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甲兵将林苑捞上湖面时,她全身冻得已没了知觉,且口鼻呛了水呼吸不畅,整个人半昏半迷。

虽是如此,可湖面上那猛窜入鼻间的冰凉空气,与湖中那灌入口鼻的冰凉湖水明显不同,饶是她半昏着,却也有丝清醒的认知,她被人营救了上来。

心下不由苦笑,这是不想让她死的痛快吗?

昏昏沉沉被人拖上岸时,她耳旁突然传入一似陌生似熟悉的令声:“上岸。”

她隐约觉得奇怪,她既已被人拖上岸,那此刻那人喝令上岸,又是为哪般……她猛地一咳,吐出了些水来,拼力睁开眼睛的同时,骇然的往湖中看去。

她是抱着孩子跳湖的!

此刻那些本还在湖中捞人的黑甲兵陆陆续续的上了岸,空着双手,不见孩子的身影。

再望湖面,渐渐恢复了平静。

林苑一下子冷的浑身发抖。

瑞哥,瑞哥……

若瑞哥没走成,这就是他的结局。

“瑞哥——”她凄厉的哭道,挥打开两边拉她的兵士,挣扎着就要扑腾着蹚进湖里。

她不敢想象,不敢想象,这要换作是瑞哥,她会不会当场疯掉。倒还不如先一刀杀了她。

两旁的兵卒重新将她扯回来,不由分说的拖着她往桥面方向而去。林苑哭破了嗓子,却依旧凄楚的朝着湖心方向哭喊着,口里大喊着孩子名字。

“瑞哥,瑞哥……”

被拖至一高头战马下时,她已没了力气挣扎,哭倒于地,浑身发颤。

晋滁坐于马上居高临下的看这个女人。

他见过她轻衫罗裙的俏丽模样,也见过她满身绫罗华丽模样,见过她大红嫁衣的清艳,也见过她浑身素服的清婉。

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穿着脏湿的半旧袄子,披头散发,宛若疯妇般哭倒于地的狼狈模样。

她惨白着脸,放声痛哭,哭到犹如气绝。

亦哭的他头似阵阵欲裂。

“带回去!”

一声喝令之后,两旁兵卒又来拖拽林苑的胳膊。

林苑被拖下去的时候见到了那马上之人。

身覆黑色铠甲,肩兽麒麟图案,臂甲臂褠皆泛着冷光。

他挟着长戟坐在马上高高看她,将落的夕阳打在他侧脸上,半边血红,半边冰冷。

林苑转过脸冲着湖心方向,哭叫了声瑞哥,而后双眼紧闭晕死过去。

第37章 教坊司

永昌二十年十一月初二亥时, 叛军攻入皇宫,至此意味着前朝廷彻底覆灭。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内,紫禁城里进行了一拨大规模的清算。

愿意归顺新朝廷的官员, 大多被放过一马, 甚至其中有些官员可以继续留任,不会被剥夺府上的权势富贵。可亦有些宁死不从的刚烈臣子, 惨被杀戮, 阖府被抄家问罪,甚至被夷三族,九族。

还有些潜逃在外的罪臣及其家眷,则被逮的逮,杀的杀, 关的关。京城内外, 一片风声鹤唳。

长平侯府是个例外。

作为符家的亲家,本该被清算;可府上三奶奶杨氏与镇南王妃同出一宗, 之前阖府又力保下了她, 长平侯府此举这又无疑是有功。

新朝廷对长平侯府的态度也极为暧昧,既没说清算,却也没说放过。

只派了数百黑甲兵围住了长平侯府, 将阖府众人圈禁其内, 任何人不得出入。

府上等人焦虑异常。杨氏频频托门外兵士朝宫里递贴子,希望能入宫探望王妃。

镇南王妃及其幼子当日并未命丧城头, 全赖朝中有投机官员,暗中指示守城副祭旗的时候刺偏了些。母子二人这方侥幸留得条性命来。

对于长平侯府杨氏的拜帖,镇南王妃没回应却也没驳回,对外只传与幼子在宫中养伤,不便见客。

十二月初一, 是钦天监算出的良道吉日。

镇南王登基,立国号为晋,改元建武,称元年。

同年,立长子晋滁为皇太子。册嫡妻杨氏为皇后,封幼子晋辰为陈王。

御书房内,在与新任的太子定好功臣封赏的名单后,圣上晋逊突然抬头问他:“皇后前日想向朕讨个情,是为那长平侯府的。你如何看?”

晋滁当即禀道:“敕赏封罚,当以功过来定。儿臣以为,按朝廷章程来办即可。”

“说的也是。”

接过大总管王寿递来的解渴温茶,圣上大灌了口。

“对了,好像那罪臣符居敬的家眷可还在牢中?”

圣上似只是不经意的一问,晋滁却也面无异色,只颔首应是。

“可还惦记?”圣上挑眉问:“似乎记得昔年你求之不得来着。”

“父皇也说是昔年了。”

圣上抬眼看他,凤表龙姿,双目如潭,一身团龙的皇太子绛罗红袍,愈发衬的他俊朗无匹,贵气逼人。偏那额上突兀的疤,那般醒目又刺眼,任抹了何等祛疤良药都难以消除。

这般的耻辱不会轻易忘了罢。

“即便如此,那就不必留她了。去砍了罢。”

晋滁立于原地不动,只半阖眸道:“父皇既恨符居敬,又何必如他的意。”

圣上捋须颔首:“这倒也是。还是充入教坊司吧,想必那符贼泉下闻之,也能气到生烟了。”

待太子离去,王寿躬身又给圣上续了杯温茶,笑道:“老奴瞧着,太子殿下似是还多少惦记着呢。”

圣上灌口茶,道:“一妇人而已,由他。”

说着,又笑了声:“王寿,你不懂,要朕当真砍了她,那太子才会永久的惦记着。”

一个男人长久惦记着一女人,要么是没弄到手,要么就是没弄够。

推案起身,圣上朝外走去,边走边问王寿凤阳公主的事。

王寿道:“凤阳公主自也猜着了几分当日真相,如今想必是恨毒了奴才了。”

“没事,有朕在,她奈你不得。”圣上道:“若再闹,那看来就是新选的驸马不如意了,你去将那没用的卵祸当她面宰了,想来能安分好一阵。”

王寿躬身应是。

晋滁踩着双头舄大步流星的往宫外走,上了马车后,就直接令人往大理寺狱的方向去。

田喜知他心情不虞,一路上自是不敢吭声。

自打攻入紫禁城以来,他们殿下每隔三五日必会去那大理寺狱一趟,而每每这时,殿下心情必然不佳,他们这些随行伺候的自要谨言慎行,省的这档口惹了殿下眼了。

大理寺卿恭敬的将这太子殿下迎到了关押重犯的地牢中。

踩着双头舄,晋滁从高高的台阶下来,不动声色的走过地牢昏暗潮湿的通道,来到最里面那褊狭阴森的牢房中。

他没有让人开锁,只是隔着重重的栅栏,借着壁灯微弱的光,平静的看向牢房里的人。

里面的人蓬头垢面,身上头上沾着稻草,此时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地上,怀里还抱着一堆拢起的稻草轻摇着,时不时嬉笑或大哭两声,似是疯了。

此时此刻那散发着腐霉的监牢里,那怀抱着稻草嬉笑哭泣的疯妇人,再也不见昔日的半分模样。

“给她收拾干净,送去教坊司。”

说话这句,晋滁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建武二年的新春,是在改朝换代中度过的。

朝廷忙着论功行赏,封候拜将,百姓则忙着适应新潮新气象,忙着唏嘘京城那些一夕间覆灭的王公贵族,又忙着羡慕那些一夜间崛起的新贵。

至三月,新朝的敕赏封罚皆已完毕,朝廷秩序正走向正轨。

“多谢娘娘说情,长平侯府才能就此保全。”

坤宁宫中,杨氏俯首叩谢,感激涕零。

皇后咳嗽了几声,而后抬手将她虚扶起。

“自家姑侄,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来。日后,你也不必唤我娘娘,直接唤我姑母便是。”说着,忍不住拭泪:“杨家满门,此后也仅有你我姑侄二人了。”

想起惨死的爹娘兄弟,杨氏也忍不住悲哭起来。

姑侄抱头痛哭一阵,皇后擦了泪,道:“好在圣上感念长平侯府保你一命,所以格外开恩,未削你府上的爵位,只是林侯爷的官职却是降了。”

杨氏道:“阖府人的命能保住就已经是千恩万谢了,又哪里敢奢求其他?如今还能保住爵位,公爹还能继续为官,已经是承天之幸。”

重新坐回凤榻前的绣椅上,杨氏这时想起另外一事,又迟疑的问道:“姑母,之前与您说的我家三姑奶奶那事……”

皇后摆手叹道:“你所求的这一事,怕是办不到了。”

杨氏一惊。

皇后解释道:“你是不知,圣上恨毒了那符御史,又焉能轻易饶过其家眷。你听我一句劝,此事莫管了,你待你家那三姑奶奶也算仁至义尽了。”

教坊司坐落在京城牌楼南边的胡同里,隶属礼部为官家妓院,供奉权贵皇亲。

因旧朝覆灭,教坊司里就发配来许多罪臣的妻女,其中不乏资质端丽的貌美女子,让京城的新贵们每夜流连忘返。

要论模样最俏的,莫过于前朝左都御史的夫人了。生的那是仙姿佚貌,令人见之忘俗。

可叹夫亡子丧后就疯了,见人就疯疯癫癫的拉着问她儿子下落,又哭又笑的疯魔样子,生生损了那好顶好模样。

当然,也有那浪荡子不在乎她疯癫的,起了想要春风一度的心思。可在得知长平侯府使了重金包下她后,便也只能且将这心思按下。

毕竟如今那长平侯府好歹有皇后娘娘罩着呢,还是莫要捋虎须的为好。不过暗地里损上那长平侯府几分是难免的,堂堂侯爵的女儿,当朝重臣的内眷,却身处教坊司里,供男人们品头论足,光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津津乐道的了。

这日,得知贵锦院的那位又疯疯癫癫的跑出去时,教坊司的鸨母忍不住叹口气。

“有龟公跟着吗?”

回话的人忙点头:“她院里的那两都跟着呢。”

鸨母道:“你再找两人过去跟紧了,莫出了事。”

教坊司的乐妓都登记在册,要哪个出了事,她这管事的多少也会有些麻烦。更何况那位的娘家爵位还在,她多少也得重视些。

林苑跌跌撞撞的穿过长街,逢人就抓着问,可见过她儿。

后面跟着的几个龟公见她疯疯癫癫的不是闯进人家里,就是闯人铺子里,不由认命的过去又是赔钱又是赔礼,好在这些银钱还能从那长平侯府那讨回来,否则他们定要那疯妇好看。

再又一次被人店铺掌柜的抓着赔钱过后,他们丧气的垂首出来,抬头四顾正欲寻那疯妇身影,却吃惊的发现,人不见影了。

不过却也没太当回事,毕竟想那妇人脚程慢,又容易打听,左右他们还能跟丢不成。

最多也自是怕离了他们的眼,怕她出事罢了。

几个龟公跺脚呸声唾骂了几声,要不是怕回去挨板子,他们管那疯妇死活。

这条长街有几条胡同,哪处有死角,哪处可以做她藏身的落脚处,哪处又能最近去往她藏物的地方,继而转道去城门,林苑观察了许久了。

为了这一天,她谋划了数个月。

偏僻巷子里的破旧框箩里,林苑一动不动的蹲在地上,哪怕那些龟公打眼前走过,她亦纹丝不动。

直到一刻钟后,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终于远的不复传入耳中,她方轻手轻脚的将头顶箩筐拿起,迅速脱掉外衣,露出里面褐色衣服。

掏出袖中藏的药水,她迅速将脸脖与手抹匀,很快那被药水涂过的皮肤就变得黑黄起来。

把头发草草一拢用木枝挽起,她抄了近路低头快走,压着紧张,尽量面色平静的出了巷子穿过人群,往市肆的方向而去。

路途中,她与那几个龟公有两三次远远的照面。

好在他们也只是匆匆一瞥就走开了。

林苑暗松了口气。

也是,她都这般模样了,不仔细打量的话,应不会被人轻易认出来。

世上又有几人能像晋滁那般眼毒。

终于,在她力竭之前,她赶到了市肆。

第38章 万般筹谋

半旧的马车在城门处被拦了下来。

林苑将户籍与路引恭谨的递了过去, 小声解释说建武元年的时候来京探亲,后因战乱滞留城中,直至建武二年。

守城的卫兵看她一眼, 而后翻看那户籍与路引。

路引上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要到何处列的十分详细, 盖的是柳州当地官府的官印。永昌二十年的。

对此,守城卫兵习以为常。因为战乱, 京城内多得是滞留京中的外乡人, 如今新朝秩序渐渐稳固了,圣上就允了开放城门允百姓出入,近期城门口就多了不少排队等候出城归乡的外乡人。引路自也是永昌年间的,别说二十年的,往前数两年的都有。

卫兵看了眼她鬓间白花, 就没问她为何文书上是一家老小来京, 回去时候却只剩她一人。

这种情形并非一例,他们见的也多了。

归还了文书, 卫兵示意放行。

林苑颔首谢过, 而后面色无异的放下马车半旧的帘子,重新坐回车厢里。

不多时,外头车把式赶车的吆喝声就响了起来, 车轮转动的声音缓缓响起, 带着车内人的焦灼的企盼,终于缓慢前行。

出来了。她, 终于出城了。

手紧握着户籍路引,昏暗空间里,林苑忍不住湿了双眸。数月的煎熬焦虑,数月的担惊受怕,于此刻, 终于要成为过往。

这条生路,她谋到了。

不枉她这么长时日来小心翼翼的谋划。

只要她到了渡口,上了船,南下之后几次转道,便是京城来人追捕她,相信成功逮着她的几率也是极小的。此后她会更加小心藏匿,轻易不再以真面目示人,加之以假乱真的户籍路引,哪个又能轻易逮着她去?

再说,她不过一罪妇,不是朝廷生死大敌,又何值当朝廷劳师动众大招旗鼓的找她?至多也只是在京城内搜查几回,待时间一长,相信京城里的人慢慢也就遗忘了那个‘罪妇林苑’。

待到那时,她便是真的海阔天空了。

她身上藏着些细软,届时她可以先寻个民风淳朴的地方,租个院子将身体调养好。待养好了身子,她就可以准备再次启程,入蜀中,按照春杏给她的地址,然后就……

马车猝不及防猛一颠簸,林苑当即失控的向前扑去,差点直接扑上了车辕,好在及时抓住了车厢边缘,这方堪堪没被甩出去。

马车在陡然的变故之后,彻底停在了原处。

陈旧的车帘在晃动着,隐约能看到外头刺目的光。

昏暗的车厢里,四周静谧无音,诡异的令人心惊。

林苑此时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她颤着双眸紧盯那微微晃动的车帘,抖着手伸过去,却好半会没有勇气去掀开。

刚才马车毫无征兆的骤停,外头车把式短促的呼声,以及此刻车外诡异的阒寂,无不再向她传达着不详的信号。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心跳如擂鼓,强烈的不详预感让她的紧张与惊惧达到了极点。

时间在诡异的沉寂中一点一滴过去。

车外阒然无声,车内亦死寂无音。

林苑终是颤着手握过那粗布车帘,咬牙掀开了来——

外头刺目的光陡然扑面射来的同时,她见到了马车前方宛若黑色洪流的黑甲兵,严整有威,森肃林立,密不透风的围困住了她所在的这辆半旧马车,亦严严实实堵住了那通往渡口的官道。

林苑脸上面色一下子褪尽了。

“御史夫人果真好计谋,不枉孤特意推了公务来堵你。”

正前方传来的不辨情绪的一声,令林苑手脚瞬间发凉。

她僵直着目光由着声响看过去,从那踩在黄金蹬上的双头舄,上移至那皇家规制的白绶,蔽膝,革带,再由那团龙绛罗红袍而上,最后落在那张俊美冷漠的面庞上。

脑中当即翁了声,一片空白。

黑甲兵最前方的晋滁坐在马上,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软鞭,见她看来,也只是掀眸淡朝她扫过一眼,神色波澜不惊。

“需要孤亲自请你下来?”

晋滁冷眼看她,狭长的双眸冰冷锐利,不见半分仁慈。

林苑猛地晃动了下身体,这一瞬只觉两耳轰鸣,世界在这一瞬好似都变了颜色,陡然灰白。

她数月的筹谋,彻底毁于一旦。

两亲兵过来不由分说的将她拖下了马车。

林苑由人扯着胳膊踉跄的拉拽到晋滁的马下。

晋滁执鞭抬起她下颌,沉眸打量了她。见她睁着双眸惊怒的看他,再也不见之前癫狂模样,不由冷笑一声。

“缚上。”

一声含着冷意的喝令,两个亲兵立即拿过已备好的细绳过来,将她双手缚好后,另一端则恭谨递给马上的太子爷。

晋滁握了握绳子扯了下,见她趔趄的上前两步,就回过头来,夹了下马腹,骑马慢走。

“回去后跟礼部说声,这般看不住人的鸨母,留她何用。”

田喜忙应是。

晋滁又对旁边人道:“回去后,记得提醒孤让那户部尚书好生整饬,省的有人胆大包天,徇私枉法。”

左右几人皆是太子心腹,闻言便知太子是意在说与谁听,却也忙顺势应下。

这些年随太子征战时,他们多少也能从那所谓的头疾之痼中拼凑些事情来,只是之前猜不着究竟是哪个罢了。如今见那太子下了朝后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就直接带了他们过来堵人,便也就明了,原来竟是前左都御史的夫人,长平侯府的千金。

如今瞧来确是个美人,肤色虽不知被何物涂得黑了些,可模样在那摆着。之前弱柳扶风的在太子爷马下站着,被迫仰着脸,睁着清湛的美眸看着人,眸光里那愤怒又无力的模样,的确看的人心怜又心痒。

林苑唇色苍白的被细绳拉着往前走,眸光涣散,失魂落魄。

万般筹谋,功亏一篑。

她如何都没想到,她的生路竟断在晋滁手里。

第39章 清白

进了城后, 远远围观议论的百姓就多了起来,左右不过交头接耳的议论,那私逃的前左都御史夫人, 是如何被出城围猎的太子殿下给逮个正着。

林苑被拉着踉跄的前行, 单薄的身体在料峭寒风中隐隐颤巍。

她不惧百姓的围观取笑,只是痛恨, 她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 于江山社稷无碍,何必苦苦相逼,不予她活路。

明明就要逃了出去啊。

上一刻她还满怀欣喜的描绘着出逃后的种种谋划,可下一刻就被人毫不留情的将希望彻底打碎。

林苑抬眸望向马背上的身影,很难相信他竟这般心硬狠毒。

年少时候的不欢而散, 他竟记恨至今, 毁她后路,断她希望, 不欲给她留半条生路。

他想折辱她, 想逼死她,以消他心头之恨。

当真心狠。

林苑望着那冷漠的背影,觉得分外陌生。从此人身上, 再也找不到昔年的半分模样了。

身体虚弱的她到底脚程有限, 尚未至内城,她就已经走不动了, 浑身力竭的瘫倒于地。

晋滁侧眸看她一眼,扔开手中细绳,喝令人送她回教坊司。

鸨母见太子亲兵过来,不免胆颤心惊,尤其是听说从她这里出逃的人是被殿下亲自逮住, 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殿下说了,连个人都看不住的鸨母,留她何用。”

鸨母吓得跪地捣头,连连求饶。

“请罪求饶的话,还是待你当面到殿下跟前说罢。”

亲兵撂下这一句,就直接带队离开。

鸨母揣测话中之意,呼吸一滞,而后目光不可思议的紧紧落在那双眸紧闭似是昏迷的妇人身上。

在那玲珑身段及那姣美面上打量几瞬,她忽的意识到什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赶紧吆喝人将昏迷那人抬到贵锦院里,好生伺候着。

这要真如她所想,日后她还不得将人高高供奉起来。

前御史夫人从教坊司出逃,后被太子殿下亲自逮着游街的消息,当日就传到了长平侯府。

陶氏乍一闻此消息,当场晕死过去。

待幽幽转醒后,便见床前围着三个儿媳,人人面上皆有晦涩。

陶氏自知她们所想。府上有个身在教坊司的姑奶奶,是耻辱,是污了脸面,损了名誉,是会让府上众人蒙羞,是会影响儿孙前途。

前头府上尚可以用重金保住苑姐儿清白,如此倒也勉强将脸面糊住。可如今游街的事一出,是彻底揭下了他们府上的脸面,而且有太子殿下插手,他们再也无力将她保下。

若到时候苑姐儿她真的接客……教坊司来往的不是皇亲贵胄就是朝中官员,同朝为官,他们府上几位爷们的脸面何在啊。

陶氏不由悲从中来,她知道,她这女儿大概是保不住了。

枉她还一直存着侥幸,希望等风声过了,还能将苑姐儿从那魔窟中捞出来。

枉她还认为,太子爷会看在当日与苑姐儿的情分上,放过她一马。昔年她早看出了太子对苑姐儿有情,否则也不会在苑姐儿大婚那日,他大张旗鼓的包下京城大半个花街,呼朋引伴的彻夜狂欢了。听说最后还酩酊大醉的伏倒在青楼的重檐歇山顶上,翌日早朝上,还让人给参了一本。

终究是错了。错估了太子爷的心狠。

他未想过要放苑姐儿一马,反而是要生生逼死她。

华灯初上的时候,京城牌楼的南北胡同人来车往,开始热闹了起来。

长平侯府的马车低调的停在路口,而后林昌盛下了车,脸色晦暗的步入那充斥着靡靡之音的教坊司中。

虽是低头快走,可教坊司来往的都是权贵皇戚,他长平侯府的世子又不是无名小卒,哪个又轻易忽略他去?

几乎林昌盛刚一踏入教坊里,就有那权贵子弟将他认出,更不乏那同朝为官的同僚,戏谑看他坐等好戏。

有那不愿得罪的就相互挤眉弄眼的谐谑,有那仗着父辈有从龙之功的新贵,不惧得罪人的,就嬉笑着上前挤兑两句,看那长平侯世子咬牙切齿的模样,觉得格外畅快。

鸨母热情的让人将他给迎到了贵锦院。

林昌盛死握着拳,在那些权贵或异样或看戏或嬉笑的神色中,涨紫着脸上了阁楼。

林苑正苍白着脸坐在绣床上发呆,突闻她香阁的门从外头打开,心脏猛地一跳,慌乱朝房门的方向看去。

待见来人是她大哥,她在吃惊之余也不免松懈了紧绷的两肩,高高提起的心这方回落了下来。

今晚那鸨母特意让人压着她沐浴梳洗,还颇为隆重的将她施粉描眉的打扮了番,直骇的她以为那鸨母受那晋滁授意,是欲逼她开始接客。

“大哥如何来了。”乍然见到亲人,林苑惊喜中又难掩酸涩,忙下了地朝他走来。

林昌盛握着拳立在原地,看着那提裙款步走来的人,看她挽着慵妆髻,穿着轻罗纱,做楼里乐妓的轻浮打扮,他清俊的面庞一瞬间浮过愧,怒,耻等激烈复杂情绪。

他似乎是想掩饰这些,可在林苑看来,他的强忍无疑是失败的,此刻他的面上因用力忍着情绪而显得有些扭曲。

林苑奔过去的脚步一下子停住。

“三妹,自打你出事,府上竭尽全力为你奔走,不吝重金与人情。只是至今日,已彻底无能为力。”

香阁内的菱纱灯跳着晕黄的光,照着双方的脸庞看起来有些不真切的恍惚。

林苑的手按上了桌沿。她隔着方桌看他,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我知道的大哥,府上已为我做过诸多,日后不必再为我奔走了。”

林昌盛今日来说的却不单单是这个。

他移开了目光不与她对视,沉默了会,晦涩的问她:“你今后……有何打算?”

林苑何其聪慧,当即就从他这话里听出旁的意味。

她身子一颤,而后僵直的看向他闪避的双眸,发问:“大哥想要我有何打算?”

林昌盛握了拳别过脸去。好半会,放似从牙缝里挤出句话:“三妹,既到这番田地,还望莫要太过惜命……当以清誉为重。”

林苑面色一下子褪的干干净净。

“昔年妹夫被提拔为左都御史时,三妹你贵为朝廷命妇,逢年过节皆可入宫拜见皇后宫妃,是何等的端庄清贵……你再看看你如今。”林昌盛沉重的话里隐含几分规劝:“还是要保的清白,日后到泉下对那符家也算有个交代。”

空气中有莫名的气氛在流淌,有人面庞上那乍然亲人的欢喜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有何不清白?”

林苑的陡然一声质问令林昌盛惊愕住。

“永昌二十年发起战争致民不聊生的人可是我?”

“抵御叛军不力,致国破家亡的人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