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外邦进贡的丝绒毯用来铺地,千金难觅的鲛绡用来做帷幔,这还不提博古架上各色珍奇摆件,光这房间的陈设之物就如此奢华, 也难怪外界都在传闻她这位小姑子是椒房独宠。

“大嫂来了, 过来坐吧。”

高氏正打量时,一阵缥缈的近乎发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忙收回了目光望向声源处, 就见屋中央的圆桌前坐着她的小姑子, 穿着身榴花红色的薄褙子,手扶着隆起的腹部朝她的方向望着,眉眼清淡淡的, 依旧是从前的那副清矍模样, 饶是身怀六甲脸庞上也不见圆润。

高氏笑应了声,而后接下斗篷, 交由旁边的婆子接着。

尽管此时她面上自然,可心里打突的紧,不断琢磨揣测她这小姑子的态度。要知道之前长平侯府上已经连番派人过来想见她这小姑子一面,不止是她夫君以及几个小叔子,甚至连太太都出马了, 却一概都吃了个闭门羹。

此番派她过来试试,本来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做好了被拒之门外打道回府的准备,没成想她这小姑子竟然肯见她。

“良娣近来可好?”

高氏小心挨着桌边坐着,尽量自然的笑着开口寒暄。

“还好。”林苑执壶给她斟了杯热茶,清亮的茶汤氤氲着茶香缓缓腾起,“你们都下去吧。”

这话是对周围的奴仆们说的。

那些婆子没动,只是先往田喜的方向看去。

立在门边的田喜迟疑片刻后,给她们打了个颜色,那些婆子小心拎起那滚烫的茶壶,而后方躬身退了出去。

林苑恍若未察,只平静的将盛了茶汤的茶碗拿到高氏桌前,高氏略有局促的道了几句不必麻烦。

田喜这时端着粥羹轻着脚步过来,小心搁在林苑面前。

“娘娘,今个燕窝是用野山蜂蜜熬的,又加了去了腥的果子,您尝尝,保证没腥味的。”

见林苑点了头,田喜又看向高氏笑呵呵道:“林夫人在这别客气,有什么需要千万记得吆喝奴才一声,奴才就在门外候着。”

高氏忙道:“劳烦公公了。”

等田喜退下,室内就剩她们姑嫂二人,面对沉默望向窗外方向的林苑,高氏有种莫名的压力。

她想出口说些什么来拉近些彼此的关系,可又不知要如何开口。毕竟她这小姑子未出阁时候,她们姑嫂间的关系就不远不近,那时在她瞧来,小姑子话不多,但安分明理,从不会搅事。不得不说,嫁进长平侯府的那些年她过得很省心,从未如那些手帕交般,受到来自小姑子的刁难。

可要说亲近又谈不上,她这小姑子有些寡言腼腆,不是善与人亲近的性子。况且这么多年,她这小姑子又遭遇了这么多事,如今瞧她,整个人似愈发沉默,也愈发淡漠了。

“自打良娣娘娘入了东宫,也有一年多的光景了,太太也想您了,昨个还在与你大哥他们,说起您小时候的事。”

林苑沉寂一片的眸子动了动,缓慢的看向对面的高氏。穿了身花青色的袄裙,头发一丝不苟的朝后挽了云髻,有着当家主母的端庄持重。

陶氏近些年身体愈发孱弱,管家的权利几乎都放权给了高氏,如今高氏算是长平侯府上的当家主母。

“大嫂过来应不是与我叙旧的,有话就直说罢。”

听到这话高氏反倒松了口气,她这小姑子明显的态度冷淡,她这一上来若要强行拉近关系,着实让气氛尴尬。况且能见上一面也着实不易,她要趁太子下朝前,赶紧道明来意。

“待转过年,小皇孙就要出生了吧?”高氏试探看她:“不知良娣有何打算?”

打算。

明明两字分量不重,却让她疲惫又麻木。

自打她有身孕的消息传出去那日起,每隔小半个月,长平侯府的人就打着探亲的名义,欲要见她。其目的是什么,她焉能不清楚。

她自以为已经拒绝的很明显,可长平侯府却还是不肯死心,仍旧想尽办法的要与她拴在一起。

林苑闭了闭眼,再次看向高氏道:“我没有打算,长平侯府也不必有打算。”

这话说的不留情面,在高氏听来,林苑是毫不留情的要阻断长平侯府的攀附之心。

高氏面上不大好看:“良娣可还在记恨当初……”

“若要如此想我,我也无话可说。”林苑直接打断她,吸气压了压胃里的翻滚,缓了好一会方带了些虚弱道:“想想炎哥儿脖上的那道疤,府上应清醒些了。”

想起那日林府满门小儿回来后哭诉的遭遇,高氏的脸色白了白,下意识的就攥住案上的茶碗,紧紧握着。可待低头见了那汝窑瓷碗,再环顾见屋内奢华的皇家气派,她心里的火热逐渐就压制住了那微不足道的惧怕。

“那是太子爷关心则乱。如今良娣肯顺着太子爷,您瞧,太子爷这不就将您放在手心里宠着,又哪里舍得伤您的心分毫?”

高氏语气热切道。

她家爷私下与她偷偷提过,如今小姑子在东宫,要家世有家世,要宠爱有宠爱,要皇嗣有皇嗣,简直天时地利人和了。生了皇长孙那就占了个长字,将来太子继位,小姑子依着圣宠便是得了贵妃位也使得,届时皇长子的身份也水涨船高,夺嫡的牌面甚大。

待到那时,她家爷就是皇舅了,惠及子孙,她的儿女亦是皇亲国戚,有着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林苑看着高氏的热切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或许真如前世的名人所说,而当利润达到300%时,世人甚至连上绞刑架都毫不畏惧。

权势利益动人心,自古以来皆是。

世人如飞蛾扑火一般,见不到那烈烈焰火的致命凶险,不顾一切的要去攫取,哪怕前方是万劫不复的死路。

“良娣,你要为皇长孙打算打算。太子妃已经定下礼部尚书家的,两位太子嫔也是出自战功赫赫的朝中武将之家,便是你不争,她们也会视皇长孙为眼中钉,肉中刺。” 高氏苦口婆心:“若你不背靠家族为你处理,你让将来皇长孙该如何立足?”

高氏发现,她说完这话后,对方那颜色发淡的唇瓣轻微扯了下,不见笑意,只余疲惫。

“大嫂不必说了,只需回去与父亲说,旁人看我如今是繁花锦簇,实则我是烈火烹油,就只差焚烧殆尽成为齑粉。” 林苑缓缓落了眸光,怔怔望着隆起的腹部,好半会方道:“长平侯府若要平安百年,就不要与我强行栓绑在一处。”

“苑姐儿!”

眼见她要下逐客令,高氏急道:“咱们总归是血亲,你与长平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长平侯府可以就趁此脱离陈王阵营,其他的莫再想了。我言尽于此,此后也不会再见你们,你们若要一意孤行……日后会见到后果的。”

高氏实在不明白林苑究竟是何种打算,最迟建武五年太子就要大婚,如今瞧她似没有丁点着急,似真的绝了争宠之意。可关键是,皇长孙她总得打算打算吧?后院里刀光剑影厉害的很,更何况是皇家,她可为何丁点都不急?

林苑扶着肚子缓缓起身,高氏知她是要下逐客令了,谨慎朝房门处看过后,就急急道:“太太有话让我转达良娣。”

林苑就看向她。

高氏起身挨到她跟前,压低声音道:“小皇孙若生在建武四年,那就是属相牛,恰好你临盆时候是正月底那会……”说到这,高氏皱了眉,再次往房门处看了眼,方慎重道:“若生在正月里,那是劫煞父母亡,克子损妻房的命格,恐令皇家忌讳。”

高氏的话说完后,室内很静很静。

冬日的光打在窗棂,透过暖色的鲛绡打落在紫檀木桌上,留下的却是一道道窗棂的阴影。

林苑怔怔望了会桌案上那碗凉透的茶,缓缓闭了眸。

高氏咬咬牙,继续压低声道:“为小皇孙着想,良娣不妨冒险催产,腊月鼠,为六合……”

话未说完,林苑已经轻推开她,转身慢慢的往床榻的方向而去。

高氏怔然的看着她的背影,这方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竟是这般瘦,榴花红色的薄褙子套在她身上竟显得有些晃荡。她缓慢迟滞的走着,竟似给人种暮气沉沉的感觉,暗沉,压抑,便是那窗棂落下的阴影,都似比她的背影明亮几分。

高氏定定神,终是上前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公爹也有句话让我转达,道是,便是与……相抗,咱们阖府都能壮着胆子押下这筹码。”

那两字她说的含糊又极轻,可林苑听清了,这两字是圣上。

林苑无声的笑了,犹似灵魂被撕扯后的解脱。

世人为了成全自己的贪欲,大概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他是,他们也是。

“田喜,送客。”

今个晋滁下朝有些晚,直到过了申时,他的马车才到了府上。

田喜照旧向他禀了今日林苑的情况。

听得她肯见高氏,晋滁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这小半年来无论长平侯府谁来拜访,她一概都给拒之门外,连她母亲都不例外。

倒没想到今个竟愿意见那高氏。

不过他也乐见其成,长平侯府的人来拜访,也是经过他默许的,否则他们甭想靠近府上大门半步。

“她们谈的如何?可有争吵?”

田喜道:“谈的有小半个时辰左右。倒是未听见里头有争吵之声。”

晋滁颔首,拢了下氅衣,大步往她的厢房处而去。

她肯与娘家人接触,是他乐见其成的。长平侯府如今肯转换阵营投靠他,实让他也松口气,若他们一意孤行跟着陈王走到底,来日清算时他若轻易放过,也难堵悠悠众口。再者,他也需要长平侯府来做她的后盾。

田喜撑了伞,踩着积雪,匆匆跟了上去替他主子爷打上。

路上风大雪大,纷纷扬扬的雪由风卷着扫来,让视线有些模糊。

晋滁眯了眯眼,偏头躲过直冲他面而来的风雪,田喜忙撑伞上前挡过,这方令眼前的狂风劲雪散了些。

“今个她吐了吗?”

“良娣娘娘今个倒是没吐,不过用的也少,大半日就用了半碗的燕窝粥。”

晋滁闻言忍不住皱了眉。

自打她怀上起反应就重,一直都将近临盆了,还是吃什么就吐什么,闻不得丁点异味。

“王太医可说胎相如何?”

“王太医跟有经验的稳婆都瞧过了,都说是没岔子,不出意外的话……”

“没有意外。”

不悦的声音令田喜一凛,忙拍了自己嘴巴两下,纠正道:“良娣娘娘定能安安稳稳的生下小皇孙的。”

晋滁面色稍霁。隔着雪幕他望向厢房处那紧闭的朱门,想着里面人怀着他的孩子静等着他归来,不由就晃了下神。

风雪掩朱门,佳人待夫归。

他心头一热,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在推开门视线捕捉到她的那瞬,一颗心方稳稳的落地。

屋内暖意融融,与外头的冰天雪地的寒形成鲜明的对比。脱了氅衣,他放轻了脚步走向床榻的方向,眸光柔和的望着榻上抚着腹部沉睡的人,只觉得身暖的同时,胸口也鼓鼓胀胀的暖和了起来。

他在床前坐下,视线由她的熟睡的面容缓缓下移,而后落在那隆起的小腹上。将掌腹手背在热烫的手炉上反复贴过后,他轻呼口气,而后慢慢的将手掌朝那她的手背处覆去,带着轻微的颤栗。

这一刻,他,她,还有腹中的孩儿,似乎紧密相连。

第81章 他的圆满

建武四年正月底, 太子府传来一阵嘹亮的哭声,划破了黑夜的寂静。

“生了,生了!”

屋内产婆如释重负的欢喜声传了出来, 一直候在外间的几人精神一震, 尤其是太子仓促的扔了手里早已凉透的茶杯,急匆匆几步奔到屋门前, 隔着房门激动而发颤的发问, “生……了?”

“恭喜太子爷,贺喜太子爷,良娣娘娘给您生了个麟儿,母子均安!”

产婆报喜的声音传来后,外间好长时间没有声音。

田喜偷偷往他们爷面上瞅去, 却见太子爷抖着唇急促的喘着, 几次嘴唇张张合合似要说什么,又似发不出声音来。

田喜不做声的转过脸给其他奴仆打了眼色, 而后外间众人齐刷刷的跪下恭贺道:“恭喜太子爷喜获麟儿!”

晋滁回过神, 深深吸口气,而后大笑道:“赏,大赏!”

这时里头的门开启, 稳婆抱着襁褓出来, 带出里头未散的血腥气。

晋滁面色微变,朝屋里面迈了一步。

产婆慌忙将他拦住:“殿下使不得, 产房污秽,可莫要冲撞了您。”

晋滁倏地收尽面上所有表情,阴冷的盯着那产婆,隐有发作之意,这时田喜忙过来低声道:“殿下, 您这会进去怕会带了寒气,对良娣娘娘也不好。”

晋滁这方迟疑的止了步。

“快将门阖上。”他不悦的吩咐,转而又招来一旁候着的几个太医:“这回她受了大罪,身子骨怕是更虚了,你们商量着拟个方子,给她好生的进补。”

那几个太医都是太医署里的妇科圣手,早在过完年后就被他给弄进府里候着,一直待她临盆。

田喜见太子的目光转向了那大红色的襁褓,就笑问:“太子爷要不抱抱小皇孙?”

晋滁望着那小小的一团,有些意动,胳膊刚僵硬的朝外伸了伸,手心就开始腾腾发汗。

“不必,我就看看。”他定了定神道。

深吸口气后,他伸手将红色绸布襁褓打开一角,绷紧了脸,定定的瞧着里头小小的人。

脸小小的,五官小小的,手也小小的。

在他有生记忆里,这是他头一回见到这么小的人。

他有些稀奇,又有些火热。

这是他的儿,他与她的儿。

他目光灼灼的在小儿面上反复逡巡,从眉眼到鼻唇,似要找出他与她的痕迹。

稳婆前头受了太子一记凛凛寒意的眼神,本来被吓住不敢多言,可此时瞧太子爷满脸慈爱的模样,就又起了讨好之意,忍不住想在太子爷跟前卖个好,遂道:“殿下您瞧瞧,小皇孙的模样与您长得一样,一看就是龙子凤孙呢。”

话音一落,稳婆惊见面前那惊人之姿的太子爷,其面上的笑意竟慢慢收了起来,低眸望向那小皇孙的目光似隐有不甘,上下反复的审视。

稳婆不知说错什么,心头咯噔一声,两片嘴唇死死抿住,这回真如闭了嘴的蚌壳一般不敢再轻易开口了。

周围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就连前头在屋内哭声嘹亮的小皇孙,这会功夫竟也不哭不闹了。

田喜朝那稳婆方向狠瞪了眼,稳婆瑟缩了下,脊背愈发躬了起来。

“小皇孙与殿下长得还真是像呢。”田喜朝襁褓处挨近了些,小心翼翼打量了会,又道:“唯独这眉毛,与殿下的不像,却是像极了良娣娘娘。”

晋滁的目光倏地盯上小儿略微浅淡的眉毛,“是吗?”

田喜点头:“奴才瞧着像,而且这额头这脸庞,也多少像良娣娘娘。不过初生儿面色红皱,如今看不大出来,待养上些时日,就肯定会像了。”

小皇孙的眉毛浅淡,不似太子的长眉锋利浓烈。晋滁反复在那两道眉处打量,终于他硬邦邦的面上又再次挂起了笑容来。

田喜见了,暗松了口气。

这一夜的京城,多少户人家未眠,待到各家探子回禀,太子府的人满脸喜气的赶到宫门口候着,就等翌日开宫门入宫报喜,各家又是几番思量。

翌日,得知了太子府喜讯的京城世家大户,无不令人驱赶着马车,排着长队的到太子府上送贺礼道喜。

路上有官员偶遇去往太子府方向的林侯爷,无不纷纷给他让路,不管心头如何想,面上皆是挂着真心实意的笑给他道贺。

“诸位客气了,都是太子爷厚爱。”林侯爷谦虚的回复,可那坦然接收众人恭贺的姿态,也让旁人看的明白,长平侯府是要该换阵营,投靠太子。

想想也是,他家嫡三女如今受太子爷盛宠,如今又诞下皇长孙,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哪里肯再走皇后那条看不见前程的路?

即便换作他们,也是会选择与决裂的嫡女重修旧好。脸面算什么,锦绣前程家族利益最是紧要。

圣上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用早膳,他素来喜欢食用大鱼大肉,就是早膳也是如此,可今个在听到这个喜讯时,见到满桌的鱼肉却顿时没了胃口。

扔了碗筷,他擦了擦嘴角,而后伸手道:“拿过来。”

报喜的奴才小心翼翼的将那奏表双手呈递了过去。

圣上翻开来看,奏表里除了详细奏了小皇孙诞生的时辰,斤两,以及模样外,还着重奏了良娣林氏产子的不易,请求额外晋封其为侧妃。

“侧妃?皇长孙的生母,这位份倒也不为过。”圣上不冷不热道。

王寿的目光打那奏表一扫而过,皱了皱眉,而后默不作声的依旧低着头。

圣上在那侧妃两字再次看了眼,重重将奏表阖上,而后拿起碗筷继续吃饭。

王寿愈发将头垂的很低,呼吸都放轻。

二月初一这日,太子府外车水马龙,京城里数得上号的

权贵家族大半数都给太子送了贺礼,直至过了晌午,还有人排着队的前来恭贺。

待这日过了,终于有人察觉出不对来了,因为宫里异常平静,从圣上到皇后至宫妃,没有人向宫外的太子府送出任何的赏赐。

这是极其反常的。

不少权贵大臣心头惊疑,圣上这态度,是对太子,还是对皇长孙?

太子对此没有置喙什么,只是两目愈发幽暗,立在殿门外沉沉望着金銮殿的方向,一直待到了宫里头下钥的时分。

肩膀一重,厚实的鹤氅披在了他身上。

“殿下,外头天冷,莫着凉了。”

田喜边给他披着鹤氅,边忧心道。

主子的事他一奴才也不能过问,可他心里头却是对圣上不满的,圣上弄这一出不止狠狠打了太子爷的脸面,也着实伤了太子爷的心。

晋滁的眼皮动了动,这一动,眉毛上落得雪花扑落了下来,几些落在他脸上,几些细碎的落在铺满积雪的地面上。

他扭过头来看田喜,沉眉, “不是让你守着良娣?你怎么出来了。”

田喜忙解释:“良娣这会睡着了,奴才不敢在里头扰着,这方悄悄退出来了。”

晋滁颔首,面色稍缓。

他再次转过头来看殿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凌乱,飞散,夹杂在冬日的朔朔寒风中,凝成一片冰冷的天地。

这般的冰天雪地,让人格外贪恋屋内的温暖。

“多搬个火盆放屋里。”

他拢起鹤氅,边转身进了殿内,边低声吩咐。

田喜无不应下。

朝臣还以为太子喜得麟儿,少不得要请上三天假在府内陪伴宠妾爱子,却没料到仅隔了一日太子就一身寒肃的上了朝。

待早朝开始,朝臣方知,太子爷之所以这么紧着时间上朝,是来者不善,专程为了与圣上对抗。

整整七八日的时间,朝堂上战火弥漫,剑拔弩张,皇家父子的关系恶劣到极点。天家的事,朝臣不好插手,可处身朝堂,他们难免也被这把火给波及到。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没有给太子爷送贺礼的人。

林苑这两日方觉得身体缓了些。

怀这个孩子的时候就不大利索,从怀上就孕吐,一直到生产前的那几日,依旧反应强烈。孕期遭了罪,身体也随之虚弱,生的时候也就不顺利。

生那会她使不上力,内心又心灰意冷,好几回她甚至都起了念,不想将他带上世上。

可转念一想,心头又涌上无限悲哀,因为他又有何错呢,手脚都发育成熟了,身体各个器官也都发育成熟了,能隐约听见外头的声音,也能感知到痛,她又如何能下得了狠心去残忍的剥夺他幼小的生命。

一天一夜,她终于将孩子生了下来。

孩子啼哭的那刻,她却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那一刻她脑中空白一片,恍惚中好似觉得身体飘荡荡的,犹似游魂游离在尘世间。

田喜见她吃完补药后就双目发直的怔在那,唯恐多思伤身,他忙示意那奶娘抱孩子近前,而后他小心翼翼的将孩子从奶娘孩子抱出来。

这几日他跟着奶娘学着,抱孩子的姿势已经十分熟稔。

“良娣娘娘您瞧瞧小皇孙,这会刚吃饱了奶,可精神着,您瞧瞧多可爱。”

林苑动了动眸,总算从混沌里拉回了些思绪来。

田喜见她朝孩子的方向看来,很有眼色的就将孩子往她跟前凑了凑,“您瞧瞧,小皇孙可真乖。”

孩子刚生下来时是皱巴巴的,可皇家的孩子不缺奶水,不过养了区区几日就养得白白胖胖的,如精雕玉琢的雪娃娃般,很是喜人。

田喜见他又要将拳头往嘴巴里塞,下意识的就将他的小手重新塞回襁褓里,边摇晃着边哄着:“乖乖小皇孙,您的小手可金贵着呢,可不能吃。”

这会突然感到落在身上打量的目光,田喜悚然一惊,慌忙就要下跪请罪:“奴才……”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林苑制止他,声音如常:“你不必诚惶诚恐,你用心对待小皇孙我很感激,不会怪罪于你。”

田喜抱着小皇孙僵立在那,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小主子再小,那也是他们这奴才的主子,焉能这般亲昵对待?更何况宫里头的那些主子们多有忌讳,不愿让龙子皇孙与他们这些宦官多接触,嫌晦气。

“不必紧张,我没那么多忌讳。”

林苑让婆子扶她起身,半倚在床头,又让人搬了椅子让田喜坐。

田喜试探的将孩子递给她,她也没反对,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

田喜半松口气,略有小心的坐在椅子上。

“我看你抱孩子的姿势十分熟稔,是不是底下有弟弟妹妹?”

林苑问声温和,田喜心头却打了个突。

他是深知这位主的性子的,往常连对着太子爷都冷言冷语的,有时候甚至连冷语都不愿多说两句,如何就温声细语的要与他唠起家常来了。

田喜心里有疑问,可嘴上却不耽搁的如实回道,“奴才打小就被卖到宫里头去了,因为年纪小,家里的事早就不记得,有没有弟弟妹妹,奴才也不记得那么清楚了。”

林苑听后点头,道:“倒是可怜,无亲无故的。”

田喜就道:“谢娘娘怜悯。不过奴才比较其他奴才算是走运的了,当年在宫里头没遭多少罪就遇见了咱们太子爷,太子爷仁善将奴才要了过来跟在身边,一晃这么多年,也从未亏待过奴才。”

她闻言就淡淡的扯唇,面上浮现的是虚弱的苍白。

田喜忧心道:“娘娘要是累了便歇着罢,您如今可得好生养着,操劳不得。”

林苑偏头闷咳几声,望着怀里已经迷瞪着眼儿似要入睡的孩子,半阖了眸带些疲惫道:“田公公,你也瞧见了,我这身子骨不利索,往后怕是照应不到小皇孙,所以得劳烦你辛苦些多加看顾了。”

田喜退出房里后,脑中一直在回荡这林良娣这最后的一句话。他总觉得她这番话似乎别有深意,可左思右想,他又想不出个中关键。

太子今日下朝有些晚,可回来时却是神清气爽,一反之前的沉郁之态。

田喜眼尖的瞧到太子手里的圣旨,再瞧马车后头跟着的那些个排着长队扛着箱子的宫人,心头有几分猜测,却又有些难以置信。

圣上这是妥协了?

圣上的确是妥协了,赐了重赏,也给孩子起了名字落在圣旨上,承认了皇长孙的存在,也承认了他们母子的地位。

但对于太子要晋封林苑为太子侧妃一事,圣上虽是松了口,却道不是时候,等等再说。

太子虽不满,可未再坚持,他亦知圣上能松了口已是极限,其他的等日后他再办法。

而此行太子也不是没有妥协,他妥协的是九门提督统领一职,换下了他的人,该做圣上的人。

晋滁进殿后,在火盆旁暖了身子后,方起身往内屋的方向走。依旧还是停在房门口的方向,半撩起厚实的软帘,目光缱绻的望向屋内。

太医说女人月子里不能动气,所以这些时日他不敢进去打搅,毕竟他如何不知因强求了这个孩子的缘故,她心中有怨。怕她见了他忆起他的逼迫而生了火气,他遂忍着不进屋,想的紧时就站在门边,默默的往里面看上两眼。

屋里头地龙烧的很旺,暖意融融的,屋里的八扇屏风被搬到了侧里边不碍视线,这般哪怕隔了段距离,也能让他得以窥见床榻上的人。

暖黄色的床帐被放下了一层,隔着薄薄的纱帐,他看见床榻上的人安静的侧卧着,被角掖的严实,而在她臂弯里,他们的儿子乖巧的在那躺着。

他看的有些痴,觉得眼前这一幕犹如一幅静止的画一般,温馨的让他手脚都发暖,诱惑着他忍不住举步上前。

饶是他脚步极轻,还是惊动了卧榻的人。

林苑伸手扶了扶额上的抹额,闭眸缓了缓睡意后,就睁了眸,手指撩开床帐缓缓望向床榻外那无措立在那的人。

冷不丁与那莹润沉静的眸子相对,晋滁顿觉刹那舌根发干,望着朝思暮想的那张姣美面庞,他出口的话就带了几分错乱:“我是想来与你说,父皇今日早朝下了谕旨,定了孩子的满岁宴在太和宫举行。还给咱们的孩子赐了名字,尧。”

尧,晋尧。

林苑无声将名字在唇齿间滑过,瞬息后轻微弯了弯唇,嗓音轻柔道:“尧天舜日,这名字,寓意极好。”

晋滁一怔,有过刹那的不敢置信。紧接着巨大的惊喜在胸口间澎湃起来,浇的他几乎有些站不稳。

从孕期起她就没怎么搭理过他,整个人也好似游离在尘世之外的仙佛一般,不笑不怒,不喜不悲,看得他都有些心慌。

他知她是恨毒了他,可他宁愿她继续恨着,继续对他恶语交加,也不愿让她对他无视。

如今她肯温声细语的与他讲话,可是因为孩子出生后,她想开了?

他忍不住朝她走近几步,隔了近些,便能看清她盈澈眸底的平静,还有她臂弯里孩子熟睡的面庞。

“尧儿被给予厚望,他的名字岂能马虎?咱的孩子是有福气的,比我命好。”他忍不住又上前两步,合掌将她微凉的手拢在温厚的掌心里,而后他顺势在床边坐下,狭长的眸子柔和望着她,半是玩笑半是叹气道:“不像我了,只因当初我是在滁州出生,父皇想也没想的就丢给我一滁字。”

他以玩笑的口吻说着,可她依旧能听出其中的低落。

这是林苑第一回 听他谈及他从前的事。

便是他们二人当年情浓时,他也对他小时候的事情讳莫如深,从不多提半句。

倒是如今他们隔阂深深,他却似想推心置腹的与她谈及这些。

林苑没有多余的感受,毕竟到了如今她这个境地,就只余命运推着她来走了,甚至,都不知能走多远。

轻微用力挣脱开他合拢的掌心,她伸手覆上襁褓,低了眸望向熟睡的孩子。

五官脸庞,几乎与他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想扯抹笑出来,可嘴唇僵硬的,拉扯半分都似用尽了全部力气。

“如今孩子生了,你也终于如愿以偿了。”

她莫名的一句话让他诧异的看她。

林苑终于扯了抹浅淡的笑来,她抬眸定定看向他,问:“不是吗,你千方百计逼我生他下来,不是就为了让你心愿得偿?”

他怔怔的,嘴唇动了动,忍不住想说不单是这般。可不是这般又是哪样?在她似乎能看透人心的湛黑眸里,他竟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孩子的确是我所愿,可是,难道你就不喜欢?”他握了她的手,带着她的手指去触摸孩子熟睡的眉眼,呼吸含着灼热:“你瞧瞧他,像极了我们,这是我们共同的孩子,他有我的血脉,亦流着你的血脉。”

指尖触摸到了孩子柔软的眉毛,又由他掌心力道带着,摸上了孩子的眼尾。

她见过孩子睁开眼睛时候的模样,双眸如黑葡萄般的,的确像极了她。

一触后她猛地缩了手,却被他强势握在掌心里。

林苑没有再挣扎,只是低声道了句:“如今,你如愿了便好。”

他的性子霸道,事事都要如他意,大概他有生以来,也的确事事如愿了,而唯一脱离他轨道的仅有她一个。不过如今也如他愿归了原位,成了他的人,生了他的孩子。他以她来成就他的圆满,他的人生应算是无憾了。

晋滁皱了眉,觉得她这话说的他不舒服,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可她已经冷淡的垂了眼,道是想要休息。

他只能止了话,饶是心里头还有许多话想与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