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深陷的双眸一直看着他。

年轻的太子拾级而上, 头戴东珠冠冕, 身着团龙朱衣,手握朝芴,一步一步踏上这权利的巅峰之地。羽翼丰满的太子,高大威严,目射寒星, 帝王的雄姿与霸气, 开始在他的身上初露端倪。

圣上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些感慨,这头不驯的蛟龙开始蜕变成腾云驾雾的真龙, 再也无人能直视其锋芒。

从太子身上收回目光, 他抬手虚指那金碧辉煌的空旷大殿,问:“站在这上面,再往下看风景, 感觉有何不同?”

太子站在高阶, 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幼年时, 永昌帝也时常带他来这,这里居高望远,入目所及的只有空与旷。

圣上笑了声:“也是,这问题真是为难你了。你是富贵窝里养大的,生来显贵, 这世间旁人求之不得的富贵、权势、名望、地位,却都是你唾手可得的,如今也不过是更上一层罢了,想来也不会有太过多余的感受。”

“真是让人嫉妒啊。”圣上突然长叹,“有人生而显贵,有人生而卑贱,老天爷他偏心啊,同样是人,这投胎还非得分个三六九等来。”

晋滁收回目光,冷淡看向御座:“圣上如今,不也坐上了这至尊之位。”

圣上粗糙的手掌抚着鎏金的御座,摇头道:“你不知,这成日浸在马粪臭味中的卑贱贫民,靠着自己的这双手,一步一步往上爬,历经了多少艰难。从一介马夫到转换门庭,别人总看到的是朕得到了多少,却不知朕失去了多少。”

说到这他看向旁边沉默的太子,不明意味的叹声:“所以朕说,你命好。”

命好。区区两字,却让人横生恨。

圣上感叹完后,又轻拍了两下御座上金色的龙头,突然招呼他道:“太子,你来摸摸看。”

晋滁闭眸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视若未闻。

“早晚皆是你的,提前摸下也无妨。”

晋滁猛地睁眼,眸光冰冷的盯视御座的人,掌心却一把攥住龙头,“明日便有朝臣上奏,圣上年事已高无力再理朝政,理应安心荣养。当祗承天序,服膺明哲,禅位太子,钦顺天命!”

最后一字落下,殿内有片刻的安静。

此话既出,就形同逼宫,可本该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圣上却浑然不以为意,反倒捋须赞道:“你能走出这一步,很好,朕很欣慰,不愧是朕的种。”

晋滁俊秾的五官浮现一种刺骨的讽意。

圣上低头看他覆在御座龙头上的手掌,突兀了问了句:“冷否?”

“圣上欲说什么,只管明言就是。”

“高处不胜寒呐。”圣上抚着那鎏金盘龙御座,几多感慨:“帝王的宝座本就冰冷,你要不比它冷,焉能坐上去?”

直到那抹高大的朱色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的刺目金光中,御座上高坐的圣上方闭了浑浊的双眼,耳边响起的,是太子临去前丢下的那讽意极深的话。

“不过一物尔,岂容它左右了人去。日后,孤说它冷,它就得冷,孤让它热,它不敢凉!”

蛟龙腾空,果真是锋芒逼人。

就是不知,这失了桎梏的蛟龙,将来施云布雨在世间的时候,是否能按捺得住不伸利爪,不露锋齿?

那怕不得而知了。

不过又与他何干?

将来他死后,又管他这世间是洪水滔天,还是血雨腥风。

思绪昏昏沉沉的游荡一阵,恍惚间,他好似又见到了那年那花开遍地的山间,那貌美小姐给他衣襟别花枝的场景。

“若有来世,妾唯愿落花时节再逢君。”

北方的寒冬腊月是冰天雪地,而南方此时的天气虽不及北边寒冷,却是极为阴冷潮湿。

林苑刚到金陵人就撑不住了,早在路上的时候,她就病了几回,几乎这一路上的药就没间断过。要不是她再三向领队的保证她能挺过,商队只怕是要退还她的银钱,不再带她上路。

两个多月的行程,马车颠簸又一路风餐露宿的,饶是林苑咬着牙硬挺着,她这病秧子般的身子还是快挺到了极限。可她又岂敢倒下啊,她所跟随的这商队尚且靠谱些,跟随着走起码安全无虞,可若被撂下在人生地不熟的地,她再拖着这摇摇欲坠的病体,那简直与寻死无异。

好在,她终于挺到了江南。

领队的让人急急将她抬到了医馆,几服药灌下去,这方勉强保了半条命。

不过这一回真是伤了根子了,先前好不容易休养的好些的身体又坏了,这回只怕不休养个一年半载,没法再将身子养起来。

原定的三月起身自江南入蜀地的计划,怕是要搁浅了。

本来她是只打算住客栈的,可如今她身子这般情况,住客栈也不现实,遂央了商队帮忙租赁了个屋子,虽不大可好在离医馆的地方不远,方便她能时常过去买药。

冬日里南方气候湿寒,偏室内又没设火炕,林苑取暖便只能靠那床前的火盆。可炭火不好烧,烟熏火燎的,呛得她整夜都在咳嗽,令她本是孱弱的身体愈发的雪上加霜。

不得已,她只能停了这炭火,可火盆一熄,那潮湿阴寒之气就似是无孔不入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饶是她多盖了两层厚被子,却也冷的直打哆嗦。

来金陵的这一个来月,她净是卧床养病了,身体发烧了两三回,烧的最厉害的时候,都出现了幻觉,还呓语不觉,几次她都以为自个会挺不过去。

可她到底命大,每一回皆咬牙撑了过来。

过完年之后,金陵的天就逐渐有回暖之态,林苑也因此松了口气,天气要再冷下去,她是真怕自己会撑不住。

这日,林苑在去对面医馆拿药时,突然街面上响起喧哗声,伴随嘈杂的脚步声,街面人群就开始往某个方向涌去。

江南物阜民丰,百姓安乐,金陵更是其中繁华之地,饶是冬日天冷的时候,街上也是人群往来不绝。此刻不知是突然出了何事,街面上的许多人都跑动起来,有那些不知情的也忍不住随着过去瞧热闹。

林苑这般身份极为敏感,她素日深居简出,唯恐节外生枝,与人都极少接触,这种热闹自更不会去瞧。

医馆里抓药的小学徒好奇心重,趁着老大夫不注意,频频伸长了脖子往门外的方向瞧。

林苑就不得不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唯恐他抓错了药。

就在她好不容易等那小学徒抓完药,正要提上药包赶紧回去煎药时,此时医馆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伙计,上气不接下气的冲那老大夫道:“掌柜的,快,快,快去看,朝廷贴告示了!京城来的告示!!”

林苑后背一僵,手里的药包猛地一抓紧。

医馆里的人都被那伙计的话震住,完全没有发现林苑的异样,他们焦急的询问那伙计:“京城来的告示?是朝廷有何重大要事?”

“是皇榜!是新皇登基了!!”

伙计激动的大声喊道:“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还减百姓赋税,真是隆恩浩荡啊!”

天大的事啊,医馆众人哪里还能坐得住,当即关了门,一行人急匆匆的也往衙门的方向而去。难怪之前人群涌动,这可是天大的事,连皇榜是要由知府大人过来亲自宣读,哪个愿意错过这般的盛事。

林苑强自镇定的回了她租赁的小屋子,关门的时候身体虚软的往门上靠去,皱眉一抹额头,都是冰凉的冷汗。

不由苦笑,刚被这一惊一吓的,只怕她夜里又要害一场病。

放下药包在锅沿上,她打起精神去院里的柴火垛里搬来些柴火,拿出熬药用的小炉子,打算趁着还有些力气的时候先将药给熬上。

药汁的气味缓慢溢出的时候,她坐在小炉子旁,缓慢的往炉下添着柴火。在跳跃的焰火中,先前被激起的慌乱情绪就渐渐平复下来。

先前在医馆,在听到是京城来的告示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是京中遣人来抓她,惊慌的差点夺路而逃。

是她太紧张了,惊弓之鸟般,一涉及到京城二字,就惶惶瑟瑟疑神疑鬼。

她伸手拿了根柴火,再次填入了炉下。

自打那日离京后,她就告诉自己,京中的林苑已经是过去了,不能再想再忆。如今的林苑已经改名换姓,即将奔赴新生。

而对于京中那些人来说,她林苑已经是个死人了。所以她已经十分安全,不会再有人不依不饶的杀她,也不会有人再对她围追堵截不死不休,她是真的逃出生天了。

因而,她要学会淡然处之,不能一听人提京中就诚惶诚恐疑神疑鬼,否则这般反而容易自乱阵脚,节外生枝。

这般想来,她的心愈发平静下来。

待到天再暖些,她就出去寻寻看,看有没有去蜀地的商队。她的身子不争气,不养个一两年也不大敢上路,可她如何能等那么久,她想快些确认,他们当年是否安全抵达了蜀地。

所以她想寻人捎封信过去。

第88章 任是万难险阻

新皇登基, 改年号为建元。

晋家天下的开国皇帝年号不过是建武,新皇却惟我独尊直取建元为年号,强压开国帝王一头。不知内情的人难免咂舌, 这天家父子间该有多大的仇怨, 方使那新皇不念半分父子情谊,昭告天下, 令其父皇丧尽了开国之君的颜面。

刚退位的太上皇移居到永寿宫荣养去了, 一同过去的,还有如今被贬为庶人的陈王,以及被废的前皇后。

说是荣养,可新皇却令人关闭了永寿宫,对外道是太上皇身体欠安需要静养, 令人无诏不得靠近永寿宫半步。

永寿宫大门外, 有那金甲持戈的侍卫守在其外,外面的人进不去, 里面的人出不来, 偌大的永寿宫,自此以后就成了禁宫。

新皇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 前朝后宫都难逃被清洗一回的命运。

待这波动荡过去, 朝局已趋于平静时,新皇派了宫中禁卫军, 将潜邸中的皇长子给接进了宫里。却是让其入住在了那象征皇太子身份的毓章宫。

这举动意味着什么,已不言而喻。

朝臣们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新皇刚登基,还正值壮年之际,就要早早的定下太子人选?况皇长子也不过是尚在襁褓中的稚儿, 而其生母又是那般的身份。

朝臣很想劝新皇三思,可若要当朝去质疑新皇的举措,却无人敢出这个头。新皇乾康独断,容不得人说不,手腕强硬的厉害,此刻刚荣登大宝正是要树立帝王威信震慑朝纲的时候,这个时候,聪明的朝臣哪个不乖乖安守本分下来,否则若做了那被儆猴的鸡,岂不是太过冤枉?

不过,他们心中还是觉得帝心难测。

亏他们当初见那新皇对皇长子不闻不问的,连皇长子百日宴甚至周岁宴都忘了似的,一概不办。哪个又能料到,看着备受冷落的皇长子,竟是新皇最属意的皇太子人选?

帝王心似海,当真不可测。

皇长子入住了代表东宫身份的毓章宫,身边伺候的那些奴才们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

田喜自是扬眉吐气的。

自打林良娣遇害,小主子的地位就一落千丈。那时候为了结束他小主子被冷落的境遇,他也费劲了周章,想尽了法子,甚至某日竟按捺不住的壮了狗胆,当着昔日还是太子的主子爷面提了林良娣,试图唤起主子爷对小主子的怜爱。

要知道,自打林良娣去了后,府里上下那林良娣三字就成了禁忌,谁也不敢提。主子爷不准让人提,甚至连护城河里的尸首也不再让人打捞了,凡是与林良娣沾边的人甚至是物件都不肯再见,颇有一副要将人彻底忘却的架势。

可想而知,昔日他对着主子爷当面提林良娣时,是冒着何等的风险去的。犹记得他话音刚落,主子爷盯着他的目光刹那如黑雾般,压迫人窒息,又似遴剐人的刀,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了去。

他刚开口起了头,不等他战战兢兢的要壮着胆子继续将林良娣的遗言交代清楚,猛地胸口一阵剧痛,接着他整个人就被狠踹了心窝,当场倒飞了出去。

“若再敢咒她,别怪孤不念旧情!”

至此,他方知道,对于那林良娣,主子爷不是想忘却,而是不肯承认那人已经香消玉殒。

不捞尸身,不听遗言,也许这般自欺欺人,就好似她人还在,香魂尚未消。

经此一事,田喜算是明白了,他主子爷对那林良娣是刻骨的念着,如此他便也能稍稍心安了。

只要主子爷能念着那林良娣,饶是对小主子有所迁怒与冷待,却也不会狠心彻底将小主子遗忘,任人欺侮或践踏了去。

果真如他所料。主子爷一登基,这不就派了重兵将小主子给接进了宫中,还是毓章宫。

怕外头那些暗里奚落他们主仆的人,做梦都没想到,小主子非但没被彻底冷落,还被主子爷送上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他这个瘸腿奴才,也彻底翻了身,成为了东宫的掌事奴才。

金陵是江南繁华大城,多有来往交易的商人。

在二月中旬的时候,林苑总算寻到了近期要往蜀地去的商队,花近二十两纹银,托他们帮忙捎带一封书信过去。

此后每隔十天半月的时间,她就要之前那商队的落脚地,看看那商队可有归来。有时候情绪不平静时,也会起身去渡口一趟,远远眺望那一望无际的江面,许久不肯归去。

金陵城自古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盛景自不必说,便是夜里也是通衢委巷,喧阗达旦,也是热闹非凡。

等待总是漫长的,直到江南地区过了梅雨天气,林苑也依旧没等来商队的归来。她不免胡思乱想,不免担惊受怕,进而心灰意冷,每每觉得无望时,她就会强迫自己出门,看繁华的街景,热闹的人群,重拾起对未来生活的期待。

或许,是道路险阻,商队走的慢吧。

或许,是他们居住的地方太过偏僻,信件无法送达。

也或许,是当日他们没入蜀地,而是寻了个烟柳繁华之地,自此居住了下来。

林苑自此慢慢平静了下来,不再患得患失。

她有种强烈的直接,他们一定躲过了昔日的那场混乱,平安的活着。

十月秋高气爽的时候,林苑已渐渐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中。她所租赁的房屋离市肆不远,平民百姓在这里落户的不少,矮小的屋宇一片连着一片,建筑十分密集。这里的百姓淳朴热情,刚来那会她病着,除了拿药买粮,几乎不出门去。可在这里居住的时间久了,出门时候难免会碰着人,一来二去的,左邻右舍见着她就会打声招呼,这样她也不好冷着脸不回应,就这般渐渐的,与邻里她也熟悉了起来。

至此她就不好再深居简出了,否则邻里也会觉得她怪异,一个外来的普通妇人,独自成天见的在家闷着就很让人纳闷了,再大门紧闭,邻里间从不来往串门,闷不做声的看着性格就怪异,任谁瞧着也似是有问题。

所以在堪堪养过几月的病后,她就试着去接触邻里的人,谈话间不经意吐露自己编造的身世,慢慢放松他们对她的警惕。

渐渐的,她也就在这市井中扎了根。

屋里头她添置了些简单的家具,窗沿上也放置了粗陋的瓷瓶,里面插了邻里带她去湖边采的野花跟柳枝,小院里也按照本地的习惯单独开辟一方种了些蔬菜,还在靠院墙处扎了篱笆,养了两只母鸡,待攒了些鸡蛋,就给邻里挨家了送了些,答谢平日里他们对她的照顾。

这样的生活让她的内心愈发的安宁,也愈发品出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生活鲜活的滋味。逐渐的,她知道了市肆哪里的活鱼新鲜,哪里的菜价便宜,又有哪家的布料实惠,犹如活在烟火中再普通不过的市井妇人。

上个月的时候,她还给自己找了份活计,给医馆帮忙拣练、炮制药材。那医馆就是她常去抓药的那家,也是老大夫与她接触久了,知她对医药有几分心得,又见她炮制药物的手法熟稔,方破例聘她过来帮忙。

有了这份营生,林苑就愈发从容了,先前她多少还怕旁人怀疑她没个来源的营生,这平日使用的银钱都打哪儿来,如今有了这明面的活计,就倒不惧了。

这日太阳落山后,她从医馆出来,刚从市肆里买了些新鲜的绿菜回来,刚到巷口,就听见李婶的大嗓门喊了起来:“木娘子你可算回来了!你快过来啊,你家里头来人了!”

林苑下意识的抬眼望过去,只见那小小木门前此刻风尘仆仆的站了三人,一年轻的女人,一粗壮的汉子,还有一着儒生服的孩童。三人皆背着包袱,此时满面风尘的焦灼望向巷口的方向,巷口里僵立着的林苑也呆呆的望向他们,双方对视着皆不敢呼吸,唯恐这是在梦中。

“呀,木娘子可是欢喜傻了?” 李婶与邻里说笑她一句,然后就热情拉过她,推搡她往那三人的方向去,“家里来人你还不赶紧去准备些好酒好菜来?”

说着往她挎着的那竹篮子里一探,就道:“单单就有青菜那如何待客?待会我去家里头给你拿条鱼过来。”

说完就拧身往家里走,同时又吆喝着那些看热闹的邻里快散了,莫要打搅人家亲人相聚。

巷子里出来看热闹的那些人说说笑笑的也不肯散,他们好奇的打量着那风尘仆仆的三人,交头接耳的猜测着他们是那木娘子的什么人。尤其是那身着儒服的孩童,小小年纪就彬彬有礼的,模样又长得极为出色,瞧着就稀罕人,不像是普通小老百姓家里养出的孩子。

林苑手哆嗦的拿钥匙开了锁,春杏咬着牙死忍着泪,默默的从旁边接过林苑胳膊上挎着的竹篮子。

推门进来,落了门栓,进了屋子,主仆几人就再绷不住的抱头痛哭起来。

一别,四年了。

林苑拉着瑞哥就要给春杏和顺子下跪,春杏哭着连搀带扶的要将她拉起,连声发颤:“您这是在做什么,当不得这般,您是在折煞奴婢啊……”

“当得的,你们当得。”林苑坚持拉着瑞哥给他们磕了头,“若无你们舍命相护,瑞哥活不到现在。你们不是奴婢奴才,是恩人,我跟瑞哥的恩人,符家的恩人。”

春杏摇头直哭说不出话来,与顺子将林苑跟瑞哥扶起。

这么多年,她不敢打听他们,他们同样不敢打听她。彼此间都是怎么活过来的,谁也不知。

其中是怎样的万难险阻,她不知,他们也不知。

第89章 甘与苦

春杏的一双泪眼始终在林苑身上打转。

自打五岁那年被长平侯府买下, 做了他们姑娘身边的丫头那日起,主仆二人从未分离过。若当日没有国破家亡的话,她会一直陪着她家姑娘, 饶是她自个结婚生子了, 也会在她家姑娘跟前当个嬷嬷,看着小主子长大成人, 读书识字, 考取功名,娶妻生子。直至她们都老去了,她也依旧会陪在姑娘身边,尽忠尽责的当个老嬷嬷,陪着小小主子们。

谁料这世道竟跟她们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啊。

她与她家姑娘不得不分离, 她带着小主子逃命天涯, 而她家姑娘则留在混乱的京中生死不知。

一晃就是四年,四年了, 她带着小主子, 终于与他们姑娘团聚了。

“姑娘受苦了……”

先前在巷口见到人时,一眼见到那荆钗布裙、花白发上裹着蓝色花布的巾帕、挎着竹篮子面色黑黄略显老态的妇人,她差点没认出这就是她印象中那美的宛若仙露明珠的姑娘。

林苑见她目光难过的在她发上几面上反复打量, 顿时明白了她所指什么, 当即抬手用力擦了擦眼尾以及面上画过纹路的地方,伸手给她看:“出门在外露真面目不安全, 都是画上的,头发也是染的。你都忘记我当初给你的药水了?”

春杏一听,这方破涕为笑,可待见了那呈在她眼前的纤细手掌,见了指腹上那深浅的划痕以及些薄茧, 又不免难受起来。

“姑娘到底受苦了。”春杏环顾小小的屋子,狭小又逼仄,窗户也小,门也窄,与从前的长平侯府、符府都不可同日而语。

林苑摇摇头,抬袖擦净面上的泪,就带着他们来到桌前,抽了陈旧的长木椅让他们坐下。

“人活世间都是受苦的,穷有穷的苦,富有富的恼,关键是看能不能甘之如饴。所以你们不用觉得我过得不好,其实我真的很喜欢这里的生活。治安良好,邻里和睦,我住的这地离市肆也近,买菜及逛街都很方便,偶尔赶上金陵城的庆祝时节,还能免费去看场热闹的舞狮子杂耍等庆事。每日我能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真的很舒心。”

林苑看过这小小的屋子,道:“小小的屋子虽然简陋,却是向阳的,白日里窗户一开,外头的阳光就洒了进来,照的人心里暖。小院子里栽种的蔬菜长势喜人,两只喂养的母鸡也开始下蛋了,每日里我吃着蒸鸡蛋,和新鲜的瓜果蔬菜,你们可知我有多快活。”

她看着他们笑:“只是总担心你们是否安好。如今见了面,见你们安生生的站我跟前,我悬着的这颗心就总算落下来了。”

春杏被她说的眼泪花花,用力点点头。

林苑看向一旁的顺子:“顺子,这些年你护着他们,我能想象的到其中的万般艰险与不易,着实辛苦你了。”

顺子性格憨厚,闻言有些局促:“这些都是奴才该做的,当不得夫人这般说。”

“日后莫再这般自称。”林苑强调,“没有什么主子奴才了,日后我们住在一处相依为命,便都是亲人。”

一旁的瑞哥一直端坐在她身边看她,晶亮的双眸强忍着泪花。

林苑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他。

当初小小的连上个编藤榻都要她抱上去的稚童,如今身体抽条长高成小小少年,穿着打着补丁的儒服,像个小书生一般端坐着,在旁一直安静的看她说话,强忍泪花的眸子带着思念与濡慕。

四年了,这四年她缺席在他的生命中。

林苑忍不住伸臂轻轻将他揽过来,忍泪问:“可还记得娘?”

“儿子认得。”瑞哥将脸庞伏在母亲肩上,眨眨眼,眨落眼里的泪,“我还记得娘亲推我玩秋千,带我放风筝,还叫我小书呆的日子,也还记得娘亲最喜欢吃如意糕。我常常做梦都梦见了娘,有时候想娘想的想哭,春姑姑就说娘一定会来我……我一直都在等着娘亲过来。”

林苑将他紧紧揽着,无声落泪。

瑞哥脸埋入她单薄的肩膀,小声抽泣:“娘亲,日后你走到哪,就带我去哪,可好?”

林苑摸摸他的脑袋,声音哽咽:“好。”

春杏与顺子别过脸擦泪,是心酸,也是喜悦。

终于团圆了,是苦尽甘来。

待情绪平复了些,林苑就收拾起身,道是他们一路风尘仆仆的定是饿了,要给他们做饭吃。

春杏挽了袖子就要来厨房帮忙,顺子也要去劈柴烧火,林苑也没推拒,都让他们来了厨房。

就连瑞哥也帮忙择菜。

恰好此时,隔壁的李婶送了条新鲜的活鱼过来。

林苑素日里并不怎么吃荤菜,所以家里几乎不备鱼肉,亏得李婶这活鱼,倒是解了她燃眉之急了。

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在厨房忙着,有说有笑。

他们相互说着分别这些年各自的境况,大都是捡好的说。不过春杏他们说的是近些年,林苑却只说在江南的这半年。

春杏意识到了什么,可她强忍住酸涩,半字不提。只滔滔不绝的拼命捡着在蜀地时候的一些趣事来说,以此来告诉她家姑娘,这些年他们真的过得很好。

四个炒菜,一个水煮鱼片,外加一个小凉菜。六菜出炉,他们各自盛上刚出锅的大米饭,坐着小板凳,围在四方矮桌前,开心的吃着接风宴。

虽不隆重,却很温馨。

秋风清爽,裹着远处桂花的清香从半掩的屋门徐徐吹来,沁人心脾。

窗户外头,挂上柳梢头的月又亮又圆。

这一刻,月圆,人团圆。

此时皇宫内院,一片人仰马翻。

正值深夜,圣上却头疾发作,偏皇长子这个时候又突然发了高烧,这天下间最尊贵的两人同时发病,可就忙坏了太医院的人。太医院的院判当即将人就分了两拨,一拨去乾清宫,一拨去毓章宫。分配好了人,两拨人就急急背好药箱,踏着夜色匆匆往两宫而去。

田喜拄着拐立在寝床旁,心疼的看着烧的迷迷糊糊的皇长子,心里头急得要命。

“还没诊的好吗?怎么还不开方子?”

听得那田公公焦急不满的催促,那诊脉的太医心下也不由发紧,就忙小心解释说,殿下金尊玉贵,此次发烧来的蹊跷要格外小心诊断,以免诊错了耽误了殿下的病情。

“这都诊了多长时间了,你还没诊完,能不能行了?你能慢慢等着诊,可你瞧瞧殿下病的这模样,可是还能再等等?”田喜说着就将另外一太医推过去,急怒道:“你去诊,尽快诊好,给殿下开药。”

此时寝床上那双颊烧的通红的晋尧开始扑腾双腿,嘴里哼哼唧唧不停,似哭似喊,拧眉皱脸抽抽噎噎的。

这回不等田喜催了,那被点名的太医就急急给皇长子切脉诊断。

“父皇!”

“父皇!!”

那烧的迷糊的皇长子不断呓语,听得田喜心头一酸,赶忙安慰说待圣上忙完公务就会过来看望他。

这会太医终于给出了论断,几位太医商量一番后定了药方,急急让人抓了药去煎熬。

田喜拄着拐杖靠近了寝床,接过旁边宫人递来的湿帕子,艰难低着身给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小殿下好好的,一会吃了药,很快病就好了,就不难受了。”

晋尧紧闭着双眼,无意识的握着拳在半空中挥着,似乎想挣脱开什么。

“父皇,父皇!”

皇长子又开始呢喃哭泣,不知是不是梦魇了,身体颤着似有惊怕。田喜心酸叹气,刚要蹲下了身来给他拍背安慰,却在此时,又见他突然停止了扑腾,抽噎了会,口中似乎是发怯的呢喃:“母妃……”

田喜一怔,继而一惊。

自打皇长子会说话时日起,没人教他说这个词啊。也没人敢教。

他不由倾过身去竖耳细听,这时候皇长子哭了会后,语音含糊的唤了句:“大伴。”

喊完之后就又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听起来竟似极为酸楚。

田喜没有细究这些,他满脑子想的只有殿下唤的大伴。

对于他们这些太监来说,只有极为受主子亲近依赖的,才有资格被主子唤声大伴。

田喜感动的热泪盈眶,频频抬袖擦泪。

他的小殿下这般亲近待他,就算让他死也值了。

至于小殿下没有教却会喊大伴,田喜觉得这都不是事,是小殿下聪慧无师自通的。

吃下了太医开的药,后半夜,皇长子总算安静了下来。

田喜见了也总算松了口气。

至于乾清宫,折腾了半宿,数个御医似要赶场似的被拖出去打了板子,寝宫里头摔碗的声音时不时的响一回,不多时就有宫人战战兢兢的端着煎好的新药再次入内。

好不容易在天将破晓的时候,圣上终于睡下了,乾清宫里的人也总算能稍稍松懈些紧绷的神经。

第二日,晋滁在精神稍微好些时,就起驾去了毓章宫。

田喜简直是要喜极而泣了。心道圣上果真是心里头有小主子的,这不听说了昨个小主子病了,今个就特意过来探望。

“圣上您不知,昨个小殿下病情来的突然,情况十分凶险。”田喜擦泪哽咽:“烧的迷糊的时候,小殿下还一声一口的父皇喊着,又哭又委屈,真是可怜极了。”

田喜听到那边圣上极为冷淡的嗯了声,就忍不住想偷偷去瞄他的脸色,刚堪堪瞄到那眸底的青黑以及冷峻的神色,却冷不丁被圣上淡淡扫来的一眼给恫吓住。

田喜慌乱低头,唬出了一身冷汗。

晋滁收回目光,大步朝前,田喜忙跟上去,目光只敢落在那绣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的龙袍下摆处。

此刻那挂着明黄色帐子的寝床上,那小殿下似乎精神好些,正仰躺着举着手指在玩。

田喜远远的见着他家小主子醒了,想着小主子对圣上的孺慕之情,隔着老远一段距离,就殷切的喊道:“小殿下快瞧瞧,谁过来了?是圣上过来看您啦。”

正迷迷瞪瞪举着双手看的皇长子似反应了会,而后挪动脑袋一寸寸的转了过来,待见那龙袍加身的男人冷漠的朝他的方向大步走来,他突然瞪圆了眼似乎是受到了极大惊吓。

圣上就停了步子。

皇长子就开始打嗝,一个接连一个,脸憋的紫红。

田喜结结巴巴:“圣上您瞧,小,小殿下见您多欢喜。”

话音刚落,对面那皇长子,肉眼可见的两条小胖腿开始打起摆子来。

第90章 毓章宫

“大皇子病成这般, 怎么还不请太医过来瞧病,你们这些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晋滁脸色难看起来,几步朝寝床走过去, 俯身拿手背贴在皇长子紫红的脸庞上试了温度。

大皇子打嗝的声音戛然而止。

田喜噗通跪下:“是奴才该死, 没照看好小殿下。太医就在殿外候着,奴才这就去请他们过来给小殿下诊脉。”

“还不快去。”

田喜急应了声, 就拄着拐一瘸一拐的往殿外那去, 急三火四的让太医进殿。

大皇子这会已不打嗝,也不那么抖动了,先前紫红的脸色也趋于正常。

太医也诊不出什么病来,只能说大皇子病体初愈,需要好好调养。

晋滁脸色稍霁, 责令他们今日起就在毓章宫候着, 直待大皇子身体彻底痊愈为止。

太医无不应下。

田喜躬身将那黄缎的靠垫小心放在床前的红漆椅上,晋滁抚过蔽膝就势坐下, 看向那寝床上正仰躺着枕在小虎枕上的大皇子。

仰躺在小虎枕上的大皇子, 规规矩矩的缩着手脚放在明黄的衾被中,紧闭着双眼似乎是困顿的睡了。那绣四合如意图的华丽锦被,偌大又空荡, 盖在那幼小的身子上, 愈发显得他孤零零的瞧起来有些可怜。

“伺候的人都精细些,小孩子受不得凉, 莫让他掀了被子。” 想到刚进来时,见到大皇子将锦被掀到一旁兀自举着手脚玩的一幕,晋滁声音微沉:“若你伺候不好人,就趁早跟朕提,朕另外派人过来。”

田喜心头咯噔一下, 没伺候好小殿下的确是他失责,圣上打他罚他都成,可要将他调离小殿下跟前,那与要他命何异?

当即跪地指天发誓,日后定当加强毓章宫内外宫人的管束,精心伺候小殿下,绝不敢辜负圣上重托。

晋滁看他一眼,半会方道:“起吧。”

田喜这方擦了冷汗起身。

室内沉寂一会,田喜突的听到圣上发问:“大皇子,会说话了?”

田喜忙道:“会,会了,大皇子聪慧,尚未满周岁那会就会叫了,如今都能断断续续的说些话。昨个大皇子呓语时,还口齿清晰的直喊父皇,喊……”差点说秃噜嘴的田喜瞬间倒竖了一身汗毛,好在他反应及时,几乎是同时就转了话题:“大皇子时刻都念着您呢。圣上可要抱抱大皇子?”

田喜这话题转的轻易,却不知他此话一出,大皇子那缩在锦被中的手脚都僵硬起来。

“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