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圣上准许,田喜心头当即一喜,立马示意那奶嬷嬷:“快,将小殿下抱给圣上。当心些,莫吵醒了小殿下。”

不等那奶嬷嬷近身,寝床上的大皇子就张了小嘴,急促的呼吸着,浓密的睫毛急颤。

“呀,小殿下是不是要醒了。”田喜责怪:“笨手笨脚的,都让你轻点莫吵醒小殿下。”

奶嬷嬷慌着手脚立在那,不知所措。

“还等什么,快抱了小殿下过来啊。”

田喜暗恨这奶嬷嬷不长眼色,暗道等明个就换掉她。

奶嬷嬷忙抱起了大皇子,战战兢兢的往圣上的方向递。

晋滁伸手过来,将大皇子抱到自个的膝上坐着。

“怎么瞧着还像是不大舒服?”

说着,就抬了手背贴了他的额头。

大皇子打了个激灵后下意识睁了眼,张着小嘴呆呆怔怔的,手脚僵硬的厉害。

晋滁没有察觉到大皇子的异常。他低眸望向微淡的眉以及秀美的眼部形状,以及遗传了她的湛黑瞳仁,直觉刹那间似有尖锐利器钉入头骨中,搅动的他脑海深处又痛又钝,不得安生。

见圣上呼吸渐重,抬手扶着头,面部隐有狰狞之色,田喜骇口气,胸口砰砰直跳。圣上这是,头疾又发作了?

谁也没见此刻的大皇子哆嗦了下,几乎是反射性的急急半压了眼皮,使得双眸看起来显得细窄几分。

田喜就要喊太医进来,晋滁抬手制止了他。

示意人将膝上大皇子抱走,他握拳抵在额头,闭眼强忍那一波波袭来的剧痛。许久,方强压了不适,睁了眼。

由内侍扶着起了身。离开毓章宫前,他尚带血丝的眸子,冰冷的目光扫向殿内一干人等。

“好好伺候你们小主子,若有谁敢怠慢,朕活剐了他。”

直到圣上离开了毓章宫很长时间,众人方手脚回暖,大喘了口气,犹似重新活过来般。

田喜怕刚圣上的帝王威压吓着大皇子,缓过神后就急急忙忙的去寝床方向。此时大皇子已睁了眼,看着一瘸一拐急急朝他而来的田喜,一时间悲喜交加,颤巍巍的艰涩喊了声:“大,伴。”

田大伴。

他分不清如今是如今他所见所听所感的,是真实的还是他死前的幻境。若说真实,可他怎么就见到了已死去的田大伴,还见到了他驾崩的父皇?若说虚幻,可这座熟悉的宫殿是真,他面前见到的这些人也是真,他能情绪的摸到锦被上的纹路,也能清楚的感知到他们身上的温度。

难道老天爷觉得他罪孽深重,罚他一遍遍的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晋尧忍不住呼吸急促。

在亡国之后,他覆发遮面,吊在悬梁直至咽气的那一刻,他没慌也没恐过,甚至算是从容赴死,颇有几分解脱之意。他知自己罪有应得,死是他的报应,老天爷对他最大的惩罚,最多也不过是随他那暴君父皇一道下地狱。

可他如何也想不到,他死后,再睁眼面对的,竟是再来一遍的局面?

再来一遍吗?

他呆怔的望向田喜,这个伴随着他长大,对他掏心掏肺的大伴。

此刻因他一句大伴而感动的快要落泪的田大伴,肯定想不到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建元十四年,田大伴替他顶罪,被他父皇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在金陵城里一安顿下来,顺子这日清早就领着瑞哥,不,是逢春,按照地址去拜访新师去了。

为杜绝一丝一毫的隐患,林苑决定此后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改口,不再以瑞哥称呼,直叫他木逢春。

春杏从大早上起就频频往门口垫着脚往外头望,嘴里不断念叨着逢春拜师的事,唯恐事情不顺利。

这年头拜个才德兼修的老师的确不易。

逢春这回去拜的新师,是他在蜀地的恩师介绍的,他恩师见逢春颖悟绝伦又敏而好学,就起了惜才之意。知他此次去金陵怕要耽搁许久不得回来,他恩师唯恐他落下学业,遂修书一封予所在金陵的昔日同窗,恳请同窗教导逢春学业。

听说逢春恩师这同窗还是永昌年间的二甲头名,学问不必说,人品也是上上等的。可惜时运不济,刚做了一年官,他祖母就病逝了,丁忧三年后,又赶上了朝局动荡,改朝换代,仕途就这般被耽搁下来。如今似也没了走仕途的心思,收了几个学生,日常就是教导学生传授毕生所学。

林苑听后也觉得逢春恩师介绍的这个老师,条件真是顶好的,若逢春能跟随着这样的老师做学问,那是再好不过。

虽说她心里头也着急,怕拜师会不顺利,可她面上没表现出来,依旧一针一线的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缝补着逢春的衣裳,还招呼春杏过来坐着歇会。

“你急也没用是不是?拜师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夫子总要对来拜师的学生出题考校,没那么快回来的。”

春杏还是不甘心的踮着脚尖张望,“咱们哥儿学问做的那么厉害,肯定能拜师成功的。”

“那是自然的。”林苑笑着道,拿起缝补的衣裳上下看过,这件儒衫缝缝补补的已经不结实了,怕也穿不了几回。

“一会咱俩去布料铺子里逛逛,给你们都买些布料回来做衣裳。”

春杏忙摆摆手:“给哥儿买就成,咱们用不着。”说着不由看向那堆叠了补丁的儒衫,叹气:“这几年委屈哥儿了。当年逃出京城时带的银钱,大多都耗在了路上,所留无几。从蜀地来京城,几乎是变卖了所有家当,甚至还厚着脸皮找了哥儿的恩师借了些,这方凑够了上路的银钱。”

林苑听后一怔,就忙放下衣裳起身。

“怎么不早点跟我说。不过现在也不晚,等顺子回来,问问逢春恩师的喜好,备上厚礼,等寻个去蜀地的商队,托人家带给他恩师。”林苑边往屋里走,边嘱咐春杏将门关上。

“本来是打算着等在金陵落脚了,找个营生赚些银钱了,再托人给带过去。”

春杏关好门后跟上去,见林苑从柜子底部掏出个花布包袱,不免诧异:“您的银钱还有的剩?”

林苑笑笑,然后将那包袱给打了开来。

春杏张大了嘴,颤手指着那堆金银细软:“天呐!”

她家姑娘是怎么完好无损的将这些钱财给一路带过来的啊。

亏她瞧她家姑娘穿的灰头土脸的,还每日去那医馆上工赚一月半吊的铜钱,她还当是姑娘是没银钱了,要不是刚来金陵人生地不熟,她都急着要去人家帮工补家用了。

“那姑娘还是莫要再去医馆上工了,您当以养好身子为重。”

林苑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银子以备用来买布料,闻言就道:“那是个小医馆,平日里炮制药材的活不多,有时候没活时候还能放假,不累。况在那里待着,有时候也能与老大夫聊聊一些医药方面的心得,我也开心。”

春杏问:“那姑娘觉得金陵好吗?咱们以后是就要在这里定下吗?”

林苑想了想,道:“金陵繁华,治安以及民风都不错,不过蜀地听你们讲也不错。且待在这一两年看看罢,大概那会我应也养好了身子,届时咱们再一同商量,是留在金陵,还是去那蜀地。”

直到太阳快落山了,顺子方带着逢春回来。

林苑一瞧两人面上皆有喜色,就知拜师这件事成了。

“沈夫子鸿儒硕学,学识广博,品行高洁又满腹治国之才,能跟这般的夫子做学问,儿子何其有幸。”逢春眼睛晶亮,满是钦佩濡慕,“今天沈夫子考校我学问,就四书文《论语·泰伯》让我论辩。儿子答后,沈夫子夸我了,说我才思敏捷言之有物,只要持之以恒不懈怠,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林苑本是含笑听着的,可听到最后时,她唇角的笑逐渐僵住,心脏宛如被人骤然揪住。

春杏看着逢春,几次欲言又止。

空气中陡然的安静让木逢春刹那意识到了什么,当年逃离京城时候,他已经四岁了,也懵懂的知晓了些事。等渐大了,他也明白了,他是罪臣之后。对于晋家天下来说,他是乱臣贼子,是不可见光的。

“娘亲放心,我不上金銮殿。”逢春道,“我考个秀才便成。秀才能在乡里考,不必去京城。等日后考上了,我也能收学生,当个夫子,如沈夫子般传授毕生所学。”

林苑深吸几口气拼命压下胸腔所有酸涩情绪,点点头,轻声道:“成。如今你过明路的新身份户籍是在蜀地,等娘身体好些,咱们就去蜀地。指不定那会你学业有成,还能下场试考童生呢。”

第91章 命运的轨迹

过了十月, 天气就一日比一日的冷了起来。

几场寒雨一下,空气中就弥漫着潮湿阴冷的气息,夜晚躺在木板床上, 都觉得那身下躺的褥子, 身上盖得被子,都好似在涔涔冒着湿寒之气, 让人极为难受。

“虽说这金陵冬日比不得北边的严寒, 可这又潮又冷的天,生生挨着那也够让人受的。”春杏担忧的看着刚入了冬就开始咳的林苑,给她抚了抚背,又将腌制的枇杷果递给她吃,“要不还是盘个火炕吧, 暖和和的, 冬日里您不受罪,养身子也合适。”

林苑吃下枇杷果咽了咽喉咙的咳意, 想了想, 摇摇头道:“去年找商队帮忙租赁房屋的时候,我就问过一嘴,想寻个会盘火炕的木瓦匠, 好请人给盘个。谁知商队的人说, 金陵的气候不比北边干燥,造火炕用的泥土坯子受潮后容易塌陷, 所以金陵这边不适合盘火炕,也没弄这个的木瓦匠。”

春杏不免失望:“这可如何是好,市面上银丝碳又难买,普通的碳火烟熏火燎的,您又如何受得了?”

想起去年那差点呛掉她半条命的火盆, 林苑也发了愁。

“等顺子回来我问问他。”林苑绞尽脑汁想着可能的解决办法,“看看能否在泥土坯子里拌些什么来增加牢固性,再或者,干脆不用那泥土坯子,找个什么东西,譬如石块,不石板子,用石板子来替代行不行?”

太阳下山后,顺子带着下学的逢春回来。

“我看行。”顺子一琢磨,觉得可以试试:“不过泥土坯子还是得用,多弄些石板子固定着,另外在屋顶那个方向砌个烟囱,指不定能成。”

林苑跟春杏听后,大喜过望。

“成,明个咱就试试,大不了多试几次不断改进。”

第二日,顺子就风风火火的出门了,没到晌午就拉着半牛车的石板子以及半牛车的泥土坯子回来。

经过不断的尝试,改进,试验,火炕也在逐渐成型。

终于在第十日,他们在金陵的暖炕烧了起来。

林苑与春杏特地去铺子里买了方席子,仔细铺上了暖炕,又摆上炕桌,炒上几个拿手小菜。顺子跟逢春搬来了窖子里藏的梅子酿,给每人都倒满一杯。

在金陵湿寒的冬日,他们举杯相碰,对未来都升起种种美好的期待。

临近年关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起来。

熏害鼠,点灯笼,写对子,备炮竹,杀鸡宰羊,祝酒共贺。

林苑他们不需要走访亲戚,所以倒也不似左邻右舍那般忙的脚不沾地,唯一要隆重准备的,就是给逢春夫子的拜年礼。

林苑带着逢春去墨斋挑了方端砚,又备上了些腊肉鸡鸭鱼肉以及新沽的屠苏酒,让顺子跟逢春带着给那沈夫子送去。

回来的时候,逢春晶亮的眸里难掩喜悦。

原来他的夫子除了赠了他一方澄心纸勉励他努力进学外,还额外给他写了副字。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民生在勤。

字迹行云流水,疏朗飘逸。

趁着如今外头书铺没关门,林苑就忙让他带上这幅字去书铺裱了起来,而后挂在正堂上。

“还在看呢,你腿也不麻呀?”见逢春着迷似的立在堂上的那副字前,一站就是小半日的不动,林苑就忍不住笑着调侃他:“你夫子的字就当真那般好?”

“夫子的字是一绝,自然是顶好的。娘亲怕是不知,饶是整个金陵城,能比得过沈夫子字迹的,也寥寥无几。”逢春与有荣焉,小脸上难得就流出骄傲的神色。仰头望着堂上挂的那副字,他水亮的双眸忍不住流露出钦羡之色:“娘亲,也不知何时,儿子才能练就夫子那般的笔力。”

林苑有些想笑。平日逢春只要一下学回家,与他们说话时保证三句话不离他夫子,口头禅就是我夫子怎么怎么样,我夫子如何如何说,满满的骄傲与崇拜。活脱脱一个最听老师话,最崇拜老师的小学生。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只要持之以恒,待你长到你夫子这个岁数,你的字也定能写的如你夫子这般好。”

逢春双眸晶亮:“真的吗?”

林苑笑道:“自是。大家都夸你小小年纪写字好呢,今年你写的对子一贴上去,大家还都说,日后写对子都要寻木小相公来写。”

话音刚落,就听李婶的嗓门在门外响起:“小相公在家吗?能帮婶子写个对子吗?”

林苑与春杏相视一笑,逢春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建元二年。

三月的暖风吹遍大地的时候,金陵百姓也大都换了薄衫,打扮的精神焕发,或访友踏青,观那湘桃绣野,或结伴游湖,赏那湖光美景,十分闲适自在。

这日春光正好,恰逢赶上医馆无事放了林苑的嫁,索性她就与春杏一道去郊外踏青去,顺带采些野菜及草药,放在竹编的背篓里。

回来的时候,她们两人都收获满满,小背篓的盖子几乎都合不上了。

两个背篓一篓草药,一篓野菜。

林苑让春杏背着那装野菜的背篓,给左邻右舍去分一分,她则背着装草药的背篓先回家收拾去。

到了屋门前,她习惯性的掏出了钥匙要开锁,这时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往她这个方向走来。不过她也并未在意,毕竟这小巷子两边是连片的屋宇,都住着人,人来人往的也很正常。

可就在她推了门要进去的时候,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句男人的唤声:“这位婶子。”

林苑愣了好几秒。

“这位婶子,请留步。”

这时那男人已经走近了,确是朝她所在的方向而来,林苑终于确定,此人的确是在唤她。

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头上灰色花布露出的花白头发,再想脸上显老的妆容,她顿时了悟,就狐疑的微侧了脸朝对方望去。

只见朝她走来的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他几步朝她走来,对她施一礼:“这位婶子,冒昧打搅,请问这里是木家吗?”

此话一出,林苑几乎是瞬间浑身拉响了警铃。

不着痕迹的再次打量面前这个男子,一身水墨襕衫,乌发束儒冠,美姿仪,貌皎然,周身气度温文尔雅。此人瞧来眼生,她应是从未曾见过此人。

“请问您是……”她不动声色的将踏进院里的脚收了回来,朝巷外的方向挪过半步,眸光暗藏警惕,面上神色却尽量显露温和。

那年轻男子忙歉声道:“在下是木逢春的夫子,鄙人姓沈。冒昧前来打搅,若有不便,望请见谅。”

一瞬间林苑周身暗含的警惕消散殆尽。

她忙挂上真心实意的笑来,边推门请他进来,边热情和善道:“夫子快快请进,家里鄙陋,望夫子莫要嫌弃为好。”

那沈夫子再道声打搅了,而后方迈进了这方小院,同时也解释此番来意:“此番前来是想了解番逢春的情况。不知婶子,是逢春何人?”

“我是逢春的娘。”

他诧异的抬过眼去,后立马觉得不妥就忙收回了眼。若她真是逢春的娘,想必岁数应不是他想象的那般大,他若朝她细看实为不妥。

林苑招呼他坐,又忙着给他沏茶。

“婶子……木大嫂还是莫要忙碌了。”

“不忙,只是家里只有粗茶,怠慢了贵客。”林苑笑笑,沏完茶后又切了盘水果,这方来到桌前,坐在那夫子对面,“不知夫子今日前来,可是逢春在学堂出了什么状况?”

沈夫子沉吟片刻,就道:“那某就冒昧直言了。今日我无意间听逢春说,他日后志向是做一夫子,教授毕生学问。所谓人各有志,逢春将来欲做个桃李满天下的夫子,本也无可厚非,可……逢春竟只欲止于秀才。”

“逢春天资聪慧,小小年纪胸中颇有丘壑,作为他的夫子,我实不敢信这是他的志向,更不忍见璞玉蒙尘。所以此番前来就想来了解一番,可是家中有何困难?”他说着,又郑重道:“虽说逢春入我门下不过半年光景,可我视逢春如半子,若木大嫂愿意,日后逢春学习所用一切费用,我愿意一力承当。”

沈夫子说的真诚,可林苑心下却不知什么滋味。

沈夫子是个尽职职责的好老师,若不是逢春是那般要命的身份,她定是要逢春跟着这位沈夫子好好做学问,走他给指路的光明前程,日后金榜题名,成为他最得意的学生。

可是,逢春不能啊。

“竟不知逢春竟是这般想的?大概是年岁小,有些岔路的想法。”林苑压下心底情绪,面上恰到好处的流露讶异,而后保证道:“等逢春回来我们定会好生劝导他,不让他再胡思乱想,沈夫子放心便是。”

沈夫子松了口气,微微一笑:“这就是了。逢春聪慧绝伦,以他的才智及勤奋,日后金銮殿上,被圣上钦点头三甲,绝不在话下。”

林苑含笑应是。

等终于结束了此番谈话,沈夫子要起身离开时,林苑就忙抱来两小坛梨子酒放在竹篮子,应塞给他让他带上。

“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是自己酿的梨子酒,里头加了些乌梅甘草等物,生津止渴的效果极好。您平日教导逢春实在辛苦了,区区微薄心意,望您千万莫要嫌弃。”

沈夫子不得不提了这两坛酒。

离开的时候恰见了分完野菜回来的春杏,两人简单介绍后相互行过一礼。

等沈夫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春杏若有所思了会,大概是也想不明白此人是面善在哪处,索性摇摇头抛开思绪不想了。

“那沈夫子如何突然来了?”春杏阖上了屋门,手脚利落的找了木盆将篓子里剩下的野菜倒出来。

“家访来了。”

“家访?”

林苑叹气。

看来不得不早些做准备,回蜀地去了。

沈夫子太过尽责,于他们而言,真不是什么幸事。

毓章宫。

田喜发现近半年来,小殿下有些郁郁寡欢,表现为不爱闹腾了,也不爱说话了,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坐殿外的高台阶上,呆怔怔的望向北边乾清宫的方向。

这些行为在田喜理解起来,那就是想圣上了。

小殿下旁的愿望,田喜尚可以使使劲努力帮忙达成,可这点,他真的是无能为力。

他只能给御膳房施压,令他们多做些小殿下喜欢吃的东西,再就让宫里的奴才奴婢们绞尽脑汁的弄来些小孩子喜欢玩的玩具,来逗小殿下开心。毕竟小孩子喜欢的,要么是吃的要么是玩的,大概就是这些。

此刻晋尧没有丝毫想理会台阶上摆放的那圈新玩具的意思,他依旧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出神,脑中禁不住的在想,此刻他父皇在做什么呢?

大概又在励精图治的处理国务吧。

毕竟,他怎敢让自己闲赋下来,不停歇的做事才能阻止他胡思乱想。

建元二年,这个时候的父皇还是正常的,可又能正常多久呢?

建元五年很快就要到了。

“小殿下瞧瞧,这是你大舅父特意差遣人从宫外给你送的陶响球,您瞧瞧多好玩。”田喜边说着边摇动那陶响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晋尧眼睛望着那陶响球,瞳孔剧烈一缩,他大舅父被挖眼而死的惨状再一次的浮现在他眼前。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皮颤着迅速压了下来。

林家人的凄惨命运,大概是从建元五年,他父皇杀他大舅父开始的。

他并不知建元五年那日的乾清宫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许多年后听到田大伴偷偷跟他讲,那天的圣上满脸麻木的持着剑,剑尖上尚在滴着血,地上浑身是血躺着的便是那死的不能再死的林昌盛,长平侯府的世子,他的大舅父。

当日听到动静赶来护驾的侍卫见了殿内血腥的一幕,谁也没敢动,连气都不敢大喘。不知过了多久,好似是许久许久,久的那些侍卫都觉得双腿麻痹,方见到圣上又似反应过来般猛地踉跄后退一大步,而后惊惧的望向手里的剑,似不敢置信。

田大伴说,之后圣上竟跪在尸身旁捶地大哭,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崩溃模样。那日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在暗传说圣上疯了,可第二日圣上却依旧平静的上早朝,有条不紊的发布各条指令。

时至今日,晋尧犹能记得他大舅父那凄惨的死状。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那般血腥的一幕,还是他那常进宫给他捎带玩具的亲舅父。那一幕直接冲进了他的眼里心底,攫住了他颤栗的灵魂,让他近乎一生都活在难言的恐惧中。

晋尧颤巍巍的伸手摸了摸自个的眼,而后略有惊怕的往乾清宫的方向望了望。

建元五年就快要到了。

他父皇就快要发疯了。

命运的轨迹依旧会这般前行着,谁能阻止的了呢?

等他的屠刀快要将与她有关的人,都将斩杀殆尽时,时间也就快到了建元九年。

多可笑啊,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时候的父皇该是何等的惶恐,惊惧,患得患失,夜夜不得安眠。

田喜感到小殿下用力吸了下鼻子,似要委屈的哭了,正要抚背安哄着,突然见小殿下突然朝他转过脸来,小手紧紧拉过他的手,难受的喊了声大伴。

田喜正感动着呢,突然听到小殿下对他说:“田大伴,你收拾东西,出宫去吧,日后不用在我跟前伺候了。”

建元九年过后,就要到建元十四年了。

晋尧心中抽痛,即便是老天爷罚他再次轮回,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田大伴再次落到那般下场。

“田大伴,我会想念你的。”

田喜面上一副傻了似的神情,好半会方悲怆的扑到晋尧跟前:“小殿下,奴才做错了什么?您可不能赶奴才走啊——”

第92章 八月桂花香

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 林苑他们收拾好了家当,准备离开金陵启程去蜀地。

邻里间多有不舍,纷纷给她送来了蔬菜瓜果或鸡蛋腊肉甚至还有布匹等, 不管她的推辞, 坚决塞满了她的行李包袱。

“所谓穷家富路,你们此行这么远, 千万要多带些吃的用的。咱们平头百姓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东西, 统共就凑了这些,你们别嫌弃就好。”

李婶这般说了,林苑也不好再推辞,拉着逢春他们一道给众人拜谢。

李婶摆手:“当不得什么的。反倒是咱们邻里间,受你的恩惠诸多。”

因着林苑在医馆帮工, 所以平日里周围邻居若有个小来小去的毛病都喜欢来找她问问, 大抵在他们看来,能在医馆里帮工的, 肯定也是知晓医术的。

林苑诊脉的能力次些, 较为拿手的是配药,所以开始时她本不欲给人看诊。拗不过邻里间的情面,她方出手给看看, 不过大的病症她不会看, 会好言相劝他们尽早去看正经大夫,倒是那些小来小去的病, 她能十分确认的,方会给他们开抓药的方子。

小来小去的病容易药到病除,这一来二去的,周围人有个头痛脑热的,都喜欢来找她看看。

“木娘子, 你们还会再回来吗?”

送行的人当中,一个年轻些的娘子不舍的问道。

她当初产后生了乳痈,严重到溃烂,要不是这木娘子出手将她拉回了鬼门关,这会只怕她坟头草都长了老高。

林苑看向说话那小妇人,当即认出是她诊治过的一个病人。

犹记得当日看到那触目惊心的溃烂时,她震惊的问这家人,病成这般程度了,为何不早些去看大夫。得到的却是这小妇人的婆母难以置信的回答,大夫毕竟是男子,妇人隐疾,怎能去看,岂不是要污了她清白?

这话入耳的一瞬间,她好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以前大的病症她是不接的,可眼前这病人的情况,她若不给治,那这病人就只能痛苦等死了。

她没再犹豫,再仔细看过那溃烂处后,思索了一番,就取《必效方》的应对药方,让这小妇人的家人去抓药,微火煎成膏,去滓给她敷。

待这小妇人病好了,来找她看病的妇人就渐渐多了,甚至附近的一些稳婆在接生前也会特意请她过去,以防遇上突发状况她这边能帮上忙。为此她还特意制了些止血的药,以备不时之需。

回过神来,林苑望向那小妇人,笑了笑道:“这也说不准,一切待逢春考完功名再说,指不定三五年后,还会再回来。”

众人笑道:“说不准那会,木小相公就是小秀才了。”

逢春朝众人拱手施礼:“那就承叔叔嫂嫂们的吉言了。”

带着众人依依不舍的目光,林苑一行人背着行囊离开了巷口,坐着雇来的牛车来到了渡口。

岸边站着赶来送行的沈夫子。

逢春赶忙上前见礼,沈夫子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学问不要落下,为师会定期与你恩师联系,查问你功课。至于童试,为师不建议你过早尝试,不是担心是过不了,却是担忧你少年成名,会对磨炼你心性不利。戒躁戒躁,稳步前行,晚两年后你再下场童试,一举考取秀才功名夺得名次。之后便来金陵,为师推荐你去国子监进学。”

逢春用力的点头,感动与愧疚浮现在他湿润的眸里,他难受的垂下脑袋,不敢看他的夫子。

此去蜀地,他们去的也不是之前落脚之地了,所以他也不会再入先前的恩师门下,大概会入蜀都一所不大不小的学堂,跟着新夫子做学问。等考了秀才功名,他就会或留在学堂做个夫子,或自己带几个学生教授学问,此生便是这般安排的。

可如此安排打算,他又怎敢对那一心为他的夫子吐露半字?

帆起了,船只离岸边越来越远,岸边的茕茕而立的人也随之而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娘,夫子毕生所求,就是能教导出品德高洁、才学出众的门生,未来如那大家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今,已长到林苑肩头高的逢春垂了头,声音充满了失落:“逢春辜负了夫子的期待。”

林苑扶正他被江风吹歪的儒冠,温声道:“你此言差矣。立心在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立命在于教,自修其身可阐扬承继先儒之道,至于万世太平非个人力量能及,你只需未来做好你夫子的教化之责,你的学生带着你的理念及政治思想教化万民,焉能不算大义?所以逢春,并非是不走那持芴进金銮殿那条路,你就是辜负你夫子期待。只要你此生学习不断,理想不断,终有一天,你也能成为沈夫子口中张载那般的大家,成为你夫子的骄傲。”

他娘亲的话温和却极有力量,吹走了蒙在他心底的那些尘埃。逢春心中渐渐敞亮起来,抬了头望向一望无际的江面,一改之前的不安与颓废,整个人又有了少年的意气。

“娘说的是,儿子就算只做秀才,此生也会继续读书讲学,继绝学,扬道统,建明义理,为民立道,不负此生所学。”

初秋时节,树木尚且葳蕤,横斜的枝桠上不断传来些鸟唱虫鸣,伴着午后的长风,徐徐响在红墙黄瓦的宫殿上空。

毓章宫里,那六尺宽悬挂着明黄宝罗帐的寝床上,晋尧睡的并不安稳,呼吸略急,额头冒汗,身子隐约在发抖。

候在寝床前时刻守着他的田喜见状,正惊的要凑近查看,却见床上的人突然剧烈抖了下,而后似从噩梦中惊醒般睁开了眼,大口大口喘着气。

“小殿下可是梦魇着了?”

田喜心疼的过去给他擦汗,扶着坐起给他拍背缓会,又急忙令人端来安神汤,舀了一勺吹凉了给他喝,“小殿下不怕不怕,您是皇子龙孙,别说人了,就是妖魔鬼怪都近不了您身呢。谁也伤不了您,您可什么都用不着怕。”

晋尧机械似的喝着汤,眼神木木的,整个人尚未从刚才的梦境里缓过来。

刚他又做梦了,又梦见了那座穷工极丽极尽奢华的宫殿。梦里,他就立在那摆满了奇花异草的宫殿里,强自镇定的面对着她投来的目光。

她就这般静静的看着他,看了他很久,眸光中似交错了诸多情绪,又似一望无际的空洞虚无。

他被她看的手足无措,背冒冷汗,随即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

她,看出来了?

他觉得应该是的。

可为何她没有怒视,也没有怒斥,反而看向他的目光如此平静?

他心虚,无措,恐慌。她看他的时间越久,他就越六神无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她对他说道:“把你父皇请来。”

她说话总是温温和和的,起怜的时候温和中会带着温柔,冷漠的时候温和中会夹杂着疏远。

但此时此刻,从她那平静温和的声音里,他听不出她的半分情绪。

他僵着手脚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偷着回头看了一眼,可殿里的她已经背过了身去,没有再看向他……

“大伴,我母亲,她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寝床前候着的田喜冷不丁听得这一问片刻没反应过来,待猛地意识到小殿下问的是何人时,当即狠狠打了个哆嗦,魂都差点吓散了。

他惊慌失措的急急环顾四周,而后一个劲挥手,令殿里候着的那些宫人们都退下。

抬袖擦擦额上冷汗,田喜强扯抹笑,哄道:“小殿下的母亲自然是好的。不过日后小殿下在人前可千万莫再这般发问,圣上会不喜的。”

晋尧不觉得有何不能问的。反正问不问的,他父皇也都迟早那样了。想到未来那些种种,他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浮现中难以挣脱的惆怅。

眼见着他的小殿下沉默下来,田喜心里难受了,想着这么小的孩子正是依赖娘的时候,见旁人都有娘就他没有,这心里如何能是滋味?就连问上一嘴,还被他这奴才给劝着不让问,想想小殿下也着实可怜。

“小殿下的娘亲是个脾性极好的人,温柔良善,对小殿下更是诸般疼爱。”

田喜到底没忍住多说了些,又想反正此刻殿里没旁人,说也无妨,遂又道:“娘娘是最喜爱小殿下不过的,真将您当眼珠子疼,当时还给您亲手缝了条绣着金色鲤鱼的小帕子呢,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

田喜边说着边比划给他看。

晋尧就突然有印象了,好似建元九年那会,有一日田大伴突然拿给了条绣锦鲤的帕子给他,可当时他正在气头上,也不等田大伴说什么,抓了那帕子就直接扔进了火盆里。

“大伴,我想看看那帕子。”

田喜为难了一瞬。林良娣的物件他一概都没敢动,全部让他锁在了箱子里妥善安放着。尤其是那帕子。

虽说帕子是绣给小殿下的,可田喜知道,林良娣的物件那都是属于圣上的。

“成,小殿下在这稍等一会,奴才这就去给您拿来。”