肺剧痛。

她知道,她跑不动了,也逃不掉了。

亦知,她的死期怕是也至了。

不由苍白着脸惨笑一声。果真是高估了自己,拼了命却到底也没能挣出条活路来。

不过能为瑞哥多争取些时日来,倒也瞑目了。

颤手伸进怀里,她掏出那珍藏的银镯子来,摸索着孩子的手腕戴了上去,在身后那枭鸣的马蹄声越过她前,拼尽最后一丝口气冲向桥栏,抱着孩子翻身跃下了长桥。

晋滁猛地勒马停住。

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湖水。

正值兵荒,不见船只,人跟孩子落下,宛若一颗石子落入了平静的湖面,不见挣扎的痕迹,只有漾开的水纹从落入出往外而去。而那落水的人很快就沉入冰凉的湖水中,转瞬就要没了踪影。

他绷着下颌,汹涌翻滚着某些情绪的眸底深处,尽是她纵身一跃的瘦薄背影。

孱弱,单薄,无力,宛若那濒死的蝶。

“捞人。”

晋滁盯着那湖水一处,兜鍪下的面容不辨情绪。

身后黑甲兵纷纷下马,脱了铠衣盔甲,跳湖捞人。

寒冬时分,湖水刺骨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